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驥
外婆橋
文 陳驥
自小長于江南,溪頭曲巷,有兒童追逐,口中哼著歌謠:“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外婆買條魚來燒……”我雖只是路過,也倍感親切,甚至有一番自豪。我外婆家,真的是在浮橋邊上。外婆家在浮橋頭。少時記憶,外婆的門口,是兩棵極高大的泡桐樹,翠葉如蓋,投影于寬闊的豐溪河面。河面上數(shù)十艘木船橫列,用鐵索系緊,上面鋪上木板,便成了浮橋。這浮橋走起來搖搖晃晃,“咯吱咯吱”地響。我那時太小,還不到讀書年齡,被外婆牽在手里,看到人家走起來如跳舞般浮沉節(jié)奏,自然要哭喊著上去,但走不了幾步,便晃得不敢走了,又讓外婆抱了下來。
浮橋之下,是魚群聚集的場所,常見成群的鸕鶿在那追逐。被追逐的魚兒躲閃翻騰間,不時亮出銀白的肚皮。鸕鶿偶爾浮出水面,揚起頭來,如鉤的長嘴上掛著一條魚,那魚甩著尾巴,嘴還一張一合地吐水泡。這時,我只恨鸕鶿不肯離我太近,好奪下那魚來,直接送上外婆的灶臺。但我不敢,因為外婆若是知道我擅自去水邊,就會板起臉,作勢要打我。她雖舍不得真打,但那關(guān)切至極而生出的疼惜,還是能震懾她這還不明世事的外孫。
外婆曾和我講起,她還年輕的時候,婦女們在河邊洗完衣服,若還多一點洗衣粉,就抓一小撮塞進青石臺階的縫隙里,過一會手松開來,石縫里的魚便陸續(xù)浮出,折條河邊的柳枝,打個結(jié)穿起,踩著夕陽,就拎著沉沉的一串魚回家做晚飯了。每每聽到這一節(jié),我就無限向往。外婆念過高小,讀過不少古書。我不知她是否念過“南有嘉魚,烝然罩罩”的句子,但這生活的炊煙與柳枝的詩意令我一生無法忘懷,外婆是真正的詩人。
當(dāng)然,我早已無緣體驗外婆的詩歌,只能于時光的邊際回想。
因為臨橋臨水而居,城南的水產(chǎn)特別多。浮橋邊是兩岸商販往來的要地,又是鸕鶿捕魚的場所。所以,浮橋頭理所當(dāng)然地也容易買到新鮮的魚。早起踱到河邊散步,若見鸕鶿叼出一條肥美的鯉魚,漁夫用手一指,把竿子伸向鸕鶿,將它挑到竹筏上,取下魚摔到岸上,動作一氣呵成。
外婆燒的魚也是一絕,我從小就在燒柴的鍋灶邊享用過外婆親手燒出的美味。蔥段足夠青白,姜粒足夠辛辣。我拿著小碗在灶邊癡望,過一會魚熟了,外婆就拿著很大的鍋鏟,靈巧地先把最美味的部分勾出來,撥到我的碗里,再鏟上點湯。多年后的今日,我猶能想起那先煎到半熟,然后再帶湯煮,微焦的附著魚鱗的鮮美,應(yīng)該是類似草魚卻長著胡須的向君魚吧。香氣繚繞的往事,多么令人沉醉!
小時外婆教過我一句口訣:鳊魚頭,鰱魚肚(皮),草魚背。這幾樣不需多加料,也是第一流的美味。我自小嘴饞,更牢記在心。成年后南來北去,只要有魚上桌,稍稍做出謙讓的樣子之后,我都仍習(xí)慣于眾人中運筷不息。但是,食過之后細(xì)細(xì)想來,卻再沒有外婆鍋灶邊的味道了。
記不清是哪一年,河的上游建起了一座大橋,于是,浮橋也結(jié)束了它悠晃的使命。魚群與鸕鶿相逐不再,古舊的木船也解索散去。童年的記憶如一幀褪色的照片,經(jīng)歷了時間的漂洗,讓浮橋永遠定格。而外婆,也于前年的冬日里,離開了我們。豐溪河水奔流不息,河邊的炊煙與柳枝常在,我永遠懷念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