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英紅 很多事其實都是小事

鄒金燦+林繁

見到惠英紅之前，我已在各種不同類型的熒幕里看過她的身影。令我意外的是，這位兩屆金像獎影后得主，在真實的視感中卻顯得清瘦，令人很難將她與武打片里的矯健身姿聯(lián)系起來。

我們見面的地方，是香港一家老牌的餐室，兩年前我曾來過此地。訪談時間原定于下午1點半開始。我和攝影師大食提前來到，在餐室吃過午飯，靜候惠英紅的到來。我點了一份茄汁豬扒飯，發(fā)現(xiàn)是舊米飯，菜的味道也不如本地出租車司機所盛贊的那般美妙。沒有例外，大食點的那份飯也是用的舊米飯。大家略有失望。

惠英紅與經(jīng)紀人晚到了十多分鐘。相見之后，她沒有多說客套話，坐下就與我拉開話匣子?？吹轿夷贸鲆粋€老式筆記本，她說，“你挺懷舊的啊！”我答：“這是朋友送的，所以一直用?！?/p>

我們的座位很窄，她的經(jīng)紀人趙先生想坐在旁邊聽。我提議趙先生到惠英紅身后的卡座就坐，這樣既能聽到談話，又能讓惠英紅坐得舒服一點。由于我甚少采訪影視明星，有限的幾次經(jīng)歷中，也遇到經(jīng)紀人主動避席的例子，于是我問惠英紅：“香港的經(jīng)紀人都喜歡坐在明星旁邊聽的嗎？”

惠英紅湊過來，低聲對我說：“其實全世界的經(jīng)紀人都是這樣的?！彼谋砬橄袷窃谕低蹈嬖V我一個秘密。

由于還沒有吃午餐，惠英紅點了一份飯，邊吃邊聊，連說好吃?？粗蚪蛴形兜臉幼樱覒岩勺约簞偛攀遣皇菍δ欠萸阎i扒飯有點苛刻了。

潮起

2010年，憑借在電影《心魔》中的演出，惠英紅獲得了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獎。這時距離她上一次獲得這項榮譽，已過去了28年。在臺上發(fā)表得獎感言的她，哭成了淚人：“我很想拿這個獎。拿了第一次之后，我風光了十幾年，然后不知道為什么會跌到谷底，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找我，不知道為什么逼自己進入死巷。我把自己藏了很久，不知道怎么辦好。我連放棄自己的生命都試過，因為真的不知道自己將來怎么樣。但我現(xiàn)在很有信心，我知道我是屬于電影的，哪怕是一天、兩天，只要是好角色，我都會盡量做好?！?/p>

惠英紅出生于1960年，祖籍山東，其父出身于大戶人家。1949年后，他們一家人遷居香港。剛開始時，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不錯，后來她的父親被人攛掇，開始賭博，從山東帶來的一箱箱金子逐漸化為烏有?；菔弦患蚁萑肜Ь?。

“我爸爸自尊心比較強。我媽媽是童養(yǎng)媳，就沒這么強的自尊心，所以很多事情是我媽去做。我爸會比較自卑，就待在家里，但是不代表他不明事理。他之前在香港也有打工，但是可能運氣真的不是很好，他做過一個針廠，打傷了一只耳朵一只眼睛，所以變得更加自卑。我媽就會帶著我們?nèi)テ蛴懀蜁诩依??！被萦⒓t說。

惠家有8個子女，惠英紅排行第五。家道中落后，還發(fā)生了一場大火，姐姐為救出她和妹妹，遭到毀容，失明。為了生存，惠英紅的媽媽帶著孩子們到酒樓拿剩菜回去吃，“后來遇到一個也是這么窮的人，帶著兩個子女在灣仔乞討。當時打越戰(zhàn)，很多美國水兵、英國水兵會來香港度假。這家人在灣仔賺到一些錢，就叫我媽帶子女去那里，把一些紀念品、口香糖、撲克牌和筷子，賣給那些水兵。水兵通常都會買的，因為覺得我們很可憐。”

這段謀生的經(jīng)歷，讓惠英紅有了一個強烈的念頭：脫貧。她說，“在60年代，整個香港都是窮的。在灣仔，雖然是過得慘的人來到這個地方，但我比起其他人來好過很多，又覺得是幸運的。人不能太貪心，有得必有失，我可能失去了一些童年的東西，但得到了一些眼界，得到了一些一生受用的東西。如果我沒在那個地方，或者我想東西沒這么成熟，沒有這么早成人，未必會進電影圈。在灣仔的時候，我看到電影院的海報，就立志要做明星。離開灣仔之后，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夜總會跳中國舞，因為我知道當時女演員很多都是在夜總會被星探發(fā)現(xiàn)的?！?/p>

果不其然，到夜總會后，她很快被午馬發(fā)掘，由此入行。在當時，武打片是主流?！耙驗榇蠹叶际桥拇驊?，有些人覺得痛，就走了。我為什么可以做第一女主角，就是因為拍《爛頭何》的時候，那個女主角拍了第一個鏡頭，被人打，她說很痛，然后靜悄悄走了。等導(dǎo)演找她，她已經(jīng)回家了。那怎么辦？沒有了女主角，立刻要找人。我剛好去的時候有試鏡，給了所有導(dǎo)演看。導(dǎo)演就忽然想起我，就說找那個女孩來吧。那時我在旁邊跑龍?zhí)?，就讓我馬上換衣服。那部戲是講一個妓女不會任何功夫，劉家輝在后面控制這個妓女，顯得好像打得很厲害一樣，刀槍不入、拳頭打來都沒有反應(yīng)，其實是他在幫我擋下。但是拍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我是真的要被人打，沒有任何保護的。”

她說到這里，快速拿起我放在桌面上的筆記本，擋在胸前，說，“有一個鏡頭是被人打了四十多拳，但只是給了這樣一個劇本過來，擺在這里，被一個男演員沖過來打，打幾拳，我沖出去吐，吐完走回來再被打。如果換做其他人，不還是走了？但我不能走。原因是如果不熬過這一關(guān)，我就沒機會了。我要成為明星，家里才能有好的生活。同期有幾個一起的，比我漂亮，但因為我是舞臺出身，不害羞，見的東西比較多，演繹的方法較多。你叫我演妓女，我一定演得比你好，因為我在灣仔長大，見過不知多少‘吧女，她們的心，她們的演繹，她們假裝的快樂，我懂。”

出道之初，惠英紅主要拍張徹、劉家良、李翰祥這3位導(dǎo)演的戲。童年的特殊經(jīng)歷，讓她有了超乎年齡的成熟。她影視生涯中的第一個角色是穆念慈，“第一場戲就是穆念慈和爸爸被抓進監(jiān)獄去。導(dǎo)演張徹以為我拍過很多戲，還問我：‘你拍過很多戲了嗎？我說‘不是啊。他沒想到我能做到說哭就哭，要多慘就多慘，那么多對白一看就會，然后又不害羞。”

從左至右：《爛頭何》（1979）《長輩》（1981）《心魔》（2009）《武俠》（2011）《僵尸》（20侶）《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2014）

潮落

入行后，惠英紅很快簽約邵氏。劉家良導(dǎo)演成了她的大伯樂。1982年，正是因為出演了劉家良執(zhí)導(dǎo)的《長輩》，惠英紅獲得了首屆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獎。

在夜總會當舞女的時候，她一個月有1500元收入。拍戲后，收入銳減為500元。為了圓明星夢，她不惜降低收入。家人不贊成，“當時1000元對于一個家庭來說是很重要的。家里個個都反對。他們只看到表面的東西?！?/p>

自成年起，惠英紅就承擔了分量不輕的養(yǎng)家任務(wù)，弟弟妹妹都需要她照顧。接受魯豫采訪時，談到要不要孩子的問題，至今未婚的惠英紅說：“如果以前有機會結(jié)婚的話，我都不會要。因為我自己走得太辛苦的時候，都會說：我都不愿意來這里，是你們把我弄過來，弄過來之后，是不是應(yīng)該把一個好的環(huán)境（給我），讓我走得好一點？多弄一個人出來，你不能說一定讓他很幸福很快樂、不會有病，這些你是沒有把握的。所以在我的思維里面，從小我就知道我不會生孩子?！?/p>

從1977年出道到拿第一個金像獎，這段時間她并不輕松。入行一年后，邵氏給了她一個宿舍，讓她住在公司里，方便大量拍戲，“什么角色都有，龍?zhí)滓灿?。因為怎么都是給500元一個月，就早上也拍，晚上也拍。我沒理由告訴別人，我那些薪水只是夠家里吃飯，但是拍的時間長了，大家就會發(fā)現(xiàn)，你連衣服都沒有幾件，其實也猜到你的家境了?！?/p>

第一屆金像獎的影響力，遠不能與如今相比。1982年登臺領(lǐng)獎之前，她甚至沒有想好上去講些什么，“我拿獎時還是500元一個月。當時覺得，那個獎如果是金子做的就好了。后來劉家良導(dǎo)演知道我家里真的很窮，就幫我極力爭取，要求邵氏給我漲薪，升為每部戲5萬元。那個時候，我媽媽才覺得我選得對。”

拿獎之后，惠英紅逐漸成為邵氏當家的武打明星。不過，她并不情愿被“打女”這個標簽固化，一直希望打開戲路，多拍不同類型的片子。對于她的嘗試，邵氏并不允許?！八麄冇X得我是動作演員，很賣座，不可以去改變。因為怕我拍完之后，我打女（的形象）沒有了。麥當雄的《靚妹仔》，其實最初是找我拍，演林碧琪那個角色，（公司）不給。他們覺得如果我轉(zhuǎn)了第二個型，換了第二個形象出來，未必會成功?！?/p>

當時的惠英紅覺得，即便是艷星的角色，只要故事好，自己也愿意嘗試，“我不甘于每一天打到全身傷。那時候重文輕武，明明知道你是全香港票房最高的，但是無奈，你是動作演員，就只能讓人覺得你是老粗，和藝術(shù)沾不到邊。所以我很想去拍一些藝術(shù)片，無論它是性感也好、艷星也好，甚至有露點的都好，只要我覺得是藝術(shù)的，都肯拍。但是機會始終不是我的?！赌信c女》我拍了一天，公司又是不給我拍，給了鐘楚紅拍，鐘楚紅就紅了。有些事情，我覺得冥冥中有一種戒律在那里，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要你在30年后才有這個機會。”

由于常年拍武打戲，惠英紅的身體傷痕累累。見面剛落座，她向我伸展雙手，手很瘦，骨節(jié)嶙峋，手指屈伸并不自然，拍武打戲落下的痕跡清晰可見。此外，她的鼻子已變形，這是因為以前拍打戲鼻骨折斷，導(dǎo)致一個鼻孔不通暢，只能借助嘴巴呼吸。長時間的談話，對于她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嘴巴既要說話又要呼吸，容易讓喉嚨沙啞。

她說，“第一次金像獎之后，你說我是不是全香港最紅的呢？我敢說是，當時我的每一部戲都是全香港最賣錢的，但是動作片跟藝術(shù)沾不到邊，新浪潮導(dǎo)演出來的時候，沒人拍動作片了，你從一個最紅的（演員），沒先兆地告訴你：你停下來了，所有東西都停了。突然之間，老導(dǎo)演不再拍了，新浪潮導(dǎo)演全部拍文藝片，這些導(dǎo)演不認為你會演戲。也有新浪潮導(dǎo)演以前是看過我很多戲的，也是喜歡我的，但他們會有個疑問：你行不行？所以很多時候他們盡管有找我，但不是要我演女主角?！?/p>

當時的導(dǎo)演找她，大多數(shù)是讓她出演一些配角，甚至有人請她演母親角色，“我想：不是吧，我30歲都沒到，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形……我的樣子也長得年輕，30歲時都沒人覺得我像30歲，怎么甘愿呢？我之前同期試過拍9部戲，后來一年變成兩三部，再下去就變成一年一部戲，再過一段時間，到了三十多歲，是完全沒有了的。有的給你拍，可能是第三、第四主角。那時就整個人開始瘋了：有沒有搞錯啊，為什么會這樣??？”

90年代末期那幾年成了惠英紅人生中的慘淡期。對于那段時間，她用“慘情”二字來形容。由于在心理上不能接受這種失落，她犯了抑郁癥。情緒發(fā)作時，她會將自己封閉起來，拒絕見人，甚至是關(guān)系最好的朋友都約不到她。討厭照鏡子，還一度吃安眠藥自殺，幸好被家人及時發(fā)現(xiàn)，救醒了過來。

霧團

“當時是覺得很沒有面子，我沒理由失敗、沒理由沒人要。想東西想成這樣?，F(xiàn)在回想，其實有什么呢？但有些東西是很難解釋的，到底是環(huán)境改變導(dǎo)致你病呢，還是你真的病了導(dǎo)致環(huán)境改變？如果我不是有這么重的情緒病，那我早已轉(zhuǎn)型，做了文藝明星，那時候我還那么年輕?！?/p>

死里逃生之后，惠英紅開始反思，再加上親友們的鼓勵，她逐步振作。2003年，惠英紅低調(diào)復(fù)出拍片，同時加入了TVB，不再計較角色。在《心魔》里，她正是憑借母親這個角色再獲金像影后。

由于有先天性心臟病，2010年登臺領(lǐng)獎之前，惠英紅吃了鎮(zhèn)靜劑，以防心臟跳動得太厲害。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會拿獎，“真的不知道，不會感覺到是自己。因為有一段時間沒怎么拍東西，以及（《心魔》）是小本制作。那會兒有大制作的東西在，有經(jīng)常拍戲的人在那里，有社交關(guān)系高的人。我不喜歡做這些。但我對朋友真的挺好的，所以在那個過程里很多人幫我，尤其是記者，他們當我是朋友。如果沒有他們的幫忙，說真的，也就不會有那么多人注意這部這么小的電影。有很多人是‘一朝得志，語無倫次，但我不是，所以真的有需要的時候，很多人幫我，這個我挺感恩的?！?/p>

我問：“你之前怎么對別人好？”惠英紅說：“比如有人開拍了，問我能不能幫幫忙？隨便，沒關(guān)系。雖然10次可能有7次被‘揾笨（粵語，占便宜的意思）。但是沒關(guān)系，下次你不要找我了。比如別人給我機會，我為什么不給別人機會呢？像一些新演員，老板找我，說你找一些角色給他。你講一句話，別人就有機會了。在現(xiàn)場做得不好的，有些人不會提醒，（他們希望）最好是你做得不好了。但我會覺得，你做得不好會連累我，我一定要你做得好。不過這樣也整天撞很多釘子，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接受的?！?

談話中，惠英紅主動向我對比起灣仔和娛樂圈這兩個環(huán)境來，“我在娛樂圈這么多年，你說娛樂圈是不是很壞？坦白講，我還真的沒見過?？赡芪冶緛砭筒幌矚g到處混，又不喝酒，又讓人覺得不會容易叫我去吸毒。所以別人說娛樂圈很壞，我從來都不覺得是。灣仔很壞，是因為那里很凄涼，有很多故事在里面。你覺得吸毒不好，但如果知道他們的故事，你會同情他們，因為很多‘吧女都吸毒，我見過很多吸毒死的，所以我知道不可以碰這些東西。但你說他們吸毒該死，不是的，因為那時候很多家庭都很窮，通常大的那個就會犧牲自己去賺錢，讓小的有書讀、家里有飯吃。你說當時有什么可以賺錢？做‘吧女、妓女，你以為每個人很愿意做嗎？她們會喝很多酒、吸毒去麻醉自己。我覺得那里是很凄涼的一個地方，不是很壞的地方。在電影圈，我從來都不覺得電影圈是很復(fù)雜的，最重要的是自己‘行得正?？梢哉f，在灣仔是我最快樂的時間?！?/p>

回顧往昔三十多年的歷程，惠英紅說了她的一段經(jīng)歷，“有一次我在內(nèi)地拍戲，到了一個海拔很高的山區(qū)。因為要回香港，我于是和朋友一起坐車下山。下去的時候霧很大，大到我在這里都看不到你凳子的位置（一米之遙）。司機說，霧很大，未必能開車。我就想，因為我留在那里很久了，很想回家，就堅持走，讓他把車慢慢開。我們走的路，一邊是山，另一邊就是懸崖。我說慢慢開，但其實真的看不到路。我的老友很怕，怕到想哭，我就坐在懸崖的位置，她就坐在山的位置。她看不到懸崖，想象中就很危險。但我知道車還離懸崖很遠，就比較定一些。老友一直說要掉頭走，我就說不要緊，不是那么危險，慢慢開車，熬過了可能就沒有霧了?！?/p>

談起這個故事，惠英紅語無停頓，“我剛說完沒多久，車頭突然亮了，前面一點霧都沒有了！因為我們是在一團霧里，被包住了。我忽然想到一樣東西。我說這其實和人生沒有分別，人生也有很多團霧，有些時候你被霧包著，什么也看不到，很害怕，很像剛才的環(huán)境，但是你肯堅持，你過了，原來一點事都沒有。那一次之后，我發(fā)生了很多事情，但我都持著一個信念：人生很多事其實都是小事來的，在那一剎那你會覺得是很大的事情，但是過了之后其實每件都是很小的事。當你被霧包著，你一定要堅持，以及要夠膽子。如果那一天我不是堅持，就看不到這個奇景，掉頭走其實更危險，因為那個是懸崖。但是原來前面一分鐘就已經(jīng)沒事了。這個是不是人生？”

編輯 翁倩 rwzksta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