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芊
秦寺光,名字很怪。據(jù)說是他娘在兵荒馬亂的逃難路上生他時,看見寺廟屋檐上泛著紫色的光亮,他娘就給他起了寺光的大名,好保佑他。這名字確實怪,口音重的人叫他秦死光,聽上去更怪。
秦寺光是1949年春暖花開時到周莊鎮(zhèn)的,脫下軍裝,在中學當教師,教歷史、地理。那時的中學是寺廟改的,校舍都挺簡陋。秦寺光就想,自己在寺廟里生,又在寺廟改的學校里當老師,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秦寺光在學校單身員工宿舍住了三年,第四年的時候,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當秦寺光和這個對象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校長犯難了,學校里除了一些簡陋的單身宿舍,沒有其他房子可以給秦寺光結(jié)婚。秦寺光跟校長說,學校操場邊有一處偏廂房,里面只丟些破舊的桌椅。校長遲疑了半晌,反問,這房子你也敢要?秦寺光懇求道,給我吧,破些,我不嫌。
不久,秦寺光開始布置新房。其實也只是用些報紙糊糊內(nèi)墻和窗戶。新房布置好后,他的對象卻不愿跟他結(jié)婚,理由只一個,那就是她怕那老宅,整天陰森森的。秦寺光很無奈。他只能一個人住進老宅。很怪,從此以后,秦寺光的婚事再也沒人過問過,鎮(zhèn)上所有的人看他時,總是用怪怪的眼神。秦寺光怪怪的名字,怪怪的脾氣,讓人覺得怪怪的。
又過了幾年,學校里不讓秦寺光教書了。不讓秦寺光教書,說他脫下解放軍軍裝前一直是國民黨兵,是被解放軍俘虜后投誠的。不能教書的秦寺光,在學校里只能做些掃廁所之類的雜活兒,一下子成了低人一等的人。白天在學校里,秦寺光自然很不舒心,唯有回到自己住的那偏廂房時,秦寺光才覺得仍然還活在陽光雨露之下。那偏廂房破舊陰森,倒也幫了秦寺光。沒有人貿(mào)然闖入老宅來擾秦寺光的生活。
偏廂房,是被原先的主人家用高高的圍墻隔開的。單獨的院子,單獨的兩層樓,單獨的陽臺。院子里有一眼水井,甘甜的,冬暖夏涼。秦寺光在院子里種了花木,還種了些韭菜、毛豆和爬藤的扁豆、絲瓜、黃瓜。整個院子,花花綠綠,琳瑯滿目。獨身的秦寺光,若在家待上一兩個月,也不會渴死餓死。秦寺光喜歡安靜地讀讀書,而這偏廂房里竟然丟著好多線裝古書。秦寺光喜歡讀書,是很早的事,當兵前在一家南貨店當學徒時,曾做過私塾先生的賬房先生,是他本家。秦寺光跟賬房先生學了好多古文,還有算術。只是靠這些功底要啃懂這一大堆古書,還不易。好在秦寺光有的是時間,一進家就把自己丟在古書堆里,古書讓他忘卻了白天的不快。
如此十來年,秦寺光像一個準點的鐘擺,早晨晃到學校,晚上晃到家。回家以后,關了大門,秦寺光在大門內(nèi)干啥,誰也不知道,誰也不去打探。后來,省里一位職務很高的干部,為秦寺光寫了一張證明,證明秦寺光投誠后表現(xiàn)很好還立過功。在部隊里立過功,那應該是好人。成了好人的秦寺光重新走上講臺,講他的歷史地理。歷史地理是學校的副科,先前很少有學生對這兩門課感興趣。秦寺光上了史地課。喜歡這兩門課的學生一下子多了起來。再后來,國家恢復大學招生考試,陳墩鎮(zhèn)中學一下子考取了好多史地專業(yè)的名牌大學。
秦寺光退休那年,外面來個攝制組要借秦寺光的老宅拍個電影。劇本據(jù)說是以前住過這里的一位海外女華僑寫的,是一個凄婉的愛情悲劇故事。攝制組根據(jù)一些老照片,對老宅重新布景。從春天一直拍到冬天,秦寺光忙忙碌碌給他們做后勤。電影拍攝完工,攝制組花了兩天工夫,專門為秦寺光拍了一段生活紀實。
第二年,據(jù)說電影在海外放映很成功。有一天,突然有一個保養(yǎng)很好的老婦人來到秦寺光的老宅。老婦人說,我叫瓊,就是寫劇本的人。我是陳墩鎮(zhèn)人,我從出生起,就一直住在這里。這老宅原先是我家的書樓。我十八歲時,無意中與鎮(zhèn)上一個南貨店里的學徒好上了。他跟我一樣酷愛讀書,常常偷偷來我家借書。這事,后來被我大伯發(fā)現(xiàn)了。大伯覺得我一個女孩子家敗壞了家風,我爹我娘跪地求情也沒用。大伯叫了一幫人把他困在書房里毒打。沒料想,打出了人命。大伯買通了當官的,沒有被追究。為息事寧人,大伯又把書樓用圍墻砌了起來,最終成了一處人人害怕的兇宅。那回,我沒挺過來,瘋了。
秦寺光說,其實,我跟你的那個學徒一樣。我在當學徒時,也酷愛讀書,也認識了家里有書樓的富家女孩。只是,當他們家里人覺得她有失門風要叫人懲罰我的時候,女孩冒險出來給我通風報信,我連夜逃脫。后來,我實在沒處可去,衣食無著,才當了兵。
一年后,秦寺光和瓊結(jié)了婚,兩人生活在重新改造的書樓里,相敬如賓。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兩人都已過了九十高齡,然仍眼不花,耳不聾,每日讀讀書,喝喝茶。即使喝茶,倆老人也總要舉杯齊眉,以示互敬。
選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