蔣在
一
到達伊茲米爾市已是下午三時。行李提取的轉(zhuǎn)盤簇擁著密集的人群,除此之外即使是接機大樓門前,也仍然渺無人跡。
飛機起起落落,這些年不管去哪,下了飛機后,走過登機橋廊,心里總忐忑??粗煌恼Z言寫成的標語,歡迎來到某某某地,心想我終于到了。走時,又回到同一個機場,心里又會生出與來時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所以對于一座城市最初和最后的印象,無法避免地會受到機場建設細節(jié)的影響。座椅新舊的程度,扶手梯黑色膠皮的顏色,鋪的是地磚還是地毯,商店里擺放的是食品,還是金銀首飾;廣播里播音員的聲音,凡此種種,一個城市的繁榮與沒落大概在機場就能了知一二了。
接機大樓在地下一層,左右的盡頭處才有通風口,出租車有兩三輛,稀稀拉拉停在路邊。路邊只有一家商店,店家在看隱藏在貨物中的電視。櫥窗外面整齊地擺放著的全是打火機,而里面是一條條香煙。
我們向外走接近出口時,風的力度加重了,將衣服吹得像花苞一樣鼓起。
還沒有達到土耳其之前的那種后悔更明顯。在抵達前,對于去愛琴海文明的考察學習總想一推再推,好讓自己對這片土地的理解再通透些??吹窖芈反笃钠咸褕@時,我意識到,這樣的后悔已是不能挽回。
當夜幾乎沒有睡著,凌晨一點左右窗外響起警笛,仍感到昏沉。五點,準時五點聽見有人在做早禱。低沉的歌聲讓我變得不能再清醒。他一邊唱著,我一邊為他計時。沒多久,我沉入他的歌聲之后,突然感到一陣眩暈。
五點三十四分,幾只烏嘰嘰喳喳地在酒店外空調(diào)機箱上跳動。
睡不著爬起來,想清晨趕在太陽還未升起時在外走走。出酒店右手不到六十米的距離,有一個加油站,頂尖掛著三面旗幟。中間那面是土耳其火紅的國旗,已被風吹起皺褶,揉做一團緊緊地抱住旗桿。
此刻用來描述土耳其的破敗再合適不過。前幾天,看帕慕克的書,說世界已忘記伊斯坦布爾的存在。然而世界先忘卻的不僅僅是一座城市,應該是整個國家。不然又能有多少人記得,隕落在這片沉重大地上的古希臘?
在現(xiàn)在土耳其人民腳下,還有大約百分之七十的歷史遺跡沒有挖掘出來。這樣的疏遠,就像之前被自己的無知蒙蔽造成的誤解一樣震撼并束手無策:早在公元幾世紀前,Anaximander觀察天象時就引入了球體的概念。至今人們對于他是否先于畢達哥斯事先提出地球為圓體的事實仍有爭議。但不可否認的是先賢超越一切的智慧。
二
早飯后,教授們和幾個博士生來酒店接我們。
從高速路前往庫西達斯途中,讓我倍感驚奇的是,我看到了之前我在詩中描述過的我未曾見過的一切景象。出乎意料和超出我想象的是土耳其聲勢浩大的牧場,以及道路上成群的奶牛。
大約行進四十分鐘的路程后,我終于見到了荷馬史詩里奧德修斯難以穿越的大海。那漂泊患難的大海。那個醇酒般深色的大海(中文直譯,英文為:wine-dark sea)。很多學者認為是荷馬的失明抑或是希臘語中缺乏“藍色”這個詞,所以荷馬史詩中,將其描述為了深色的大海。
眼前的大海清澈透亮得像白色的大理石一般,似乎很快就能被海浪沖起注入天空。驕陽也無法擾亂這片靜謐大海的波紋或是溫度。
我看到的海是荷馬的眼睛曾經(jīng)看過的海,那醇酒般深邃的大海,不禁流淚。
將相機一次次舉起來,終沒有按下快門。面對靜謐深隧的一切,我不忍攪擾和破壞,或者那也類似于一種褻瀆,讓其蒙羞受辱。
蜿蜒的公路纏繞在山的腰部,車身搖搖晃晃逐步接近水域。旁邊植物的水分早被陽光抽干了,露出秋葉的金黃,荒草的茂盛。它們的長勢像是復仇似的,偏偏擋住了海面與視野的對接。
馬路上成群的羔羊不知避讓,堂而皇之地占去了公路,使我們的汽車不得不三番五次停下,等后面拿著植物莖稈的牧羊人將它們趕到一邊,再重新發(fā)動引擎。
三
我們落腳的房屋在愛琴海對面。站在陽臺上能與愛琴海對望。雖看不清,但我知道那海的另一頭,就是雅典城了。
放下行李還來不及打開,就迫不及待地想四處走走,想看看驚喜之外的景色。即使外面的驕陽曬得人膽怯。
土耳其的交通像趕集市一樣混亂,宣傳選舉政治領袖的小面包車隨處可見,它們播放著不同的歡快曲調(diào),整個城市陷入音樂之中,隨時可以毫無忌憚的手舞足蹈起來。
旁邊的樓房大多不高,三四層,且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向外伸展寬闊的陽臺,外面掛著土耳其的國旗,或是印有土耳其國父、民族解放領袖凱末爾的旗幟。路邊灰色機箱上張貼著政治領袖標語的小廣告,背景仍是各式各樣眼花繚亂的彩色。
愛琴海沿岸的小攤販叫賣顯得咄咄逼人,賣冰淇淋的男人帶著一頂像國內(nèi)烤肉串樣式的帽子,朝著路過的每一個人喊:“冰淇淋,冰淇淋”。推著車擺著海蚌和檸檬的也張羅你過去品嘗一下,他動作輕快,敲開一個海蚌迅速地擠上檸檬遞到你手中,手在空中揮舞的瞬間也如詩歌般優(yōu)雅。他們對路人的那種親熱,甚至讓你以為在異鄉(xiāng)碰到了故人。
一時間我心里納悶,此時此刻,我真的到土耳其了嗎?這就是幾個世紀前古希臘聯(lián)邦的土地?這就是希羅多德航行過的海洋?眼前的一切全透著一種海沙的白,連馬路上印著的五彩瓷磚也變得像水洗,在陳舊中透出的白。雖然這里是亞洲,卻讓人總不忘將它與歐洲那塊版圖聯(lián)系在一起。只因他天空的顏色,岸角對望的海域……
但眼前的破敗,混亂甚至瘋狂,與我之前游歷的歐洲列國似乎脫離了,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狂傲不羈,讓人疑惑側(cè)目又迷人的私生子。
四
無論去哪,若是認識當?shù)厝思?,旅途的趣味從飄浮不定頓時就會沉下去,腳底也不再有失重漫無目的之感:有人領著,任何行走你都知道有一個企圖或者目的。
那天正好周日,他們帶著我去趕集市。對于集市上羅列的物品,我猜想其中有幾家必定會放著些精致的裝飾物。我也籌劃著買點什么回家給家人做禮品。
但到集市時,“失望”卻演變成了事實。集市口前,零散的商家蹲在一旁堆砌自己的農(nóng)作物。另一端,穿著格子襯衣的老人提著一個紅色的塑料袋在買銀白色的煮鍋。
集市里小攤戶撐著湖藍色的大傘,桌布鋪著與之相應的湖泊藍。
土耳其婦女,裹著頭巾坐在攤位前,閑閑散散,既不張羅也不熱情。偶爾瞥見她們搖晃著緩緩地站起身,向路人售賣鮮花。
這里和愛琴海沿路的商家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即不打量你,也不攪擾你,似乎對你沒有絲毫的興趣,更別說打聽你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眼下這些商人,似乎只對他們農(nóng)作物的擺放感興趣。
我們穿梭于集市,穿梭于土耳其人中間。此時被真正的土耳其生活淹沒。從這一頭穿到那一頭,我們一行人仍兩手空空,誰是游客誰是久住的居民不言而喻。我們可以被生活淹沒,卻無法成為生活。
五
沒多久上課的日子開始了,緊張忙碌的心情讓我很長一段時間無暇再顧及周圍閑散的風景。每天專注各個歷史遺跡,學習討論,發(fā)表演講。晚上又回去上課。放學已是十點過,之后大腦常常是一片空白。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之前在學校學的一點古希臘文,終于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幾乎每到一處大理石上都有古希臘文,以此來判斷神廟、宮殿與什么有關(guān)。再從建筑風格來推算遺址的年代。
看石碑上的字跡,依稀辨出幾個字,剩下的不是不認得,就是過于模糊。石碑為何人所刻?他在什么地方刻的?這塊石碑從這里又挪到了哪里?一切有關(guān)時間的軌跡順滑得幾近無情,這一切的一切我們不得而知。
就連以弗所里的忒彌斯神廟,世界七大奇跡之一,如今也只剩下一根柱子,中間隔著池塘,里面漂著青色的綠藻。將神跡與凡人分隔開來。
如今野草茂盛,很少有人再來打擾。鳥也已在頂端構(gòu)筑了巢穴。繞石柱而飛,下面是成群的鴨子。還有一家無人光顧的露天的雕塑紀念品店。一切顯得荒涼又生僻,時不時地跑出一兩個打著赤腳的小男孩,看也不看我,朝池塘另一頭跑去, 原始的古老洪荒終于復歸于平靜。
地上的螞蟻雖然身姿矯捷,但也因為碩大變得顯而易見。不知是否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也在同一個位置,在某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的午后,看著螞蟻卻沉默不語。赤腳在沙土上徘徊。
這里站立著的位置,是赫拉克利特誕生的地方。這位家族顯赫的祭司的兒子,本應接受世襲作萬眾矚目的一代祭司,但他卻讓位給了弟弟,自己終身鉆研哲學。
哲學賦予他孤獨,使他沉默不語獨自流浪,在荒野走來走去,在靜寂中參悟出的哲學,當時的世人卻漠不關(guān)心。他認為沒有人能夠懂得他,對于人類的愚蠢感到絕望,最后終日以淚洗面回歸山野。痛苦不堪的他最后將自己的著作扔進了火堆(相傳扔進了阿爾忒斯神廟里)。
“這個世界對一切存在物都是同一的,它不是任何神所創(chuàng)造的,也不是任何人所創(chuàng)造的;它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燒,在一定的分寸上熄滅?!焙绽死兀℉eraclitus)
當初氣勢磅礴的庭院樓閣,如今早是水月鏡像,人去樓空。
而明天又將會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