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楊 權
(中山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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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羅佩研究專題
主持人:楊 權
(中山大學教授)
主持人語:
1951年,著名的荷蘭外交家與漢學家高羅佩(Robert Hans van Gulik)在東京以親筆書寫與限量印刷的方式,發(fā)表了其漢學名著——《秘戲圖考》(EROTICCOLOURPRINTSOFTHEMINGPERIOD,withanEssayontheChineseSexLifefromtheHantotheCh'ingDynasty,B.C.206-A.D.1644),這部書是中國古代性文化史研究領域的開山之作,問世后備受矚目。全書一函三卷,錦面線裝。卷一《秘戲圖考》是正文,用英文寫成,內容分為三篇:上篇《性文化的歷史概覽》從縷析古史舊籍、房中秘書、道家經典、傳奇小說、野史筆記入手勾勒了自漢至明中國人的性生活情形。從內容上看,本篇屬于“附論”,與秘戲圖研究并無直接關聯(lián);作者把其置于卷首,旨在為讀者理解中篇和下篇提供一個背景材料。但作者在撰寫這篇概覽時廣集史料,一發(fā)難收,竟使“附論”膨脹成了本卷的主體。中篇《春宮畫簡史》與下篇《〈花營錦陣〉注釋》均以明代的春宮秘戲圖為研究對象,前者討論了套色春宮版畫的一般歷史、制作方式和藝術特色,并扼要介紹了作者所曾寓目的《勝蓬萊》、《風流絕暢》、《花營錦陣》、《風月機關》、《鴛鴦秘譜》、《青樓剟景》、《繁華麗錦》、《江南銷夏》八種圖冊的版本情況、畫面內容與藝術特色;后者則專門介紹了作者自己收藏的印版《花營錦陣》的畫面內容與藝術特色,并對題跋進行了注釋與翻譯。卷后有附錄《中國的性術語》。卷二《秘書十種》是中文卷,在性質上是卷一的附編,它收錄了卷一曾征引的一些中文秘籍的原文。十種秘書實際只有九種,因為《洞玄子》是從日本人丹波康賴的《醫(yī)心方》卷二十八《房內》析出的。這些珍貴的中國古文獻除了《房中補益》之外,全部流失在海外,其中《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的全文以及《房內記》的內容在清末已被葉德輝收入《雙梅景暗叢書》,而《純陽演正孚佑帝君既濟真經》、《紫金光耀大仙修真演義》、《素女妙論》三篇房中秘文,《某氏家訓》一篇殘頁,以及《風流絕暢》、《花營錦陣》兩種春冊題辭均系首次發(fā)表,是研究中國古代性文化的珍貴史料。除收錄了十種秘書以外,本卷還有一個附錄,分“乾”、“坤”二部。乾部選錄了卷一提到的一些古籍段落;坤部為“說部撮抄”,節(jié)錄了《肉蒲團》、《株林野史》、《昭陽趣史》三部色情或淫猥小說的典型段落。卷三《花營錦陣》系一部單色春宮版畫冊,它是高羅佩用自己收藏的那套據(jù)稱是明代的印版,按中國傳統(tǒng)的制作方法印刷的,尺寸與式樣都與原畫相同。
高羅佩撰著此書,意在“用備專門學者之參稽,非以供閑人之消遣”(《〈秘戲圖考〉中文自序》),因此只印制了50冊,其中1冊破例送給了一位對本書寫作有直接幫助的學者,其余49冊則全部贈給了一些國家的圖書館、博物館、大學或研究機構,中國的大陸與臺灣都沒有此書。上世紀90年代初,筆者利用從香港購得的一個復制本,把該書譯成了中文,分別由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與臺灣金楓出版公司(1993)出版,前者為“內部發(fā)行”,后者則把內容改編成了所謂的《秘戲圖大觀》。此事在當時廣受關注,香港演藝界聞人文雋曾于1994年6月在香港《星期天周刊》第26、27期上發(fā)表連載文章進行評論,稱是“出版盛事”。筆者則有《海峽兩岸〈秘戲圖考〉》一文(《東方文化》2004年第1期)講述事情的始末。
雖然在西方國家要獲得高羅佩的《秘戲圖考》并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雖然漢譯本在中國已問世多年,但是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部赫赫有名的著作在高羅佩發(fā)表之后竟然一直深藏密扃在歐美的收藏機構中,直至時過53年之后,才于2004年由荷蘭萊頓的Koninklijke Brill NV公司出版了一個面向公眾的英文排印本!這個英文排印本的內容與高羅佩的手寫原本完全一致,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新增添了三篇原書所沒有的他序。這三篇他序分別是高居翰(James Cahill)的《高羅佩〈秘戲圖考〉介紹》,艾思仁(J. S. Edgren)的《高羅佩的套色春宮版畫冊書目札記》,與伊維德(Wilt L. Idema)的《“玩膩了的文人”:呂天成與萬歷晚期江南精英的生活方式》。
長期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藝術史系執(zhí)教的高居翰教授是西方中國藝術史研究的權威之一,享有世界范圍的學術聲譽,被認為是“最了解17世紀中國繪畫的美國人”。他的《高羅佩〈秘戲圖考〉介紹》并不是對《秘戲圖考》的一般性“介紹”,而是從中國版畫制作藝術的角度對收入《秘戲圖考》中的春宮版畫冊的嚴格品評。在這篇他序中,高居翰首先肯定了《秘戲圖考》這部曾引起“中國藝術界的轟動”的名著的價值,他承認,高羅佩對秘戲圖的研究和他從中挑選出的樣圖,“對任何研究中國畫或者中國色情作品的人來說都是珍稀的資料庫”。不過,他也以自己挑剔的專業(yè)眼光,對被高羅佩收入于書中的八種秘戲圖冊進行了苛嚴的審查。他得出的結論是,這八種圖冊,《勝蓬萊》、《風流絕暢》、《花營錦陣》、《風月機關》、《繁華麗錦》、《青樓剟景》六種是可信或基本可信的晚明作品——雖然有些樣圖復制得很拙劣;而高羅佩聲稱上?!澳呈稀笔詹氐摹而x鴦秘譜》、《江南銷夏》兩部圖冊則存在很大的問題,它們“作為可靠的晚明作品存在著嚴重的不確定性”。高居翰覺得這兩種圖冊的樣圖復制品與高羅佩為自己的小說《狄公案》繪制的插圖在風格上很相似,因此認為它們很可能是高羅佩依靠“想象”臆造出來的,他甚至懷疑高羅佩所說的上?!澳呈稀币彩嵌抛?。至于高羅佩為什么要這么做,高居翰的解釋是,他像中國古代文人一般故意搞“惡作劇”——“他看來固然喜歡學者的角色,不過也喜歡對其讀者和觀眾耍些小花招”。高居翰的結論讓筆者有點驚訝,對他的這個純出自于個人主觀感覺的判斷,筆者是不予認可的;因為高居翰并沒有提供讓人信服的證據(jù),而我們也看不出高羅佩作為一位嚴肅的漢學家有什么可能與必要去“造假”。事實上,高居翰自己也承認,他的這個觀點并非所有中國藝術史家都認同。研究中國物質文明史的學者、英國牛津大學藝術史系教授柯律格(Craig Clunas)就曾說:“高佩羅自己繪制這些圖畫的說法像一個學術玩笑,無法令我信服?!惫P者認為,那些樣圖與《狄公案》插圖風格的“相似”并不意味著高羅佩根據(jù)“想象”制作了古代繪畫的贗品,而只能說明高羅佩在為《狄公案》繪制插圖時受到了中國古代繪畫作品的影響。在對這個問題上,高居翰可能顛倒了因果。當然,對于深化高羅佩與《秘戲圖考》研究而言,高居翰的看法有理由作為一家之言存在。
《高羅佩的套色春宮版畫冊書目札記》的作者艾思仁原是瑞典人,后來加入了美國國籍,現(xiàn)為普林斯頓大學東亞圖書館的研究員。他是當代西方漢學界的領袖人物之一、著名的瑞典漢學家馬悅然(Goran Malmqvist)的學生。作為中國古籍收藏與版本目錄研究領域的專家,他對納入《秘戲圖考》視野的八部春宮版畫冊做了總體評價,認為“如果可信,它們就是最早的套色圖畫印本之一。它們可以很好地填補17世紀之交的著作空隙,如《畫史》與《程氏墨苑》之間的空隙,還有像《十竹齋書畫譜》與明代最后20年的別的套色出版物之間的空隙”。依靠高羅佩提供的樣圖,他對它們的制作者與產生年代進行了初步鑒定。他認為《勝蓬萊》不一定出自于福建,也有可能出自于江浙,但無論如何是明代的套色版畫?!讹L流絕暢》是17世紀初由安徽虬村黃氏家族的第27代孫黃一明鐫刻的。對被高羅佩認為是晚明木刻的單色版《花營錦陣》,艾思仁有不同意見,他“強烈懷疑這是17世紀的日本木刻翻版”。由于缺乏相關的證據(jù),他對《風月機關》、《青樓剟景》、《繁華麗錦》的版本出處未做判定。至于《鴛鴦秘譜》與《江南銷夏》,他也認為與高羅佩為他的狄公破案故事而作的插畫風格相同,這顯然是受到了高居翰的影響。
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學系的伊維德教授是荷蘭人,以研究中國古代小說與戲曲見長。他的序文先從性與裸體的角度,討論了高羅佩撰寫《秘戲圖考》的動因及書中的內容,然后以“高羅佩都在強調這些春宮版畫冊來源于晚明江南風雅士人的生活環(huán)境”為過渡語,“植入”了他的長篇論文《“玩膩了的文人”:呂天成與萬歷晚期江南精英的生活方式》。這篇論文很有分量,內容豐富,光注文就讓人嘆為觀止;但是其主要研究對象是以創(chuàng)作理論著作《曲品》、小說《繡榻野史》與雜劇《齊東絕倒》而聞名于世的晚明小說家與戲劇家呂天成,以及同時代的一些文人的活動,除了“明代”、“江南”、“文人”與“性”這幾個關鍵詞相同外,論文的內容與高羅佩的《秘戲圖考》其實關聯(lián)不很大。當然,論文本身具有很高的學術水準,對于研究明代小說與戲劇的讀者而言,是一篇值得一讀的作品。
2014年,從荷蘭方面獲得《秘戲圖考》漢譯出版授權的海南出版社與筆者聯(lián)系,提出新的中文版《秘戲圖考》有意繼續(xù)采用我的譯本。為了保證翻譯質量,對作者負責,對讀者負責,筆者抽時間逐字逐句對20多年前的不夠完善的舊譯本作了細致的校訂。與此同時,筆者把英文排印本新增的這三篇他序也譯成了中文。由于某種原因,這個獲得正式授權的《秘戲圖考》漢譯本至今尚未能面世,考慮到這三篇他序從不同角度對高羅佩、《秘戲圖考》及其他相關問題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對人們認識與理解高氏的著作各有價值,茲征得出版社方面同意,把它們先發(fā)表于此,以供學術界利用。
楊權(1958-),男,歷史學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廣東 廣州,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