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虎
關于工程的政治、法律和倫理方法論問題探討
李三虎
從非價值中立觀點看待工程,工程本身包含著復雜的價值和利益關系,因此政治、法律和倫理對工程有著相對的方法論意義。在政治方法論上,公共決策圍繞工程表現(xiàn)為政治或資本權力運用、相關利益協(xié)調方法和意識形態(tài)導向;在法律方法論上,工程主體權利和義務的法律規(guī)定須以工程質量為首要原則,其具體司法實踐滲透法律適用、法律解釋和法律風險評估等方法;在倫理方法論上,主要體現(xiàn)為工程因素與非工程因素、“工程人”與“道德人”之間的關系處理。與工程相關的政治、法律和倫理方法各有分工,政治方法限于工程決策具有命令性,法律方法對工程活動起到強制性規(guī)范作用,倫理方法則在公共道德與公共決策之間扮演橋梁角色。在工程實際運行過程中,這些方法在不同工程情境下表現(xiàn)為兩種典型秩序——從政治方法到法律方法再到倫理方法的自頂向下秩序(適合大型工程項目決策)和從倫理方法到法律方法再到政治方法的自底向上秩序(適合新興工程發(fā)展)。必須要強調,在多數(shù)情況下,面對與工程相關的社會沖突甚至政治沖突問題,需要綜合運用各種政治、法律和倫理方法。
工程;政治;法律;倫理;方法論
一般來說,工程屬于物質改造領域,政治、法律和倫理屬于人文社會和政治領域。運用科學方法和技術手段實現(xiàn)人類目的的物質工程以其最優(yōu)效益,已經(jīng)成為人類實踐的普遍范式,以致“工程”概念從物質領域進入人文社會政治領域,成為人們理解社會或政治發(fā)展的一種“根隱喻”(root metaphor),從而出現(xiàn)了“政治工程”或“社會工程”。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認為,社會工程如同創(chuàng)造新思想、新作品、新建筑物或新機器一樣,“采取探索和對抗方法,應對最大和最為急迫的社會之惡”[1](P139)。在方法論意義上,所謂“社會工程”或“政治工程”,不過是應用工程設計模型的社會或政治解題路徑。進一步說,人文社會科學方法論已經(jīng)越來越表現(xiàn)出科學化、技術化或工程化趨勢,在今天大數(shù)據(jù)技術背景下,有學者甚至把“科學技術化”作為“社會工程方法論的時代特征”[2](P131-137)。與這種從工程到社會或政治的方法論趨勢相比,從社會或政治到工程的方法論路線整體上仍然顯得非常薄弱。
目前工程倫理學相對比較成熟,相比之下,工程法學才剛剛起步,工程政治學還隱而未發(fā)。從方法論上看,工程倫理問題處理常常與法律和政治存在著密不可分的相互關系。倫理方法在思維判斷上常常與政治方法糾纏在一起,在行為規(guī)范上又接近于法律方法。為了把人文社會科學方法研究拓展到工程領域,本文首先在價值意義上對工程與政治法律倫理的方法論關聯(lián)進行討論,梳理出相應的基本方法論原則,然后分別對工程的政治方法論、法律方法論和倫理方法論問題加以探討,最后從最佳工程實踐要求對工程的政治法律倫理方法論秩序給予適當概括。
討論工程的政治法律倫理方法論問題,必須首先表明工程與政治、法律和倫理的相關性。對此,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于如下兩個常識性看法:一是工程是科學知識和技術手段應用,因此具有價值中立性;二是政治、法律和倫理涉及意識形態(tài),因此負荷政治意向或道德價值。綜合來看,鑒于工程實踐對人類發(fā)展的廣泛影響,人們更傾向于接受科學和技術的方法論承諾:科學方法和技術手段經(jīng)過實驗檢驗,經(jīng)受了精確性的價值中立性考驗,具有客觀性、普遍性、可靠性甚至安全性等特性,因此可以廣泛運用于政治法律倫理領域。如果有誰將政治、法律和倫理方法施加于工程實踐,那么就往往會被認為是非技術的,甚至被指責為反科學的行為。
那么,究竟如何理解工程與政治法律倫理的相關性呢?從上述常識性看法出發(fā),進入工程實踐的實際情境,我們不難看出如下與工程相關的可比較的三種關系:
(1)工程體現(xiàn)為一種工具-功能關系,它只是為了達到某一目的或目標而運用某些科學知識和技術手段,其功能性表現(xiàn)為對人和社會帶來吃穿住行的便利;
(2)工程是一種較為復雜的技術系統(tǒng),它在安全和價格方面存在著較之工具-功能關系更加不可預測的復雜關系;
(3)工程是一種復雜系統(tǒng),它的特點是偶然性或涌現(xiàn)性,代表著一種更高水平的復雜性、不可預測性和衍生性。
在以上三種關系中,第一種關系代表著一種價值中立的常識性看法。按照這一關系,人們常常把飛機從航空工程系統(tǒng)中分離出來,作為一種“工程物”,把它看作一種只是從此地到彼地的純粹交通工具。但是,人們一旦面臨客機出現(xiàn)晚點、延誤或安全問題,馬上就會意識到客機實際上是處于一種高階技術系統(tǒng)中。這時客機即使仍被認為是價值中立的交通工具,它所處的關系或背景也要比人們想象的復雜得多,此即第二種關系。正如愛倫比(Braden R.Allenby)等人指出的,與第一種關系相比,第二種關系呈現(xiàn)的是“一種社會—技術系統(tǒng),較之噴氣式飛機更加具有不可預測性和復雜性”[3](P38)。這種關系包含的許多環(huán)境問題,都是與工程相關的各種事件彼此之間因其復雜性水平不同而相互干擾的不可預期的社會或政治效應。在第一種關系中的簡單便利,在第二種關系中也許就會變成災難性事故。例如,汽車既是個人駕駛的自由表達,又是環(huán)境傷害的制度化表現(xiàn)。這種雙重效應出現(xiàn),展示了從第一種關系吸引人們駕車的功能性到第二種關系的復雜性的聯(lián)系或環(huán)節(jié)。
但是,如果按照客機的價值中立觀點,那么整個的問題,就在于它的功能性與環(huán)境影響之間并不存在連貫的邏輯自洽,從而出現(xiàn)常識性觀點與工程實際運行情境之間的悖論或鴻溝。愛倫比等人認為:“我們出于對理性、包容以及行動與結果的意義鏈接的鄭重承諾做出了現(xiàn)有的選擇和發(fā)明,但由此正在造就的世界卻是這樣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變成了對原來承諾的抵消甚至嘲弄。”[3](P64-65)為此我們必須要假定工程本身并不是技術價值中立的,而是與政治法律倫理一樣都是價值負荷的。這樣我們便進入到更高復雜性、不可預測性和衍生性的第三種關系。小汽車、大型載重車輛、高鐵機車、大壩等,不僅是第二種關系描述的那種社會-技術網(wǎng)絡的節(jié)點或構成要素,而且對自然、社會、公共設施以及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健康具有不可預料的干預性影響。
一旦以非價值中立觀點來看待工程,工程實際上處于人與世界的連接點上。正如伊德(D.Ihde)認為的,“技術只要是人工的(范圍包括從簡單物品到整個復雜系統(tǒng)),就是人以獨特的方式開發(fā)和使用的,并且與人有關”,而要說明這種人—技關系,就必須要訴諸“相對性可能具有的適當性”原則[4](P28-29)。這里所謂“相對性的適當性”原則,是一種以技術所處的實際情境看待人類—技術關系的立場或態(tài)度,因此實際上是一種方法論原則。例如,按照價值中立原則,槍由于獨立于實際背景,便被認為只是物而已;按照相對性原則,人們自然會認為這樣一種實際的政治情形,就是帶槍的人對不帶槍的人具有絕對的權力支配優(yōu)勢。
按照以上相對性的方法論原則,工程對于政治法律倫理不再體現(xiàn)為價值中立的工具-功能關系,政治法律倫理對于工程本身有著相對的價值或意義。這一原則表明,工程與政治法律倫理之間存在著非常復雜的效應或價值關聯(lián),不僅是政治法律倫理要從工程中單向地接受科學技術的方法論承諾,而且工程本身也滲透著政治法律倫理方法論影響。在給出相對性的方法論原則之后,以下我們分別就工程的政治方法論、法律方法論和倫理方法論問題加以討論。
政治學研究方法,包括實證和規(guī)范兩種方法。對于同一政治現(xiàn)象而言,政治方法論應該是實證方法和規(guī)范方法的統(tǒng)一:實證方法是規(guī)范方法在經(jīng)驗研究方面的有限應用,規(guī)范方法則需要經(jīng)過實證方法檢驗。正如格林(J.Geering)等人指出,所謂規(guī)范化的政治學是“力圖使價值問題進入經(jīng)驗檢驗……研究那些與廣大公眾相關或應該與廣大公眾相關的重要事情”[5](P133)。按照這種規(guī)范政治學界定,從政治方法入手研究工程問題,我們必須要從如下兩個相關視角展開:
(1)工程中存在著與廣大公眾相關或應該與廣大公眾相關的重要事情;
(2)工程中與廣大公眾相關的重要事情均是價值問題,而價值問題必然可以在政治規(guī)范方面加以審視。
第一種視角是說,工程具有“公共性”。因為大量公共基礎設施的規(guī)模實施,很大程度上來自由公民納稅構成的國家或政府預算,而且也是因為工程的負價值與其正價值,一同進入社會工作和生活領域。這表明公民有權了解如下問題:利用公共資源進行的工程實施能夠給自己帶來什么?獲得公共資助的工程項目實施進度如何?工程實施是否會帶來某些不良的社會或政治后果?等等。如果說公共基礎設施建設提供的是公共產(chǎn)品的話,那么屬于私人范疇的工程實施同樣也會深刻影響人們的社會工作和生活。因此工程本身不可能不包含公民利益,公民利益的在場是工程建構的“金本位標準”。
工程中的公民利益在場,意味著工程必然成為一個政治議題。從政治方法論上看,我們有必要把工程作為公民事務來對待,此即第二種視角。工程中存在著不同的公民利益或價值訴求。面對這種價值差異,至少可以從權力、政體、利益群體四個方面對工程做出規(guī)范政治學審視。
在與工程相關的公共決策中,工程設計和實施展示了技術專家的知識權力優(yōu)勢。這種權力優(yōu)勢,一般會以工程物的結構和功能表達出來,導致相應的政治和社會結果。例如,在美國紐約通往長島的道路上,只有大約9英尺高的天橋使黑人和窮人使用的公共交通根本無法通過。溫納(Langdon Winner)認為,這是其設計者摩西(Mose)故意選擇設計的效果性產(chǎn)物。摩西將其社會階層和種族偏見理念內嵌于天橋,使天橋讓擁有小轎車的上等白人階層或中產(chǎn)階級到達長島瓊斯海灘度假,其結果是限制少數(shù)族群和低收入群體接近長島[6](P123-124)。摩西天橋的這種權力效應解釋,似乎代表著一種強勢權力結構偏見解釋或政治過程還原論。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某種工程政治決定論,因為除此之外還存在著其他解釋學方法。約爾格斯(Joerges)表明,在摩西于1924年設計長島公園大道及其低矮天橋之前,1877年已經(jīng)開通了曼哈頓到長島的鐵路線,摩西甚至在長島公園大道旁邊建設了一條高速公路,因此像黑人這樣的弱勢群體和低收入人群即使不使用摩西后來建設的公園大道,也可以到達長島[7](P417)。這種解釋學的相對性并不意味著工程的價值中立性,只是表明工程權力解釋或政治價值判斷的多樣性或復雜性。
當從技術專家權力解釋轉向政體視角時,人們一般會注意到威權和民主兩種不同權力形式對工程決策帶來的不同社會影響。自魏特夫(K.A.Wittfogel)提出威權政制下的“水利帝國”概念[8](P17)以來,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對于水利大壩工程的政治學研究,進入一種威權政治/民主政治的二元方法論框架。正如福山(F.Fukuyama)認為:“大多數(shù)人類早期的水利工程都是小型和本地的,大規(guī)模的工程,如中國古代的大運河之能夠建成,恰恰是強大的國家政權建立之后的結果而非其起因?!盵9](P82)這似乎是說小型工程是民主的,大型工程是威權的。近年來,政治學家們從比較政治學角度,表明另一種情形——對于大型水利工程來說,民主政體和威權政體面臨著類似的利益沖突情形(如大壩移民問題),但民主國家的政治設計,允許公眾參與大壩沖突管理,而威權政治體制,則采取壓制手段,以避免反壩運動升級[10]。這種比較政治學方法,顯然包含這樣一種政體偏見,那就是民主政體總是優(yōu)于威權政體。但是,對大型工程決策而言,威權和民主并不是絕對對立的政體形式。威權政治,對大型工程決策具有相當?shù)挠行曰蚋咝?。正如李約瑟(Joseph Needham)認為的,集中的權威指揮系統(tǒng)或官僚體制“可能是現(xiàn)代文明需要面對的最大問題”[11](P58-65)。其實,當代威權體制本身,為了確保大型工程的科學性和最優(yōu)設計以及順利實施,在工程規(guī)劃、公共政策、財政支持、環(huán)境影響和社會問題等方面,也允許廣泛的公眾參與和利益調整。
進入到工程利益結構上來,利益相關者理論(stakeholder theory)應該成為工程決策或塑造工程治理秩序的政治方法論基礎。所謂利益相關者,是指“組織和管理行為的那些群體和個人”[12](P48)。利益相關者理論方法表明,工程共同體代表著一種政治結構,工程活動體現(xiàn)為一個政治過程。在工程項目管理實踐過程中,國家或政府、企業(yè)和技術專家,分別以政治權力、資本擁有和專業(yè)知識,形成對一般公眾的權力或利益優(yōu)勢。但是,正如帕克索伊(H.B.Paksoy)指出:“如果治理系統(tǒng)沒有體現(xiàn)多數(shù)人原則,那么所有技術均會變得對共同體有害——而不是帶來好處?!盵13](P161)一種健全的工程治理體系,絕不是單向度的工程技術可行性執(zhí)行,而是把對新技術應用、工程選址、征地拆遷、工程移民和環(huán)境保護等方面的社會(穩(wěn)定)評估作為工程決策的具體政治方法。
在國家或政府對工程的政治治理方法中,法律方法也許最為重要。工程法律是國家或政府通過立法對工程實踐的權力參與,形成對工程的控制和制約。聚焦于國家或政府對工程的法律治理,需要把適用法律的工程過程看作工程方法的選擇問題。對于這種方法選擇,討論工程的法律方法論問題至少應該包括如下兩條路線:
(1)把握工程法律體系,揭示工程中的法律關系構成及其原則;
(2)注重工程中的具體法律方法探討,包括法律適用、法律解釋和法律風險評估等。
第一條路線,著重于從抽象意義上對工程法律關系構成要素給予適當討論。工程法律關系主要由其主體、客體和內容構成。這里主體是指在工程法律關系中權利的享有者與義務的承擔者;客體是工程法律關系中的主體權利和義務針對的對象;內容是指工程法律關系主體在依照法律或約定享有的權利和承擔的義務。工程法律關系主體只有依法具備享有和行使權利、承擔和履行義務的雙重能力,才可能進入現(xiàn)實的工程社會關系中,工程法律也才能對工程中各種利益關系起到調節(jié)作用。
工程法律關系秩序建立,在方法論上必須要以工程質量為首要原則。這一原則涉及與安全相符合的標準、規(guī)范和功能,不達標的工程會嚴重影響人身和財產(chǎn)安全,甚至危及公共安全,因此也體現(xiàn)為公共利益原則。工程法律關系中的市場誠信和公平公正原則,則是一個跨工程、經(jīng)濟、司法等領域的方法論問題。
與第一方面的抽象要素和原則探討不同,第二方面涉及與工程相關的司法實踐中的具體法律方法探討。目前,工程實踐中備受學術界關注的工程法律問題,主要包括工程施工企業(yè)資質問題、項目招投標問題、工程監(jiān)理問題、合同管理問題、工程養(yǎng)護管理問題等。解答這些法律問題,構成了工程基本程序與制度、工程行為主體、工程招投標制度、工程監(jiān)理制度、工程養(yǎng)護和管理制度、工程法律責任制度等[14](P30-33)。工程法律問題解決,涉及復雜的法律法規(guī)選擇。對于這種司法實踐選擇,一般主要采取法律適用和法律解釋兩種方法。
所謂工程法律適用方法,是指在具體的工程法律事實出現(xiàn)后,擁有司法權的機關及司法人員,依照法定方式把法律規(guī)范應用于具體工程法律案件,進而形成具體的工程法律關系和秩序。當同一工程法律問題存在多重法律適用時,一般采取上位法優(yōu)于下位法、特殊法優(yōu)于一般法、新法優(yōu)于舊法等原則加以處理。這里值得注意的一個問題,是工程項目的法律適用存在的邊界識別問題。例如,政府采購法規(guī)定“政府采購工程進行招投標的適用招標投標法”,與招標投標法及其實施條例實現(xiàn)了對接,工程項目在什么情況下執(zhí)行招標投標法及其實施條例由工程建設項目招標范圍和規(guī)模標準規(guī)定給予限定,“政府采購工程依法不進行招標的”項目則適用于工程建設項目施工招標投標辦法的相關規(guī)定(如投標人少于三個的,屬于必須審批、核準的工程建設項目等)[15]。
所謂工程法律解釋,是指由國家機關、組織或個人,根據(jù)工程法律規(guī)定、政策、公平正義觀念、法學理論和慣例,對現(xiàn)行的工程法律規(guī)范和條款的含義、內容、概念、術語以及適用的條件等所做的說明。法官在依據(jù)工程法律進行一項司法活動前,需要正確確定有關工程法律規(guī)定的含義;律師在向當事人提供工程法律服務時,也需要向當事人說明該法律規(guī)定的含義;利益相關者為了遵守工程法律,也要對其法律規(guī)定的含義有正確的理解。
工程法律解釋具有主觀性、相對的客觀性、文義的范圍性、解釋的實踐性和歷史性等特征,因此只是權宜之計,一旦出現(xiàn)新的法律適用問題,便需要進行反思或再解釋[16](P61-62)。工程法律解釋必然隨著時間而變化,它遵循的是情勢變更原則。2009年,我國最高人民法院出臺《合同法解釋(二)》,引入情勢變更原則,使之正式成為法院處理工程合同糾紛的法律依據(jù),對復雜而漫長的工程施工合同履行過程中的法律適用和自由裁量權起到了規(guī)范作用[17](P203)。
如果說工程法律適用方法和解釋方法,代表著工程法律的選擇性和自由裁量的話,那么工程法律風險評估方法,則是工程法律主體對相關法律法規(guī)硬約束的主動應對。工程風險多種多樣,不能避免或應對風險,就意味著工程失敗。這里如果不能正確地對待甚至漠視與工程項目管理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那么就會衍生出工程法律風險,由此進一步觸發(fā)進度風險、經(jīng)濟風險、環(huán)保風險和社會風險。特別是大型工程具有投資大、一次性建設、不可逆等特征,且會占用大量土地等社會公共資源,所以大型工程必然受國家相關強制性法律法規(guī)約束,工程實施必須在相關法律法規(guī)許可范圍內開展各項工作,否則就會受到相關處罰或制裁[18](P248)。近年來,隨著我國“一帶一路”戰(zhàn)略實施,對于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投資與承接工程的中國企業(yè)來說,政治風險和法律風險管控已然成為一個熱點問題[19](P53-56)。從方法論上看,對“一帶一路”沿線每個國家進行國別政治法律風險評估,已經(jīng)成為我國對外投資和工程承包的基礎或前提。
目前工程倫理學研究已經(jīng)表明,工程具有如下兩方面?zhèn)惱硇再|[20](P31-35):一是從事工程職業(yè)的人們直接地與工程的成功與否相關,特別是工程師的個人德性、職業(yè)權利和責任以及必須接受來自工程組織的倫理準則變得非常重要;二是工程活動和結果直接間接地影響著他人、社會甚至整個人類,這種影響包含好壞或正負兩個方面效應,防止和減少工程負效應包含著倫理問題。前者屬于絕對命令倫理學范疇,后者屬于協(xié)調倫理學范疇[21](P42-48)。如果進入到工程倫理實踐中,那么問題就在于絕對命令倫理學僅僅停留于工程師、投資者和管理者為工程職業(yè)提供倫理辯護,協(xié)調倫理學則由于無法確定工程共同體邊界、共識標準而存在著難以實現(xiàn)共贏的實際困難。在這種意義上,李伯聰教授強調工程活動的倫理主體問題,認為“由于我們必須肯定工程活動的主體不是個體而是集體或團體(例如企業(yè)),于是,在研究工程的倫理問題時,在許多情況下,我們也就必須承認人們進行倫理分析和倫理評價時所面對的主體也不再是個人主體,而是新類型的團體主體。這就意味著,如果不能跨越一個從‘個人倫理主體論’到‘團體倫理主體論’的理論鴻溝,那么真正意義上的工程倫理學是不可能建立的”[22](P95)。從方法論上看,這種工程團體倫理主體論,指向的是工程活動的集體責任,我們由此必須要把工程中的倫理方法置于與工程實踐相關的公共道德與公共決策之間加以對待。
就公共道德來說,工程的倫理問題主要應限于人類共生的公共領域。工程倫理學必然涉及公共領域中的企業(yè)行為。在現(xiàn)實的工程活動中,企業(yè)、相關利益者乃至相關政府部門,或多或少都面臨著公共道德的失范現(xiàn)象,如違法操作、豆腐渣工程、政績工程等。這些公共道德失范現(xiàn)象,已經(jīng)激起了廣泛而深入的公共政策爭論。工程的倫理方法論研究和分析,就是要力圖在與工程相關的公共道德與公共決策之間架起一座橋梁或進行連接。由此我們主要研究如下兩個問題:
(1)在工程形態(tài)中,采取什么方法正確地解決工程因素與非工程因素(道德)之間的關系?
(2)在工程形態(tài)運動中,采取什么方法解決“工程人”與“道德人”之間的關系問題?
關于第一個問題,我們通常會強調工程因素優(yōu)先于非工程的道德因素,也即只有在工程產(chǎn)生社會或政治結果之后,才會提出相應的工程倫理任務。眾所周知,動機和效果是工程決策的兩個重要因素,效果或功效短期內就能表現(xiàn)出來,工程倫理主體也能比較容易地認識到自身行動的動機或道德性質。但是,與工程負價值相關的一些間接的敏感性倫理問題,則往往為工程倫理主體所忽視。工程的倫理方法論,為此首先要把工程目標、技術手段選擇、工程質量、工程利益沖突等作為倫理問題,分析它們對社會穩(wěn)定或公共道德結構的影響或威脅,從而把它們轉譯為需要排除或改善的社會問題,通過倫理對話形成與工程社會問題解決相關的倫理方案。這種倫理方案一經(jīng)制定,就應被看作是與社會要求一致的應對之策。
與第一個問題相關,第二個問題涉及與工程活動相關的人(工程倫理主體)的問題。對于這一問題,人們常常會把“工程人”定義為工程師。就公共道德來說,這種界定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工程師自身常常認為自己從事的工程事業(yè)完全是出于良好動機,也即實現(xiàn)善的目的。但是,一旦超越這些直接目的或目標,工程師個體便會陷入既對社會負責又對環(huán)境負責的倫理困境。鑒于這種狹義的工程師職業(yè)倫理學局限,李伯聰教授力圖從如下兩個方面論證一種廣義工程倫理學[23](P28):一是工程倫理主體不僅僅包括工程師,而且還包括工人、維修人員、營銷人員、投資人、決策者、管理者、使用者等許多其他人員;二是工程中的倫理問題最重要的不再是工程師的職業(yè)問題,而是工程的公共決策問題。按照這一理路,在公共道德與公共決策之間,我們寧愿把“工程人”看作是工程情境中的個人或團體。“工程人”既是工程活動主體,又是倫理主體,或者說也應該是“道德人”。2016年我國《政府工作報告》首次提到“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恰恰表明,“工程人”必須擁有“道德人”的倫理主體地位。工匠精神雖然在職業(yè)上是工程人追求完美和極致,一絲不茍,專注和執(zhí)著以及敬業(yè)的精神理念,但它的背后是工程活動范疇的人格化。
工程活動范疇的人格化,表現(xiàn)為工程物范疇的人格化,如個性化定制、柔性化生產(chǎn)、提高品質等。工程物的人格化,是指在工程建構過程中,工程物本身體現(xiàn)“工程人”的技巧和公共道德關懷,而“工程人”的工程物化,則是指“工程人”的技巧和公共道德對象化在工程物中。這意味著“工程人”要謹守這樣一種規(guī)則,那就是自己的創(chuàng)造或制造能夠讓自己和周圍的人順利生活和工作,讓大家感到放心和安全。只有“工程人”的人格對象化在工程物中,工匠精神才顯現(xiàn)出它對提升質量安全標準、促進制造業(yè)升級的積極的工程倫理意義。
我們討論工程的政治法律倫理方法論問題,目的是促進工程和諧發(fā)展和可持續(xù)發(fā)展,使工程成為一種最佳實踐。這種最佳實踐至少包括如下幾個方面現(xiàn)實要求,需要政治、法律和倫理方法應對:一是工程規(guī)劃、用戶需求以及相關利益滿足,涉及公共決策、利益關系區(qū)分、工程風險評估等;二是高質量設計和規(guī)范施工,與工程專業(yè)標準、職業(yè)倫理規(guī)范和團體意識要求直接相關;三是施工和驗收應急管理和控制,法律遵行、社會責任、倫理關懷等方法與此直接相關;四是預期、復雜性和風險管理,注重于未來預測、生態(tài)環(huán)境或社會穩(wěn)定評估、政治考量等;五是工程監(jiān)控和進度管理,主要涉及決策、相關法律法規(guī)約束和限制、工程責任等;六是成本核算、控制和管理,這直接地與企業(yè)和顧客利益有關。著眼于達到工程最佳實踐目標,一般并不是平行使用政治方法、法律方法和道德方法,而是存在如下有意或無意的制度安排秩序:
(1)自頂向下的方法論秩序和(2)自底向上的方法論秩序。
在工程領域中,所謂自頂向下是指工程中從政治方法到法律方法再到倫理方法的方法論秩序。這種方法論秩序適合于一些大型工程項目決策帶有國家戰(zhàn)略意義的大型工程,在多數(shù)情況下,與工程相關的公共決策和政府規(guī)劃處于首要地位。因此在方法論上,總是從政治籌劃開始,然后才進入依法規(guī)劃、論證和實施,只有當工程決策圍繞工程方案、環(huán)境和社會影響評估等問題出現(xiàn)爭論時,倫理方法才會登場。在這種自頂向下的方法論秩序下,威權政治起著重要的組織協(xié)調作用,立法建章起著制度規(guī)范作用,相關倫理評估則有補充修正功能。
與自頂向下秩序相反,所謂自底向下是指工程中從倫理方法到法律方法再到政治方法的方法論秩序。這種方法論秩序適合于一些新興工程領域。任何新技術應用和推廣均存在一定風險,圍繞是否應用和推廣以及何時應用和推廣新技術問題便會產(chǎn)生分歧。例如,轉基因工程目前展示了從食品到治療疾病再到生命性狀改善的一系列可能性,但這種可能性也包含著諸多潛在風險,如物種邊界消失、人類健康影響、長期環(huán)境影響、轉基因干預人類進化、克隆人等問題。對于這些問題,我們總是從倫理評估角度開始,然后才擴大到法律方法和政治方法運用。
以上兩種方法論秩序區(qū)分并不是絕對的,因為政治方法、法律方法和倫理方法之間存在著相互關聯(lián)甚至相互重疊的復雜關系。政治方法與法律方法的關系,一方面表現(xiàn)為政治方法為工程立法和司法實踐提供保障,工程法律在社會中的被遵行也要依靠政治權力強制,另一方面表現(xiàn)為法律方法服務于政治,法律方法確認和調整工程中的各種利益關系,防止支配性權力和資本侵害法律保障的工程權利和相關社會群體利益。政治方法與倫理方法之于工程面對的都是現(xiàn)實的相關利益問題,倫理方法作為思維判斷,能為政治方法提供工程價值的道德判斷或倫理方向,而政治方法為工程倫理主體關系提供可衡量的理性決斷。對于法律方法與倫理方法關系,工程倫理規(guī)范不是工程法律,但工程法律卻可以說是工程倫理規(guī)范,因此工程法律是對工程倫理規(guī)范的進一步強制性規(guī)范。只有當這種工程法律或標準滯后于工程實踐時,倫理方法才得以介入。在多數(shù)情況下,面對這種復雜的方法論關系,我們必須要綜合地運用政治法律倫理方法,處理與工程相關的社會沖突甚至政治沖突。
[1]K.Popper.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Vol.1)[M].London:George Routledge&Sons,1945.
[2]田鵬穎.論社會工程方法論的時代特征[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5(5).
[3]B.R.Allenby,D.Sarewitz.The Techno-Human Condition(M).Cambridge,MA:MIT Press,2011.
[4]唐·伊德.技術與生活世界:從伊甸園到塵世[M].韓連慶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5]J.Gerring,J.Yesnowitz.A Normative Turn in Political Science[J].Polity,2006,Vol.38,(1).
[6]L.Winner.The Whale and Reactor: A Search for Limits in an Age of High Technology [M].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6.
[7]B.Joerges.Do Politics Have Artifacts [J].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1999,Vol.29,(3).
[8]卡爾·魏特夫.東方專制主義[M].徐式谷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9]F.Fukuyama.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M].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11.
[10]A.Swain,Ang Ming Chee.Political Structureand ‘Dam’Conflicts:ComparingCasesin Southeast Asia[EB/OL].http://www.worldwatercouncil.org/fileadmin/wwc/Library/Publications_and_r eports/Proceedings_Water_Politics/proceedings_waterpol_pp.95-114.pdf,2016-03-16.
[11]J.Needham.Review of Oriental Despotism [J].Science and Society,1959,Vol.23.
[12]E.Freeman.Strategic Management:a Stakeholders Approach[M].London:Pitman Publishing,1984.
[13]H.B.Paksoy.Leviathan:Identity Interaction between Society and Technology[J].Entelequia:Revista Interdisciplinar,2006(2).
[14]王祥偉.工程法學體系構建研究[D].長安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
[15]柳艷柏.把握工程項目的法律適用“邊界”[N].中國政府采購報,2015-08-07(3).
[16]王斐.工程合同糾紛法律解釋的弊端[J].施工企業(yè)管理,2010(1).
[17]沈德詠、奚曉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理解與適用[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9.
[18]朱輝.工程項目法律風險的識別和應對[J].經(jīng)營管理者,2016(2).
[19]朱中華.投資與工程承包政治和法律風險研究[J].國際工程與勞務,2016(1).
[20]李世新.工程倫理學研究的兩個進路[J].倫理學研究,2006(6).
[21]李伯聰.絕對命令倫理學和協(xié)調倫理學[J].倫理學研究,2008(5).
[22]李伯聰.工程倫理學的若干理論問題[J].哲學研究,2006(4).
[23]李伯聰.關于工程倫理學的對象和范圍的幾個問題[J].倫理學研究,2006(6).
李三虎,中共廣州市委黨校(廣州行政學院)教授,《探求》主編,中國社會學會科學社會學專業(yè)委員會副理事長,哲學博士。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工程實踐的倫理形態(tài)學研究”(15ZDB015),國家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當代西方自主理論研究”(13BZX083),浙江省社科規(guī)劃課題(16NDJC027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