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魁
浙江海浩律師事務所,浙江 杭州 31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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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款與不當?shù)美疇?/p>
周朝魁
浙江海浩律師事務所,浙江 杭州 310004
借款糾紛還是不當?shù)美m紛,在現(xiàn)實生活中經常是交錯復雜的,由于法律規(guī)定過于原則,及相關制度體系構建不完善,也給法官判案帶來很大的困惑。但囿于“法官不得拒絕裁判”司法原則之規(guī)定,如何在現(xiàn)有法律框架范圍內,充分運用相關訴訟原理,作出對法律事實的認定,仍是司法實務中必須面對的事情,本案的訴訟進展及裁判思路值得借鑒。
借貸;不當?shù)美慌e證責任;消極事實
浙江程某汽車電器有限公司(所在地,溫州。以下稱“程某公司”)與杭州**汽車電器公司(所在地,富陽。以下稱“益某公司”)自2005年以來長期進行業(yè)務合作,由程某公司向益某公司供貨,益某公司根據(jù)雙方對賬情況支付相應貨款。2008年11月18日,程某公司總經理(非法定代表人)黃某在出差富陽期間與益某公司總經理(法定代表人)周甲間發(fā)生個人款項往來,當日黃某從富陽某銀行取款機取得現(xiàn)金90000元交給周甲。事后,周甲與益某公司共同向程某公司出具“收條”一份,內容為:“今收到程某公司現(xiàn)金90000元整。”加蓋益某公司公章及周甲簽名。后程某公司與益某公司因合作不暢而發(fā)生糾紛,并訴至某法院。隨后,程某公司就該90000元款項憑“收條”及相關銀行取款憑證,以民間借貸為由起訴益某公司及周甲。雖訴訟進展頗費周折,但終以不當?shù)美@得勝訴。
眾所周知的原因,不當?shù)美m然是債務形成的原因之一,但在民法中規(guī)定非常原則、不具體,司法實踐中難于操作,特別是對舉證責任分配爭議較大,而本案的最終勝訴,則與代理律師所采取的迂回戰(zhàn)術不無關系。
就常規(guī)而言,程某公司持有益某公司及周甲共同出具的“收條”一份,但該“收條”只能證明,益某公司及周甲收到過90000元現(xiàn)金的事實,尚不足以確定雙方間具體的法律關系。況且兩公司間多年來存在的業(yè)務合作關系,資金往來也相當?shù)念l繁,使得“收條”內容涉及何某法律關系顯得撲朔迷離。其次,從“收條”出具的時間來看,2008年11月18日距雙方發(fā)生訴訟早已超過主張債權兩年之訴訟時效。故代理律師對本案的裁判走向并不十分樂觀,好在根據(jù)程某公司的陳述,該筆款項當日確系黃某在富陽時,從自己的私人賬戶內提取并出借給益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周甲,確屬周甲私人借款,有當日銀行取款憑證。而之所以會由益某公司和周甲向程某公司出具收條則是周甲利用職務便利,以權謀私的意圖。在了解清楚程某公司確非案款真實出借方,及益某公司及周甲在“收條”上均蓋章、簽字的行為,益某公司及周甲對于實際收到款項的事實應不會有異議,代理律師就此給出了初步的訴訟方案。
引發(fā)本案的另一背景,是程某公司與益某公司間因業(yè)務合作產生糾紛,并已經某法院審理判決結案,在該起案件審理過程中,雙方均未涉及到本案中的“收條”。因此,可以基本排除本案“收條”證據(jù),與此前雙方公司間的訟爭案件間的關聯(lián)性問題;其次,對于名義上由程某公司持有的“收條”,在益某公司和周甲未作否定性抗辯之前,仍應以程某公司作為訴訟主體啟動本案;第三,鑒于程某公司“出借”的款項,有證據(jù)證明其真實來源于黃某個人?;谏鲜鍪聦崳诖砺蓭煹慕ㄗh下程某公司作為原告,以民間借貸糾紛為由,在某法院對益某公司與周甲提起訴訟。代理律師對利弊作如下分析:
利:程某公司的原告主體身份在立案時應不存在問題;由于“收條”并未注明還款項期限,故程某公司主張民間貸款法律關系,可有效避免訴訟時效問題。
弊:“收條”本身無法證明雙方間存在“借貸”合意;本案實質為“一方誤以為是借款,而另一方不承認是借款,借款合同不成立形成的給付缺乏原因之不當?shù)美盵1]糾紛;一旦被認定為“不當?shù)美奔m紛,則自2008年11月18日給付款項,至本案提出訴訟早已超過兩年訴訟時效期限,程某公司將可能喪失時效利益。
代理律師進一步分析指出:名義上是程某公司出借的款項,實質應強調款項的真實出借方為黃某,并未入程某公司賬冊。借此由審理法院認定黃某為本案實際權利人。雖然“收條”是益某公司與周甲共同出具的,但真實借款人系周甲,并突出系周甲企圖利用職務便利侵吞益某公司財產之違法意圖,以“逼迫”周甲承認借款法律關系的真實性。
法庭審理中益某公司及周甲答辯:2008年11月18日的收條系程某公司向益某公司及周甲的還款,是黃某以現(xiàn)金方式代程某公司還的款項,而非借款。且所還的款項系2008年6、7月份,程某公司向益某公司及周甲所借的款項,但該“借條”在出具“收條”后,未再做保留,故無法舉證。根據(jù)上述答辯意見,至少確定了如下事實:1、程某公司及周甲承認了收到90000元款項的事實;2、90000元款項是黃某以提取的現(xiàn)金交付的;3、程某公司及周甲認為是對借款的返還,而非借款。但又無法舉證證明出借款項的相關證據(jù)。法庭歸納的爭議焦點集中在:訴爭90000元款項是程某公司出借給益某公司及周甲的借款,還是程某公司歸還益某公司及周甲的借款。對此,代理律師判斷應于程某公司有利,一來可以確定的是雙方間確實存在借貸法律關系,不管是原告出借被告,還是被告曾經出借原告,雙方間確實存在民間借貸法律關系;二來,原告出具“收條”雖無法證明具有借貸的意思表示,但至少能夠證明黃某有向被告交付款項的具體行為,且兩被告抗辯的“還款”行為缺乏基本的證據(jù)證明。根據(jù)訴訟原理及舉證責任分配規(guī)則,應由無法完成舉證的兩被告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從而實現(xiàn)原告的訴訟目的。
判決結果:經法院審理查明,本案的90000元款項出借方應為黃某而非程某公司,鑒于原告程某公司的訴訟主體資格與法庭查明的事實不符,駁回原告訴訟請求。
雖然從法庭審理歸納的焦點,并未集中在原告主體是否適格問題;從雙方主張及抗辯內容來看,也未脫離民間借貸法律關系的范疇;就雙方舉證責任分配及舉證責任能力而言又顯然趨利于原告一方。但最終的判決結果,雖出乎庭審之外,卻也在代理律師的意料之中。達到了由法庭以裁定的方式確認黃某為本案實際權利人之目的,應屬于初戰(zhàn)告捷。
駁回起訴裁定后,雙方均未上訴。黃某遂再次以民間借貸為由提起訴訟,要求益某公司與周甲共同承擔還款責任。代理律師分析認為:仍以民間借貸糾紛起訴,若法律關系得以確立,則不存在訴訟時效問題。且從前次庭審來看,雙方均未否認存在民間借貸的事實問題。同時,對于借貸法律關系問題代理律師進一步提出:
首先,對于本案90000元的款項性質為借款的事實,雙方的意見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該筆款項是原告借給兩被告的,還是因先前借款事實的存在,由原告向兩被告返還先前的借款。不管是“借款”還是對借款的“返還”,均不能否認在原告與兩被告之間存在著借貸法律關系的真實意思表示,不能否認本案的款項性質。
其次,原告提供的證據(jù)“收條”,能夠證明被告公司及被告?zhèn)€人共同收到了90000元款項的事實,且542號案(系第一次起訴的案號)的庭審筆錄中,被告?zhèn)€人也確認了90000元款項是原告黃某以現(xiàn)金的方式交付的事實,而該事實也與原告提供的銀行卡取款業(yè)務回單相印證。
第三,被告公司及被告?zhèn)€人盡管抗辯認為該90000元款項是“還款”,而非借款。但被告公司及被告?zhèn)€人均未能夠舉證證明原告曾在2008年6、7月份向被告公司及被告?zhèn)€人借款的事實,即無法提供所謂的“借條”。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第二條之規(guī)定,被告公司及被告人個應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
第四,被告公司及被告?zhèn)€人向程某公司“還款”一說,也不符合常理。程某公司向某法院以買賣合同糾紛起訴的224號案件(系指程某公司與益某公司間已結的訴訟案)判決,確認了被告公司一直以來拖欠程某公司數(shù)十萬元貨款的事實。如果兩被告抗辯理由成立,則程某公司無需特地提取90000元現(xiàn)金送至兩被告所在地履行“還款”義務,直接在貨款中抵扣即可,程某公司“還款”行為實為多此一舉;且作為程某公司總經理的原告深知:程某公司與被告公司在長期的業(yè)務合作過程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以現(xiàn)金方式付款的先例。因此,被告公司及被告?zhèn)€人的抗辯理由顯然無法成立。
第五,本案90000元的借款是原告出借給被告?zhèn)€人的,但被告公司愿意承擔共同債務并出具了“收條”,原告并不排斥被告公司對債務的承擔。這符合合同法有關并存的債務承擔法律規(guī)定。
在該次庭審中,某法院認為:根據(jù)黃某提供的證據(jù)材料,不能證明案涉雙方存在民間借貸關系。并當庭對黃某進行釋明,代理律師在征得黃某同意后遂撤回對益某公司的起訴,同時變更訴訟請求及理由。認為:由于“收條”不能反映雙方間的借款關系,周甲否認借款關系,周甲收取90000元沒有事實與法律依據(jù),應按不當?shù)美蓪傩杂枰苑颠€。同時代理律師除所提供證據(jù)不變外,對證據(jù)的相關證明目的進行了適當?shù)恼{整。
針對黃某變更后的訴訟請求及理由,周甲答辯稱:收條下的90000元是返還原來的借款,是有事實依據(jù)的,不是黃某說的不當?shù)美畟?,而且黃某之前也是說借款,所以本案收條下的款項是歸還原來的借款,出收條時借條不在身邊。借條在出具收條后撕掉了。如果是不當?shù)美畟?,時間已經超過訴訟時效,要求駁回黃某的請求。
經歷法庭釋明、原告對訴訟主體的調整及案由的變更,本案最終爭議焦點集中到了以下兩點:1、周甲占有案涉款項是否構成不當?shù)美?、若構成不當?shù)美?,則黃某的主張是否超過訴訟時效。
因庭審中的變化并未超過代理律師此前對案件的分析與預判,故臨時根據(jù)案件的進展調整了相關代理觀點:
焦點一,根據(jù)《民法通則》第九十二條之規(guī)定,沒有合法根據(jù),取得不當利益,造成他人損失的,應當將取得的不當利益返還受損失的人。本案原告將90000元現(xiàn)金交付給被告周甲已得到證實。盡管原告系基于借款的本意向被告交付90000元款項,但由于被告并不認同雙方間存在著借貸的合意,導致原告交付的款項缺乏合法的根據(jù);同時,被告抗辯認為原告交付的90000元現(xiàn)金,是對被告的還款,而被告同樣無法就雙方之前存在的借貸關系進行有效舉證,故無法證明原告具有還款義務。綜合雙方的觀點,可以得出的結論為:被告周甲沒有合法根據(jù),取得了90000元的不當利益,造成了原告黃某損失的事實能夠成立,雙方間形成不當?shù)美畟?/p>
焦點二,原告主張本案訴訟時效的起算時間應當自原告知道其是“有權向被告主張本案所涉案款的實際權利人”之日起。理由為:原告于2008年11月14日,是應被告周甲的借款請求交付的90000元個人現(xiàn)金款項,當被告周甲向程某公司出具“收條”時,原告誤以為被告周甲的本意是向程某公司借款(當時原告正擔任程某公司總經理一職),而將原告交付款項的行為視同職務行為,這在當時的原告看來也無不當之處。但現(xiàn)在看來,正是被告周甲將“收條”出具給了程某公司這一事實,才導致原告也錯誤的認為自己履行的職務行為是得到程某公司與周甲認可的。直至發(fā)生了此后以程某公司之名向被告益某公司及周甲主張權利的542號案的審結,原告黃某才得知自己單方面認為的職務行為并未成立。造成黃某無法及時主張權利的責任在于被告周甲的誤導行為,原告并不因此喪失訴訟時效利益。
對于本案上述爭議焦點,最終法院作出了精辟的論述:
“關于焦點一,本院認為:根據(jù)現(xiàn)有證據(jù)黃某交付周甲90000元的事實明確。至于該部分款項是何種性質,周甲是否應該返還,則應根據(jù)本案實際及當事人的舉證情況確定,黃某在本案起訴時認為該部分款項為借款,在周甲否認為借款并稱系黃某歸還周甲的借款。本院經審查認為黃某提供的證據(jù)不足以證明案涉款項為借款,經向黃某釋明后,黃某遂以不當?shù)美麨橛梢笾芗追颠€。因此,本案焦點轉變?yōu)橹芗渍加邪干婵铐検欠駱嫵刹划數(shù)美麊栴}。根據(jù)《民法通則》第九十二條規(guī)定,沒有合法根據(jù),取得不當利益,造成他人損失的,應當將取得的不當利益返還受損失的人。該條為認定不當?shù)美姆梢罁?jù)。根據(jù)該條可知,不當?shù)美臉嫵梢椋菏苡欣?,造成他人損失和沒有合法根據(jù)。本案中,根據(jù)現(xiàn)有證據(jù),周甲占有案涉款項及黃某為案涉款項的實際權利人是明確的,雙方發(fā)生爭議的關鍵點在于周甲占有案涉款項是否具有合法依據(jù)。而對周甲占有案涉款項是否具有合法依據(jù)這一事實涉及到由黃某還是周甲舉證證明問題。根據(jù)前述對不當?shù)美麡嫵梢姆治?,黃某作為不當?shù)美埱髾嗳耍婪☉獙χ芗渍加邪干婵铐棢o法律依據(jù)這一要件承擔舉證責任,即黃某需對周甲不存在歸還借款或應支付其他款項等債務的事實加以舉證。但問題是:黃某對周甲不存在歸還借款或應支付其他款項等債務的事實屬于消極事實,要求黃某對其主張未曾發(fā)生過的事實舉證顯然超出了其舉證范圍和能力。而作為周甲,其從黃某處受領案涉款項且需持續(xù)占有必有其事實或法律上的原因,或為支付對價,或為歸還款項或贈與等等不一而足。顯然,在受領案涉款項是否具有合法依據(jù)上,周甲較黃某更具舉證能力。因此,在本案中,本院確定周甲對其占有案涉款項是否具有合法依據(jù)應負舉證責任。庭審中,雖然周甲對其所稱的借款、借條及收條等情況作了解釋,但鑒于其未能提供相應的證據(jù)證明,周甲所作辯稱,本院不予采納。本院認定黃某對周甲主張不當?shù)美埱髾喑闪ⅰ?/p>
關于焦點二,本院認為: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八條規(guī)定:返還不當?shù)美埱髾嗟脑V訟時效期間,從當事人一方知道或應當知道不當?shù)美聦嵓皩Ψ疆斒氯酥掌鹩嬎?。本案黃某系以借款糾紛起訴,因周甲否認借款而變更訴由為不當?shù)美?。故可確認黃某對案涉款項系不當?shù)美聦嵉闹ぐl(fā)生在本案訴訟過程中。故黃某主張案涉款項不超過訴訟時效。周甲關于黃某以不當?shù)美鲝埌干婵铐棾^訴訟時效的辯稱沒有法律依據(jù),本院不予采納?!?/p>
借款還是不當?shù)美疇?,在現(xiàn)實中屢屢發(fā)生,各地法院的判決思路也不盡相同。歸根結底的原因,還是在于不當?shù)美贫润w系并不完善,雖在《民法通則》中作了原則性的規(guī)定,但不管是實踐還是理論上都存在著較大的爭議,也存在著一些值得商榷的主客觀認識。從“法院不得拒絕裁判”[2]司法原則出發(fā),法院仍應圍繞成立“不當?shù)美彼囊?,一方得利;他方受損;得利與受損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沒有合法根據(jù)等,以完成相應的舉證責任分配與調查。具體到本案,雖然程某公司曾以“民間借貸”為由就案涉款項主張權利,在舉證能力上確實無法就“借貸”合意完成相應的舉證責任,即便是駁回程某公司的實際權利人改為黃某后,該項“借貸”合意的舉證仍無法解決。但法院為防止再訴造成當事人訴累和司法資源的浪費角度出發(fā),適時的通過行使釋明權引導當事人變更訴訟請求。是一種正確適用程序規(guī)則,公正而富有效率的應對借款與不當?shù)美麅稍V交集問題的有效措施[3]。而在周甲占有案涉款項是否有合法依據(jù)舉證分配上,則創(chuàng)造性的運用了“消極事實”的舉證責任和證明方法,從而對本案作出了法律事實的認定,也即“法官所認定的事實”[4]。故本案的判決思路無疑是值得借鑒的。
[1]王澤鑒.債法原理(不當?shù)美?[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2]王利明.司法改革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
[3]李浩.不當?shù)美c民間借貸的交集[J].清華法學,2015(1).
[4]章武生,吳澤勇.論民事訴訟的目的[J].中國法學,1998(6):96-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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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魁,男,浙江海浩律師事務所,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