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
(河南農(nóng)業(yè)大學 文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論南宋文學傳承中的“中原之音”
王睿
(河南農(nóng)業(yè)大學 文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在南宋文化的大環(huán)境中,中原文化在南宋文學中顯現(xiàn)出獨特的“中原之音”。南宋初年中原文化居于主流地位,但隨著南方文化的興起而逐漸衰微,直到宋末又重新振起。中原文化在南宋的臨安、江西、永嘉、福建四大文化圈中,為一批中原士族的后代所傳承,表現(xiàn)為思鄉(xiāng)戀闕的愛國情感、收復河山的抗戰(zhàn)理想和慷慨憤激的英雄氣概。中原文化影響下的文學風格平實質(zhì)樸,注重對傳統(tǒng)的尊重和繼承,與纖弱工巧的“南方之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雙方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體現(xiàn)為“唐律”與“古體”的交鋒。
中原文化;文學傳統(tǒng);南宋
在朝代更迭之際和文化傳統(tǒng)的接續(xù)與傳承之間,總有一些文化精粹能夠抵制異質(zhì)文化的侵蝕,保持其特質(zhì),并在與新文化的融合中獲得新的生命力。在北宋與南宋之交,中原文化在江南一帶持續(xù)傳承、傳播和發(fā)展,增強了南宋政權執(zhí)政的基礎,在抵制異族入侵時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中原文化在南宋的文學中顯現(xiàn)出獨特的“中原之音”。這“中原之音”使得一代代文人在流亡之時始終保持著對故土的思念,對華夏民族文化的堅定信心。終南宋一朝,文學流派和文壇風氣屢次變更,但“中原之音”始終在政壇和文壇發(fā)揮著重要影響。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南宋社會上低迷柔弱、追求華麗的“南方之音”逐漸占據(jù)上風,“中原之音”逐漸低落,這使得南宋文學的格調(diào)不斷降低,造成了文學水平的下降和文學生命力的喪失。當南宋末期的文學成為標榜新潮、炫耀技巧的消費性產(chǎn)品而非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時,民族文化的根基開始動搖,南宋的政權也就搖搖欲墜了。今天研究“中原之音”在南宋文學中發(fā)展流變的過程,對于建立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增強民族的精神凝聚力有重要的意義。
此處所說的“中原”不僅是一個地域概念,更是一個文化概念。北宋滅亡之后,南渡文人回望故國,感傷流涕時屢次提及“中原”。南宋人提到“中原”,大都指與遼金等少數(shù)民族政權相對的具有高度文明成就和悠久歷史的華夏文明。然而,“中原之音”作為一個文學與文化的概念,作為與格調(diào)卑弱但在南宋中期以后卻大行其道的“南方之音”相對的概念而存在,首次是由朱熹提出的。朱熹曾評價南宋文人韓元吉:“韓無咎文做著盡和平,有中原之舊,無南方啁哳之音?!彼衷凇墩Z類》中對當時的文風進行批評:
今時文日趨于弱,日趨于巧小,將士人這些志氣都消削得盡……及紹興渡江之初,亦自有人才。那時士人所作文字極粗,更無委屈柔弱之態(tài),所以亦養(yǎng)得氣宇。只看如今,秤斤注兩,作兩句破頭,如此是多少衰氣?。?]2702
文中的“紹興渡江之初”是指南宋初年,這時韓元吉是文人的杰出代表。韓元吉(1118—1187年),字無咎,潁川(今河南許昌)人,自其五世祖韓億開始,世居中原,家族號稱“桐木韓氏”。自宋室南渡后,寓居信州上饒(今屬江西),隆興年間官至吏部尚書。韓元吉在政治上是一個堅定的主戰(zhàn)派,主張抗金收復失地。他在文學史上也是著名的詩人和詞人,與陸游、朱熹、辛棄疾、陳亮等當代勝流和愛國志士交游密切,多有詩詞唱和。作為辛棄疾的同僚和好友,韓元吉是豪放詞派的成員,詞風以豪放勁健、悲涼沉痛為主。朱熹雖然祖籍福建,屬南方文人,但是文化歸屬上卻與韓元吉一致,陸游、辛棄疾、陳亮等人雖原籍各異,但在文學中表現(xiàn)的“中原之音”卻完全一致,表明中原文化占據(jù)了南宋初年文化的主流。
在南宋文壇上,“中原之音”的詠嘆與愛國之情顯然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南宋文學的主流——思鄉(xiāng)戀闕的愛國情感、收復河山的抗戰(zhàn)理想和慷慨憤激的英雄氣概都是“中原之音”的具體表現(xiàn)。韓元吉詩詞大多表達了對故國的思念和收復失地的強烈愿望,多次提到中原、神州、故鄉(xiāng)等詞。如《水調(diào)歌頭·雨花臺》“中原何在,極目千里暮云重”;《水調(diào)歌頭·寄陸務觀》“夢繞神州歸路”;《瑞鶴仙·送王季夷》“故鄉(xiāng)路阻”,并多次提到“聞雞起舞”“勒石燕然”等。韓元吉的詞作成就也很高,如《好事近·汴京賜宴聞教坊樂有感》:“凝碧舊池頭,一聽管弦凄切。多少梨園聲在,總不堪華發(fā)。杏花無處避春愁,也傍野煙發(fā)。惟有御溝聲斷,似知人嗚咽?!碧乒玷霸u曰:“此首在汴京作。公使金賀萬春節(jié),金人汴京賜宴,遂感賦此詞。起言地,繼言人;地是舊地,人是舊人,故一聽管弦,即懷想當年,凄動于中。下片,不言人之悲哀,但以杏花生愁,御溝嗚咽,反襯人之悲哀。用筆空靈,意亦沉痛?!保?]183這首詞幾乎入選所有的宋詞選本,是韓元吉的代表作,也是“使金文學”的成功之作,因此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南澗甲乙稿》中稱其“詩體、文格均有歐、蘇之遺,不在南宋諸人下”[3]2148,認為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繼承了歐陽修和蘇軾開創(chuàng)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南宋文人中成就顯著。
不僅是韓元吉,陸游、辛棄疾、陳亮等人作品中也都有顯著的“中原之音”,可見“中原之音”已經(jīng)由一個文學概念上升到了文化的概念。如辛棄疾為韓元吉所做的《水龍吟·甲辰歲壽南澗尚書》云:“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jīng)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辛棄疾對韓元吉的抗戰(zhàn)理想贊譽有加,詞中的“長安”“神州”皆指代故國。而陸游懷戀中原的詩歌也非常多,如《示兒》“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秋思》“雁來不得中原信,撫劍何人識壯心”,《秋興》“中原本是關情地,幽州寧謂非吾鄉(xiāng)”。陸游雖非中原人氏,但在文化上卻將中原當作了自己的“故鄉(xiāng)”。
“中原之音”還表現(xiàn)為平實質(zhì)樸的文學格調(diào)。朱熹將韓元吉的文風概括為“和平”的“中原之舊”,與“啁哳”的“南方之音”相對,正是就其文學風格和格調(diào)而言的?!昂推健本褪瞧胶?,朱熹認為韓元吉的文風代表了典型的自北宋傳來的那種厚重、平實的文風,也是從歐陽修和蘇軾兩位文學領袖傳承下來的文風。而南方的文風是“啁哳”,本意為鳥叫聲,形容聲音繁雜而細碎。傳統(tǒng)文藝觀的標準向來崇尚渾融雅正,可見朱熹眼中的南方文化是無法與中原文化相比的。這種“中原之音”與“南方之音”的區(qū)別主要表現(xiàn)為文風和格調(diào)的差異,其實與作者的籍貫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如南宋的著名詞人史達祖,祖籍汴京,雖為寓居臨安的北人,但文化表現(xiàn)上卻顯然是“啁哳”的“南方之音”,在文學上屬于姜夔的清空騷雅詞派,以詠燕詞著稱。如其著名的《雙雙燕·詠燕》: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夸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棲香正穩(wěn)。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欄獨憑。
從藝術上看,這首詞描摹燕子惟妙惟肖,窮形盡相之外,還細致入微地刻畫了燕子初回舊巢的心理和神態(tài),堪稱詠物佳作。但從另一方面看,這首詞卻雕琢過甚,不脫尖新纖巧之譏,雖然工巧華麗,但是格調(diào)不高。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云:“梅溪才思,可匹竹山。竹山粗俗,梅溪纖巧。粗俗之病易見;纖巧之習難除,穎悟子第,尤易受其熏染。余選梅溪詞,多所割愛,蓋慎之又慎云。梅溪好用偷字,品格便不高?!保?]1492從文化上看,梅溪詞的纖巧,正是繁雜而細碎的“南方之音”的表現(xiàn)。
韓元吉早年也寫過輕薄俗艷的作品,甚至廣為流傳,但晚年自悔少作,將其焚毀。韓元吉《焦尾集序》云:“予時所作歌詞間亦為人傳道,有未免于俗者,取而焚之。然猶不能盡棄焉,目為《焦尾集》,以其焚之余也?!保?]104韓元吉焚詞的動機便是避免貽人以“俗”的口實,他認為這些作品格調(diào)不高,于是焚毀一部分,盡量保留平和雅正之作,以與繁雜而細碎的“南方之音”相區(qū)別。韓元吉之子韓淲與趙汝談、趙汝讜兄弟唱和時,作品多為五言古體詩,當時被稱為“選體”。這種雄渾質(zhì)樸的文學格調(diào)在南宋被當作“中原之音”的藝術表現(xiàn)。韓淲《余杭拉趙履常昆弟同曾甥守約游巽亭》:“平湖溜清漲,亂石夾遠流。洗盞與客言,展席愜我游。人生貴自適,世道將焉求。晚峰忽前列,鳥鳴來白鷗?!痹婏L高古,表現(xiàn)出對中原文學風格的繼承。又如祖籍中原的趙汝談《次曾景建紅泉碧澗韻》云:“石不能言語,云如過去身。意求雖彷佛,事往或湮淪。洞壑龍離隱,池塘草得春。山民忽驚避,吾此岸烏巾?!保?]32024其風格顯然是對《文選》這一前代經(jīng)典的繼承和模仿,也是“中原之音”在詩學方面的表現(xiàn)。
南宋的文壇相較北宋而言,群體意識更強,文學社團更多,再加上國土變小,交往更加密切頻繁。南渡以后的詩人群體以浙東與江西為中心,向周邊地區(qū)輻射,逐漸形成了文化圈。如南宋中期最為顯著的是臨安、江西、永嘉、福建四個文化圈。臨安為南宋首都,其文化地位的重要性自不待言。浙東和福建為學術和文學的重鎮(zhèn),而江西在北宋就是文學發(fā)達、詩人密集的地區(qū),在南宋時其交通樞紐的地位越發(fā)顯著,不僅有大量詩人寓居,四方往來之人皆路經(jīng)于此,更加促進了其文化的繁榮。從這些宋代文學群體的活動中可以看出中原文化的傳播及其在不同地域的差異。
第一,臨安為文人四方輻輳之地,而其政治中心的地位決定中原文化作為官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傳播,然而實際情況是“南方之音”先是較“中原之音”為勝,而后逐漸與后者融合,兩種文化在此形成了競爭和交融的局面。歐陽光認為:“在南宋中后期的京城臨安,或前后,或同時存在著若干個詩社,它們各自聚集了一批志趣相投的社友,頻繁地舉行唱和活動?!保?]259他認為,南宋在臨安曾有楊萬里詩社、許及之詩社等多個“西湖詩社”,自南宋初期到宋末一直都有活動。如楊萬里與陸游、張镃、姜夔曾結為詩社唱和詩詞,戴表元記載:“循王孫張功父使君以好客聞天下。當是時,遇佳風日花時月夕,功父必開玉照堂置酒樂客,其客廬陵楊廷秀、山陰陸務觀、浮梁姜堯章之徒以十數(shù),至輒歡飲浩歌,窮晝夜忘去,明日醉中唱酬詩或樂府詞累累傳都下?!保?]136在臨安結成的詩社中,成員大多是長期寓居的詩人,主要有葛天民、張镃、姜夔、潘檉、韓淲、趙汝談、趙汝讜等人。這些人原籍大都不在臨安,或為南方士子,或是中原世族的后代。但無論原籍何處,臨安詩人群體普遍學習寫作纖麗工巧的晚唐體詩歌,受南方文風影響較大。如楊萬里在《誠齋詩話》中稱:“近時后進有張镃功父、趙蕃昌父……姜夔堯章,功父云:‘斷橋斜取路,古寺未關門?!^似晚唐人。”從中可見,楊萬里在臨安詩人群體中,起著詩壇盟主的作用,他交游廣泛,品評詩人,主持詩會,提攜后進,在文學活動中宣揚自己的詩歌主張。臨安詩人群體早期的詩風深受楊萬里詩學的影響,表現(xiàn)出顯著的晚唐體特色,即“南方之音”。據(jù)韓淲《寄抱樸君》一詩的記載,楊萬里后輩的臨安詩人群體曾在慶元五年(1199年)結成詩社,參加者有姜夔、葛天民、韓淲、潘檉、蓋希之等人。后來又有趙汝談、趙汝讜等人參加過詩社。其文學早期表現(xiàn)為“南方之音”,如葛天民、張镃、姜夔、潘檉等人的詩歌多為律詩,藝術上綿密精巧,風格崇尚晚唐,體現(xiàn)為“南方之音”的格調(diào)。嘉定元年之后,臨安詩壇也不再是晚唐體獨領風騷的局面,古體詩逐漸興起,韓淲、趙汝談、趙汝讜等祖籍北方的士人又引導了文學風向的改變。他們的詩歌在體裁上多選擇古體,尤其是被稱為“選體”的五古,內(nèi)容和風格上的“中原之音”都表現(xiàn)較為突出。自此“中原之音”與“南方之音”在臨安詩人群體中出現(xiàn)了競爭與融合的局面。
第二,江西在南宋成為許多北方家族及其后代的聚居地,因而中原文化在此處的影響更大,成為一個重要的文化圈。北宋時江西就是人杰地靈之地,晏殊、歐陽修、王安石、黃庭堅,乃至此后的多位江西詩人,他們顯赫的文名既給后人帶來了驕傲的資本和厚重的文學遺產(chǎn),也成為江西后輩無法超越的標桿。江西詩人群體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成長起來的。他們一方面遠紹北宋“江西詩派”以及曾幾和呂本中的詩學,另一方面受到楊萬里直接的影響,將江西宗派的“情麗奔絕”與唐人的“慘淡深長”①較好地融合。南宋中期的江西詩人主要有曾豐、趙蕃、韓淲、徐文卿、陳文蔚、晁伯談等。劉克莊在《湘南江西道中十首》中“派里人人有集開,竟師山谷友誠齋。只饒白下騎驢叟,不敢勾牽入社來”,描述的就是南宋中后期江西詩社的情況。在嘉泰元年的上饒地區(qū),韓淲與趙蕃以及徐文卿、陳文蔚唱和頗多,以號稱“上饒二泉”的韓淲、趙蕃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影響力較大的詩社[7]279。他們的詩詞作品追求平和雅正的“中原之音”,是中原文化的代表?!岸蓖砟暝娒恐?,前來問詩者絡繹不絕,顯現(xiàn)出中原文化在詩壇的影響力。
江西文化圈中,自北方南渡而寓居江西者受中原文化影響較深,而那些原籍江西卻流寓他鄉(xiāng)的詩人,詩風更多傾向于南方文化。如姜夔本江西饒州鄱陽人,但長期流寓四方,其作品顯示出南方文學的特色。韓淲、趙蕃、何文蔚等人為南渡世族,其詩歌多為五言古體(即“選體”),崇尚陶韋,對細碎雕琢、格卑力弱的晚唐律詩極為反對。劉克莊曾稱“近歲詩人惟趙章泉五言有陶阮意”,方回說:
上饒自南渡以來,寓公曾茶山得呂紫微詩法,傳至嘉定中趙章泉、韓澗泉,正脈不絕。今之學永嘉四靈者不復知此。貴溪鄭君圣予過我,論詩所謂得正脈者也。貌瘠而氣腴,年妙而詞老,令予求其聲于徽弦之外,豈借聽之誤歟?[9]868
由此可知韓淲、趙蕃這些北方世族的后代,將中原文學中的“正脈”傳承下來,一直影響到宋末的方回、鄭圣予等人。江西詩人群體的詩學與“永嘉四靈”相對,反對晚唐體的格卑力弱,如韓淲曾對“凋殘沈謝”的晚唐體詩進行了尖銳的批評,并發(fā)出了“誰把中興后收拾,自應江左久參差”的感慨。
江西文化圈的成員大多是理學家兼詩人的身份。如“二泉”曾問學于朱熹,徐文卿、陳文蔚皆朱熹弟子。他們十分關注詩歌的經(jīng)世教化功能,反對純粹為藝術形式和審美感受而作詩,表現(xiàn)出中原儒學文化傳統(tǒng)在南宋的傳承。如徐文卿《偶作》:“綠樹何稠迭,清風稍羨余。枕縈云片片,簾透雨疎疎。修筧通泉壑,殘碑出野鉏。丘陵知幾變,耕稼雜陶漁?!狈交胤Q其“與趙昌父、韓仲止聲名伯仲”,評此詩“中四句俱雅淡”,道出了江西詩人群體在晚唐詩風興盛的情況之下對中原文化的堅持。陳文蔚的詩歌大多為闡明心性的“語錄體”,藝術性較強的作品如《庚戌春下鄱陽舟中諸作》:“浩蕩春江洗客愁,歌聲欸乃發(fā)中流。溪齋卻憶憑欄日,數(shù)盡來舟與去舟?!弊匀毁|(zhì)樸,不事雕琢,富于理趣。其后輩理學家謝枋得、方回等人也傳承了他們的詩學觀念,追求自然淡泊、平和高遠而意蘊深沉的境界。南宋中后期“派家”“正脈”之類的說法都是江西文化圈在文學與哲學上對中原文化的繼承。
第三,永嘉及浙東文學群體組成的“永嘉文化圈”,在南宋中期是審美特征最為鮮明、藝術追求最為突出的一個群體。文化圈的領袖是潘檉和許及之,其核心成員是號稱“永嘉四靈”的徐璣、徐照、翁卷、趙師秀,也包括葉適、薛師石等人?!坝兰挝幕Α痹趯W術上獨樹一幟,文學上也具有鮮明的特色,明確地舉起了晚唐體的大旗,效仿姚合、賈島,詩歌特點鮮明,成就突出,名聲大振,成為南方文化的代表?!八撵`”之后,大量永嘉詩人結為詩社相互唱和。如王棹《薛瓜廬墓志銘》云:
永嘉之作唐詩者首四靈。繼靈之后,則有劉詠道、戴文子、張直翁、潘幼明、趙幾道、劉成道、盧次夔、趙叔魯、趙端行、陳叔方者。作而鼓舞倡率,從容指論,則又有瓜廬隱君薛景石者焉。諸家嗜吟如啖炙,每有文會,景石必高下品評之,曰:某章賢于某若干,某句未圓,某字未安。諸家首肯而意愜,退復競勸,語不到驚人不止。[10]12
可以看出“四靈”對永嘉文化圈結社唱和、切磋詩藝的風氣造成很大的影響。一方面,“永嘉四靈”在“理學興而詩律壞”的情況下崛起。由于理學家普遍反對宋代中期興起的文學消費化和商品化的熱潮,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性也不高,“永嘉四靈”審美感受鮮明的文學作品便應運而生。他們的晚唐體詩歌風格野逸清瘦、不事用典,學力淺薄、才氣短小的詩人也容易學習和模仿,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也容易理解和欣賞。他們在文學消費化和商品化的浪潮中成了突出的典型,成為此后諸多小詩人競相模仿的對象。另一方面,永嘉在文學傳播上有突出的地域優(yōu)勢。永嘉與臨安、婺州同屬浙東,對文學風尚的追求比較一致,如臨安的潘檉、姜夔、葛天民等人皆是晚唐體詩人;陳亮、鞏豐為婺州人,也容易受到晚唐詩風的影響?!坝兰嗡撵`”具有江湖詩人的身份,他們長期流寓四方,與各地的詩壇名家往來唱和,這就使得永嘉文化圈的文學能夠成為引領全國文學潮流的典范。
第四,福建文學群體組成的福建文化圈與江西文化圈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也是傳承中原文化的重鎮(zhèn)。福建曾是兩宋之際許多渡江士大夫首選的避亂之地,南宋建立之后仍是許多文人聚居之地。南宋中后期比較著名的福建詩人主要有朱熹、敖陶孫、徐似道、黃景說、劉克莊、林希逸等。朱熹雖然是理學家,但其詩歌成就同樣很高,是福建詩人的代表。除陶淵明外,朱熹還特別喜愛韋應物那種蕭散淡遠的詩風[11]66,其擬古學古之作是對中原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朱熹的這種詩學觀念不僅影響到福建后輩詩人,也影響到其門下的江西詩人,如趙蕃、韓淲、徐文卿、陳文蔚等。所以,福建詩人的風格一方面接近浙東,另一方面也接近江西詩人。他們的詩歌既有自然清麗的晚唐風味,也有高遠淡泊的陶韋余韻。徐似道、黃景說、敖陶孫、劉克莊、林希逸等福建文人,以往詩壇皆將他們歸于“晚唐體”派,歸于學習“四靈”的江湖詩人行列,其實從文學表現(xiàn)來看,他們早年確實學晚唐,但是在嘉定末年受到“選體”詩風的影響,開始主動變革,欲超越“四靈”,脫出“唐律”與“選體”的局限,創(chuàng)作出筆力雄厚、意境高遠而又精致工巧的詩歌。如劉克莊在結集于嘉定十二年的《南岳舊稿》之后,就開始創(chuàng)作超越“晚唐”風味的詩歌,曾創(chuàng)作出一批縱橫排宕、高古勁健的詩篇。他雖然一生都喜愛“唐律”,但其詩風卻存在著從雕琢到自然,從纖巧到豪放的轉(zhuǎn)變,其晚年詩風尤為平淡樸質(zhì),若僅以“晚唐”來概括未免偏頗。敖陶孫也存在著這樣的情況,敖陶孫詩作多為古體,往往放意而行,風格雄渾深厚。如《秋日雜興》其四:“陣云起西北,中原暗黃塵。豈無康時算,無路不得陳。書生亦過計,夜夜占天文。匣劍似識時,中宵啞然鳴。我亦發(fā)悲歌,沾衣涕縱橫。”王士禎云:“臞翁古詩、歌行,頗有盛時江西風氣。”[12]243又云:“器之非江西詩派中人,而詩深得江西之體。”[13]233可謂別具只眼者。敖陶孫、劉克莊等福建詩人多為“上饒二泉”的晚輩,他們曾拜訪過“二泉”,在詩學上受他們的影響較深,如韓淲有詩《劉克莊潛夫詩編》贊賞提攜劉克莊。由此可知,宋末福建與江西文化圈相互影響,共同體現(xiàn)了中原文學與文化在南宋的影響。
在上述四大文化圈中,臨安和永嘉文化圈是南方文化的代表,而福建與江西文化圈則是中原文化的代表。在南宋政壇和文壇上,這種對文化上“中原”認同感的差異,是兩個群體顯著區(qū)別的標志。南宋政壇上發(fā)生的黨爭,時常表現(xiàn)為主戰(zhàn)派和主和派的爭論、道學派和反道學派的爭論,在其引起的文人集團消長與流派的演變中,出現(xiàn)了所謂“中原舊家”與“南方之音”對話語權的競爭。競爭的一方為“中原舊家”,包括南渡者及其后人,還有雖然本身為南方人,但是完全服膺元祐學術的那些人,如朱熹、陸九淵等。理學黨人基本是由這些人組成,他們守家學,重氣節(jié),文風質(zhì)樸,詩學多宗江西,被稱為“北宋典型”。競爭的另一方可稱為“南方文士”,“南方”在此是一個社會文化的概念。其成員多為南方士人,在思想、學術與文學上缺乏世家大族的傳承體系,在藝術求新求變,在詩學上棄江西而習晚唐,文風尖新精巧。南宋中期的游士階層多屬于這個文學群體,江湖詩人中的一部分也屬于此類。這表面看起來是兩種不同文學傾向和文人集團的論爭,是政治態(tài)度、道德判斷與地域風俗的論爭,但根本上是文化的論爭。
“中原舊家”與“南方文士”的文學表現(xiàn)有著顯著的差異,“中原舊家”多崇尚“古體(選體)”,他們的詩詞作品在內(nèi)容上表達思鄉(xiāng)戀闕、收復河山的愛國感情,在風格上表現(xiàn)為雄渾質(zhì)樸的文學格調(diào),在思想上表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視和發(fā)揚,因而在趨新之人眼中思想保守。而“南方文士”則崇尚“唐律”,在詩歌內(nèi)容上對現(xiàn)實和政治有所回避,多寫山林閑適生活,在風格上以野逸清瘦為主,注重詩歌的藝術技巧和審美趣味。終南宋一朝,“唐律”與“古體”在文壇上反復爭勝,其背后正是中原文化和南方文化在文學話語權上的爭奪。嘉定末年以后,“四靈詩派”崛起,他們舉起“唐詩復興”的旗幟,將“唐律”推向了新的高度,以此和“中原舊家”推崇的“選體”相抗衡。這種論爭表面上是學詩途徑之爭,是詩歌體裁和風格選擇之爭,但背后反映的實際是宋末詩壇上晚唐范式與江西范式的競爭,也是文學話語權的交鋒?!峨[居通議》云:“古詩一變騷,再變選,三變?yōu)樘迫酥姟V了蝿t騷、選、唐錯出。山谷負修能,倡古律,事寧核毋疏,意寧苦毋俗,句寧拙毋弱,一時號江西宗派。此猶佛氏之禪醫(yī)家之單方劑也。近年永嘉復祖唐律,貴精不求多,得意不戀事。可艷可淡,可巧可拙,眾復趨之,由是唐與江西相傾軋?!保?4]卷十“四靈詩派”是永嘉的晚唐體詩人群體。大致在嘉定十三年(1219年)之后,他們所代表的“唐體”勢力日益強大,幾乎達到了以往江西詩派的地位。錢鐘書說:“經(jīng)過葉適的鼓吹,有了‘四靈’的榜樣,江湖派或者‘唐體’風行一時,大大削弱了江西派或者‘派家’的勢力,幾乎奪取了它的地位,所謂‘舊止四人為律體,今通天下話頭行’?!保?5]358可見,早年“四靈”對推揚“唐律”還顯得勢單力孤,而隨著“四靈詩派”的崛起,“唐律”風行,逐漸壓倒了江西后派。劉克莊云:“近世詩學有二:嗜古者宗選,縛律者宗唐……蓋四靈抉露無遺巧,君含蓄有余意。余不辨其為《選》為唐,要是世間好詩也?!保?6]卷九十七其中的“嗜古者”主要指“江西后派”詩人,而“縛律者”主要指“四靈詩派”詩人。為“唐律”者“抉露無遺巧”,而“嗜古者”則“含蓄有余意”。劉克莊一度“欲息唐律,專造古體”[16]卷九十四,為趙汝談所勸止。宋末的方回對“唐律”取代“古體”表示不滿,他說:“永嘉水心葉氏忽取四靈晚唐體。五言以姚合為宗,七言以許渾為宗,江湖間無人能為古《選》體。而盛唐之風遂衰,聚奎之跡亦晚矣?!保?7]卷四這些都說明,南宋中期的“四靈詩派”與“江西后派”在詩體上的分歧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而后詩壇由崇尚“唐律”向崇尚“選體”轉(zhuǎn)變,也表明江西詩學重新壓倒晚唐詩學,標示著“中原之音”的重新振起。然而,由于低迷柔弱、綺麗工巧的“南方之音”長期占據(jù)上風,降低了南宋中后期文學的格調(diào),造成北宋以來的文學傳統(tǒng)的破壞。詩壇不僅難以恢復北宋舊貌,連楊萬里、陸游一代的“中興詩壇”風氣也敗壞殆盡,文學水平的降低和文學生命力的喪失,都對文化傳統(tǒng)造成很大的破壞。南宋中后期的社會普遍缺乏文化上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其滅亡除了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的因素外,和文化傳統(tǒng)斷裂也有很大關系。
宋代雖屢遭外侮,但經(jīng)濟、文化、思想方面成就斐然,達到了我國歷史的最高峰。近代大史學家陳寅恪先生認為,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數(shù)千年之演變,造極于天水一朝。南宋文學中體現(xiàn)出的“中原之音”,不僅是對北宋文學文化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揚,也是對整個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在傳承的過程中,中原文學傳統(tǒng)受到南方本土異質(zhì)文化的挑戰(zhàn)。在中原文化和南方文化的競爭中,形成了臨安、江西、永嘉、福建這四個大的文化圈,其中江西與福建匯集了一批致力于繼承北宋以來的文學與文化傳統(tǒng)的作家,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南宋詩壇注入了一種剛健的力量。南宋詩詞中的愛國內(nèi)容、激烈豪放的感情、平實質(zhì)樸的風格和追求平和淡遠的藝術境界,正是中原文化在文學領域的體現(xiàn)。而詩歌風格和體裁的交鋒,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江西詩派和江湖詩派的文學群體,顯示出南宋中后期不同地域文化的族群在文學話語權上的激烈爭奪。南宋中后期中原文學和文化的低落,對社會的世道人心造成極大的消極影響?!端膸烊珪偰俊ら偕剿牧嵋贩Q:“淳熙、紹熙之間,正風會將變之時,故所作體格稍卑……”[3]2152這說明南宋中后期是世道人心日益衰落的時代。南渡初期詩文中的那種“英雄氣”與立志恢復故土、北望神州的壯志豪情一去不返,“中興氣象”也已蕩然無存。宋代中原之音的變遷與衰落,今天仍帶給我們許多教訓和啟示:文化興則民族興,文化弱則民族弱。當今中國對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視,對文化自信力和文化傳承的培養(yǎng)和保護,正是基于這一認識。中原文學與文化傳統(tǒng)的研究,對充分開發(fā)和利用本土文化資源,提高中原地區(qū)的文化競爭力都有重要意義。
注釋:
① “情麗奔絕”與“慘淡深長”皆出自楊萬里《誠齋集》卷七十八《雙桂老人詩集后序》,四部叢刊本。
[1] [宋]黎靖德.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3] 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97.
[4] 張璋.歷代詞話[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2.
[5] 曾棗莊,劉琳.全宋文:216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
[6] 傅璇琮,等.全宋詩:51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7] 歐陽光.宋元詩社研究叢稿[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8] 戴表元.戴表元集[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
[9] 傅璇琮.黃庭堅與江西詩派研究資料匯編: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8.
[10] 陳起.江湖小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
[11] 莫礪鋒.朱熹文學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
[12] 鄭方坤.全閩詩話[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13] 王士禎.帶經(jīng)堂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14] 劉塤.隱居通議[M].清·海山仙館叢書本.
[15] 錢鐘書.宋詩選注[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
[16] 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M].四部叢刊景舊鈔本.
[17] 方回.桐江集[M].清·宛委別藏本.
〔責任編輯 楊寧〕
On central Plains culture in the Literary Tradition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WANG Rui
(Henan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46, china)
In the culture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central Plains culture appeared in a unique form. In the early years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central Plains culture resides in the mainstream status. With the rise of the southern culture, the central Plains culture gradually declined till the end of the Song. The central Plains culture in Lin'an, Jiangxi, Yongjia and Fujian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were inherited by the descendants of a group of central Plains nobles. Their literature works mainly about the heroic patriotic feelings, homesickness and the ideal to resist against invader. The central Plains culture is plain and simple focusing on the traditional respect and inheritance compared with the delicate Southern culture. The two cultures are also in a fighting between the styles of Tang Poems and Ancient verses.
central Plains culture; literary traditio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I206.2
A
1006-5261(2016)03-0076-06
2015-11-18
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2013-QN-603)
王睿(1981—),男,河南鄭州人,講師,博士,南京師范大學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