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昕
余華的長篇小說《第七天》出版后,哈佛的王德威教授在《讀書》上撰寫了一篇精彩的短文《從十八歲到第七天》,舉重若輕地將余華的寫作進行了一次美學的梳理和厘定。其中,王德威對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中所體現(xiàn)出的先鋒精神贊不絕口,尤其肯定余華在一個短篇小說里寫出了一個時代的“感覺結構”,肯定余華對前面一個時代的敘述以及文字的某種終結性意義和“重構”的力量。稱其作品是“文字的嘉年華暴動”,并且是“開始成為探討人間倫理邊界的方法”。在這里,王德威還特別指出了余華寫作中貫穿的一條不易被覺察的主線,即虛無主義的脈絡和氣息,直指死亡、暴力、殘酷的曖昧創(chuàng)作主體的內在糾結。這種糾結,體現(xiàn)為余華對生命烏托邦及“惡托邦”的率性臆想和大膽裸露。顯然,文本中批判的力量,完全隱遁于對生命和存在世相的絕望之后。余華的敘述,常常令我們感到萬世蒼涼的壓抑和無奈,我們的內心和靈魂,被一種強大的敘述力量不斷地撕扯,因此,從表現(xiàn)人生、存在世相的角度看,余華的敘述,無疑是直指靈魂的。
從上個世紀80年代迄今,余華幾十年的寫作,猶如一條漫長的河流,或者似一條起伏不定、塵埃也未有落定的跌宕道路,在我們的眼前延伸,激蕩,震動,悠遠而沉重。這些年來,伴隨著我對余華的閱讀,一個對余華寫作的美學判斷和倫理界定,油然而生,揮之不去,這就是余華在對存在世相進行靈魂整飭之后,始終不移堅持的審美心理和姿態(tài):內心之死。余華在敘述的時候,選擇了殘酷和絕望的立場,在表達人性的暴力時,字字珠璣般呈現(xiàn)的圖像,幾乎都是殘忍和隱忍的博弈和絕殺。我也始終認為,余華對中國當代先鋒文學,乃至對整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杰出貢獻,就在于他的敘述,是對現(xiàn)實的深刻洞悉后所保持的一種近距離的剝離,他徹底地剝離掉任何想象成份中“意識形態(tài)化”的武斷干擾,呈現(xiàn)“原生態(tài)”的人性和生存圖景?!斑€原”,應該是余華寫作這類小說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關鍵詞”。而且,這種“還原”,是余華在一條不愿與別人重復的道路上,在表現(xiàn)世界的豐富的同時,凸現(xiàn)個人空間的獨特和狹窄。也就是說,余華的努力在于,他能夠通過敘述,試圖讓“我們的人生道路由單數(shù)變成了復數(shù)”,讓我們在一個平凡的故事里找到一個多重的思想和力量,我知道這是許多有才華、有能力的作家都有的抱負,但是,余華卻真正做到了。尤其是在篇幅看上去很“輕”的短篇里,他平靜地舉起了一塊塊巨石。前面提及的《十八歲出門遠行》這個短篇,即讓我們感到,余華一上手就儼然一位成熟作家,連同《四月三日事件》,瞬間凸顯出一種難以模仿的余華風格,他越過了學藝階段,直接焊接了文字、敘述與存在的想象關系,直抵存在世界的內在之核:人、人性和尊嚴。
與許多作家不同的是,1994和1995年,余華以兩個貌不驚人的短篇《黃昏里的男孩》和《我沒有自己的名字》,講述了兩個關于卑微和尊嚴的人性故事,讓我們體驗到了他的“內心之死”。
2003年,我曾經在閱讀余華《黃昏里的男孩》和莫言《拇指拷》之后,寫過一篇《反抗絕望:無法直面的存在本相》的文字。我在這兩位作家的兩個短篇小說里,感受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共同的旨意,或者說精神同構性,這就是他們對人性、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描繪和表現(xiàn),有著驚人的一致。特別是,人性的殘酷、無恥、兇悍和晦暗,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生存世相,在這兩位作家的筆端,汩汩地流淌出來,如同動脈血管被切開汩汩流出的鮮血,正漸漸由鮮紅、暗紅直到暗黑,最終文字所產生的視覺、心理和靈魂的沖擊力,其冰冷和窒息的程度,會覆蓋我們尚顯柔軟和脆弱的內心。文字對現(xiàn)實的穿透感和精神的爆炸性,對于人在歷史、社會以及自我命運、心靈隱痛等方面,都屬獨特的表達。我也在想,這兩位數(shù)年前曾經在魯院研討班和北師大讀研學習期間的室友,文學之于他們的“萬有引力”,可能正是由于他們都具有一種相近的磁場。在若干年后,他們實際上在文學敘述的道路上不斷地在內心相遇。我們能夠隱約而強烈地感受到兩位杰出作家,在面對存在世相、生存苦難和靈魂戰(zhàn)栗時內心的一致。
《黃昏里的男孩》,無疑是一篇關于尊嚴的小說。若干年后,當我重新閱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不僅僅在考慮余華短篇小說藝術的分量,而且尤其考量他的短篇小說所蘊含和產生的不容忽視的靈魂震懾力。它給我的那種感受,非常接近余華在讀完哈金《南京安魂曲》時的感覺?!饵S昏里的男孩》這篇小說,在尚且不到一萬字的篇幅里,首先會給人帶來一種巨大的傷痛,隨即,這種傷痛就會在時間的緩緩流逝中漸漸成為一種隱痛。我想,如同余華猜想哈金寫作《南京安魂曲》時,內心可能沉浸在一種記憶的隱痛里,我猜想寫作這個短篇時的余華,內心也一定是處在不斷地隱隱作痛之中。問題在于,“他的敘述是如此地平靜,平靜得讓人沒有注意到敘述的存在”,可是,敘述所帶給我們的沖擊力卻是如此強烈。余華想要表達的,是一種靈魂的隱痛和人性長久以來的僵硬,一種令人恐懼的精神和心理的多重驚悸。所以,我在幾次對這篇小說的閱讀中以及之后,內心都生發(fā)出久久也揮之不去的隱痛。在作家余華的寫作史里,如果選擇和評價出他最平靜而絕望的敘述文字的話,這個短篇小說應該是當之無愧的。
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先鋒”余華為我們提供了《四月三日》《現(xiàn)實一種》《河邊的錯誤》《一九八六》等一系列“另類小說”。在其中,他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由怪誕、荒謬、宿命、陰謀、殘酷、暴力、死亡和人性惡交織的極端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余華竭力地放大和變形了現(xiàn)實的魔影,以“反光鏡”“三棱鏡”或“CT”“核磁共振”的手段和策略,讓我們透視到現(xiàn)實世界如此驚悚的圖像?!饵S昏里的男孩》和《我沒有自己的名字》完全可以視為是這個序列中的兩個片段,都是“現(xiàn)實一種”的別樣版本。余華似乎有一個不小的敘事野心,就是他總試圖穿越想象和現(xiàn)實的邊界,從現(xiàn)實進入,再重新回到現(xiàn)實。
《黃昏里的男孩》中,兩個人物,一個是已經年過五十,花白頭發(fā),眼睛常常瞇起來的賣水果的攤主孫福,另一個是有著黑亮的眼睛,黑糊糊臟兮兮的手,衣衫襤褸的乞丐男孩,他們之間會發(fā)生什么故事?會產生什么樣的人性沖撞和人心對峙呢?
這一次男孩沒有站在孫福的對面,而是站在一旁,他黑亮的眼睛注視著孫福的蘋果和香蕉。他對孫福說:“我餓了?!睂O福看著他沒有說話,男孩繼續(xù)說:“我餓了?!睂O福聽到了清脆的聲音,他看著這個很臟的男孩,皺著眉說:“走開?!蹦泻⑸眢w似乎抖動了一下,孫福響亮地說:“走開?!?/p>
孫福是一個遭遇過重大人生變故的中年人。兒子在五歲生機勃勃的時候,不幸沉入池塘溺水而亡,妻子在幾年之后,與一個剃頭匠私奔。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不經意間土崩瓦解。這樣的生活變故和人生轉折也許曾經發(fā)生在很多人身上,只是時間各異罷了,有的人早一些,有的人晚一些,其中有種種誘因,都難以說清。生活中存在大量的謎,往往都是我們難以破解的。孫福的遭遇,也可以說是個人生活的磨難,就在他最好的年齡、身體最結實、最容易產生幸福感的時候發(fā)生了。這些,余華在敘述到最后的時候,才幫助孫福進行了一個短暫而平靜的回憶,這種回憶雖然輕描淡寫,但是深意盎然?;蛟S,我們能夠想象出來,一個成年人在遭遇了喪子丟妻的生活災難之后,性格、人性、精神、心理可能會發(fā)生一些什么樣的變化。余華將關于孫福的這些“背景”交代,留在了敘述的末尾,而讓一副兇狠、殘暴的面孔率先登場,我們在孫福最初的形象中始終認定他是一個缺失善良人性的惡人,無法猜想他曾有過那樣一個幸福的家庭和還算得意的早年。一個少年,不是一個職業(yè)的乞討者,也可能是因為家庭的變故,流落在街頭,這個年齡上比孫福溺死的兒子不會差多少的孩子,儼然終于成為孫福一只期盼已久的獵物。饑餓覆蓋了這個少年的真實面孔,餓得發(fā)昏,已然有些恍惚狀態(tài)的時候,他抓走了孫福果攤上的一個蘋果。從此,余華的敘述開始了漫長的、令人喘不上氣的細節(jié)的鋪排,開始展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都屬于最低的存在起點。
無疑,文學的記憶,其實往往是一種感官記憶,味道、聲音、色彩、氣味、細碎的場景和細節(jié),悠長地凝聚著生命在種種存在縫隙中的真實。上世紀末以來,看上去,我們仿佛生活在一個幾乎沒有細節(jié)的時代,意識形態(tài)化、商業(yè)化和娛樂化正在從人們的生活中刪除細節(jié),而沒有細節(jié)就沒有記憶,細節(jié)恰恰又是極端個人化的沉淀,是與人的感官密切相連的。只是那些完全屬于個性化的、具有可感性的生動的細節(jié),才能構成我們所說的歷史和存在的質感。余華在《黃昏里的男孩》里,通過極其個性化的細節(jié),將人的所有尊嚴帶入了絕境,或者說,余華在一種“內心之死”般的絕境中,把一種被稱為尊嚴的生命形態(tài)和存在品質,一種人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存在理由,毫不虛飾地進行了割裂。讓我們面對人生最絕望、最可怕、最無奈的境地,讓我們在精神心理上,承受那種躲在黑暗中的無情和兇殘,最后,讓我們的內心走向崩潰。
于是,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中,用長達幾頁的篇幅描寫拉斯科爾尼科夫殺人的細節(jié)和場面,余華也在不斷有意地延長敘述中的孫福的暴力。孫福拼命地追上偷走了他一只蘋果并且咬了一口在嘴里的男孩,他苛刻、無情地打掉男孩手里的蘋果,一只手抓住男孩的衣領,另一只手去卡他的脖子,向他瘋狂地喊叫:“吐出來!吐出來!”
孫福抓住他右手的手腕,另一只手將他的中指捏住。
接著孫福兩只手一使勁,“咔”的一聲扭斷了男孩右手的中指。男孩發(fā)出了尖叫,聲音就像匕首一樣鋒利。然后男孩看到自己右手的中指斷了,耷拉到了手背上。男孩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孫福對周圍的人說:“對小偷就要這樣,不打斷他一條胳膊,也要扭斷他的一根手指。”
說著伸手把男孩提了起來,他看到男孩因為疼痛而緊閉著眼睛,就向他喊:“睜開來,把眼睛睜開來?!蹦泻⒈犻_了眼睛,可是疼痛還在繼續(xù),他的嘴就歪了過去。孫福踢了踢他的腿。
余華讓孫福迅速地進入瘋狂的狀態(tài)。余華的敘述幾乎都是由近景或特寫組成,細膩地呈現(xiàn)這殘忍的一幕。而且,他讓敘事者敘述的時候,好像心如止水,冷靜異常,不露聲色地讓孫福繼續(xù)殘忍下去,扭曲下去,將他的瘋狂繼續(xù)舒緩地拉長。而我們此時的感受已經是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孫福在得意中嫻熟地從事這一切,享受著這一切。而好奇的人們都在認真、貪婪地目睹著,心滿意足的看客,將這些當成趣味橫生的風景。余華讓他們與孫福一起創(chuàng)造一個人世間的奇觀:一只蘋果約等于一只中指,這是一個非理性、非邏輯的一種比附。也許,我們會理智清醒地以為,這是在我們時代發(fā)生的一個荒誕不經的新游戲。故事如果就此收場,余華恐怕還不能算是“殘酷”的作家,也談不上殘忍,所以,余華就讓男孩繼續(xù)遭受孫福的折磨,肆意擴展著敘述的長度,使男孩所遭受的羞辱達到了極致?!皩O福捏住男孩的衣領,推著男孩走到自己的水果攤前。他從紙箱里找出了一根繩子,將男孩綁了起來,綁在他的水果攤前?!?/p>
他看到有幾個人跟了過來,就對男孩說:“你喊叫,你就叫‘我是小偷?!?/p>
男孩看看孫福,沒有喊叫,孫福一把抓起了他的左手,捏住他左手的中指,男孩立刻喊叫了:“我是小偷?!睂O福說:“聲音輕了,響一點?!?/p>
男孩看看孫福,然后將頭向前伸去,使足了勁喊叫了:
“我是小偷!”
孫福看到男孩的血管在脖子上挺了出來,他點點頭說:
“就這樣,你就這樣喊叫?!?/p>
這天下午,秋天的陽光照耀著這個男孩,他的雙手被反綁到了身后,繩子從他的脖子上勒過去,使他沒法低下頭去,他只能仰著頭看著前面的路。
只要有人過來,就是順路走過,孫福都要他喊叫:“我是小偷?!?/p>
我們無法不深刻地同情這個因饑餓而偷了一只蘋果的小偷。道德的天平,讓我們向著小男孩無限地傾斜下去。我們在文字里已經聞到了秋日黃昏里血和泥土混雜在一起之后,所產生的“腥紅”的氣息。余華讓這種人性最野蠻的狀態(tài),在一個秋日的黃昏,泛濫成一場瘋癲的丑劇。余華這位對自己極其苛刻的作家,這一次,對人物的表達也苛刻到了極點。他對人性最低劣品質的表達,顯示出他對人類、民族精神心理現(xiàn)狀的高度警覺。說到底,余華通過很小的細節(jié),挖掘出隱匿在人性深處的卑劣現(xiàn)實,人內心最黑暗的部分盡顯無遺。這里,也表現(xiàn)出余華極大的悲觀,“男孩走進黃昏”或“黃昏里的男孩”,無疑是一個沉重、沉痛的意象,男孩在沉默和悲涼中的隱忍,是否也可以視為一種“反抗絕望”?讀到這里,我又恍惚看到了魯迅的身影,眼前的文字變得令人難以卒讀。余華以這個虛構的故事,將我們引入了大音希聲的境地。這是對于人性的尖銳的寫作,對于一個作家來說,依然是需要一種特別的勇氣的。我不由得想起上個世紀初趙毅衡評價余華創(chuàng)作時所斷言的:“理解魯迅為解讀余華提供了鑰匙,理解余華則為魯迅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角度。”完全可以這樣講,余華是中國當代作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魯迅精神的繼承者和發(fā)揚者。
短篇小說能夠生產出豐富的容量,不可估量的內蘊和力量,這種說法和事實,在余華的小說里,似乎不僅僅是通過隱喻和寓言式的結構、模式來完成的。那么,是什么呢?我覺得,他常常是通過人物的命運來實現(xiàn)的,或者說,人物的命運就是充滿個性化的寓言,它本身就構成了有關生命和存在的隱形結構。孫福在踐踏、極端地毀損男孩尊嚴的同時,分明在延續(xù)自己慘淡的命運和不幸。在敘述中,孫福的不幸在先,這些不幸并沒有將他引入憐憫、善良和同情,相反,殘暴、兇狠、尖刻,令他深陷于歇斯底里的瘋癲狀態(tài)。究竟是什么,讓他無視、蔑視人的尊嚴呢?性格即命運,孫福的性格、心理結構在自己命運的顛簸中迷失了道路,發(fā)生了扭曲和變形。因此,他自己沒有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同樣,也不可能在他人的身上認同一種叫做“尊嚴”的東西。
如果說,《黃昏里的男孩》所表現(xiàn)的是對一個人尊嚴的踐踏,并且,在這里余華給了我們一把解構個體靈魂的鑰匙,那么,在另一個短篇《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中,余華更是在里面布滿了生命尊嚴可能遭遇到的所有荊棘,并書寫出一個龐大的人群對個體生命尊嚴的蹂躪??吹贸鰜?,余華不是在描寫一個人和一條狗的命運,依然是表現(xiàn)人與人之間靈魂的差距。其實,幾十年以來,余華始終在寫著有關平等或不平等的故事,從《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到《第七天》,都是在竭力地表現(xiàn)人在各種環(huán)境下的平等和不平等。前三者是寫活著的不平等,后者是寫死后的不平等。我們可以在余華的寫作史中,清晰地梳理出這樣一條敘述平等的線索,活著,或者賣血,死后,死無葬身之地。人自身,人與現(xiàn)實,都在余華的敘述中由“輕”變“重”,無疑,這實際上是一條從希望、堅忍直至絕望的道路,這是余華“恐懼”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有著緊張關系”的淵藪。而這兩個早期的短篇《黃昏里的男孩》和《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仿佛是余華寫作和敘述的精神起點,他一上手就是要著意表現(xiàn)人的精神和靈魂現(xiàn)實。其實,《我沒有自己的名字》更像是一篇荒誕小說,但這是余華式的荒誕,他與貝凱特、尤奈斯庫、馬爾克斯和卡夫卡都不一樣,他沒有像他們選擇采取抽象式的荒誕,將一種存在和事物最終指向理念或哲學。余華意識到他們的荒誕是貴族式的,并且充滿了社會的荒誕性、政治的荒誕性,而余華這個短篇所具有的荒誕品質,是充分人性化和寓言性的,是中國式的“黑色幽默”,是沉重的、令人感到窒息的??梢哉f,余華是將“形而上和形而下融合”的最好的作家。而余華在這個短篇小說里,依然將故事講述的年代做了很模糊的處理,敘述的重心還是在細膩地描述人的命運和感受。我們應該注意到,在1990年代中期,講述這樣一個故事,不得不讓我們考慮那個年代的文化語境和社會生活形態(tài),“講述故事的年代”與“故事講述的年代”之間,可以使文字在一種“互文性”中生成巨大的想象張力,余華在寫作這樣作品的時候,呈現(xiàn)出他對這個世界和存在的整體性的發(fā)現(xiàn),竭力表現(xiàn)人在什么樣的狀態(tài)下,才可能呈現(xiàn)最本質的方面,敘述就是在這樣的關鍵處才顯示其自身力量的。而1990年代中期的中國,正是強大的物質力量肆意地沖擊、貶損人的內心、精神和靈魂的時候。
我想,決定余華寫作這樣一些作品的重要理由,就是源于他內心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他的憐憫和同情心。因此,即使那些敘述基調清冷、沉郁甚至壓抑的文本,都掩抑不住埋藏在文學場景、文學圖像背后堅實的偉大的同情心。這是在余華敘述背后,不易被人察覺的表情。
《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中,與其說來發(fā)是一個人物形象,不如說他是一個符號,或者是一面鏡子。說他是一個符號或鏡子,是因為我在感受這個人物的時候,總是恍惚想起中外文學史上的許多著名的人物。尤其是魯迅筆下的阿Q、阿來《塵埃落定》中的傻子。來發(fā)與他們一樣,是這個“文學類型”中的一員。但這個類型,也是形態(tài)各異,就像不同的“哈哈鏡”,可以折射出不同的視覺和感覺效果,他們都能夠在自己的位置上凸顯或凹現(xiàn)出不同凡響、出人意料的寓意和價值。余華在這個小小的短篇里,其實埋藏著巨大的敘述野心,他最終的愿望,是想表達人性和世情的真相,這個重大的目的,卻是通過細節(jié)、對話、人物的種種神態(tài)輕輕地釋放出來的。善于講故事的余華,貌似在講述一個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故事,但敘述卻在平淡、看似波瀾不驚的情境中撞擊人們的心靈??梢哉f,余華總是喜歡在一個敘事的結構里,表達一種純粹的意愿。他在《我沒有自己的名字》里,就表達了一種尊嚴被顛覆、生命被侮辱的人性暴力。
擁有一個名字,是一個人的基本權利,這一點,來發(fā)卻被一群“同類”剝奪了。失去了父母的孤兒來發(fā),被眾人,或者說“群眾”指定為任何一個人,任何一種事物,孤獨的來發(fā),淪為了一個隨時被肆意地奚落、嘲弄、耍笑的對象。來發(fā)的智力等級,在這里似乎已經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問題在于,一個生命存在的權利,在于命名的缺失之后,身份的喪失,尊嚴的蕩然無存。余華讓來發(fā)在懵懵懂懂的生命狀態(tài)里感受世間的冰冷和荒誕不稽,無情和殘忍至極。在周遭“殺人團”的包圍圈里,來發(fā)可能是剛剛死掉的翹鼻子許阿三,也可以是與狗結為夫妻的另一只狗,還可能是大街上任何一個人的兒子或孫子,或者就是一個地道的傻子?!拔沂钦l?”不僅是來發(fā)對自己的疑問,也是余華對眾人的疑問。余華面對中國南方的一個小鎮(zhèn)上的日常生活,注意到了人性存在的最晦暗、最令人絕望的部分。余華在這些“幾乎無事的悲劇里”感覺到人的存在的不平等,并重申尊嚴的喪失,就是人性中最大的困窘和無奈。
小說以第一人稱視角敘述,以對話拉動情節(jié)和敘述,讓“傻子的”狀態(tài)與所有的“聰明人”形成強烈的反差。顯然,余華所追求的不是事相的結構,而是重現(xiàn)這些事相所隱藏的張力,就仿佛是花朵的開放展示出樹的張力。一個“傻子”的簡潔思想脈絡,與眾人的“戲虐”,映射出人性本初的毛糙,以及人性在一個時代里的“抓狂”狀態(tài)。一個人和一只狗,被另一種殘忍包圍著,敘述的旨意顯然早已經不再是一個人的遭遇,余華所要表達的,就是“人不如狗”的堅硬世情。就像王德威在評價《十八歲出門遠行》時所言,余華在一個短篇小說里寫出了一個時代的“感覺結構”。而在《我沒有自己的名字》這個“感覺結構”里,余華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克制力,他通過對話,將一個個侮辱來發(fā)的那些尖酸、刻薄、沒有同情心、沒有人性的無賴形象,用不同的“聲音”傳達出來。對話,構成了這個短篇小說的主體,來發(fā)仿佛被話語的聲浪吞沒了,整個人被囚禁在惡意的攻訐和奚落中,成為耍笑的玩具。而“施暴”者,就是來發(fā)的同類。但是,余華讓來發(fā)在渾濁的、惡意的聲浪里,也偶有自己的思想。
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叫來發(fā)。以前只有陳先生一個人記得我的名字,陳先生死掉后,就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現(xiàn)在他們都想知道我叫什么,我不告訴他們,他們就哈哈地笑,說傻子就是傻子,死掉后躺到棺材里還是個傻子。
我也知道自己是個傻子,知道我這個傻子老了,我這個傻子快要死了,有時想想,覺得他們說得也對,我沒有兒子,沒有孫子,死了以后就沒有人哭著喊著送我去燒掉。我還沒有自己的名字,我死掉后,他們都不知道是誰死了。
惟有“陳先生”這個人物給敘述帶來了暖色。這是余華短篇小說中少有的略顯一絲微茫的柔軟。陳先生潔身自好,長者風度,和善慈祥,他的同情心給了來發(fā)些許存在的尊嚴感。
一個短篇小說,究竟可以包孕多大的能量?可以產生多大的精神力量?正所謂“四兩撥千斤”的說法,對于一個短篇來講,需要一個怎樣的結構,才能承載和平衡生活、經驗,以及它與小說家的激情之間的慣性,并且產生出不可思議的“空間”?小說家智慧的敘述,終究想尋找和求證的一定是一種理想的存在,生活不是一種單純的經歷,存在世界是包羅萬象的,里面有夢境,有想象,有記憶,有猜測,有懷疑,有感受,有情感,有道德,其中有一切詞匯可以表達的,還有更多的現(xiàn)有詞匯所無法表達的,敘事就是從這樣的地方出發(fā)的。余華的敘事結構,顯然就是一個可以無限延展的結構,它覆蓋生活的表象,也超越具體時間和空間的維度。
“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余華清楚地意識到這個時代最容易判斷也最令人恐懼的靈魂“黑洞”,它將對人性所能產生的本質性深刻影響不可預測。因為,這個差距不僅僅是物質上的,更是心理和精神層面上的。在我們時代,人的尊嚴是什么?人的尊嚴是如何建立的?究竟是物質強大還是精神強大?實際上,在這樣一個時代里,如何保持、獲得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已經成為一件極其艱難和困窘的事情。尊嚴的喪失,就是一個人存在價值和意義的喪失,從理性的角度上理解,就是存在的虛無和枉然。毫無疑問,余華的小說世界,是抽筋剝皮的,無論是《黃昏里的男孩》,還是《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余華已經將世界抽象成一則寓言,一個概念,一個隱喻,甚至一幅令人驚悚的圖像。生活在這樣的世界里,是會讓人感到絕望的,如果我們長久地沉浸在這樣的文本里,必然會感到窒息。這就是余華的殘忍的詩意,在他的詞典里沒有烏托邦,沒有童話,只有人性深不可測的怪吝的法則和邏輯。所以,余華自己后來也回憶和感慨:“現(xiàn)在,差不多二十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余悸,我覺得二十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逼鋵?,當看到余華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同樣感覺到世俗生活和存在世界的無比強大,這種強大,不僅在于世道人心的堅硬,而且在于靈魂變異速度如此之快的不可理喻。也許,這時,我竟會期待一種更加柔軟的敘述,從另一個方向,創(chuàng)造出另一種語境,來融化冰冷和殘酷,但我又十分清楚,這樣的敘述必將越出了文學的邊界,而且只有一部,那就是《圣經》。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