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光
(清華大學 歷史系,北京 100084)
楚國“沈尹”考
劉 光
(清華大學歷史系,北京100084)
沈尹作為楚國官制中一個比較特殊的職官,其究竟為何官職還存在著較大的爭議。前輩學者對此有兩種看法:一是將沈尹作為楚國的地方官長;二是將其當做姓氏。兩說均存在一定問題。包山楚簡中有“尹”即文獻中習見的“沈尹”,作為官職微小的內(nèi)侍官員可以將中軍,這是當時楚王權力強大的一個表現(xiàn)。
沈尹;沈氏;包山楚簡
較早的典籍中多次出現(xiàn)“沈尹”的記載,如《左傳》中有沈尹(宣公十二年)、沈尹壽(襄公二十四年)、沈尹射(昭公四年)、沈尹赤(昭公五年)、沈尹戌(昭公十九年)、沈尹朱(哀公十七年);《呂氏春秋》中有沈尹蒸(《仲春紀·當染篇》)、沈尹筮(《慎行論·當染篇》)、沈尹巫(《孟夏紀·當染篇》)、沈尹莖(《不茍論·當染篇》);《新序》中有沈尹竺。專家或謂:“蒸、巫、筮、竺、莖蓋一字之訛,不知孰為正字”。[1](P104)說可從。關于“沈尹”歷來有兩種看法,其一是將其作為楚國的地方官長,即沈縣之縣尹;其二,是將沈作為姓氏,并探討其族屬。愚以為此兩種說法雖都有合理之處,但是也存在明顯的錯誤,今不揣谫陋,在學者的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一個新的看法。
(一)“‘沈尹’為沈縣大夫”說的源流
最早將“沈尹”解釋為沈縣大夫的是高誘,他在《呂氏春秋·尊師篇》注中最早提出這一說法。其后杜預因循其說,在注釋宣公十二年“沈尹將中軍”時,他說“沈或作寢,寢縣也,今汝陰固始縣”。從杜注來看,杜預繼承了高誘的“縣大夫”之說,并提出沈縣即“寢縣”。杜預之后的學者都沿襲了這一說法,認為“沈”即“寢”,并認為孫叔敖即沈尹,持此說者還有清代學者沈欽韓、洪亮吉等。
(二)“‘沈尹’為沈縣大夫”說辨誤
1.楚國無“沈縣”
“沈縣大夫”之說者,其立足點之一便是楚國有沈縣,然細考史書,知楚國并未曾設立“沈縣”,試從以下幾點予以論述。
(1)楚國的“沈縣”非“沈國”
高誘以為楚國之沈縣得于沈國,是楚國滅亡沈國之后所得。這一說法存在明顯的錯誤。根據(jù)《左傳》的記載,“沈尹”始見于宣公十二年,而沈國之亡則在定公四年,《左傳》載沈國之亡云:
“沈國不會召陵,晉人使蔡伐之。夏,蔡滅沈?!?/p>
從這段記載來看,知沈國實亡于蔡國,而非楚國,并且從時間的記載上來看,也存在明顯的違背,因此說沈縣為沈國,是明顯錯誤的。
清代學者顧棟高為迎合此說,提出了新的看法,他說“此蓋沈之別邑,楚取之以為重鎮(zhèn)。今為河南光州固始縣”[2](P523)。在這里顧棟高提出了楚之所以先于沈國滅亡之前有“沈尹”,乃是取沈之別邑,亦名之為沈縣。顧氏之說得到楊寬先生的發(fā)展,他認為楚國的沈縣是楚國利用沈國之都改建而成的。①詳見楊寬:《春秋時代楚國縣制的性質(zhì)問題》,《中國史研究》,1981年第4期,后收入《楊寬古史論文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1-83頁。這一說法看似很有道理,也有一定的例子可以印證,但仔細分析,卻與沈國的地望不符。
關于沈國的地望,歷來有兩種說法:其一,汝南平輿說?!端?jīng)注·汝水》記載:
“……徑召陵具西,東南流注,至上蔡西岡北,為黃陵陂。陂水東流,至上蔡岡東為蔡塘。又東徑平輿故城南??h,舊沈國也,有沈亭?!?/p>
《史記·索引》、江永《春秋地理考實》、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等皆主此說。
其二,為安徽省阜陽縣西北120里之沈丘集。楊伯峻先生主此說。②楊說參見《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第527頁。
無論此兩說孰是,皆與顧氏所說之“河南固始縣”相距甚遠,且其間尚有蔡國、蔣國等小國③具體地圖可參看譚其驤先生所著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先秦卷》,中國地圖出版社,1996年,第29-30頁。,若倘此沈尹之“沈”為沈國之別邑,何距沈國之地如此之遠?沈國焉有如此大之疆域?因此,在細考沈國地望之后,可以得出結論:楚國的沈縣并非沈國。
(2)沈縣別名非“寢”地
沈縣別命為“寢”這一說法最早是杜預提出來的。他在注釋宣公十二年“沈尹將中軍”時,說“沈或作寢,寢縣也,今汝陰固始縣”??追f達云“楚官多名尹。沈者或是邑名,而其字或作寢,哀十八年有寢尹吳由于,因解寢為縣名,不言寢是而沈非也?!保?](P4081)根據(jù)孔穎達的說法,杜預是因為看到哀公十八年有“寢尹”的記載,才將“寢”解釋為縣名。杜預的這一說法是值得商榷的,因為從《左傳》哀公十八年記載的上下文來看,此處是楚王追述之語,依照杜注,這里應當是定公四年柏舉之役的事情。定公四年載:
“楚子涉睢濟江,入于云中。王寢,盜攻之,以戈擊王。王孫由于以背受之,中肩。”
這里的王孫由于,即杜注和孔疏所說的“寢尹吳由于”,由此可看出此處的“寢尹”非寢縣之長,乃是主持王寢宮安全之官。再者從定公四年的前文的記載有左司馬沈尹戌,那么“沈”非“寢”則明矣。又:楚王將寢尹與工尹并舉,則亦可知其非寢縣之長。從以上的分析來看杜預的依據(jù)就站不住腳了。
綜上所述,從史料的記載來看,楚國并未設立沈縣,那么沈尹為沈縣之大夫之說也就存在一定問題了。
2.楚國之縣長未有稱“某尹”者,而皆稱為“某公”。
持“‘沈尹’為沈縣大夫”說者的另一立足點為是楚縣之長稱某尹,然考之史籍則未見稱某縣之長為某尹者。顧棟高《春秋大事表·春秋列國官制表》中關于楚國的官制,列有“縣尹”一職。其所依據(jù)的史料為兩條,其一:
“初,楚王克權,令斗緡尹之,以叛,圍而殺之,遷權于那處,使閻敖尹之?!保ㄇf公十八年)
其二:
“穿封戌,方城外之縣尹也”(襄公二十六年)
第一條史料中的“尹”,可解釋為“主管,主持”之意,與作為官職而特指的“尹”無涉。第二條史料與第一條中的史料一樣,這里也只是泛稱,因為從《左傳》的記載來看,穿封戌稱陳公④《左傳》昭公八年記載“使穿封戌為陳公”,而非稱陳尹。因此從顧氏所舉的這兩條史料看,均不能明證楚國有縣尹的官職。
近年出土的包山楚墓竹簡記錄許多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官職名,從中也未見有“地名+尹”的稱謂,我們統(tǒng)計了包山簡中作為官職的“尹”者,除令尹、左尹等中央官職外,作為地方官職的某尹,其一般的稱謂結構是“縣名+某專有名詞+尹”如簡107的“羕陵工尹與喬尹”,簡12的“漾陵大馹尹”等等。還有一種結構是:“職官機構+某專有名詞+尹”如簡185“五師士尹”⑤相關考釋參看劉信芳:《包山楚簡解詁》,臺北藝文印書館,2003年,第201頁;朱曉雪:《包山楚簡綜述》,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79頁。[4](P31)
將楚縣之長稱為“某尹”在史料中找不到相應的證據(jù),因此將沈尹解釋為“沈縣大夫”的說法也是沒有依據(jù)的。楚縣之長稱為“某公”,見于《左傳》的有申公、陳公、析公,期思公、葉公等等。
3.將沈尹解釋為沈縣之長,不符合史書記載。
若沈尹為沈縣之長,則沈縣不當同時有兩“沈尹”,然依據(jù)《左傳》昭公五年的記載:
“楚師濟于羅汭。沈尹赤會楚子,次于萊山。薳射帥繁陽之師先入南懷,楚師從之,及汝清。吳不可入。楚子遂觀兵于坻箕之山。是行也,吳早設備,楚無功而還,以蹶由歸。楚子懼吳,使沈尹射待命于巢,薳啟疆待于雩婁,禮也?!?/p>
同一年所記之事件中,先后出現(xiàn)兩沈尹,若沈尹為沈縣之長,則一縣有兩長,則殊為不合理。
(一)“‘沈尹’之‘沈’為姓氏”說的源流
因為《左傳》中多次出現(xiàn)“沈尹某”,或“沈某”(沈諸梁),學者認為這些人可能出于同一家族,稱為沈氏,并由此將這些“沈尹某”系聯(lián)起來,作出譜系?!蹲髠鳌分袑ι蛞绾蜕蛑T梁的記載詳細,因此學者多通過論證此二人的關系,來表明其來源于同一家族。
關于“沈尹戌”,學者主要有三種觀點①詳參[清]惠棟:《左傳補注》,中華書局,1991年,第109頁。:其一,《呂氏春秋》高誘注,認為“沈尹戌,莊王之孫,沈諸梁葉公子高之父”;其二,《左傳》杜預昭公十九年注“左司馬戌者,莊王之曾孫,葉公沈諸梁之父”;其三,王符《潛夫論》曰:“左司馬戌者,莊王之曾孫,葉公諸梁者,戌之第三弟”。
陳厚耀《春秋世族譜》引《封建考》云“成八年,晉滅沈,沈子逞奔楚,為沈氏。生嘉,嘉生二子,曰丙、曰戌。戌生諸梁,諸梁生射及文,射聲赤及朱”。按:此說將沈氏的來源定為沈國。②參見[清]王文源:《春秋世族輯略》,《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春秋類》卷124,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33頁;[清]常茂徠,《增訂春秋世族源流圖考》,《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春秋類》,卷148,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8頁。
(二)《封建考》觀點辨誤
《封建考》云“成八年,晉滅沈,沈子逞奔楚,為沈氏”。按:此說甚誤。成公八年載:“楚師之還也,晉侵沈,獲沈子揖初,從知、范、韓。”據(jù)此記載:沈子名揖初而非逞。其二,沈子亦并未奔楚,而是從晉卿歸于晉國。
《封建考》又云:“生嘉,嘉生二子,曰丙,曰戌”。按,沈子嘉又見于《春秋》定公四年,“夏四月庚辰,蔡公孫姓帥師滅沈,以沈子嘉歸”,而定公四年,沈尹戌正在楚國擔任左司馬官職,又怎么可能是沈子嘉的兒子呢?
“戌生諸梁,諸梁生射及文,射聲赤及朱”。按:昭公四年“沈尹射奔命于夏汭”;昭公五年“沈尹赤會楚子次于萊山”,而沈諸梁至定公五年始見于傳,至哀公末年猶在,怎么可能為射之父,赤之祖父?
由此可見,《封建考》構造所謂的沈氏世系與《左傳》所記得史實不符,是靠不住的。
(三)楚國是否存在“沈氏”,史無明征
《通志.氏族略》云“莊王子王子貞封于沈鹿,為沈氏”,此說不知何所據(jù)??赡苁歉鶕?jù)高誘和杜預注,前文所引兩者的說法,是將沈尹戌的身世之源追述到楚莊王,因此將沈氏之源追溯自莊王之子,但是卻沒有明確的史料可證實《通志》之說。③《世本》里也沒有沈氏的相關記載。
那么《左傳》中出現(xiàn)的“沈諸梁”是否為“沈氏”呢?我們認為也未必。按:“沈諸梁”名字中的“諸”可作為語詞,與《左傳》中“鯆設諸”之“設”,《孟子》中“孟施舍”之“施”相類似。[5](P1409)根據(jù)《左傳》的記載:沈諸梁字子高,按:沈可訓為“深”,梁可訓為高,兩者皆有“高”意,故以“子高”為字,如此則沈梁為名,不必為“沈”氏,也與“沈尹”無涉。
從前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知道,沈尹之“沈”既非地名,也非姓氏,它與楚國其他稱“尹”④見于《左傳》的有卜尹、工尹、藍尹、監(jiān)馬尹、芋尹、莠尹等等。官職一樣,“尹”前之字為表示其官職的專有名詞。
近年出土包山簡中記載了許多楚國的官職名稱,為我們探索這一官職提供了可以參考的史料。我們懷疑包山簡中的“尹”即《左傳》等文獻中習見之“沈尹”,試析如下。
(三)《左傳》“沈尹將中軍”現(xiàn)象的解釋
從《左傳》的記載來看,沈尹⑤《左傳》中的“沈尹”都是為王服務的中央官;而與包山簡和天星觀卜筮簡中的某地之沈尹為地方官不同。經(jīng)常參與楚國的對外戰(zhàn)爭進行軍事類的活動,特別是宣公十二年記載“楚子北師次于郔。沈尹將中軍,子重將左,子反將右,將飲馬于河而歸?!比绻凑瘴覀兊耐茰y,沈尹為專門掌管卜筮一類的內(nèi)侍官員,其職位當不尊崇,那么地位并不尊崇的沈尹如何可以率領地位高于左、右君的中軍?而分別擔任令尹、司馬的子重和子反卻擔任左、右君的統(tǒng)帥,這是否與我們的推測矛盾呢?我們認為這與我們的結論并不矛盾。沈尹作為為楚王服務的內(nèi)侍官,由于與楚王的關系密切,而成為王的親信,因此也經(jīng)常參與一些政事活動,甚至可以代表王進行活動,上文所引的“沈尹將中軍⑥《左傳》成公十六年記載 苗賁皇曰:“楚之良,在其中軍王族而已。”可知楚之中軍為“王族”,那么作為王親信的“沈尹”將領王族也是非常合理的事情?!奔纯赡軐儆谶@類情況。
在西周存在與此類似的狀況,如:善夫。金文中的善夫即文獻中的“膳夫”,根據(jù)《周禮》的記載,膳夫掌王之食飲饈膳,即為王提供飲食服務的一類職官?!吨芏Y》所載的這種職能,在金文中有所反映。如善夫山鼎(《殷周金文集成》02825):王曰:“山,令汝官司飲獻人”。除此之外,根據(jù)善夫克鼎(《集成》02802)的記載:“王令善夫克舍令于成周遹正八師之年”,善夫還可以奉王的詔令掌管成周八師。根據(jù)劉雨和張亞初兩位先生的分析,掌管飲食之禮是善夫的本職,如善夫山鼎所載;而奉王詔令掌管成周八師則已經(jīng)超出了其職屬范圍了。兩位先生進一步分析到“善夫最初的最基本的職能是掌管王的膳羞以及祭祀宴享時有關膳食的事項。后來,由于這些人處于君側,與周王的關系密切,成為國王的親信,逐步超出了他們原來的職掌,而經(jīng)常參與一些政務活動,地位也日益顯得重要起來”。[10](P42)我們認為這樣的分析是客觀的,此種分析同樣也適用于“沈尹將中軍”的現(xiàn)象。
作為為王進行服務的內(nèi)侍官,可以代王將中軍,甚至在楚國的對外戰(zhàn)爭中發(fā)揮重大的作用,此可以作為楚國王權的強大的一個表現(xiàn),這與卿大夫掌握軍權的晉國截然不同,反映了楚國政治的特點。
本文對《左傳》中常見的“沈尹”的職官進行了考證。首先分別對長期存在的兩種錯誤觀點:即:“沈尹”為“沈縣大夫”說和“沈尹”之“沈”為姓氏說進行了考辨,指出其存在的問題。接著根據(jù)近年出土的包山簡,認定包山簡中的尹即文獻中的沈尹,并根據(jù)天星觀卜筮簡的材料認定其職責為負責卜筮的一類職官。接下來結合金文中的例子,作為內(nèi)侍官的善夫可以奉王命指揮成周八師來指出,作為為楚王服務的沈尹也與此情況相類似,并且這一現(xiàn)象是楚國王權強大的一個表現(xiàn),反映了楚國政治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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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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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238(2016)02-0034-05
2016-01-09
劉光(1989—),男,山西省運城市人,博士,主要從事先秦史與出土文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