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文全
寒山是一位充滿謎團的詩人,他的生活年代以及身份經(jīng)歷目前都尚無定說,國內(nèi)外學者唯一的共識就是寒山是一位隱士。但是以伯頓·華生(Burton Watson,1925— )和韓祿伯(Robert G.Henricks,1943— )為代表的美國漢學界,關(guān)于寒山的身份近來更傾向于寒山曾經(jīng)做過低級的官吏這樣一種觀點,認為寒山是后來辭退工作而退居山野。華生評價寒山詩指出:“盡管寒山詩集中的一些作品可能是后來添加的,但大部分作品看起來出自一個人之手,這個人是一位農(nóng)夫,苦于貧困和家庭不和,最終他游歷了很多地方之后,或許做過一段低級官吏,隱退到天臺山地區(qū)一個叫做寒山的地方?!雹貰urton Watson, Cold Mountain: 100 poems by the T’ang poet Han-Shan.New York: Grove Press, Inc., 1962, p.9.原文:Though some of the poems in the collection are probably later additions, a large part of them appears to be by one man, a gentleman farmer, troubled by poverty and family discord, who, after extensive wandering and perhaps a career as a minor official, retired to a place called Cold Mountain among the T’ien-t’ai range.根據(jù)《牛津雙解英漢大詞典》的解釋,retire一詞是指“to stop doing your job, especially because you have reached a particular age or because you are ill/ to leave a place, especially to go somewhere quieter or more private.”這個詞顯然包含退休或者隱退的含義。韓祿伯繼承了華生的這一觀點,并列舉了《書判全非弱》《徒勞說三史》等三首詩歌作為證據(jù)。
關(guān)于寒山與科舉的關(guān)系,先行研究中曾經(jīng)涉及過,但關(guān)于寒山是否做過官吏,中日兩國的學者包括英國漢學家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和美國詩人施耐德(Gary Snyder,1930—)等人都未曾明確提及過。項楚在《寒山詩注》前言中關(guān)于寒山的身份做了如下總結(jié):“閭丘胤稱他為貧人,《祖堂集》稱他為逸士,《仙傳拾遺》也說他‘隱居天臺翠屏山’,可見他是一位隱士?!辈贿^他的詩多說佛理,所以后人多稱他為詩僧。隨后項楚引用了王進珊的觀點認為寒山是隱者,后來避世到了天臺山,并作了補充,因為寒山詩中有《個是何措大》《書判全非弱》兩首,所以認為寒山或許曾應試而落第。②項楚:《寒山詩注》,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3—5頁。華生和項楚都提及了《書判全非弱》這首詩,原文是:
書判全非弱,嫌身不得官。
銓曹被拗折,洗垢覓瘡瘢。
必也關(guān)天命,今冬(年)更試看。
盲兒射雀目,偶中亦非難。③同上,第298頁。
顯然,對于這首詩,不同譯者做出了不同解讀,影響了他們對寒山身份的判斷。
本文以考察中外譯者對寒山詩的不同解讀為切入點,發(fā)現(xiàn)造成外國譯者產(chǎn)生“誤讀”的源頭存在于日本這一唐詩傳播的媒介當中。影響因素既包括日本獨特的漢文訓讀知識體系,也包括日本民族文化心理以及時代背景等。從一首寒山詩的個案可以看出,日本這一傳播媒介對中國唐詩的國外接受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一
寒山詩在日本流傳歷史悠久,寒山詩注釋開始于江戶時代的釋交易和尚。
《寒山子詩集管解》(寬文12年江戶神田鍛冶町 中野氏孫三郎 奧田重郎兵衛(wèi) 板行):
通典曰,吏曹所銓(能力を測って選抜する)者四,身言書判也。見韻瑞,《后漢書·趙壹傳》曰,所好則鉆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帝王世紀》曰,帝羿有窮氏與吳賀北游,賀使羿射雀,羿曰生之乎,殺之乎,賀曰射其左目,羿引弓射之,誤中右目,羿抑首而愧,終身不志(忘)。故羿之善射至今稱之,見《文選》鮑明遠擬古詩注。此曰盲兒射雀目,未見所出,蓋有所據(jù)矣,我未之見也。 此篇意謂身言書判非弱者有不得官,譬之羿不能中也;又身言書判非強者有時得官,比之盲偶能中也,豈非關(guān)天命耶。此射字有射策之射字之意乎。
關(guān)于《書判全非弱》這首詩,釋交易首先注釋了唐代的科舉制度,隨后引用后羿射雀目的典故對尾聯(lián)作了解釋,最后是自己對整首詩的解讀。江戶中期白隱和尚在參考釋交易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從禪宗角度闡發(fā)了自己對寒山詩的解讀,其弟子整理完成了《寒山詩闡提記聞》(簡稱《闡提記聞》)。當時的注釋文都是用漢文書寫,字詞解釋也延續(xù)使用漢文,詩歌的訓讀是采用在原文上標注訓讀符號的方式。如《闡提記聞》中該詩的訓讀標記為“書判全非レ弱、嫌二身不一レ得レ官”。根據(jù)此標記改寫成現(xiàn)代日語就是“書判全く弱れるに非ざるに身の官を得ざることを嫌う(書判都不弱,對于“身”不得官這件事感到“嫌”)”,由此整句詩的理解就取決于“身”與“嫌”的解釋。白隱只對“嫌”字作了解釋:“嫌,匯,胡兼切,音賢,不平于心也,又疑也,憎也。女子多嫌疑,故從女?!雹偃娜缦拢簳?,《唐高宗記》定銓法,身言書判是唐之選法取人術(shù)也。一曰身體豐偉,二曰言辭辨正,三曰書法諧遵美,四曰判文優(yōu)長,四事皆可取。嫌,匯,胡兼切,音賢,不平于心也,又疑也,憎也。女子多嫌疑,故從女。銓,且緣切,音詮,量也。三詮,《唐選法》尚書詮掌七品以上選,侍郎詮掌八品以下選,流外謂之小選。拗,于巧切,音凹,上聲,手拉折也。覓瘡瘢,《后漢書·趙壹傳》曰,所好則鉆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射雀目,《帝王世紀》曰,帝羿有窮氏與吳賀北游,賀使羿射雀,羿曰生之乎,殺之乎,賀曰射其左目,羿引弓射之,誤中右目,羿抑首而愧,終身不忘。故羿之善射至今稱之,見《文選》鮑明遠擬古詩注。識疑試乎。(延亨3年,京師書林,禪家書林,柳枝軒,小川多龍衛(wèi)門刻)關(guān)于“嫌”字,《說文解字》中解釋為“不平于心也,從女兼聲,一曰疑也?!雹冢h)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23頁??梢姲纂[的解釋依據(jù)《說文解字》,但是后半句“女子多嫌疑,故從女”是白隱自己附加的,在白隱的注釋文中他沒有明確此處的“嫌”字究竟應該解釋為“不平于心”還是“疑”,但是根據(jù)后面附加的注釋文判斷,他可能傾向于“疑”這一義項。
明治維新以后,日本不管在佛教思想領(lǐng)域,還是在文字書寫上都發(fā)生了變革。雖然佛教遭到了官方的“滅佛毀釋”運動的打擊,但是白隱及其思想?yún)s受到了統(tǒng)治階級的重視,1884年明治天皇賜予白隱“正宗國師”謚號。隨后白隱相關(guān)著作開始大量出版,《闡提記聞》中記錄了大量白隱思想,該書作為白隱思想載體也開始被重復出版。同時日本這一時期也在“言文一致”運動的推動下逐漸確定了新的文字書寫規(guī)范,取代過去的漢文書寫記錄系統(tǒng),為了把漢文轉(zhuǎn)換成現(xiàn)代日語,出現(xiàn)了半文半白的漢文訓讀體文章。如1899年出版的若生國榮的《寒山詩講義》就是典型例證,該書是第一本用現(xiàn)代日語重新書寫的《闡提記聞》。如下文所示,“書判とは、唐宗記に、定銓の註に、法は身言書判是れ唐の選法、人を取る術(shù)なり。(白隱注釋原文:書判,《唐高宗記》定銓法,身言書判是唐之選法取人術(shù)也。)”①原文節(jié)錄:帝王世紀に曰く,「帝羿有窮氏,呉賀と北に遊ぶ,賀、羿をして雀を射しむ、羿がいはく、之れを生さん乎,之れを殺さん乎,賀が曰く、其の左りの目を射よ、羿、弓を引て之れを射る,誤りて右の目に中づ。羿、首を抑へて之れを媿づ、身を終わるまで忘れず、故に羿の射を善する今に至るまで之れを稱す」若生國榮:《寒山詩講義》,光融館,1899年,第129—130頁。(原文標注訓讀,與白隱原本相同,無訓讀文。)語序與漢文大致相同,采用日文特殊訓讀體把漢文轉(zhuǎn)換成淺近白話日語,以供更多沒有漢文閱讀基礎(chǔ)的讀者閱讀。但這一時期漢詩的訓讀仍沿用在原文上標注符號的方式,因此若生國榮的書中并沒有寒山詩的訓讀文,因此無法考察“嫌”字在當時是被如何解讀的。
直到1917年大內(nèi)青巒的《寒山詩講話》中才第一次出現(xiàn)了“嫌身不得官”的詩歌訓讀文“身の官を得ざるを嫌(きら)ふ”②大內(nèi)青巒:《寒山詩講話》,明治出版社,1917年,第141—142頁。,這里的“嫌”訓讀為“きらふ”,厭煩、憎惡的意思,但是大內(nèi)青巒的注釋只是在字詞出典方面部分參考了《闡提記聞》,并沒有形成廣泛影響力。1933年渡邊海旭在參考了若生國榮《寒山詩講義》基礎(chǔ)上,使用已經(jīng)定型的現(xiàn)代日語重新闡釋了《闡提記聞》中的注釋思想。得益于白隱思想的深遠影響力,此版本流傳甚廣,關(guān)于寒山詩的詩文訓讀也基本定格了日本漢學界對于寒山詩的理解。渡邊海旭把“嫌身不得官”訓讀為“身の官を得ふ”③[訓読] 書判全く弱きに非ず、身の官を得ざるを嫌ふ、銓曹に拗折せられ、垢を洗ひて瘡瘢を覓めらる、必ずまた天命に関わる、今年更に識看せよ、盲児雀目を射る、偶中亦難きに非ず。書判とは官吏に登庸去れることを云う。銓曹とは試験官ぢゃ。扨て進士(官名)に及第するも落第するも皆天運であって、我が身が官途に就けなかったからと申して、心中に不平不満の念を起してはならぬ。試験官に身體の豊偉とか、言辭の辨正ぢゃとか、書法の遒美(若生國栄:書法諧遵美)で書法が正しく美しいかとか、判文優(yōu)長の如何等と云う検定法で、ぎうぎう拉折られるような目にあったり、宛然、垢を洗つて瘡の跡を覔められるやうに、色々と詰問されるから、及落は所詮天命に基づくものである。年々の例で今年も亦落第する者が多からうが、試みに看よ、百折撓ゆまず精勵したならば、何時の日か必ず其の志を達することが出來るに相違ないものぢゃ。丁度あの盲児が、雀の目玉を射貫くことも修業(yè)次第で出來るようになる如く、偶々、當らぬからと云って難しいとなしてしまつては、何ンにもならぬものぢゃ。たふされし竹はおのづと起き伸びてたふせし雪はあとかたもなし雨後の晴日、順逆の理趣は、この一首に盡きる?!改孢\時の美徳は沈毅以て悶へざるに在り」とベーコンも云うて居る??嚯yに処しては、じつと耐忍する沈毅と云うことが大切である。(渡邊海旭:《寒山詩講話》,京文社書店,1933年,第194—195頁。),他第一次把“嫌”字理解成“うたがう(懷疑)”。
諸橋轍次編著的《大漢和辭典》中,對于“嫌”字,依據(jù)《說文解字》分別解釋為“あきたらぬ、こころよくない/うたがう、うたがわしい”,另外還有“きらう/ちかい/わるいこと”等諸多義項④諸橋轍次:《大漢和辭典》,東京:大修館書店,1968年縮寫版,卷3,第747頁。。關(guān)于如何區(qū)分并沒有做出詳細說明,倒是從《廣辭苑》的解釋中看出一點端倪,從詞典的例句可以看出,近世以后如《好色一代男》等和文學中,“嫌”字表示“きらう/好ましくない”等意義,“うたがう”主要對應“疑”字,類似用法見于《源氏物語》等古代和語文學,可見和文學中“嫌”和“疑”是明確區(qū)分的。與此相反,在古代漢文學領(lǐng)域,“嫌”字則多訓讀為“うたがう”,如菅原道真的漢詩文集《菅家文草》(900年成書)中,“ のさへづりはかへりて簧(しょうのふえ)の舌にあるかと嫌(うたが)ふ”(《廣辭苑》)。正是由于“嫌”與“疑”這種日文使用的特點,渡邊海旭等人才把“嫌身不得官”一句訓讀為“身ノ官ヲ得ざるを嫌(ウクガヲ)”。
二戰(zhàn)后,入矢義高、入谷仙介、久須本文雄等人都秉承了這一訓讀方式,從“對于自己得不到官這件事感到懷疑、難以理解”這一角度去翻譯這句詩,這一解讀方式經(jīng)由日本最終被美國譯者廣泛接受。可見,日文訓讀對漢詩的國外傳播與接受起到了決定性的影響作用,同時也從側(cè)面反映了現(xiàn)代日語語法和詞匯意義逐漸形成并定格的演變過程。
二
那么,“嫌身不得官”一句詩究竟應該如何理解呢?中國學者項楚把“嫌身不得官”一句解釋為“謂由于不符合‘體貌豐偉’之標準而于選官中落選。‘身’即唐代擇人四法之一?!雹夙棾骸逗皆娮ⅰ?,第298頁。唐代科舉放榜是在禮部南院東墻上張榜,同時有以泥金書寫的榜貼送到家中②關(guān)于唐代科舉的相關(guān)知識參考了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8—326頁;楊波:《長安的春天:唐代科舉與進士生活》,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榜上只寫及第者的姓名,根本不會提及落第者的任何信息,更不可能知道落第的理由,因此把此句解釋為因為身體不夠偉岸而落榜似乎缺乏說服力。況且唐代科舉盛行舉薦制度,主要靠詩賦聲譽來獲得舉薦,如杜牧就是因為《阿房宮賦》獲得盛譽因而中舉的。同時,考試中主要考察舉子的“書、判”兩項能力,所以寒山寫道自己“書判全非弱”;身和言這兩項很少被提及,考官并沒有今天的面試制度,在放榜之前無法判斷舉子的相貌是否偉岸美丑,因此將該詩解釋為因為身體相貌原因而導致科舉失敗似乎有些牽強。
日文訓讀中 “嫌”與“身不得官” 一直是分開的,實際上在唐代詩歌中“嫌身”一詞作為固定搭配是比較常見的,把“嫌”與“身”分開解讀并不符合唐詩中詞語表達的常識。如李廓《落第》一詩同樣是關(guān)于科舉落第的,兩詩創(chuàng)作意境類似,因此在考察“嫌身”一詞的含義時非常具有參考價值。
落第
榜前潛制淚,眾里獨嫌身。
氣味如中酒,情懷似別人。
暖風張樂席,晴日看花塵。
盡是添愁處,深居乞過春。③《唐才子傳》,卷4,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在榜前暗自控制自己的淚水,精神恍惚不定猶如酒醉,情緒低沉好像與人分別時一般。溫暖的和風帶來了管樂齊鳴的慶祝中舉的歡慶場景,晴日里到處都是賞花的人群??吹竭@些別人的歡樂的場景,時時勾起自己的愁緒,希望深居宅中度過這個春天。李廓(783—約850)年少有志,但屢次困于科舉考試,這首詩非常形象地描寫出了科舉失敗后舉子的失落與消沉?!氨娎铼毾由怼币痪渲械摹蔼殹弊衷凇短圃娂o事》和《御定全唐詩》中寫作“自”,筆者認為“獨”比“自”更為恰當,因為“獨”包含“暗地里,偷偷地”的意思,與“潛”相對應,都是表示舉子在別人面前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悲傷心情?!吧怼笨梢灾干眢w,也可以指自己,“嫌”應該是《說文解字》中的第一個義項,“心中感到不平”,因此整句詩是說“裹挾在看榜的眾人之間,心里暗自自責、埋怨自己”。
再如,白居易的《放言》五首:
泰山不要欺毫末,顏子無心羨老彭。
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
何須戀世常憂死,亦莫嫌身漫厭生。
生去死來都是幻,幻人哀樂係何情。④(元)方回編:《瀛奎律髓》,卷39,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白居易的《放言》五首是一組政治抒情詩,是在憲宗元和10年(815)他被貶赴江州途中所作。意思是泰山雖然偉大但也不能鄙視毫末,顏子是指顏回,孔子的得意弟子,但早逝,老彭是指彭祖,傳說中的長壽者。用松樹和槿花作比,也是想表達相同的含義,即人不在于活得多么長久,關(guān)鍵要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后四句是直接抒情,勸諭人們不要貪戀俗世更不要總是擔心死亡,同時也不要“嫌身”和“厭生”,生生死死不過都是一場幻覺。這里的“嫌”與“厭”是相對應的,都是嫌棄、厭棄的意思,不要“嫌棄自己”和“隨便、胡亂地厭惡人生”。還有姚合的《贈劉義》也使用了“嫌身”一詞:
自君離海上,垂釣更何人。獨宿空堂雨,閑行九陌塵。避時曾變姓,救難似嫌身。何處相期宿,咸陽酒市春。⑤同上,卷42。
劉義是豪俠之士,他曾經(jīng)殺人亡命,這首詩寫的是他亡命時更改姓名、獨來獨往的生活場景?!熬入y似嫌身”是指 “援助、幫助別人時好像要舍棄自己、絲毫不顧惜自己一般”,是用來形容劉義的俠義精神。
“嫌身不得官”的斷句是“嫌身/不得官”還是“嫌/身不得官”,之所以中日兩國間會產(chǎn)生如此大的差異,原因主要在于漢語與日語語法結(jié)構(gòu)的不同。唐詩中“嫌”字一般作為動賓結(jié)構(gòu),后面接賓語,所以“嫌身”二字是一起連用的。而日語訓讀只注重獨字的解讀而忽略了漢語表達習慣,“嫌/身不得官”符合日語表達習慣,因此幾百年來沒有人對這句詩的解讀提出過質(zhì)疑。由此看來,“嫌身不得官”中的“嫌”字,在“不平于心”與“疑”這兩個義項中,取前者顯然更為合適,“身”表示“自己”,即雖然“書”和“判”都并不差,但是生氣埋怨自己科舉失敗沒有得到官職。頷聯(lián)“銓曹被拗折,洗垢覓瘡?!敝校谧载?、嫌棄完自己之后,又認為是考官故意為難自己。在尋找了一圈借口之后,說“ 必也關(guān)天命,今冬(年)更試看。盲兒射雀目,偶中亦非難”。也許都是上天注定的,即使沒有希望也仍然要去繼續(xù)參加科舉,反映了舉子們無奈而又絕望的精神狀態(tài)。
三
由于對 “嫌身不得官”中“嫌”字一字理解的偏差,導致了《書判全非弱》在日本完全不同的接受傾向。①項楚在前言部分,列舉《書判全非弱》《個是何措大》等詩,評論道“他(寒山)也曾有過施展抱負的想法,然而現(xiàn)實中屢屢碰壁,因而懷才不遇的悲慨便屢屢從他的詩中發(fā)出”??梢婍棾J為此詩抒發(fā)了寒山科舉不中的憤慨(《寒山詩注》,第6頁)?!跋由怼苯忉尀椤跋訔?、自責、對自己不滿”的話,整首詩的理解就定格在了無奈、悲觀的基調(diào)上。但是“嫌”字解釋為“うたがう(懷疑)”的話,整首詩的理解就定格在了積極、繼續(xù)迎接挑戰(zhàn)的基調(diào)上。因為不服輸才會懷疑,進而懷疑被考官做了手腳,所以后面的四句都是從積極重新準備的角度去解釋了。
江戶時代的釋交易把此詩評價為:“此篇意謂身言書判非弱者有不得官,譬之羿不能中也;又身言書判非強者有時得官,比之盲偶能中也,豈非關(guān)天命耶。此射字有射策之射字之意乎”。有能力的人可能不得官,沒有能力的人也可能得官,一切都是天命所定,釋交易首次明確從“天命”的立場來理解此詩。白隱沒有評論此詩,但是白隱思想的闡釋者們則開始從積極的角度來闡釋此詩。1899年若生國榮評價此詩說:“此詩主旨在于,考取進士也好,落第也好此皆天意,因此即使落第也不必失魂落魄,只要有百折不撓的志向,總有一天會達成宿志吧,試看那盲兒射穿雀目也并非難事。”②若生國榮:《寒山詩講義》,第129—130頁?!挨长卧姢沃饕猡?、進士に及第するにも、又落第するも皆な天運なるが故に、落第したとて、落膽するには及ばぬぞ、百折不撓の志を有するならば、何れの日が宿志を達することもあらん、試みに看よ彼の盲児も、雀の目を射貫くことも亦難きにあらざるべきなり。1907年釋清潭在《寒山詩新釋》(丙午出版社,1907年)中評價此詩曰:“寒山最要提倡的是即使落第也要鼓起勇氣勉勵下去?!雹坩屒逄叮骸逗皆娦箩尅罚绯霭嫔?,1907年,第127—128頁。“此篇は當世に志し有る者が朝廷の考試を経て登第するもあり、登第せざるも有り、其有り様を云ふたのである。(此篇敘述的是當代有志者有的通過了朝廷的考試,有的沒有通過,敘述這些諸種狀況。)”最后評價此詩說“落第するも猶勇を鼓して勉勵せよと寒山が一番喝するのである。1933年渡邊海旭:只要百折不撓,全身心努力的話,總有一天可以完成志向。正如那盲兒通過不斷修煉也可以射穿雀目一樣,偶爾不中就輕言困難放棄的話,自己會毫無收獲?!喔舱f過‘逆境中的美德在于沉著而不消沉’。說的就是面對苦難一直隱忍德沉著是最重要的?!雹芏蛇吅P瘢骸逗皆娭v話》,第194—195頁。“百折撓ゆまず精勵したならば、何時の日か必ず其の志を達することが出來るに相違ないものぢゃ。丁度あの盲児が、雀の目玉を射貫くことも修業(yè)次第で出來るようになる如く、偶々、當らぬからと云って難しいとなしてしまつては、何ンにもならぬものぢゃ?!改孢\時の美徳は沈毅以て悶へざるに在り」とベーコンも云うて居る??嚯yに処しては、じつと耐忍する沈毅と云うことが大切である。上述解讀的中心意思都是在強調(diào)是否考取都是天命安排,不必計較結(jié)果,只要自己百折不撓地繼續(xù)努力,終有一天會取得勝利。
從這些解讀中既可以看到為了青年修身目的注釋者們所進行的積極的人生觀教育這一修養(yǎng)運動實際狀況,同時也體現(xiàn)了日本人獨特的“天命”觀:即,并不是消極等待的宿命觀,而是拋開結(jié)果積極進取,這也是影響《書判全非弱》一詩解讀的關(guān)鍵因素。修養(yǎng)運動并沒有準確的定義,主要是宗教界、思想界文人通過引用古代先賢的事跡或言行來著書立說,目的是教育年輕學子,以培養(yǎng)出符合當時社會潮流的合格人才。二戰(zhàn)后入矢義高、入谷仙介等漢學家們也都是從積極的立場來閱讀這首詩,久須本文雄在1995年出版的寒山詩注釋中如此評價此詩:“此詩意在說明,事情成敗由天命所定,苦難的時候需要不屈不撓的精神?!雹倬庙毐疚男郏骸蹲野妫汉绞暗谩?,東京:講談社,1995年,第207頁。原文:この詩は,事の成否は天命によるが、苦難の場合は不撓不屈の精神が必要であることをのべている。
天命是指上天主宰的人的命運,也稱為“天運”,源于《論語》。日本的“盡人事待天命”思想是在吸收中國哲學思想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并把這種思想具體轉(zhuǎn)化成一種民族集體思想行為模式?!氨M人事待天命(人事を盡くして天命を待つ)”這句日語諺語出典于南宋胡寅《讀史管見》中的“盡人事而聽天命”思想,現(xiàn)在表達的意思是只要做了人所能及的最大限度的努力就可以了,結(jié)果如何都不后悔,但什么都不做而等待天命的人,則被視為懶惰。此思想究竟由誰完成體系化的整理并廣泛推行尚待考察,但是從如下事例可以對其形成及推廣的過程略窺一斑。江戶時代著名儒學者佐藤一齋(1772—1859)在其著作《言行錄》中比較詳細地闡述了日本人的天命觀,后來修養(yǎng)運動的主要推動者加藤咄堂在《修養(yǎng)大講座》系列書籍中引用該著作并用現(xiàn)代日語詳細解讀了佐藤一齋的思想,伴隨修養(yǎng)運動的廣泛普及,“盡人事待天命”思想進一步深化了對日本人行為模式的影響。
凡作事,當盡于人而聽于天焉。有人平生放懶怠惰,輒謂人力徒勞無益,數(shù)諉于天來,則事必不成。蓋是人,天奪之魄使然,畢竟亦數(shù)也。有人平生敬慎勉力,乃謂人理不可不盡,數(shù)俟于天定,則事必成。蓋是人,天誘之衷使然,畢竟亦數(shù)也。又有盡于人而事不成,是理可成而數(shù)未至者,數(shù)至則成。不盡于人而事偶成,是理不可成而數(shù)已至者,終亦必致敗,要之皆數(shù)也。成敗有不于其身而于其子孫者,亦數(shù)也。②加藤咄堂:《修養(yǎng)大講座》第1卷,東京:平凡社,1940年,第277—278頁。
佐藤一齋反復論述“數(shù)”與人成敗的關(guān)系,懶惰之人上天奪其魂魄,則其永遠不可能成功,勤勉之人只要“數(shù)”到來就會成功。盡管偶有不努力而成功者或者努力了而不成功之人,但這些都不能僅局限其一人來看待,而是要看其子孫幾代人的成敗??傊既怀晒φ邔硪脖財。诿阏呒词棺约翰怀晒?,在其子孫時代也必會成功。加藤咄堂把上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數(shù)”這一概念解釋為“命運之數(shù)”。他概括上段內(nèi)容說:“人都是命運之子,正如‘積善之家有余慶,積不善之家有余殃’這句話所說,應該從一家?guī)状说慕?jīng)歷來判斷成敗。這也是‘數(shù)’,也即命運,人的生存之道正在于任憑天命的安排來盡人事?!弊籼僖积S的思想是在吸收朱子學和陽明學基礎(chǔ)上形成的?!氨M人事待天命”可以說是日本人人生教育之根本??梢姡毡救诉@種普遍的民族心理對于寒山詩的解讀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四
日本漢學家入矢義高在寒山詩的英語世界傳播中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他對寒山詩的理解深刻影響了英語譯者的譯文。在他的努力下,1958年巖波書店推出的中國詩人選集中,首次把寒山與李白、白居易等人相提并論,寒山詩作為詩歌而不是禪宗語錄開始在日本廣泛流布。入矢義高在繼承前人注解的基礎(chǔ)上,把《書判全非弱》這首寒山詩翻譯成現(xiàn)代日語文體:
書も判も、決して人に劣っているのではないのに、
いったいどうして官途に就くことができないであろう。
それは、銓衡官に意地悪をされて、
重箱の隅をつつくようにあら捜しされるからだ。こうしてはねられてばかりいるというのも、きっと彼の天命がそうなのであろうが、
しかし今年ももう一度、受験してみなされ。めくらがすずめの目を射る、といっても、
まぐれあたりがまったくないとは言い切れない。①入矢義高譯注:《寒山》,巖波書店,1958年,第295頁。
美國漢學家華生根據(jù)入矢義高的日文譯文轉(zhuǎn)譯如下:
I’m not so poor at reports and decisions ─
Why can’t I get ahead in the government?
The rating officials are determined to make life hard..
All they do is try to expose my faults.
Everything, I guess, is a matter of Fate;
Still, I’ll try the exam again this year.
A blind boy aiming at the eye of a sparrow
Might just accidentally manage a hit.②Watson, op.cit., p.37.
關(guān)于“嫌身不得官”一句,華生翻譯成“Why can’t I get ahead in the government(我為何不能在政府部門中獲得晉升)”,而入矢義高的原譯文是“どうして官途に就くことができないであろう(究竟為何我不能進入官途)”。關(guān)于“嫌”字和最后“盲兒射雀目”一句華生完全繼承了入矢義高的理解,唯有“不得官”一處背離了日文譯文?!肮偻兢司亭ㄟM入仕途)”與“get ahead(晉升)”顯然是不同的概念,日文譯文沒有背離原文而英譯文發(fā)生了變異。這種變異直接導致了東西方對于寒山身份認識上的偏差,在西方讀者心中寒山成了一位曾經(jīng)混跡官場而最終辭職隱居之人。這種身份認識與中國其他官場失意詩人(如陶淵明)在經(jīng)歷背景上產(chǎn)生了契合點,也為把寒山詩當作文學作品閱讀提供了有力的佐證支持,使得厭倦現(xiàn)實秩序的西方讀者與寒山更容易產(chǎn)生精神上的共鳴。可見,一處小小的“誤讀”最終影響了寒山詩在西方的接受。
華生譯文中的這種“誤讀”或許是由于東西方不同的官僚制度體系造成的。按照西方公務員制度,通過公務員考試成為一名職員并不意味著做官,只有獲得晉升機會才獲得了些許的職權(quán),因此可以說由職員到官員是要經(jīng)過晉升才能實現(xiàn)的,因此華生的譯文在實質(zhì)上并沒有問題。但是中國古代官場沒有職員,即使暫時未獲得官職,但是身份上已經(jīng)是官員了,科舉對于身份的改變起了決定作用。由此可見,文化背景上的差異是寒山詩“誤譯”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所在。
從“嫌身不得官”一句詩意義的演變過程可以看出,寒山詩的傳播與接受經(jīng)過了日本社會與文化的過濾和篩查,形成了日本人的獨特解讀方式。伴隨與美國譯者的交流,這種接受方式影響到歐美世界,同時與美國社會文化背景的影響相疊加,最終定格了西方世界讀者對寒山詩的接受方式。除了寒山詩以外的其他唐詩,在歐美世界的傳播大致都經(jīng)歷了相同的過程,因此欲廓清歐美世界中唐詩的傳播與接受情況,絕對不能忽視日本這一中間媒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