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靜
(長春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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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主流社會對東、南歐女性移民的負面認知與社會改革(1880—1920)
楊靜
(長春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吉林長春130032)
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迎來了史無前例的東、南歐女性移民潮。然而,東、南歐女性移民在外形、語言、宗教、生活方式等各個方面都表現(xiàn)出了相異于西、北歐老移民的特征,因而遭到美國主流社會的敵視與排斥。女性移民進入就業(yè)領域更是嚴重違背了美國主流社會的女性觀念。為了解決女性移民所面臨的困境并助其融入美國社會,美國中產(chǎn)階級發(fā)起了以女性移民回歸家庭為核心的改革,旨在讓女性移民接受美國主流社會家庭理念和生活方式。然而,改革者并未深入了解女性移民的社會文化和現(xiàn)實需求,使得相關改革具有明顯的局限性,并沒有發(fā)揮其所期望的效果。
美國主流社會;東、南歐女性移民;女性觀念;社會改革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工業(yè)化與城市化的聯(lián)合推動下,美國初步實現(xiàn)了從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向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巨大轉(zhuǎn)型,同時也引發(fā)了史無前例的外來女性移民潮。在這股移民大潮中,女性移民的人口數(shù)量和結(jié)構(gòu)較之以往都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傮w上看,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頭10年*美國移民委員會對1893年、1894年、1895年、1899年的外來移民統(tǒng)計沒有進行性別區(qū)分,所以本文中的數(shù)據(jù)并不包括這4年。,共有超過600萬女性移民入境美國,其數(shù)量是19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的2倍。其中,來自東、南歐地區(qū)*本文所稱“東、南歐”主要包括奧匈帝國、保加利亞、希臘、意大利、今天的黑山共和國西南部地區(qū)(Montenegro)、波蘭、葡萄牙、羅馬尼亞、俄羅斯、塞爾維亞、西班牙、土耳其等國家和地區(qū)。的女性移民異軍突起,數(shù)量高達230余萬人。正如美國移民委員會報告所稱:“在意大利(包括西西里島)、奧地利、匈牙利、希臘、土耳其以及巴爾干半島諸國,幾乎所有土地上的人口都參與到了奔向美國的移民洪流之中?!?U.S. Congress, Senate, Reports of the Immigration Commission, Volume 3, Statistical Review of Immigration, 1820—1910——Distribution of Immigrants 1850—1900, Senate Document No.756, 61st Congress, 3rd Session,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12.從增長速度來看,入境美國的東、南歐女性移民數(shù)量從19世紀70年代的7萬人猛增至20世紀頭10年的169萬人,增長幅度高達24倍。此外,東、南歐女性移民在整體女性移民中的人口比例也不斷攀升。19世紀70年代,東、南歐女性移民僅占美國外來女性移民總量的7%,然而進入到20世紀頭10年,這一數(shù)據(jù)攀升至68%。在所有東、南歐女性移民中,來自奧匈帝國的女性移民數(shù)量最多,占整體女性移民總量的39%,俄國次之,占35.6%,意大利占21.8%*此處的人口數(shù)量和比例皆由筆者根據(jù)相關數(shù)據(jù)計算。參見U.S. Congress, Senate, Reports of the Immigration Commission, Volume 3, Statistical Review of Immigration, 1820—1910——Distribution of Immigrants 1850—1900, Senate Document No.756, 61st Congress, 3rd Session,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138, p.240, p.352.。由此不難看出,從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初,美國來自東、南歐的女性移民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所占全部女性移民的比例,都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快速增長的模式。
然而,東、南歐女性移民無論是在外形、語言、宗教,還是在經(jīng)濟狀況、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等各個方面,都大不同于此前移民美國、已被同化為“標兵”的西、北歐移民。因此,當她們進入美國后,勢必會對美國社會產(chǎn)生一定的沖擊,從而引發(fā)美國社會的一系列反應。美國主流社會將如何看待這些來自東、南歐的女性移民?女性移民又將如何回應?鑒于國內(nèi)學術(shù)界對該時期美國社會與外來女性移民的互動歷史還缺乏有深度的研究,本文擬對美國主流社會對東、南歐女性移民的負面認知及其發(fā)起的社會改革做初步的考察,以期加強對美國主流社會與外來移民之間互動歷史的認知與理解*美國史學界關于該時期東、南歐女性移民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代表性的著作有:Elizabeth Ewen, Immigrant Women in the Land of Dollars: Life and Culture on the Lower East Side 1890—1925,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85; Kathy Peiss, Cheap Amusement: Working Women and Leisure in Turn-of-the-Century New York, 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86; Miriam Cohen, Workshop to Office, Two Generations of Italian Women in New York City, 1900—1950,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2; Susan A. Glenn, Daughters of Shtetl: Life and Labor in the Immigrant Generatio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0.但這些研究成果大多研究單個國家(或民族)的移民,缺乏從總體上考察美國主流社會與東、南歐女性移民的互動關系。國內(nèi)史學界關于該時期美國東、南歐女性移民的研究較為薄弱,僅見幾篇碩士學位論文。參見崔玉娟:《美國猶太婦女社會地位研究:以東歐猶太婦女為例(1881—1914)》,河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藍璘:《大覺醒:美國女權(quán)運動影響對美國猶太社會婦女的影響》,四川外國語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此外,國內(nèi)有關美國東、南歐整體移民群體的研究成果中,對女性移民也有所涉及。參見李愛慧:《文化的移植與適應:東歐猶太移民的“美國化”之路》,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年版;王寅:《美國愛爾蘭和意大利移民比較研究》,《世界歷史》2005年第4期。。
在東、南歐移民大規(guī)模入境之前,美國就已經(jīng)接納了不少來自西、北歐地區(qū)的女性移民。這些移民進入美國后,因為具有語言、文化方面的優(yōu)勢,很快獲得了美國主流社會的認同,成為美國移民同化的標兵。然而,19世紀末20世紀初涌入美國的東、南歐女性移民與老移民大相徑庭,她們在外形、宗教信仰、語言、社會階層等各個方面都表現(xiàn)迥異,從而招致美國主流社會的敵視態(tài)度。
首先,東、南歐女性移民表現(xiàn)出了頗為“怪異”的外在形象。這些女性移民大都來自底層社會,多有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等艱辛工作的經(jīng)歷,因此她們的肌膚顯得蒼老,膚色也顯得灰暗甚至黝黑。由于族裔、生活環(huán)境等因素的不同,有些女性的頭發(fā)、瞳孔的顏色也不同于老移民。此外,這些女性移民離開故土之后,往往會經(jīng)歷數(shù)十天甚至幾個月的陸上遷移和海上漂泊才能踏上美國的土地。因此,當她們?nèi)刖硶r,難免會給美國社會留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印象*Robert F. Foerster, Italian Emigration of Our Times, Cambridge: Harverd University Press, 1919, p.48.。不僅如此,東、南歐女性移民的日常穿著也頗為不同。例如,猶太已婚女性需要頭戴假發(fā)和特制的頭巾*Rose Cohen, Out of Shadow, New York: George H. Doran Company, 1918, p.106.。意大利女性超過12歲后,也必須裹上具有民族特色的披肩式頭巾*Miriam Cohen, Workshop to Office, Two Generations of Italian Women in New York City, 1900—1950,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7.。因此,當這些女性移民大規(guī)模地涌入時,她們所呈現(xiàn)的頗為“怪異”的外在形象會對美國社會產(chǎn)生強烈的視覺沖突。其次,東、南歐女性移民大都是異教徒,她們不信奉基督教新教,而是信仰天主教、猶太教和東正教。以紐黑文市為例,1870年意大利、波蘭移民中的天主教徒比例高達95.4%,俄裔猶太移民信奉猶太教的比例幾乎是100%。1900年和1930年的調(diào)查顯示,意大利和波蘭移民中的天主教徒仍然占80%以上,而猶太移民中的猶太教信徒仍然接近100%*Ruby Jo Reeves Kennedy, “Single or Triple Melting-Pot? Intermarriage in New Haven, 1870—1950”, in George E. Pozzetta, ed., Assimilation, Acculturation, and Social Mobility, New York: Garland Publishing, Inc., 1991, p.131.。這讓一些美國人擔心,大量異教徒的涌入可能會腐蝕美國以基督教清教為核心的價值觀。最后,東、南歐女性移民幾乎完全不懂英語,嚴重阻礙了她們與美國社會的交流。于是,美國主流社會對身邊不斷增多的相貌不同、穿著怪異,且操不同語言、持不同信仰的人口越來越感到不安,“粗鄙”、“怪異”、“野蠻”、“粗魯”、“骯臟”等成為形容這些外來移民的常用詞匯。久而久之,主流社會越來越將東、南歐移民群體視為不同于己的“他種族”,表現(xiàn)出了越來越多的排斥和敵意。
美國主流社會對東、南歐移民的貧困問題頗為憂慮,認為正是這些貧困的外來移民給美國帶來了諸多的社會問題。東、南歐移民大都出身于社會底層,經(jīng)濟壓力往往是他們移民美國的主要動因之一。有美國學者指出,1880年至1910年進入美國的1800多萬移民絕大多數(shù)都是赤貧者*Roger Daniels, “The Immigrant Experience in the Gilded Age”, in Charles W. Calhoun, ed., The Gilded Age: Perspectives on the Origins of Modern America, 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2007, p.80.。進入美國后,由于美國西部土地開發(fā)殆盡,他們已經(jīng)不能像此前的西、北歐移民一樣獲得“無主土地”而進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只能成為城市產(chǎn)業(yè)工人。因此,移民們大量聚集在工業(yè)化程度較高的東北部城市中。美國學者戴維·華爾德(David Ward)研究發(fā)現(xiàn),該時期美國俄裔移民中的88.6%、意大利裔的84.4%、波蘭裔的84.4%和匈牙利裔的80%都流向了城市*David Ward, Cities and Immigrants: A Geography of Change in Ninetieth-Century Americ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56.。東、南歐女性移民大都是家庭團聚型移民,因此也會跟隨父親或者丈夫在城市中落腳。以猶太女性移民為例,1905年的調(diào)查顯示,定居在紐約、芝加哥、費城的猶太女性移民分別有30萬、3萬和2.5萬人*Samuel Joseph, Jewish Immigration to the United States from 1881 to 1910,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14, p.149.。到達美國后,迫于經(jīng)濟壓力和自身技能的限制,移民群體只能接受主流社會避之不及的環(huán)境骯臟、充滿危險且工資低廉的崗位,只能居住在被稱為“蠢人住房”(dumbbells)的簡易房屋之中。由于這些地方的生活成本相對較低,從而吸引大量外來移民聚集于此。這些移民群體經(jīng)常通過改建、搭建等方式來增加和改善住宿條件,致使當?shù)氐木幼…h(huán)境顯得非常混亂。此外,這些移民聚集區(qū)公共設施匱乏,衛(wèi)生狀況極差,違法犯罪活動也異常猖獗。因此,白人中上層日漸搬離這些區(qū)域,長此以往,這些移民聚集區(qū)便淪落為美國繁華都市中臭名昭著的“隔都”(Ghetto)*⑦Elizabeth Ewen, Immigrant Women in the Land of Dollars: Life and Culture on the Lower East Side 1890—1925,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85, p.27;pp.22—23.。1890年,丹麥移民雅各布·里斯在其著作《另一半人的生活》(HowOtherHalfLives)中,便描述了紐約外來移民在蚊蠅叢生,黑暗、混亂的廉租區(qū)艱難度日的狀況*Jacob A Riis, How the Other Half Lives: Studies among the Tenements of New York, Carlishe, New York: Charles Soribner’s Sons, 1890, p.35.。而此時,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居住環(huán)境與之形成了鮮明對比。到19世紀90年代,美國中產(chǎn)階級家庭已經(jīng)普遍擁有了室內(nèi)衛(wèi)生間。20世紀初,已經(jīng)開始配備暖氣、電燈、電話、冰箱、煤氣爐灶等生活設施。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上述生活設施已經(jīng)在大部分美國中產(chǎn)階級家庭中普及,一些家庭甚至還用上了吸塵器、洗衣機等更加先進的家用電器⑦。在美國中產(chǎn)階級整齊、干凈、舒適的住宅區(qū)以及光鮮亮麗的外表映襯下,來自于東、南歐的新移民更顯得骯臟、貧困,新移民貧困者身份形象也愈發(fā)固化。與此同時,面對城市中矛盾叢生的社會問題,美國民眾往往遷怒于這些新移民,認為正是這些來自東、南歐的移民涌入城市后,才導致美國社會問題出現(xiàn)。
美國主流社會對東、南歐女性移民居高不下的生育率也感到恐懼,認為這將是盎格魯-撒克遜血統(tǒng)和新教文化傳統(tǒng)的災難,并最終演化成為讓美國社會恐慌的“民族自殺論”。早在19世紀初,美國女性的生育率已經(jīng)出現(xiàn)明顯下滑的趨勢,但歐洲大部分地區(qū)女性的生育率直到19世紀70年代之后才出現(xiàn)下降征兆*Wilson H.Gabrill, The Fertility of American Women, New York: John Wiley & Sons Inc., 1958, p.58.。因此,初到美國的外來女性移民的生育率要高于美國本土女性,來自于東、南歐地區(qū)的女性移民的生育率更是如此。美國學者米里亞姆·金和史蒂芬·拉格爾斯(Miriam King & Steven Ruggles)對美國1910年15—44歲年齡段的女性生育問題的研究顯示,每1000名美國本土白人女性擁有469.5名5歲以下小孩,而對于第一代外來移民女性,這一數(shù)量為529.2名。就生育水平來看,來自東、南歐的外來女性移民也是所有歐洲移民中最高的*②Miriam King , Steven Ruggles, “American Immigration, Fertility, and Race Suicide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 No. 3, (Winter 1990), pp.350—353;p.348.。于是,當美國主流社會看到外來移民所擁有的大家庭時,很容易產(chǎn)生此番憂慮,尤其令那些持盎格魯-撒克遜人種優(yōu)越論的種族主義者頗感恐懼。
在那些持有種族優(yōu)越思想的人的鼓吹之下,外來人口威脅便成為美國主流社會攻擊外來移民的常用論調(diào)。早在1867年,美國公理會牧師約翰·托德(John Todd)便憂心忡忡地說道:“當外來人口生育大量子女,在我們國家形成超大家庭時,我們本土人的比重就會不斷縮小。按照現(xiàn)在的發(fā)展勢頭,最終本土人的比例將會少到可以忽略不計?!雹诖撕?,美國社會抨擊東、南歐女性移民高生育率的聲音不絕于耳。尤其是19世紀末期社會達爾文主義以及“科學種族主義理論”在美國的興起,種族優(yōu)越論者便以這些理論為依據(jù),大肆鼓吹東、南歐移民為劣等民族,污蔑他們是智商差、體能弱的群體,痛斥他們對美國盎格魯·撒克遜血統(tǒng)的威脅。隨后,美國學術(shù)界和政界也參與進來,支持盎格魯-撒克遜人在生理和種族上的天生優(yōu)越性。1897年,美國思想家、土生白人女性海倫·加德納(Helen Gardener)在全美母親大會(the National Congress of Mothers)上公開宣稱:“那些貧窮、怯懦、低等民族的母親,只能生育帶有其父輩深深的頹廢與墮落的基因的孩子……只能讓我們的世界變得更加罪惡。(她們)就像瞎子、瘋子和身染惡疾的女性一樣不應該生育,否則只會徒增社會的負擔。”*Molly Ladd-Taylor, Mother-Work: Women, Child Welfare, and the State, 1890—1930,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1995, p.49.1905年,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也發(fā)出呼吁:“如果美國本土女性不能放棄所謂自我發(fā)展的自私想法,為家庭乃至整個國家生育健康、優(yōu)質(zhì)的下一代,這不僅有違道德,并且對整個美利堅民族而言,都是一種種族自殺行為。”*Thiodore Roosevelt,“On American Motherhood”,in Washington on March 13, 1905, before the National Congress of Mothers, http://www.nationalcenter.org/TRooseveltMotherhood.html, 2013-8-12.實際上,正如梁茂信教授指出的,“種族之間的基因和生理差異不是上天的恩賜,而是取決于人類在繁衍進化過程中的歷史條件,取決于影響人們在改造客觀世界活動中速度快慢的自然環(huán)境的優(yōu)越程度。在人類社會中,種族差別只是人類不同群體之間共性與個性關系的一種表現(xiàn),它根本不能決定種族優(yōu)劣等級?!?梁茂信:《20世紀20年代美國移民限額制度的促成因素》,《河北學刊》1996年第2期,第102頁。因此,美國主流社會用種族優(yōu)劣來排斥東、南歐移民的說辭是不能成立的。然而,這種針對外來移民的種族自殺論,對于構(gòu)建排斥東、南歐移民的主流話語起到了極為重要的推動作用,并最終導致20世紀20年代針對東、南歐移民的限額移民法的出臺。毫無疑問,美國主流社會將當時的社會問題完全歸咎于新移民極不公正,他們僅僅看到了移民涌入后帶來的城市公共設施、社會福利和生活環(huán)境等方面的問題與矛盾,卻嚴重忽視了移民作為廉價勞動力對推動美國工業(yè)發(fā)展所做出的貢獻。
在美國農(nóng)業(yè)社會時期,雖然兩性在社會分工上存在類似于“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家庭模式,但女性并沒有被嚴格地限制在家庭之內(nèi)。隨著美國步入工業(yè)化時代,家庭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功能越來越被弱化,逐漸被產(chǎn)業(yè)化工廠的生產(chǎn)方式取而代之。在此背景下,男性成為資本主義工業(yè)生產(chǎn)的主角,同時也成為了家庭經(jīng)濟的主要貢獻者,而女性則越來越被要求將時間投入到照料家庭的家務勞動之中,最后逐漸蛻變成為只負責操持家務、服侍丈夫和照顧孩子的全職家庭主婦*Sheila M. Rothman, Women’s Proper Place,A History of Changing Ideals and Practices, 1870 to the Present,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8, p.23.。于是,家庭成為了“最適合女性的領域”。女性應該回歸家庭、奉獻家庭的女性觀和家庭觀也逐漸形成。當時非常著名的《帕特南》(Putnam’s)雜志刊登了一篇題為《典型美國女性》的文章,宣稱“家庭生活才是女性的榮耀與光榮”*Margaret Gibbons Wilson, The American Women in Transition, the Urban Influence, 1870—1920, Westport: Green wood Press, Inc., 1979, p.7.。最終,在美國主流報刊以及公共輿論的大肆宣傳下,這種女性社會觀念變得十分流行。與此同時,“共和國母親”也是該時期另一種重要的女性觀念。美國公共輿論普遍認為,共和國的存在和發(fā)展有賴于公共道德的確立和維護,而公共道德的思想主要靠父母來傳輸、教育和培養(yǎng)。由于母親承擔了生育和培養(yǎng)下一代的特殊角色,并天然具有溫婉、善良、純潔、虔誠的品格,因此,她們應該承擔起子女公共道德教育的重任,擔負起培養(yǎng)共和國接班人的神圣使
命*Linda Kerber, “The Republican Mother: Women and the Enlightenment-An American Perspective”, American Quarterly, Vol. 28, No. 2(Summer, 1976), pp.187—205.。在這種女性觀念的影響下,美國社會要求女性不僅要成為自己孩子的榜樣和導師,也應該成為全社會的道德榜樣。由此,美國女性的身份也從生物學母親上升到了民族母親和祖國母親的高度*王恩銘:《20世紀美國婦女研究》,上海外國語出版社2002年版,第9頁。??傊?,在經(jīng)濟轉(zhuǎn)型的大背景下,“女性適合領域”和“共和國母親”思想成為整個19世紀末期和20世紀初占居主導地位的女性觀念。
對于東、南歐女性移民而言,她們所面臨的經(jīng)濟壓力以及一些傳統(tǒng)文化因素都推動著她們進入就業(yè)領域。首先,移民家庭很難僅僅依靠男性來維持家庭生計,因此女性進入就業(yè)領域是她們及其家庭能夠在美國生存下去的必要條件。意大利、波西米亞、馬扎爾民族等女性移民雖然在傳統(tǒng)上并不承擔家庭經(jīng)濟角色,但由于其家庭男性成員難以支撐家庭經(jīng)濟需求,她們也被迫改變傳統(tǒng),加入到就業(yè)大軍之中。但這些移民家庭通常傾向于讓未婚女性就業(yè),已婚女性只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出去工作。有研究表明,來自東、南歐的已婚女性保持了較高的就業(yè)率,其中,波西米亞已婚女性就業(yè)率超過半數(shù),意大利和奧匈帝國也高達三分之一*Charlotte Baum, Paula Hyman, Sonya Michel, The Jewish Women in America,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Inc., 1975, p.60.。由此可見,東、南歐移民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是非常令人堪憂的。其次,參與就業(yè)是女性移民對傳統(tǒng)生活的延續(xù)。例如,俄裔猶太女性移民由于其宗教和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她們在歐洲母國時就非常廣泛地參與就業(yè),并在家庭中承擔非常重要的經(jīng)濟角色,甚至在部分猶太家庭中,女性是家庭經(jīng)濟的核心乃至唯一承擔者。因此,猶太女性移民美國后很容易因襲傳統(tǒng),這在其個人、家庭和社區(qū)看來都是合情合理的*Ruth Landes, Mark Zborowski, “Hypothesis Concerning the Eastern European Jewish Family”, Psychiatry, Vol.13, No.4 (November, 1950), pp.447—464.。最后,女性移民中不乏有為了追求經(jīng)濟獨立和個人夢想者,她們希望通過進入就業(yè)領域來改變自身的命運。于是,隨著東、南歐女性移民源源不斷的到來,女性勞動力越來越多地參與到美國的工業(yè)化生產(chǎn)之中。
然而,東、南歐女性移民進入就業(yè)領域并不符合美國主流女性觀念的要求。雖然主流社會對于移民女性所遭受的困境表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的同情和理解,但他們認為,這是女性移民走出家庭、僭越女性角色所帶來的惡果。在美國主流社會看來,女性移民參與經(jīng)濟活動不僅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移民家庭所面臨的問題,反而會讓她們的生活境遇變得越來越糟糕。因為女性移民參與經(jīng)濟活動不可避免地會占用她們的家庭勞動時間,從而削弱女性在家中履行做妻子和母親的義務和責任,同時還會助長男性家庭成員的懶惰,并最終導致移民家庭生活的混亂。例如,美國著名女性改革家路易絲·莫爾(Louise B. More)認為:“妻子從事就業(yè)崗位或者其他需要長時間到家庭之外的經(jīng)濟活動,都是不應該受到提倡的,因為這會大大損害丈夫的進取心。由于丈夫看到可以從妻子那里獲得經(jīng)濟支持,他對于自己所應盡的家庭責任心就會隨之減少,從而引發(fā)丈夫工作的不穩(wěn)定性和對家庭不負責任的自私行為?!?Louise Bolard More, Wage Earners Budgets: A Study of Standards of Living in New York City, New York: Henry Holt, 1907, p.87.美國主流報紙也常用“漂泊女性”(drifter)、“無家可歸的女人”(homeless)、“老處女”(old vergin)等蔑稱來形容就業(yè)女性,其背后也蘊含著對移民男性懶惰和不可依靠的諷刺*Lynn Y. Weiner, From Working Girl to Working Mother: the Female Labor Force in the United States, 1820—1980,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85, p.11.。尤其是美國社會發(fā)現(xiàn)一些女性移民加入到色情行業(yè)之后,他們越來越將從事經(jīng)濟活動的女性移民與不道德的肉體交易聯(lián)系在一起,對女性移民的道德批判日益增多。很顯然,墮入風塵的并非只有移民女性。正如一位俄裔猶太女性在接受美國政府調(diào)查時所言:“我們族人中確實存在從事這種不光彩職業(yè)的女性,但是哪個群體又沒有呢?這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呢?”*Susan A. Glenn, Daughters of Shtetl: Life and Labor in the Immigrant Generatio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0, p.17.然而,主流社會經(jīng)常會帶著有色眼鏡,以此偏見展開對女性移民的批評。
美國主流社會之所以對女性移民進入就業(yè)領域展開批判,還與其對美國下一代的關懷密切相關。根據(jù)美國憲法第14條修正案,在美國出生的人會自動獲得公民身份。也就是說,即便女性移民自己沒有加入美國國籍,她們在美國生育的兒女也將自動成為“共和思想的接班人”。于是,美國主流社會開始批評女性移民沒有履行培養(yǎng)下一代合格公民的責任和義務。美國一些諸如紡織、服裝制造的工廠,工作條件極為簡陋,安全隱患極大,工人成了肺結(jié)核、呼吸道感染等疾病肆虐的對象,同時也是各種生產(chǎn)事故最常見的受害者。例如,1911年3月,發(fā)生在紐約曼哈頓區(qū)的“三角大火”便是此類事故的典型。而在這些工廠里工作的幾乎都是移民女工,所以美國主流社會對此頗為憂慮。正如中產(chǎn)階級、女性土生白人安妮·麥克萊恩在《工業(yè)中的女性》一書中指出的:“殘酷的工業(yè)生產(chǎn)環(huán)境對女性的摧殘,在讓母親變得孱弱的同時,也最終會導致美國孱弱的下一代?!?Lynn Y. Weiner, From Working Girl to Working Mother: The Female Labor Force in the United States, 1820—1980,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85, p.44.美國主流社會還認為,年輕女性移民一旦進入就業(yè)領域,必然會損失其投入家庭技能學習的時間。比如,她們沒有時間跟隨母親學習照顧小孩、照料家庭的技能,當她們成為母親后,也就不具備相應的能力。1912年,美國對馬薩諸塞州瀑布河城的一項調(diào)查宣稱,當?shù)剌^高的嬰兒死亡率與女性缺乏正確的喂養(yǎng)和照顧方式有直接關系*U.S.Congress, Senate, Report on Condition of Women and Child Wage-Earners in the Untied States, Volume 13, Infant Mortality and Its Relation to the Employment of Mothers,Doc. 645, 61st Cong., 2d Session,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169.。這也成為美國社會用來攻擊女性移民加入就業(yè)領域的罪證。此外,一些女性移民雖然沒有直接到工廠工作,但她們會通過在家中做手工活或者出租床鋪來獲得經(jīng)濟收入。于是,在一些女性移民家中,或堆放了大量的生產(chǎn)資料,或涌入了為數(shù)不少的租客。這樣一來,原本就不寬敞的屋子變得更加狹小,移民的居住環(huán)境也因此變得更加擁擠和雜亂無章。對此,美國社會認為,移民家庭擁擠、混亂的狀況在某種程度上是由于女性移民進入就業(yè)領域的結(jié)果。租房客的加入也挑戰(zhàn)了美國看重家庭隱私的價值觀念,外來人員的長期存在非常不利于家庭成員之間情感交流,尤其不利于兒童的身心健康發(fā)展。
身處進步主義時代的美國,盡管面臨著各種各樣的社會問題,但主流社會對于美國的前景整體上保持著樂觀的態(tài)度,普遍認為所有社會問題最終都會獲得妥善解決。在對待女性移民問題上,美國社會改革者也同樣積極樂觀,認為只要采取恰當措施,移民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正如美國社會改革家夏洛特·亞當斯(Charlotte Adams)所言:“認為意大利人懶散和不知節(jié)儉的偏見最終會有所改變,而要促成這種改變需要我們對意大利人進行適當?shù)闹笇Ш褪痉叮瑥亩怪蛑覀冏钕M吹降姆较蜻~進。”*F. Cordasco, E. Bucchioni, eds., The Italians: Social Backgrounds of an American Group, Clifton: August M. Kelley, 1974, p.130.這種通過積極干預外來移民生活使之適應美國社會的改革思想,成為美國主流社會解決移民社會問題的指導思想。
社會改革者認為,東、南歐移民群體中普遍存在的貧困問題,應該通過讓其接受清教倫理和美國家庭觀念來改變。受“共和國母親”女性觀念的影響,美國中產(chǎn)階級認為,要解決美國移民社會問題,最根本的是要改變移民母親。正如美國清教福音派人士安東尼奧·馬加諾(Antonio Magano)認為的那樣,“美國最大的問題不是外國來的孩子,而是外國來的母親?!?Antonio Mangano, “The Effect of Emigration upon Italy”, Charities and the Commons, XX (April), 1917, p.144.美國移民服務專員凱特·W·巴雷特(Kate Waller Barrett)也指出:“解決移民適應美國生活的關鍵因素是移民母親,因為她們對很多事物的態(tài)度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家庭里的每一個成員?!?Philip Davis, Immigration and Americanization, Boston: Ginn. & Company, 1920, p.228.還有一些人士認為,移民家庭的核心問題是不夠節(jié)儉,有必要讓他們學習美國的家庭管理模式*Sophinisba Breckenridge, New Homes for Old, New York: Haper Brothers, 1921, p.84.??傊?,美國社會改革者認為,要讓外來移民改變其貧窮的狀態(tài),必須要讓女性移民做出改變,而其中最為重要的是讓她們接受美國中產(chǎn)階級家庭理念和生活方式。
在無法完全讓女性移民回歸家庭的情況下,美國中產(chǎn)階級改革者退而求其次,極力推動女性移民進入家政服務業(yè)。首先,女性移民進入家政服務業(yè)符合美國主流的女性觀念。美國主流社會不斷批評女性移民進入工業(yè)領域參與就業(yè),因為這種行為違背了美國對女性應回歸家庭和作為“共和國母親”的角色定位。然而,讓女性移民進入白人中上層家庭從事女傭工作卻受到美國社會的認可。在社會改革者看來,家傭主要在美國中產(chǎn)階級家庭中工作,移民女性正好可以學習白人女性體面、正直的風范以及美國式的家庭管理模式。此外,美國家庭的語言環(huán)境、文化方面潛移默化的影響,都有利于女性移民適應美國的生活。尤其是對于年輕的未婚女性,無論是學習家庭勞動技能和管理方式,還是對美國文化的接受都可以讓她們盡快成為真正的美國女性,從而朝著“共和國母親”的方向邁進*Margaret F. Byington, Homestead: the Households of a Mill Town, New York: The Russell Sage Foundation, 1910, p.79.。其次,可以幫助女性移民擺脫工廠惡劣的環(huán)境,同時解決女性移民及其家庭的經(jīng)濟困難。當時主流社會對美國工廠和作坊黑暗、擁擠、缺乏衛(wèi)生和安全保證的生產(chǎn)環(huán)境頗為擔憂,讓女性移民進入家政服務業(yè)無疑是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好辦法。即便家庭女傭只能居住雇主家中最差的房間,那也要比工廠的環(huán)境好得多,而且還能享受雇主家中豐富、健康的飲食。例如,一名叫阿格尼絲(Agnes)的德裔移民女傭便非常滿意自己的工作,其在夏天還能隨著雇主到長島避暑,她認為從事這項工作讓自己生活很愉快,身體也更健康*Mary Van Kleeck, Case Work and Social Reform, in Smith College Sophia Smith Collection,The Mary Kleeck Files, Series 3, Writings and Speeches, Box 34, Folder 1.。從事家政服務的工資也有一定的優(yōu)勢。1888年,美國一項針對家政服務業(yè)的調(diào)查顯示,家庭女傭的凈收入有時比女教師還高。因為女傭幾乎不會有食宿方面的開銷,有時還會獲得雇主贈送的衣物及其他物品*Lucy Maynard Salmon, Domestic Service,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01, pp.107—108.。最后,倡導女性移民向家政服務業(yè)流動,也符合美國本土,特別是中上層女性家庭自身的利益。隨著美國城市化與工業(yè)化的發(fā)展,制造業(yè)、白領行業(yè)、專門行業(yè)等產(chǎn)生了很多適合本土女性的新興崗位,導致原來從事家政行業(yè)的土生白人女性離開,家政行業(yè)急需從業(yè)人員*楊靜:《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美國女性就業(yè)特征與影響(1870—1920)》,《史學集刊》2012年第4期,第115頁。。正如美國歷史學家艾達·塔貝爾(IdaTarbell)所言,美國土生女性從家政行業(yè)的離開并不是暫時的,而是永久性的*Ida M.Tarbell, “What a Factory Can Teach a Housewife”,YWCA Association Monthly, November, 1916, in the YWCA files, Smith College Sophia Smith Collection, box 43, Folder 5.。對于外來女性移民而言,家庭服務業(yè)并不陌生,能很快進入工作角色。于是,社會改革者為女性移民開設了烹飪、縫紉、刺繡、蕾絲編制等很多家政方面的培訓課程。美國當時頗具影響力的女性改革組織基督教女青年會(Young Wo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YWCA)和定居救助運動組織(Settlement House Movement)都向女性移民群體發(fā)出倡議,并協(xié)助她們進入家政服務業(yè)。1915年,基督教女青年會召開全國大會,對扶助女性移民開展家政服務業(yè)問題作了專項討論和工作部署,要求全國各分支機構(gòu)開展宣傳工作,引導女性移民向該行業(yè)流動,同時進行相關培訓工作*“First Report of the Commission on Household Employment”, Presented to the YWCA National Convention in Los Angeles, May, 1915, p.5, in the YWCA files, Smith College Sophia Smith Collection, Box 493, Folder 15.。該項活動迅速在全國開展起來,到1927年,僅在紐約市的曼哈頓、布魯克林和布朗克斯地區(qū),就至少有48個分支機構(gòu)為女性移民開設家政管理、烹飪、縫紉和家庭裝飾方面的培訓課程*Albert J. Kennedy and Kathrynn Farra, Social Settlements in New York Cit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35, p.6.。美國本土其他的白人女性組織也有類似的舉措,希望推動女性移民向家政服務業(yè)領域流動。
美國社會改革者以諸多社會組織為依托,針對女性移民所面臨的具體問題開展了大量的工作。為了讓女性移民懂得如何勤儉持家,他們甚至親自深入移民家庭,向家庭主婦推廣計劃性支出、記賬和小額儲蓄等生活方式,抑制她們對貸款的依賴,并讓女性移民知道,過度使用分期付款的消費方式將最終陷入惡性循環(huán)*Winifred Stuart Gibbs, The Minimum Cost of Living: A Study of Families of Limited Income in New York City, New York: Macmillan, 1917, p.84.。紐約市定居救助運動組織發(fā)起的“一分錢儲蓄基金”(Penny Provident Fund)項目,也是為了引導女性移民養(yǎng)成節(jié)約、存儲的習慣,讓女性移民懂得勤儉和儲蓄對穩(wěn)定家庭生活的重要性*Kathie Friedman Kasaba, Memories of Migration Gender, Ethnicity, and Work in the Lives of Jewish and Italian Women in New York, 1870—1924,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1996, p.112.。美國基督教女青年會等女性救助組織,還通過提供廉價住宿的方式來影響女性移民的宗教觀念和生活方式。該組織紐約分會主席說道:“女青年會要為青年女性提供一個像真正美國家庭那樣溫馨的房屋,而不是一個寄宿場所。我們要提供圖書館、浴室、會客廳、祈禱室等設施,用以凈化每位女性的心靈?!?Kathy Peiss, Cheap Amusement: Working Women and Leisure in Turn-of-the-Century New York, 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166.為此,她們委派專門工作人員對宿舍進行管理,并引導女性移民的生活。工作人員一般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來自盎格魯-撒克遜白人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女性,她們會引導女性進行早晚間禱告活動,為其誦讀和講解圣經(jīng),并利用周末或者晚間開展與基督教福音派、家庭管理有關的讀書會或者其他教學培訓活動?;浇膛嗄陼图~約就業(yè)女性救助協(xié)會(Association of Working Girls’ Societies)發(fā)行的內(nèi)部刊物《女青年會月刊》(WYCAMonthly)、《遠方與身邊》(FarandNear)等雜志,都開設了專欄討論家務勞動和家庭管理,包括最新流行的縫紉、刺繡和鉤織方法,經(jīng)濟又實惠的烹飪方法等。
此外,為了讓女性移民更好地適應美國的社會生活,社會改革者還積極開展對女性移民的公民教育。1913年至1919年,基督教女青年會國際部在全國建立了31個分會,針對女性移民開設了英語學習課程*Sophinisba Breckenridge, New Homes for Old, New York: Harper Brothers, 1921, p.84.。定居救助運動組織的代表——赫爾之家(Hull House)也一直致力于向移民提供英語教育、美國歷史課堂、政治俱樂部,以及讀書會的活動,所閱讀的內(nèi)容大都是美國人的著作,目的是讓移民能夠?qū)γ绹幕?、歷史和文學等領域有更多的了解和認識*Jane Addams, Twenty Years at Hull House, New York: Macmillan, 1910, pp.342—370.。社會改革者還積極向女性移民推廣如何照顧嬰幼兒、處理家長與子女的關系,以及營養(yǎng)和衛(wèi)生方面的知識和技能??偟膩碚f,美國社會改革者希望女性移民能離開工廠、回歸家庭,最終接受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女性觀念和家庭觀念。
在美國主流社會對東、南歐移民群體持排斥與敵視態(tài)度的大背景下,美國中產(chǎn)階級改革派對女性移民群體的關注及其改革措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女性移民在美國社會所遇到的各種困境,對女性移民改善生存環(huán)境和適應美國生活都有一定的幫助。例如,1884年移民美國的意大利女性羅莎·卡瓦利爾(Rosa Cavalleri)在芝加哥定居救助組織(Chicago Commons Settlement House)的幫助下,成功地適應了美國的生活。為了感恩該組織的幫助,她用40年時間無償?shù)貫樵摻M織提供做飯服務。她動情地說道:“雖然我無償?shù)卦谶@里做飯,但我非常希望做到最好,希望永遠不要離開這里,不離開那些天使般的女性?!?Marie Hall Ets, Rosa: the Life of an Italian Immigrant,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70, p.221.卡瓦利爾的事跡似乎應該是美國主流社會所期待的最好結(jié)果。然而,從整體上看,卡瓦利爾僅僅是少數(shù)的成功個案。由于美國改革者缺乏對女性移民群體的深入了解,以女性移民回歸家庭為核心的改革并沒有滿足女性移民的根本需求,很多措施僅是隔靴搔癢甚至本末倒置。因此,美國主流社會針對女性移民的改革措施具有相當?shù)木窒扌裕]有真正發(fā)揮其所期望的效果。
社會改革者極力鼓吹讓女性移民進入家政服務業(yè),而新女性移民的反應并沒有她們所期待的那樣熱切。從19世紀末期以來,美國家政服務業(yè)的從業(yè)人口雖然一直呈現(xiàn)出增長的趨勢,但在外來移民大量涌入、國內(nèi)女性就業(yè)異軍突起的背景下,選擇家政業(yè)的女性比例一直呈下降的趨勢。1870年,從事家政服務業(yè)的就業(yè)女性占到了全部就業(yè)女性的60.7%,而到1920年,這一比例已經(jīng)下降到了18.2%*比例由筆者根據(jù)相關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計算。參見U.S. Deparmtment of Commerce, Bureau of the Census, Women in Gainful Occupations, 1870—1920,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29, p.36, pp.40—45.。實際上,大多數(shù)東、南歐女性移民對家政行業(yè)并不青睞,對與之相關的培訓不感興趣。其原因主要是該工作讓人產(chǎn)生孤獨感,勞動時間不固定,需要隨時聽候差遣,不自由,感覺低人一等,并且隨時有可能被解雇等等*Louise C. Odencrantz, Basis of Employment for Household Assistants, 1919, in the YWCA files, Smith College Sophia Smith Collection, Box 43, Folder 5.。但實際上,除這些因素外,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該項職業(yè)與女性移民群體的宗教、歷史文化和傳統(tǒng)等相悖。例如,對于俄國猶太女性移民而言,她們對家庭服務業(yè)的抗拒,與其猶太教信仰有很大關系。猶太社會非常崇尚與猶太教相關的研究或社會管理職業(yè),如果不能成為宗教人士或?qū)W者,那么經(jīng)商往往成為最佳的職業(yè)選擇。因為經(jīng)商需要智慧和知識,且具較高的獨立性和自主性,被認為是與宗教研究類似的智力活動*Mark Zborowski, Elizabeth Herzog, Life Is with People: the Culture of the Shtetl, New York: Schocken Brooks, 1974, p.247.。家政服務業(yè)是猶太社會中職業(yè)階梯最低的崗位,一方面是因為這項工作幾乎沒有技術(shù)上的挑戰(zhàn),只要有正常的身體條件就可以完成,更為重要的是,這項工作可能使女性“不潔”而有悖于自己的宗教信仰。猶太女性大都要負責家庭宗教活動的準備工作,而從事為非猶太教信仰家庭打掃屋子、清洗衣服等家政工作則會讓自己變得“骯臟”,從而使自己準備的食物、器具不符合猶太教規(guī)。因此,家政服務業(yè)這種與“骯臟”相聯(lián)系,并主要依靠體力勞動的崗位,根本不可能獲得猶太女性的青睞*Susan A. Glenn, Daughters of Shtetl: Life and Labor in the Immigrant Generatio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0, p.17.。意大利女性移民對家政服務崗位的抵觸,也深受其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意大利女性非常保守,特別看重女性貞潔和道德品行,認為這是嫁得如意郎君的根本因素。因此,對于家政服務業(yè)這種會與男性接觸的崗位非常抵觸。意大利社會對那些從事此類崗位的女性基本上持鄙視態(tài)度,家中男性成員也會因為女性從事此類崗位而蒙羞*John Sharpless, John Rury,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Women’s Work: 1900—1920”, Social Science History, Vol.4, No.3 (Summer, 1980), p.321.。因此,對于許多女性移民來說,進入家政行業(yè)并非其所愿。
美國社會組織為女性移民開設的培訓課程也沒有收到良好的效果,主要原因是這些培訓課程并不能真正滿足女性移民的現(xiàn)實需求。改革者們?yōu)榱俗屌曰貧w家庭領域,熱衷于開設與家庭生活相關的蕾絲、刺繡等培訓課程,并開設了工藝學校。然而這類技術(shù)都比較復雜,短時間內(nèi)難以掌握。因此,這些培訓課程本身就面臨著培訓時間長、培訓成本高的問題。并且,在美國工業(yè)化生產(chǎn)迅速擴大的背景下,即便掌握了這些技藝也不能賺取較高的經(jīng)濟收入。女性主義改革者所倡導的家庭管理模式培養(yǎng)也因為不接地氣而收效甚微,正如俄裔猶太女性移民葉齊爾斯卡(Yezierska)所言:“美國白人教導女性移民,每個物品都應根據(jù)其功能固定擺放在房間的某個位置,這樣既方便使用又可以保持室內(nèi)整潔。然而,實際情況是,我們家中只有孩子、老人撿來的瓶瓶罐罐、廢銅爛鐵……這些建議根本沒有任何可操作性,我們聽起來都覺得可笑?!?Mary Kinsbury Simkhovitch, The City Worker’s World in America, New York: Macmillan, 1917, p.105.美國社會改革者為了讓女性移民免遭“血汗工廠”的壓榨而推動政府頒布立法取締家庭生產(chǎn)活動的做法更是本末倒置。到20世紀初期,美國政府開始逐步淘汰移民社區(qū)內(nèi)的工業(yè)生產(chǎn)地點,對手工生產(chǎn)環(huán)境和機械化程度做了一系列的規(guī)定,使得很多女性移民再也無法在家中從事家庭生產(chǎn)。這樣一來,移民家庭便失去了一項非常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導致很多家庭陷入無以為繼的境地*Tomas Kessner, The Golden Door: Italian and Jewish Immigrant Mobility in New York City, 1880—1915,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77.。不難想象,這樣的改革措施,非但沒有對女性移民有所幫助,反而攪亂了她們的正常生活,必會引起諸多女性移民的不滿*Miriam Cohen, Workshop to Office, Two Generations of Italian Women in New York City, 1900—1950,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13.。而對于移民家庭真正需要解決的,比如母親外出就業(yè)后如何照顧幼小子女的問題,始終沒有受到應有的關注和解決。
綜上可知,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迎來了史無前例的東、南歐外來移民潮,其中女性移民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所占全部女性移民的比例,都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快速增長趨勢。然而,東、南歐女性移民無論是在外形、語言、宗教,還是在經(jīng)濟狀況、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等方面,都迥異于此前移民美國、已被同化為“標兵”的西、北歐移民。美國主流社會將這些新移民視為諸多社會問題的根源,將其視為“他種族”而加以排斥。此外,外來女性移民大量進入就業(yè)領域也嚴重背離了美國主流社會奉行的女性應回歸家庭和“共和國母親”的觀念。為了解決外來女性移民所面臨的貧困問題并幫助其融入美國社會,美國中產(chǎn)階級改革者發(fā)起了旨在讓女性移民回歸家庭并接受美式家庭理念和生活方式的改革。然而,由于改革者并未深入了解女性移民群體的社會文化和現(xiàn)實需求,這些改革并沒有發(fā)揮其所期望的效果。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美國公共價值觀悖論研究”(15JJD770006)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汪謙干
The Negative Cognition and Social Reform of the American Mainstream on the Eastern and Southern European Immigrant Women (1880—1920)
YANG Jing
(School of Marxism,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32,China)
The United States experenced an unprecedented tide of eastern and southern European immigrant women in the late 19thcentury early 20thcentury. However, these immigrant women had different appearance, language, religion, lifestyle and so on from thoese from western and the northern Europe, and thus suffered the hostility and rejection from American mainstream.They entering the job fields was seriously challenged the feminist idea of America. In order to solve the problems that the migrant women faced and helped them adapt American society, the American middle class carried out the social reforms which hoped the immigrant women returning to the family and accepting the American mainstream family views and way of life. However, reformers did not have a thorough understanding of immigrant women in social culture and real demands, these reforms had obvious limitations and its effect was not satisfactory.
American mainstream;immigrant women from the eastern and southern Europe;feminist idea; social reform
K712.4
A
1005-605X(2016)05-0100-09
楊靜(1982-),女,河南安陽人,長春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