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岳
1
寬寬的條兒
硬硬的面兒
長豆角兒
切成段兒
進(jìn)鍋蔥兒
出鍋蒜兒
黃瓜絲兒
芝麻鹽兒
出了鍋兒
別動筷兒
井拔涼水兒過三遍兒
老少都吃三大碗兒
我挑著長長的面條兒,在筷子上打了一個旋兒,張開貪婪之口,正準(zhǔn)備往里邊兒杵,三叔卻拉了我一把,示意我到大門口去吃。
我們各自搬了一個小板凳,并排著坐在大門口,開吃前,三叔檢查了一下我的碗,嫌面條上面放的菜少,不夠齊全。我按照三叔的指示,回屋配齊了菜,碗里尖尖的,菜的顏色有紅有綠,有長有短,內(nèi)容和形式都很豐富。三叔還是不讓吃,讓我把碗放在地上,等他下達(dá)開吃的命令。我不知道三叔葫蘆里裝得什么藥。這么好吃的飯,一年到頭吃不了幾回,為什么不讓吃?
三叔把我們家的狗叫了過來。我們家的狗是公狗,全身黃毛,小名兒叫“麻子”,是三叔給起的,用意直接指向?qū)﹂T鐵順的爹麻五。麻五眼下是村里的支書,因為滿臉麻子,在弟兄們當(dāng)中排行老五,故外號麻五。鐵順家也有狗一條,不過是母狗,全身黑毛,小名兒叫“禿子”,用意直接指向我爺爺。我爺爺?shù)耐馓柦卸d瘡傻。我們兩家老早就這樣,仇氣不淺。
雖然“麻子”和“禿子”各為我們兩家的門神,但它們出身不一樣,身價也不一樣。“麻子”是外來戶,我記得是三叔從外村抱來的,到現(xiàn)在“麻子”也不知道它爹娘是誰?!岸d子”跟鐵順家一樣,大姓大戶,村里好多狗都是它生的,親戚可多啦。有的時候,“禿子”站在門口一叫,渾身的毛一抖,它那些兒孫們就“呼”一下子跑來了。煞是威風(fēng)。
三叔叫了一聲“麻子”,然后就學(xué)狗叫?!奥樽印毙念I(lǐng)神會地叫上了,這一叫,對面麻五家的“禿子”也叫上了,叫了兩聲,就把麻五家的大門扒開了?!岸d子”一叫,鐵順就出來了,鐵順跟我們一樣,光著膀子,腳上沒穿鞋,走到門口遛了我們一眼,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回去了。
我想這回該讓吃飯了吧,可三叔還是攔著。
不一會兒,鐵順出來了,也端著飯碗,碗里也是冷面,滿滿的,尖尖的,有紅有綠。他坐下,把筷子插進(jìn)碗里,也不急著吃。
“麻子”和“禿子”各蹲在自己家的門口,瞪著狗眼,張著嘴,耷拉著舌頭,哈哧哈哧地喘氣。
三叔突然下達(dá)命令:“吃!”
我們呼呼啦啦,大刀闊斧風(fēng)卷殘云地埋頭苦吃。三叔用眼神命令我把節(jié)奏放慢,然后給我做示范,有意把面條挑得老高,吃得時候“撲撲嚕?!保崖曇襞阶畲?,然后,再十分夸張地吧唧嘴。嘴上流的油不許擦,流到哪兒算哪兒。
三叔一邊吃一邊看鐵順那邊,我也跟著看。那邊的要領(lǐng)跟我們差不多,動靜都挺大,也是一邊吃一邊看我們。
三叔很快吃完一碗,站起來,拍拍肚皮,叫了一聲:“再來一碗!”又對我說,“快吃,吃完了再去盛。撐死拉倒!”
吃了第二碗,我那十一歲的小肚皮就鼓起來了,吃不動了。三叔吃到第四碗,忽然發(fā)現(xiàn)“麻子”在可憐兮兮地看著他的碗。三叔順手夾給麻子一塊茄子,嘴里道:“麻子,吃。吃飽了,你那麻子坑就填平了?!?/p>
鐵順停住了嚼面條兒的嘴,很快做出反應(yīng)。他隨便從碗里夾出一塊什么東西,扔到“禿子”面前:“禿子,吃。吃飽了,你腦袋上的毛兒就長出來了?!?/p>
我不知道三叔和鐵順說這些是什么用意,看來不是一般地斗嘴。我也不知道兩人究竟誰贏了,誰輸了。但有一個細(xì)節(jié),我看清楚了。三叔扔給“麻子”的是茄子,而鐵順扔給禿子的是一塊肥肉。這充分說明,人家碗里有肉,而我們碗里沒有。
兩條狗都奮不顧身地?fù)湎蜃约旱摹矮C物”。我看見,“禿子”似乎更猛烈和貪婪一些。它們吃完,又耷拉著舌頭望著自己的主人。
之后,三叔和鐵順對視了一下,跟兩條狗一樣。
我分別看了一下他倆,覺得他倆的模樣都挺好玩兒。
這回是鐵順先帶的頭,不知道他從碗里夾了個什么東西,扔給了“禿子”,說:“操!你看你那德性,禿就禿唄,你他媽還傻?!?/p>
三叔緊接著扔給“麻子”一塊茄子,說:“操!你看你那揍性,麻就麻唄,你他媽還二百五?!?/p>
兩人斗得不相上下,各有對答,但又覺得沒什么意思。好大一會兒,誰也不言語了。
三叔打了個飽嗝,站起來踢了“麻子”一腳:“滾,滾回家去,一看你那麻樣兒,我就像喝了屎湯子似的!”說著,對我使了個眼色,拿起板凳,回屋了。
鐵順也踢了“禿子”一腳:“滾,滾回家去!一看見你那禿樣兒,我就像吃了蒼蠅似的!”
2
沒過兩天,“麻子”和“禿子”給我們兩家惹了一場大麻煩。
以往,“麻子”和“禿子”都恪守職責(zé),各自看家護(hù)院,忠于主子。沒事兒了,它們倆臥在自己家門口,睜大眼睛,看著在自己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遇到可疑的人在門口逗留,它們便一起“汪汪”大叫,直到把人嚇跑。遇到自己人,它們搖頭擺尾,做出乖順甚至親昵的動作?!奥樽印焙汀岸d子”一直和睦相處,相安無事,比我們兩家強(qiáng)多了。
我發(fā)現(xiàn),這些天,“麻子”和“禿子”老往一塊兒湊,到了一塊兒就很黏糊,有時是在我家,有時是在麻五家。它們到一塊兒就拿爪子互相抓,眉來眼去,粘到一起就不走,直到有人把它們轟開。
麥?zhǔn)彰^,社員們又能歇晌了。吃了晌午飯,飯碗一丟,大人們就橫七豎八地胡亂躺下,手里拿把扇子,有一搭無一搭地胡亂搖晃,蒼蠅們“嗡嗡”地叫著,仨一群倆一伙兒地在屋里來回飛,一會兒落你臉上,一會兒落在你胳膊上,轟又轟不走,打又打不著,弄得人心煩。我們家院里有一棵樹,是棗樹,稍靠著東廂房,樹上不知落了多少知了,一到晌午就唱,一個嗓門一個調(diào),一點兒也不好聽。我睡不著,也不想睡,可奶奶不許我們大晌午瞎跑,睡不著也在炕上躺著。在我們家,奶奶是絕對的權(quán)威,大事兒小情兒,都是她老人家說了算,而一家之主的爺爺,一天到晚,除了吃飯就是干活兒,極少發(fā)言。鐵順一說起我爺爺來那話頭就更損:“上炕認(rèn)得老婆,下炕認(rèn)得鞋——揍那出息!”
三叔在門洞里鋪了一個草苫子,他怕熱,不怕咬,不怕鬧,早早地睡著了。
我實在睡不著,趁人不注意偷偷爬了起來,我光著腳到了當(dāng)院,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很新鮮也很怪異的場面?!奥樽印焙汀岸d子”屁股對屁股,孤零零地在當(dāng)院中央站著,它們的眼睛是瞇著的,嘴是張著的,舌頭耷拉到外面,哈哧哈哧,哈哧哈哧,小聲呻吟著,看樣子很舒坦。
我在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向“禿子”砸去。奇怪,“禿子”往前躥了幾步,“麻子”也跟著走,它們之間好像有什么東西連著似的。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現(xiàn)象,好玩兒,太好玩兒了。我又打了“麻子”兩下,“麻子”一動,“禿子”也跟著動。我把腦袋探進(jìn)它們倆的屁股底下,看看它們的結(jié)合部到底有什么東西連著,可我沒看見。這是怎么回事兒?這倆狗連為一體了,它們在做游戲?我很費腦筋。
我把三叔弄醒了,他到當(dāng)院一看,拍了一下大腿。樂了:“嗬!‘禿子呀‘禿子,你終于頂不住個兒了,找到我家門口兒來了。好,好哇?!?/p>
我不解地望著三叔:“它們怎么啦?”
三叔說:“這叫周狗子?!?/p>
“什么叫周狗子?”
“小孩子家,甭問。等你娶了媳婦兒,你就懂了?!闭f這話的三叔真是大言不慚,他都二十好幾了,還是光棍兒一條。
我眨眨眼睛望著三叔,三叔說:“快,給麻子弄點兒好吃的,犒勞犒勞它。它挺辛苦,消耗也挺大?!?/p>
我更不明白了,就算是“麻子”和“禿子”在周狗子,為什么就“麻子”辛苦、消耗大?為什么就得犒勞?三叔太偏心眼兒了。
我還是回屋里給“麻子”弄來了慰問品,是我昨晚在村東大槐樹底下弄來的知了,在地上點著火,上樹一踹,那知了就“哩哩哇哇”往火里掉,不一會兒,就把它們燒熟了。“麻子”最愛吃那東西。“麻子”吃上了,“禿子”也想吃,它挪動了半天身子,就是夠不著。我想給“禿子”幾個。三叔不讓。
隊里敲鐘了,起晌了。三叔忽然想起了一個主意:“走,把它們轟到外頭去!”
我沒明白三叔的意思,三叔就開始轟它們。“麻子”和“禿子”覺得怪自在,誰也不愿動。三叔踹它們,它們“嗷嗷”叫著,動兩步又站住了。三叔俯下身子對“麻子”說:“這有什么怕見人的?王家的狗,讓咱李家的狗給日了,這是你的本事。你給咱李家長臉。走,出去展示展示!”
“麻子”像是聽懂了三叔的話,乖乖地出了家門?!岸d子”被“麻子”拉著,沒任何怨言地走了。它們兩個的屁股像被什么東西焊在了一起,怎么走也扯不開。
3
生產(chǎn)隊的大槐樹底下已經(jīng)聚集了一些人,仨一群倆一伙兒地圍著老槐樹坐著,等著隊長派活兒。男人們光著脊梁,赤著腳,把鞋坐在屁股底下,有的在地上玩兒游戲,有的在聽人講笑話兒,有的在摳腳指頭縫兒里的淤泥,有的在“吧嗒吧嗒”抽旱煙。女人們一般都是弄個坐物坐著,有的納鞋底兒,有的扯閑篇兒。這在全天之中是一個黃金時段兒,磨磨蹭蹭,唧唧嘎嘎,上至國家大事,下至家長里短,葷葷素素,嘻嘻笑笑,滿嘴跑火車,說個痛快淋漓。等隊長派了活兒,就沒這么自在了。
“麻子”領(lǐng)著“禿子”來到大槐樹底下,就再也不走了,不知道這是不是三叔的旨意。它們很大方地站在人群之間,耷拉著舌頭,哈哧哈哧,張揚(yáng)著無限幸福。
懂得一些事體的大閨女們,有的把頭扭了回去,有的干脆走開了,有人小聲嘟囔著:“誰家的狗呀,真他娘的缺德。”
媳婦兒們不怕,捂著嘴笑,拿著手里還沒納好的鞋底兒,有滋有味兒地看著。
三叔故意慢了半拍,人們正議論紛紛的時候,他打著哈欠來了,像什么也沒看見似的,不驚不乍地找了的地界兒,脫了鞋底子坐下了。
一個人問三叔:“李三兒,那不是你家‘麻子嗎?你們家也忒欺負(fù)人了吧?找這么好地方干壞事兒。不是你教的吧?”
三叔又打了個哈欠,瞪了那人一眼:“操,你是怎么說話你?你管天管地,還管著周狗子在什么地界兒?”
又一個人問三叔:“你家‘麻子是強(qiáng)奸,還是順奸?”
三叔說:“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誰知道是什么奸?!?/p>
男人們和媳婦兒們哈哈大笑。閨女們臉都紅透了。
“麻子”和“禿子”大概是站累了,它們像是商量了一下,一塊兒臥下了,它們后腿臥著,前腿支著,還是耷拉著舌頭瞎“哈哧”,一些哈喇子在它們嘴上拉了老長。
鐵順來了,他大老遠(yuǎn)就看見了“麻子”和“禿子”的姿勢,知道它們在干什么,大概也聽到了人們議論。他看樣子很生氣,走到它們跟前,沒任何鋪墊,上去踹了“麻子”一腳,并罵了一聲:“臭流氓!”
“麻子”顯得很皮實,也可以說是很大度,挨了鐵順重重的一腳,竟沒做出什么反應(yīng),只是簡單地欠了欠屁股,嘴里呻吟了一下,就繼續(xù)享受自己的幸福生活。
鐵順不解氣,照準(zhǔn)“麻子”的屁股,“咣咣”又是幾腳?!奥樽印奔绷耍み^頭來,叼住了鐵順的腳脖子,“咔嚓!”一聲,咬了一大口。鐵順用力把腳掙脫出來,嘴里“哎喲”著坐在了地上。鐵順把被咬傷的腳脖子捋了出來。我看見,那個有濃黑濃黑汗毛的腳脖子上,有幾個很深很深的牙印,滲著紅血,那紅血順著汗毛在往下淌。鐵順疼得緊皺眉頭,用手掐著傷口。
壞了,我們家“麻子”惹事了。
三叔不驚不乍,像眼前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一樣,瞇著眼睛看熱鬧。
鐵順坐在地上還沒起來,鐵順?biāo)氖逋跛幕ⅲ掷锾嶂话谚F锨一溜兒小跑地出來了,他揚(yáng)起鐵锨,使出吃奶的力氣,對著“麻子”的屁股劈下來。“麻子”躲閃不及,“嗷嗷”叫著站了起來,還沒等王四虎劈第二下,“麻子”驚恐之中猛地一用力,與“禿子”分開了。我清楚地看見,“麻子”兩腿之間露出一個圓圓的大紅包,紅包上面有尖尖的細(xì)細(xì)的直直的長肉錐兒,很像紅皮球上扎著一支紅鉛筆。那個東西孤零零地露在外面,還冒著熱氣兒,像是在顯擺自己。
“麻子”渾身的毛很威風(fēng),也很好看,可眼下它實在是有傷大雅,那個不該露在外面的東西十分張揚(yáng),十分挺拔,十分雄偉??蛇@么一覽無余地露在外面,就連我這個年齡的孩子,也不好意思瞪著眼集中精力去看。
鐵順從地上爬起來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奪過了王四虎手里的鐵锨,朝“麻子”那東西鏟去。就這個時候,三叔也是以最快的速度,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朝“麻子”砸去?!奥樽印泵靼琢巳宓挠靡猓彩且宰羁斓乃俣嚷浠亩?,盡管它的屁股上受了傷,還是逃過了致命的一劫。鐵順的鐵锨落空了,他很不甘心,又掄起鐵锨向“麻子”擲去,鐵锨在離“麻子”半步遠(yuǎn)的地方落了地?!奥樽印卑盐舶蛫A起來,繼續(xù)落荒而逃。
鐵順不死心,不解氣,抄起鐵锨繼續(xù)追“麻子”。這時,三叔站起來攔住了他:“這么大人,跟一條狗較什么勁,它又不通人性?!?/p>
鐵順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就是,它能通人性嗎?它缺德,它他媽根本就不是人養(yǎng)的!”
三叔來勁了:“鐵順兒,你這話可有點兒傷人啊。你忘了,有句話叫,母狗不調(diào)腚,公狗不上身。你家‘禿子吃飽了沒事兒,往我們家‘麻子跟前調(diào)屁股,可不是一天兩天了。來了賴著就不走,黏糊著呢。說實話,你到配種站,人家還得跟你要錢呢。我們家分文不收,落個白辛苦,也就算了。你還要怎么著?”
鐵順上去扒拉了一下三叔,不過,還沒露出要打架的樣子:“李三兒,你甭他媽在這逮住便宜賣乖。你們家‘麻子勾搭我們家‘禿子,有好些日子了。騷光棍兒,臭流氓,憋得要死要活的?!?/p>
三叔臉一下子紅了,點著鐵順的鼻子尖兒:“你,你他媽這到底是說人,還是說狗?”
鐵順把三叔的手扒拉到一邊:“說的就是你!”
眾人一看兩人要打架,都說:“算啦,算啦?!?/p>
三叔看樣子做好了打架或挨打的準(zhǔn)備,捋了一下袖子,往手心里啐了一下唾沫,卻沒有先動手,而是對眾人說:“大伙兒都看見了,也都聽見了。這不明擺著欺負(fù)人嗎?說著狗,就罵起人來了。這不是仗勢欺人嗎?”
鐵順上去抓住了三叔的脖領(lǐng)子,對準(zhǔn)三叔的腦袋就是一拳:“欺負(fù)的就是你!打你個獨門小戶,還用他媽仗勢呀?”
三叔本能地把腦袋往一邊偏了一下,鐵順的拳頭落在了他后脖子上,看來太疼,三叔趔趄了兩下,差點摔倒。
男人們站起來勸架:“別打啦,別打啦。怎么說著說著,動起手兒來了?!?/p>
三叔站穩(wěn)身子之后,先是摸了一下被打疼的后脖子,緊接著把身子蹲了下去,他的手在地上胡亂劃拉著,踅摸著,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拿著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三叔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咬了一下牙,晃晃悠悠地向鐵順走來。
“李三兒,把石頭放下!”有人說。
“李三兒,要出人命呀!”有人說。
上去了兩個人,要奪三叔手里的石頭,三叔攥得死死的,誰也沒奪過去。
鐵順對眾人說:“你們誰也甭管,我跟李三兒早晚要有一場決戰(zhàn)。你們他媽都給我閃遠(yuǎn)點兒,別濺一身血!”說著,兩腿蹲下去,兩只胳膊朝前伸,做了個運氣的動作,接著,腳猛地跺了一下,地上立馬飛起一片塵土。鐵順大叫一聲:“嘿哈!來呀!李三兒,想砸哪兒,你就下手吧。你要人慫貨軟,不敢下手,就不是你爹揍出來的,揍不是你娘養(yǎng)的。聽見了沒,李三兒!”
三叔又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把手里的石頭往緊里攥了一下,繼續(xù)晃晃悠悠地逼近鐵順。在我看來,眼下的三叔,并沒有壓倒敵人而不被敵人所屈服的英雄氣概,他逼近鐵順完全是不得已而為之。在鐵順的威脅下,怕濺一身血的眾人,都自覺不自覺地退出了危險區(qū),找到一個濺不上血的地方看熱鬧。三叔繼續(xù)逼近鐵順,他眼下有兩種打法,一是對準(zhǔn)鐵順的腦袋,把石頭拋出去,把他的腦袋砸開花;二是在最佳距離內(nèi),舉起石頭使用爆發(fā)力,隨便砸向鐵順的某一部位,最好是致命的部位。我往四周看了看,圍觀這場戰(zhàn)斗的,除了我之外,都是王家人。我也撿起了一塊石頭,緊緊地攥在了手里。但我不準(zhǔn)備參戰(zhàn)。我希望三叔一個人能夠戰(zhàn)勝鐵順。三叔比鐵順明顯高一頭。
“來呀,李三兒,當(dāng)年你爹沒給你揍上骨頭吧,你他媽那腿怎么哆嗦上啦?”鐵順現(xiàn)在的架勢據(jù)說是騎馬蹲襠式,兩手握拳,左手護(hù)頭,右手護(hù)腹,他的臉充滿了自信,一副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能勝的姿態(tài)。
三叔還在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看見鐵順的架勢,他的步子明顯慢了下來,拿在手里的石頭像是一下子變得十分沉重,手在微微向下垂,也在抖。那石頭仿佛由武器變成了道具。
就在這時,爹出現(xiàn)了,爺爺出現(xiàn)了。爹一出門就大聲喊:“三兒,三兒,把石頭放下,快放下!”
爹不喊不要緊,這一喊,倒像給三叔擂鼓助威。三叔“啊”地大叫一聲,掄起石頭向鐵順的腦袋砸去,鐵順不驚不乍不慌不忙,待三叔手里的石頭將要接近他的腦袋的時候,從容鎮(zhèn)定地躲閃了一下,接著順勢抓住了三叔的胳膊腕子。鐵順緊咬著牙,使出吃奶的力氣,像老虎鉗子一樣猛攥三叔的胳膊腕子,我清楚地聽到了“嘎嘣嘎嘣”的聲響,就像一個老樹根在斷裂。三叔“哎喲”一聲,石頭落在了地上。鐵順把腰彎下,用手輕輕一撩三叔的襠部,把三叔整個人給扛了起來,接著就一圈兒一圈兒地打轉(zhuǎn)轉(zhuǎn)。三叔也沒被動挨打,他用手胡亂抓住了鐵順的耳朵,接著又下嘴咬住了鐵順的頭發(fā)。鐵順也在咧嘴大罵:“你他媽撒不撒開?”
三叔從牙縫里擠出了話來:“你他媽放不放下?”
鐵順說:“你撒開,我就放下你。”
三叔說:“你放下,我就撒開你。”
鐵順說:“你他媽先撒開!”
三叔說:“你他媽先放下!”
爹說:“三兒,快,快撒開!”
爺爺說:“三兒,快,快撒開!”
三叔在鐵順頭頂上顫顫巍巍地說:“我,我,我可他媽撒開啦啊。”不知道三叔是不是真的撒開了鐵順的耳朵和頭發(fā),可鐵順并沒放下三叔,他又連著轉(zhuǎn)了兩圈兒,把三叔從頭頂上拋了出去。三叔慘叫一聲,在距鐵順五步開外的地方“嘭”一聲落了地。三叔像一塊肉餅貼在了地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爺爺和爹都叫著:“三兒!三兒!”一起撲向三叔。
這工夫,我偷偷把手里的石頭扔掉了,我知道我和我手里的石頭都對鐵順構(gòu)不成威脅。
一幫人把三叔圍了起來,我擠進(jìn)人群里邊,看到的是這樣一副景象:三叔平躺在地上,閉著眼睛,臉色發(fā)青,嘴唇湛紫,兩手垂直放下,食指貼于褲縫,兩腿筆直,腳尖朝天。乍一看,就像個死人。如果臉上蓋張燒紙,我們跪下就可以哭三叔了。
我們一家人都害了怕。
爹搖著三叔的身子,不住地喊:“三兒,三兒,你醒醒,你醒醒!”
爺爺?shù)椭^,嘴里嘟囔著:“這是怎么啦?這是怎么啦?”
三叔繼續(xù)挺尸,不動聲色。
奶奶和娘,都急急火火地從家里跑了出來,奶奶撥開人群,一見三叔的樣子,就癱在了地上,隨后哭道:“我的天兒哪!”
三叔慢慢地把眼睛睜開了,皺著眉頭,咧著嘴,用手摸腦袋:“疼,疼,疼死我了……”
順著三叔用手摸的部位看去,他頭上有一個大包,像鵝蛋那么大。奶奶去摸那個大包,三叔把奶奶的手拿開了。三叔眨了一下眼睛,又嘬了一下牙花,兩手向兩邊扒拉了一下,示意讓大家閃開,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蹦了起來,順手又抄起了那塊石頭,往高里跳了兩下,大聲罵道:“我操你奶奶鐵順,我操你祖宗鐵順!有本事出來,老子廢了你!”
不知什么時候,鐵順已經(jīng)跑了,無論三叔怎么罵,也沒人應(yīng)聲。
4
“麻子”自惹了事兒之后也老實多了,它的腿一瘸一拐的,走起路來相當(dāng)難看,嘴里經(jīng)常小聲哼哼著,不知道它哪兒難受。它后腿中間那個又紅又直像我書包里紅鉛筆一樣的東西,還可憐地耷拉在外面,看樣子有些疼。我看見,“麻子”經(jīng)常用自己的舌頭去舔,有的時候,自己回過頭來,很仔細(xì)認(rèn)真地看。
三叔沒有怪罪“麻子”,倒常過來安慰“麻子”,給“麻子”洗澡,也給它洗襠里的那個玩意兒。每當(dāng)這個時候,“麻子”都靜靜地躺著,很順從地聽從“三叔”的擺布。有的時候,眼里還流出眼淚,顏色是黃的。我第一次見狗流淚,狗流淚的表情是很讓人感動的。
在三叔的悉心照料下,“麻子”的腿拐得不那么厲害了,襠里那個玩意兒也縮回去了?!奥樽印崩蠈嵙藘商欤陀指郧耙粯恿?,在門口溜達(dá)張望,注視著在自己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累了,就臥在門洞里,張著嘴,伸著舌頭,哈哈哧哧,喘著粗氣。兩只眼睛逡巡著,像在尋找或者等待什么東西。
“禿子”有些天沒來我們家了,它被鐵順罵了幾天,拴了幾天,但它并不老實,見天在院子里叫,有時晚上也叫,一聲連著一聲,聽著讓人心里揪得慌。
“麻子”很有靈性,一聽到“禿子”叫,就麻利地從家里躥出來,可它很知趣,走到自己家門口就停下了,決不越雷池半步,然后就對著鐵順家張望。夜里聽到“禿子”叫,它也跟著叫,一唱一和,一呼一應(yīng),委婉凄厲,柔軟綿長,像兩個人在空曠的大山里對歌。它們這一叫,全村的狗都叫起來了,一叫就是大半夜,直到引來雞叫。
有一天傍晚,吃過晚飯,我看見,“禿子”跑過來了?!岸d子”進(jìn)了門,東張張,西望望,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奥樽印钡难劬投涠继貏e靈,“禿子”剛進(jìn)門,它幾乎是緊急集合的動作,從窩里躥了出來,它們一見面,先是互相打量了一下,接著很快湊到了一起,兩個狗臉貼在了一起,四只前爪,來回抓來弄去,顯得十分親昵和眷戀。
“麻子”和“禿子”親昵了一會兒,不知是誰先動意,兩個家伙又屁股對屁股,勾連在一起了,跟那天一模一樣,它們面朝天,張著嘴,哈哧哈哧,夸張著快感與美妙。
“去,去,好狗不在當(dāng)?shù)纼号P?!蹦棠坛瘍蓚€家伙轟了一下,它們無動于衷。
“滾,滾。都是你們?nèi)堑牡?。”爹朝“麻子”踹了一腳。
“麻子”和”禿子“互相使了個眼色,站起來,朝棗樹底下挪了挪。有蚊子和蒼蠅在它們身上亂叮,它們搖著尾巴,共同驅(qū)逐著,
三叔沒急著吃飯,把從魚肚子里扒出來的五臟六腑,還有不值得下鍋的小魚崽子,端到了“麻子”和“禿子”跟前,那兩個家伙吃了起來。
吃了飯,收拾好桌子,大人們都進(jìn)屋歇息了。三叔不讓我進(jìn)屋,說有好戲要讓我看。
天黑透了,街上基本上沒人說話和走動了,三叔當(dāng)著我的面,解開褲子對著“禿子”撲哧撲哧拉了一大泡屎。我把鼻子捂住了。聽大人說,官兒不打送禮的,狗不咬拉屎的,還真是,“禿子”伸過嘴來要吃。三叔不讓,他從兜兒里掏出了一個紙包,不知把什么東西倒在了屎堆里。三叔振振有辭地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啊,你的壽限到了。吃頓飽飯,三爺我送你上路?!?/p>
“禿子”點著頭,那嘴一顛一顛地“吧唧吧唧”吃起來。“麻子”像是知道里邊有什么機(jī)密,不住地回頭咬“禿子”的前腿,而“禿子”根本不理“麻子”那個茬兒,吃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
三叔沖著“禿子”伸了一下大拇指:“好,好,真他娘是好樣的!”接著又命令我端半碗水過來,我執(zhí)行了。三叔又對“禿子”說:“我們老李家講人道,我讓你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你吃飽喝足了,也舒坦了。沒什么可遺憾的了。上路吧,?。俊?/p>
“禿子”很溫順地把水喝完,最后又用舌頭舔了舔碗邊。
三叔很深刻地對我說:“知道什么是真理嗎?”
我望著成熟的三叔,搖了搖頭。
三叔繼續(xù)深刻地說:“革命的真理,是黨指揮槍。動物的真理是,狗改不了吃屎?!?/p>
我不明白三叔這是怎么了,不知道他今天為什么對自己的仇敵“禿子”,這么多情多意,這么不遺余力地施加愛心。更不明白三叔嘴里吐嚕出來的那些詞兒,到底出于什么用心。
不大工夫,“禿子”小聲哼哼起來,接著,嘴里開始吐白沫,眼睛往外翻。又過了一會兒,它的四條腿胡亂蹬起來,蹬了一會兒,力氣越來越小,整個身子便倒下了?!岸d子”徹底翻了白眼兒,表情極其痛苦,完全是一副空懷壯志怒目蒼天飲恨亡的樣子。
我已經(jīng)做出判斷:“禿子”死了。是三叔害死的。
很快做出反應(yīng)的是“麻子”,它那東西在短時間內(nèi)從“禿子”身體里抽出來,回過頭來,一口一口地舔“禿子”身上臉上的毛,“禿子”一點兒反應(yīng)也沒有。
舔了一會兒,“麻子”猛地回過頭來,朝三叔怒視著。三叔看樣子早有防備,順手抄起了一把鐵锨,色厲內(nèi)荏地對“麻子”說:“你,你想干什么?”
“麻子”瞪著三叔,“忽”一聲向三叔撲來。三叔掄起鐵锨在空中舞了一下,說:“麻子,你,你想干什么?咱可是老相好兒了,你跟了我五六年,我哪點兒對不住你了?你不能重色輕友,你不能兔死狐悲,你應(yīng)該站穩(wěn)立場,分清敵友!”
“麻子”不聽三叔在胡說什么,又一個餓狼撲食,呼嘯著向三叔撲來。三叔一點兒也不慌張。我認(rèn)為,起碼比那天跟鐵順較量的時候鎮(zhèn)定。當(dāng)“麻子”再次向他發(fā)起進(jìn)攻的時候,他又一次揮舞鐵锨,為自己壯膽助威。“麻子”也很惜命,當(dāng)三叔的鐵锨揮過來的時候,它沒有生死不顧地迎上去,它來回擺動著靈活的身子,躲閃著鐵锨的襲擊,張著嘴蹲下身子,伺機(jī)向三叔發(fā)起新一輪的進(jìn)攻。
聰明的三叔不想跟“麻子”戀戰(zhàn),也不能等著“麻子”一次又一次地向他發(fā)起進(jìn)攻。他趁“麻子”稍麻痹的時候,突然大聲叫著,舉起鐵锨向“麻子”發(fā)起攻勢。“麻子”見勢不妙,奪路而逃。三叔追上去,麻利地把大門關(guān)上了。
三叔已是滿頭大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罵道:“媽了個巴子的,這個‘麻子,也他媽跟我較勁?!?/p>
屋里傳來奶奶的聲音:“三兒,吃飽了撐得呀,鬧騰什么呢?”
三叔說:“沒事兒,教丑兒練武呢?!背髢菏俏业男∶麅骸?/p>
“禿子”擺著死狗的造型,安靜地躺在地上,那白眼皮還在翻著,怒目蒼穹,死而有憾。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禿子”面前,摸了一下它的頭,已經(jīng)涼了。我抬頭問三叔:“你是怎么害死它的?”
三叔說:“給它下了耗子藥?!?/p>
我說:“你為什么要害死它?”
“為了報仇?!?/p>
“你的仇人不是鐵順嗎?”
“這狗是鐵順的命根子,害了它跟害死他一樣?!苯又终f,“給我找張紙來。小心,別讓你奶奶看見。”
借著月光,三叔在紙上寫下了“殺狗者,李三也”幾個字。并說,要把死狗和紙條兒一起掛到鐵順家大門上。
我問三叔:“為什么要寫這幾個字?”
三叔斯文了一下,說:“這是跟武松學(xué)的。武松當(dāng)年在鴛鴦樓殺了仇人西門慶,就在墻上寫下了‘殺人者,武松也幾個字。這叫好漢做事兒好漢當(dāng)?!?/p>
“可武松最后還是吃了官司。你為什么要學(xué)他?”
三叔吃驚地望著我:“你看過《水滸》?”
我說:“沒有。聽奶奶講過武松的故事。”
“你小子倒是有記性?!?/p>
“既要消滅敵人,又要保存自己?!?/p>
三叔問:“這是誰說的?”
我說:“《地道戰(zhàn)》里說的?!?/p>
三叔摸了一下我的頭,像老鐘叔摸著小兵張嘎的頭一樣,充滿了鼓勵。
三叔問我:“你說該怎么處置‘禿子?”
我沒假思索地說:“宰了吃肉?!?/p>
“你到底是屬狗的,就知道吃。你想過沒有,那不就等于暴露了嗎?”
“那就埋了它。”
“好,你搭把手,咱把它埋到百草山上去?!?/p>
“路上要被人看見呢?”
三叔說:“那你說埋在哪兒?”
我說:“就埋在咱家棗樹底下?!?/p>
三叔說:“要被鐵順發(fā)現(xiàn)了呢?”
“這你就不懂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p>
三叔樂了:“喲,丑兒,比你三叔本事大多了。”
我和三叔在很短時間內(nèi),把“禿子”埋在了棗樹底下,上邊做了偽裝,一點兒破綻也看不出來。干完活兒,三叔兩只手互相拍打了一下,如釋重負(fù)地說:“這口惡氣,總算他媽出了?!?/p>
我想起了那天,三叔跟鐵順打架的事兒,覺得三叔的確很窩囊,白比鐵順高一頭,讓人家像扔小死孩子,摔了個嘴啃泥。我認(rèn)為,三叔“嘭”的一聲像肉餅似的一落地,算是把老李家的人丟盡了。我問三叔:“你真的打不過鐵順?”三叔撓撓后腦勺,“那兔崽子會武功。”
埋了“禿子”,臨進(jìn)屋睡覺,三叔拉著我的手說:“丑兒,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寧可掉腦袋也不能露了底呀?!?/p>
我說:“我知道了。見不到崔旅長,他們什么也別想問出來?!?/p>
最后,我和三叔拉了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p>
5
我們?nèi)沂潜灰魂嚴(yán)薰陌愕脑议T聲驚醒的。
“開門!開門!”是鐵順在門外喊,還有別人的聲音,鬧不清幾個人。
等我們出去的時候,三叔已經(jīng)把大門打開了。站在大門口的有七八個王家人。
鐵順繃著臉問:“李三兒,我們家‘禿子哪兒去了?”
三叔不緊不慢地說:“吆,那得問你們家‘禿子去呀?!?/p>
“你甭在這兒給我裝蒜,昨兒黑下,我還看見它跟你們家那騷狗在一塊兒了。”
“那你就問我們家那騷狗去吧?!?/p>
“你們家那騷東西呢?”
“也是一宿沒回來。說不定跟你們家那騷東西在一塊兒呢?”
鐵順上去推了三叔一把:“少啰嗦,我在你家找找?!?/p>
三叔說:“你慢點兒,我這腰可讓你摔得不輕。”
“我這腿也讓你家那騷東西咬得不輕?!?/p>
爹這會兒迎了上來:“鐵順兄弟呀,大清早起就過來啦?別在門口站著了,有話屋里說去?!?/p>
鐵順沒搭理爹,帶著人馬魚貫進(jìn)了院,誰也不說話,像電影里日本鬼子進(jìn)村掃蕩一樣,氣勢洶洶地在院里亂轉(zhuǎn)亂翻,沒找到“禿子”,又搜了豬圈、狗窩、雞窩、柴火棚子等能容納狗的地方,結(jié)果一無所獲。鐵順很沒趣,逮住草筐、菜籃子、簸箕什么的亂踢亂踹。我們李家的大人孩子躲在一邊干看著,誰也不敢說什么,也不敢喘大氣。
鐵順很不死心地自言自語道:“他媽的,倆都不見了。真是見鬼了?!?/p>
三叔說:“說不定倆狗私奔了吧?”
鐵順回過頭來給了三叔一句噎死人不償命的話:“你以為是你爹和你娘哪?”
我聽大人們講過,當(dāng)年,爺爺和奶奶就是私奔成親的。
三叔臉紅了:“你。你這是怎么說話呢……”
爹見事情要壞,上去拉了三叔一把:“你一邊待著去?!庇謱﹁F順說,“昨兒黑下,我是看見那倆狗在一塊兒了,后來不知怎么都不見了。這樣吧,我們都去找找,估計不會跑多遠(yuǎn)。”
就在鐵順?biāo)麄兇蛩阕叩臅r候,一個讓我們猝不及防的場面出現(xiàn)了,“麻子”溜溜達(dá)達(dá)進(jìn)了當(dāng)院。
我心里很緊張,頭上手心里都冒了汗。三叔卻相當(dāng)沉著,很從容地走近“麻子”,想撫摩它一下?!奥樽印眳s忽地沖著三叔撲來。三叔驚叫著:“麻子,麻子,你怎么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rèn)一家人呀?麻子,麻子,你瘋了你?”三叔抬起腿來趕緊跑,“麻子”緊追不放。鐵順等人都把路閃開,好讓“麻子”盡快叼住三叔的腿。
“麻子!麻子!”我高叫著。
“麻子”誰的話都不聽,繼續(xù)呼嘯著撲向三叔,氣勢兇猛,看樣子要把三叔置于死地而后快。我們?nèi)叶伎闯隽藛栴}的嚴(yán)重性,紛紛抄起家伙,攔截“麻子”。“麻子”的進(jìn)攻受到了阻擊,變得喪心病狂,誰攔截就撲向誰,眼看著我們都沒膽量了。就在這個空當(dāng)中,三叔麻利地順著梯子上了房?!奥樽印毖杆僮鞒龇磻?yīng),很利索地順著梯子往上爬。聰明的三叔回過頭來,把梯子踹翻了?!奥樽印鄙系桨虢匮?,“咣當(dāng)!”一聲從梯子上摔了下來,弄了個狗仰狗翻?!奥樽印焙敛粴怵H,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沖著房頂上的三叔“汪汪”大叫。
三叔出了一身冷汗,一邊擦汗一邊站在房檐上朝下看,他嘴里嘟囔著:“媽的,怎么了這是?”
鐵順?biāo)麄儎偛懦私o“麻子”讓路,還給“麻子”鼓掌,對“麻子”的叛逆行為給予了應(yīng)有的支持和鼓勵。等事情消停下來,鐵順皺著眉頭像在想什么事兒,想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指著三叔說:“種種跡象表明,我們家的狗是誰給害死了。”
鐵順的判斷讓我心驚肉跳。
三叔卻在房頂上指著鐵順說:“抓賊抓贓,捉奸捉雙。你可別血口噴人?!?/p>
鐵順指著房上的三叔說:“李三兒,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把‘禿子害了?”
三叔嘴硬:“你們甭在這兒詐我,我李三兒明人不做暗事兒。那天為了兩條狗,我是吃了你的虧,但我也犯不上拿狗撒氣,更不會把你家狗害死。再說,我也沒那膽兒?!?/p>
我說:“我可以證明,我三叔沒害死你家的狗?!?/p>
鐵順對我說:“小雞巴孩兒,還沒掉奶黃子呢,知道仨多還是倆少?”接著又對三叔說,“李三兒,有本事,你下來!”
三叔在房上蹦了兩下:“我們家的房,我在上邊待著過癮。你管不著。嘻嘻?!?/p>
鐵順尋思了一會兒,對三叔說:“李三兒,我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你要能到我家自首,我可以對你寬大處理。你要執(zhí)迷不悟,我讓你跟你們一家吃不了兜著走!”說完,他叫著跟他來的人走了。
爹出去送王家一行人,我也跟在了后頭。
我們回來的時候,“麻子”已經(jīng)讓爺爺拴了起來,三叔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房上下來了?!奥樽印焙鲆幌抡酒饋?,沖著三叔直叫。這會兒,三叔膽子大些了,對著“麻子”說:“你小子,吃里扒外,找死呀?”
三叔進(jìn)了屋,家里人都進(jìn)了屋。
這工夫,奶奶才起炕,梳洗完畢,正對著鏡子照。三叔進(jìn)來的時候,奶奶問:“三兒,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把人家的狗弄死了?”
三叔干笑了一下,說:“沒,沒有。我吃飽了撐得呀?!?/p>
奶奶說:“咱明人不做暗事兒,做了,就敢當(dāng)。你要知道,咱這一輩子沒做過虧人欠人的事兒。何況,麻五家,咱虧不起,欠不起。”
三叔應(yīng)承:“知道,知道了?!?/p>
奶奶很不放心地看著三叔,嘆了口氣,說了她那句常說的名言:“記住嘍,消停點兒,誰家也沒掛著沒事兒的招牌?!?/p>
我看三叔臉上有些不太松快,就把他叫到外邊,問:“三叔,沒事兒吧?”
三叔說:“只要他見不著死狗,就找不著咱的事兒?!?/p>
三叔說著又跟我拉了一下手指頭,不用說,是讓我遵守承諾。看得出,三叔心里也沒多大底,也有點兒害怕,包括怕我露了他的底,成了叛徒。
6
事情越來越糟糕。
大清早,鐵順就在大喇叭里喊:“社員同志們注意啦啊,現(xiàn)在廣播一件事兒。我們家的狗失蹤了,也就是‘禿子。現(xiàn)在一天一宿的時間了,是活不見狗,死不見尸呀。大伙兒誰見著了,不管是死是活,給個話兒,我們必有重謝。如果蓄意陷害,打擊報復(fù),或者隱瞞真相,知情不報,我查出來,那可就不客氣了。到時候,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不一會兒,大喇叭里換了支書麻五的聲音:“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階級斗爭,一抓就靈。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一條狗的失蹤,看起來是小事兒,實際上是大事兒,這就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筷子頭上有槍聲呀……一千個不答應(yīng),一萬個不答應(yīng)!”
接著,又換了鐵順的聲音:“從今兒起,我們以大王莊大隊黨支部和革委會名譽(yù),對‘禿子失蹤事件展開調(diào)查,希望廣大社員同志們積極配合。我強(qiáng)調(diào)一下,這可是政治態(tài)度問題。這個問題不查個水落石出,決不收兵!”
我們一家是“唏溜唏溜”喝著棒子面兒粥,豎著兔子一樣的耳朵,聽著麻五和鐵順的廣播。我忘了喝粥,粥涼了,我的腦袋卻熱了。
我分明在粥里聞到了一股火藥味兒。
奶奶放下筷子:“誰家也沒掛著沒事兒的招牌,真是不假。這回不知該誰家遭殃了?!?/p>
爹說:“打狗也得看主人,誰吃了豹子膽兒了,敢把麻五家的狗弄死?”
三叔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也許,他家的狗根本就沒死?!?/p>
奶奶白了三叔一眼:“不做虧心事兒,不怕鬼叫門哪。它死沒死,只要跟咱家沒關(guān)系,我就敲著鞋幫子念佛嘍?!?/p>
三叔聽了奶奶的話,嘴里“嘁”了一聲,把頭扭過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一整天的時間,有二十多個社員被招到大隊部傳訊了。據(jù)三叔說,都是笑著進(jìn)去,笑著出來的,沒什么可怕的,鐵順只是抖抖威風(fēng)而已。
奶奶卻相當(dāng)不放心。她說:“咱們家應(yīng)該是重要嫌疑犯,卻不叫咱家的人,這真有點兒蹺蹊?!?/p>
三叔說:“有什么蹊蹺的?咱們家,他都搜過了,沒找到他們家的狗,就等于沒咱們家的事兒了?!?/p>
奶奶說:“我看沒那么簡單。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死一條狗,事兒并沒多大,可這事兒跟咱家有關(guān),只要讓他抓住把柄,想鬧多大就鬧多大。冤家路窄呀?!蹦棠毯莺莸貒@了口氣。她老人家把問題看得很嚴(yán)重,也很透徹。
奶奶說的冤家路窄,是有根有據(jù)的。在我們家,最早惹麻五的是叔,也就是爹的大弟。叔和麻五同年同歲,有一回,兩個人在百草山上打草,打著打著,叔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金鎦子,麻五一把搶過來,說是他先看見的,說著說著,兩人就打了起來。叔比麻五力氣大,沒打兩下,就把麻五壓在了身子底下,也趁機(jī)把金鎦子搶了過來。麻五高喊了兩聲,跑過來好幾個王家人,三下五除二,把叔給打趴下了。叔也倔,頭趴下之前,把金鎦子扔了老遠(yuǎn),那些王家人丟下叔,四處找那金鎦子,一直找到天黑也沒找著。麻五沒處撒氣,帶領(lǐng)那幾個王家人把叔打得鼻青臉腫,七竅出血。叔爬起來沒回家,把麻五家的柴火垛點著,連夜逃跑了。麻五找不著叔,就把我們家的家什物件,挨個砸了一遍。叔逃走了以后再也沒回來,有人說他下了關(guān)東,但到現(xiàn)在杳無音信,生死不詳,而我們和麻五家的仇,從那兒就深深地結(jié)下了。也因為這,我打小就沒見過叔。
這工夫,大喇叭里出現(xiàn)了鐵順的聲音:“李三兒,李三兒,聽到廣播以后,馬上到大隊部來一趟!”
奶奶說:“看了沒,我說,誰家也沒掛著沒事兒的招牌吧?這不,事兒來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呀。”
三叔藐視了奶奶一眼:“什么福呀禍的?我又沒弄死他家的狗,他能吃了我?反過來說,就是我弄死的,又沒證據(jù),他能把我怎么著?”
奶奶很警惕地問三叔:“你說什么,你真把人家的狗弄死了?”
三叔說:“什么呀?我就是打個比方?!?/p>
大喇叭里又響起了廣播,還是叫三叔。三叔進(jìn)了屋,換上了一件白色的褂子。三叔走了,我才反應(yīng)過來,三叔大概是模仿李玉和。李玉和赴宴斗鳩山,穿得就是白色上衣,赴刑場氣昂昂……白上衣上面血跡斑斑。
三叔換了衣服出來,用李玉和一樣的眼神看了一下奶奶,大概想“臨行喝媽一碗酒”。奶奶卻沒動聲色。三叔出門的時候,又回過頭來看奶奶。奶奶說話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能忍就忍,別使性子。”
三叔很虛心地點了點頭,從容鎮(zhèn)定地出了屋。
全家人都表情嚴(yán)肅地望著三叔,像是把三叔送上刑場,但沒人出屋。
我很慣性地模仿了李鐵梅,帶著敵情觀念追了出去。我在大門外抓住了三叔的手。三叔回過頭來望著我,天黑,我看不清三叔的臉及其表情,但我明顯感到他的手比以往涼。這充分說明,我的三叔李三兒,此時此刻,心里是緊張的,是外強(qiáng)中干的。我們兩個人的手互相抓了一會兒,彼此無言。最后,三叔說:“丑兒,他們肯定也要傳你,不知道你那小身子骨兒,受得了受不了?”
我說:“你放心吧,三叔。”
三叔摸了一下我的頭,小聲對我說:“寧可掉腦袋,也不能露底?!?/p>
我點點頭:“見不到崔旅長,他們什么也別想問出來。”
三叔把手指頭遞給我。我們又拉了鉤。
我望著三叔在黑暗中遠(yuǎn)去的背影,耳邊仿佛響起了《國際歌》的旋律。那旋律極其雄壯激昂,讓我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7
“公堂”設(shè)在子牙河大堤上的護(hù)青點。
我推了一下門,門是插著的。我湊到窗臺根底下,踮著腳尖往屋里看,什么也看不見,窗戶被什么東西擋上了,而且擋得很嚴(yán)實。我用唾沫把窗戶紙弄濕,然后再朝里看,可窗戶上安得是玻璃,我無法實現(xiàn)這樣的愿望。我抓耳撓腮,無所適從。折騰了一陣子,我只好把耳朵貼在窗戶上,仔細(xì)聽里邊的動靜。
屋里的確有動靜,是鞭子揚(yáng)起和落在人身上的動靜,每產(chǎn)生一次動靜,就聽到有人“哎喲!”一聲,那是三叔。我熟悉。三叔在罵大街:“你他媽仗勢欺人,你私設(shè)公堂,傷害無辜,你不得好死!你早晚要遭報應(yīng)!”
聽不到鐵順?biāo)麄兊娜苏f什么話,三叔罵過,回答他的是更猛烈、更密集的抽打聲,不知道鐵順?biāo)麄冇玫氖枪靼簟⑵?、皮鞭,還是別的刑具,反正那聲音很脆很響,基本上是鞭辟入里。我看不到三叔此時的模樣,聽他“哎喲,哎喲”的慘叫,證明他既沒像李玉和那樣“筋骨斷體膚裂心如鐵堅”,也沒像王連舉那樣“貪生怕死可憐蟲”。他一邊叫一邊罵一邊挨打。這充分說明,我的三叔既不是英雄,也不是狗熊。他就是我三叔。
過了一會兒,三叔不叫了,鐵順?biāo)麄円膊淮蛄?,里邊安靜了。又過了一會兒,只聽里邊“咔嚓”一聲,像是個什么東西倒下了,我想那定是我三叔,他被打暈了,一頭栽倒在地。電影里經(jīng)常有這樣的鏡頭,下一步,鐵順?biāo)麄兙驮撏孱^上澆水了。想到這兒,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接著便渾身發(fā)冷。
又過了一會兒,就聽到里邊有人叫:“李三兒!李三兒!”
沒聽到三叔答應(yīng)。
又有人在叫:“李三兒!李三兒!”
“媽的,打壞了?!币粋€人說。
“這小子,這么不經(jīng)揍。”一個人說。
“李三兒,你甭裝相。不管你招不招,‘禿子要不是你弄死的,我的王字倒著寫。操!”說這狠話的是鐵順。
過了一會兒,又傳來了三叔的“哎喲”聲,沒聽到有人往他頭上澆水??磥硎侨遄约盒堰^來的。
有人把門“吱嚀”一聲打開了。三叔被幾個人推了出來,他被弄了個趔趄,但還是站住了。
鐵順站在門口說:“回去睡一覺,什么時候想招了,就來這兒找我們。不然,明兒接著辦學(xué)習(xí)班兒?!?/p>
一個打手說:“覺悟不分先后,千萬別自找苦頭。”
一個打手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早招早完事兒。你這么撐著,害得我們哥兒幾個也睡不成整宿覺?!闭f著打了個哈欠。
三叔在門口愣了一會兒,想說什么,沒說出來,轉(zhuǎn)身走了。隨后,那門被人關(guān)上了,聲音很有爆發(fā)力。
三叔走了兩步,有些踉蹌。三叔坐在了堤坡上,用手揉著自己的肩和腰,看樣子很疼。
我三步兩步奔到三叔面前,很有力地拽住了他。三叔回過頭來,用手摸了摸我的頭。
8
第二天,我被“傳訊”了。
那天有電,可屋里光線很慘淡,電燈泡讓人給蒙上了,就透出一道光亮,像鬼火一樣照著我,我的臉是白的,別的地方都是黑的。我想,這種燈光,這種氛圍,一定是專門對付犯人的。一見到這種情況,好人心里也發(fā)虛,腿發(fā)軟,六神無主,不打自招。不知道鐵順?biāo)麄兪窃谀膬簩W(xué)來的。
我對面坐著的是鐵順,他戴著墨光眼鏡,手里拿著一個鞭子。周圍還有幾個人。
鐵順?biāo)麄兗心抗饪粗遥袔追昼姴粏栐?,有兩人在抽煙,一圈兒一圈兒地吐著煙霧,那煙霧順著燈光彎彎曲曲往上爬,跟我在家看到的煤油燈冒出的煙,有異曲同工之妙,而眼下我無心欣賞這裊裊升騰的煙霧,我等著受刑。
鐵順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會兒,眨了一下眼睛,接著就笑,笑完就說:“丑兒哇,我早就說過,在你們李家,就你是盤菜,將來能成大事兒。叫你來,不是審,也不是問,是想核實一下一些情況的細(xì)節(jié)。我們的原則是,既不冤枉一個好人,但也絕對不放過一個壞人。說實話吧,你三叔早招了,他說‘禿子是你跟他合伙兒害死的。看了沒,真是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哪,你的親三叔,關(guān)鍵時刻把你賣了。丑兒,這你沒想到吧?”
鐵順說的一本正經(jīng),但我聽著卻是信口雌黃,很明顯,他是在詐降,離間我和三叔。我親愛的三叔絕對不會出賣我,何況,昨天我在窗臺底下聽到了審訊的情況。
我鎮(zhèn)靜了一下,說:“既然我三叔已經(jīng)招了,那你們還問我做什么?”
鐵順干笑了一下:“小屁孩兒,別自個兒給自個兒打強(qiáng)心針了。我知道你膽兒小,知道你身子骨兒單薄,像根細(xì)黃瓜,一撅就折,何況你是我們爭取的對象,我們不會對你輕易用刑,但你也不要不識抬舉,給臉不要臉,一把一把往下撕。我不跟你廢話,我問你,‘禿子是不是你三叔害死的。只要你說了實話,我們馬上就放了你,即便是你參與了共同作案,鑒于你是個孩子,又是從犯,我們不光不追究,還要獎勵你。就看你說不說實話?!?/p>
我知道鐵順還是詐降,真把我當(dāng)小屁孩兒看。如果三叔真的招了,鐵順?biāo)麄冊绲轿壹彝凇岸d子”的尸體了,不會在這跟我一個小屁孩兒廢話。我想了一下,說:“你要我說實話,我就說實話,你們家的狗,真不是我三叔害死的?!?/p>
鐵順緊跟著問:“那你說是誰害死的?”
“我怎么會知道?”
鐵順掉轉(zhuǎn)話題問我:“我們黨的政策,你懂得吧?”
“我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p>
“看來你是不想說實話?”
鐵順說著朝旁邊的打手們使了個眼色,一個打手向我走了過來,他手里拿著放羊的鞭子,鞭鞘很長。那個打手猛地朝地上甩了一下鞭子,只聽“啪”的一聲,滿屋山響,燈光亂晃。屋里的人都本能地閉了一下眼睛。我全身動靜很大地哆嗦了一下,夾肢窩里出了一堆汗,那汗水涼颼颼的順著夾肢窩往下流。
夾肢窩里的冷汗流了之后,我嘴里突然冒了一股熱氣,這股熱氣給了我勇氣和力量。我說:“你們憑什么說我三叔害死了你們家的狗?”
鐵順站起來,正了一下墨光眼鏡,在我跟前走了幾個來回,說:“小屁孩兒,你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呀。怎么著,小身子骨兒想接受一下鍛煉?好,那就成全你。來!伺候伺候他!”
剛才那個打手高高地舉起了鞭子,我嚇得趕緊把眼睛閉上了,我在渾身哆嗦中,聽到了一聲脆響,可我身上并沒覺得疼,我當(dāng)時沒敢睜眼,等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眼睛睜開的時候,那個打手又把鞭子高高地舉起來了。我知道那個打手絕對不會總是聲東擊西,虛晃一鞭,這次一定會不遺余力地向我抽來。這時,“為人進(jìn)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還有:“成千上萬的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
我用滿腔沸騰的熱血迎接著皮鞭落下,我覺得那段時間很長很長,那個打手的鞭子像是舉在空中停下了。我心里叫著:鞭子,鞭子,你快落下吧,讓我嘗嘗當(dāng)李玉和的滋味兒,讓我找找做英雄的感覺。在我的呼喚聲中,那鞭子在空中劃著弧,帶著風(fēng),打著旋,終于落下了。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咬緊了牙,收緊了渾身的肌肉。然后,積極調(diào)動敏感的神經(jīng),去感受鞭子落在身上的滋味兒。那鞭子真的落下了,落在了我的左屁股和右腿上,我高叫了一聲:“娘呀!”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接著,我就滿地打滾兒,與此同時,我哭了。
我捂著屁股繼續(xù)在地上翻滾,我鬼哭狼嗥,我要死要活,可就是沒人理我。那個打手齜牙咧嘴地對我說:“小屁孩兒,怎么樣,味道不錯吧?”我只顧歇斯底里地折騰,沒工夫搭理他的陰陽怪氣。我不知道李玉和在經(jīng)受嚴(yán)刑拷打時,是怎么挺過來的?難道他不疼,他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打手還要舉起鞭子的時候,被鐵順攔住了。
鐵順給我拿出一把糖,我數(shù)了一遍,不到十顆,是天津衛(wèi)出產(chǎn)的,都是貓呀狗的小動物,形狀極其好看。我知道,鐵順給我的糖,純粹是糖衣裹著的炮彈,是不拿槍的敵人,我要做糖衣炮彈的俘虜。更何況,我怕疼,真是疼得要命。于是,我決定招供。但不是如實招供,也就是說,我既不當(dāng)李玉和,也不當(dāng)王連舉。我要在他們之間做出一種別樣的選擇。我承認(rèn)“禿子”是我們家人害死的,但不能出賣三叔。打死我也不能出賣三叔。三叔在我們家是條漢子,對我也恩重如山,只要我的良心還沒喂狗,絕對不能出賣他。何況,我們已經(jīng)再三拉過鉤,我要遵守自己的諾言。但我也想過了,我不能一個人把事情擔(dān)起來。我知道,鐵順?biāo)麄儾粫胚^殺死“禿子”的人,再說,就是我一個人擔(dān)起來,他們也不相信。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沒有膽量和能量殺死一條站起來比他高的狗。我早就想好了,我要嫁禍于爹。在我們家,爹是我最大的仇人,他打我最狠,次數(shù)最多,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丁點兒的父子親情。我們的關(guān)系,早已水深火熱,不共戴天。在爹的訓(xùn)斥打罵下,我經(jīng)常擔(dān)心自己是否能夠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我聽過奶奶講過秦檜、嚴(yán)嵩兩個大壞蛋的故事,秦檜讒言害死了民族英雄岳飛;嚴(yán)嵩栽贓害死了抗倭英雄戚繼光。我還聽奶奶說,這兩個壞家伙,最后都沒落什么好下場。我明白奶奶給我們講這些故事的用心和用意,可我現(xiàn)在顧不了那么多,明哲保身,不怕有過。
鐵順聽了我的口供,拍了拍我的肩膀,詭譎地笑了一下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啊。我就知道你這小屁孩兒,比你三叔李三兒識時務(wù),知道哪頭炕熱?!迸牧宋业募绨颍洫勥^我,鐵順對我的口供進(jìn)行了判斷,“小屁孩兒,跟你說實話吧,‘禿子是你三叔害死的,而絕對不是你爹害死的。你爹做不出這樣的事兒。既然你招了,你爹就你爹吧。只要在你們家找到‘禿子的尸體,至于誰干的都無所謂了。”
我如實招認(rèn)了埋“禿子”的地點。鐵順?biāo)麄儺?dāng)天晚上就要去挖,我不同意,那就更證明是我當(dāng)了叛徒。我讓他們緩兩天。鐵順同意了。
9
我受刑回來,三叔大老早就在大門口等著我,一見到我,他就把我摟到懷里,問我挨打沒有,疼不疼,根本就沒問我招沒招供??磥砣鍖ξ曳浅P湃危浅7判?,我心里多少有點兒慚愧。爹見了我,根本沒當(dāng)回事兒,就像我出去瘋玩兒剛回來一樣。什么也沒問。這讓我心里很踏實,我陷害了他,一點兒不后悔,也不內(nèi)疚。奶奶和娘扒開我的褲子,在燈底下仔細(xì)查看了傷情,她們都掉淚了。奶奶從紙包里取出了一些藥面面,撒在了我的傷口處,就把我的褲子穿上了。我傷得不重,其實早不疼了,可我始終做出極其痛苦的樣子,齜牙咧嘴,眉頭緊皺。三叔安慰我說:“丑兒,你等著,三叔總有一天會給你報仇雪恨?!?/p>
在一個陽光純粹的晌午,我們一家正圍著桌子吃飯,鐵順帶著十來個人,手里扛著鐵鍬闖了進(jìn)來,全家人只有我明白鐵順?biāo)麄兏墒裁磥砹?。跟著他們進(jìn)來的,還有好幾條狗,它們都是“禿子”的晚輩兒親戚,大概是為老子來報仇的?!奥樽印睕_著鐵順?biāo)麄兺敉糁苯?,被爹喝住了。爹笑著迎上去招呼,鐵順理都不理,帶著他的人,訓(xùn)練有素地在院子里疏散開,做了開挖的準(zhǔn)備。
那群狗也很快散開,在當(dāng)院里亂躥。
爹莫名其妙地問:“鐵順兄弟,這是干什么?”
鐵順很不客氣地回答:“我們來挖‘禿子的尸體?!?/p>
爹說:“鐵順兄弟,這就不對了。我們家的人,該審你都審了,該打你也打了,你也沒任何證據(jù),怎么還一口咬定,你家的狗就是我們家人害死的?”
“是不是你家害死的,一會兒就明白了?!?/p>
鐵順朝他帶來的人揮了一下手:“弟兄們,動手吧!”
那些人沒有直接去挖棗樹底下的土,而是奔了豬圈、墻頭底下。這是我們提前商量好的,如果直奔主題,三叔肯定懷疑我出賣了他。正要開挖的時候,三叔從里屋趔趄出來了:“慢著!誰給你們的權(quán)力,在我們家院子里亂挖?”
鐵順說:“李三兒,甭在這兒他媽混充大肚子漢。這不,你出來了,那我就給你個臺階下。據(jù)革命群眾舉報,‘禿子就埋在你家當(dāng)院兒,你親自把它挖出來,我們可以從輕處理。如果我們自個兒挖出來,究竟怎么處理,那就由不得你了。李三兒,哪頭炕熱,你再摸摸。”
我想這時候,三叔該慌神了,再不慌神,純粹是硬撐著了。可三叔卻面不改色心不跳,從容鎮(zhèn)定地說:“鐵順,誰也不是三歲的孩子,你甭在這兒拍打桌子嚇唬貓兒。我問你,你要是挖不出來呢?”
鐵順不假考慮地說:“挖不出來,我姓你的姓?!?/p>
三叔正要繼續(xù)跟鐵順展開理論,奶奶一邊用手理著頭發(fā)一邊從屋里走了出來:“常言說的好,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沒吃珍珠瑪瑙,就不怕你開膛破肚。三兒,咱沒做虧心事兒,不怕鬼叫門兒,讓他挖!”奶奶連著咳嗽了兩聲,轉(zhuǎn)過臉來對鐵順說,“你們挖吧。挖完了,受累把坑填上?!?/p>
鐵順“哼”了一聲,命令他帶來的人開挖。
那些人按著計劃,在各個點上分別展開作業(yè)的時候,我們李家老小都擁到了當(dāng)院,站在不同的位置上,瞪大了眼睛,吃驚而又無奈地看著那些人在自己家里為所欲為。我知道,在我們李家人中,眼下只有我是個明白人,只有我知道事情的原因和結(jié)果。目前,我的心情很復(fù)雜,我不敢看到那個讓我們一家非常尷尬的局面,我又不能離開現(xiàn)場。我極力裝作鎮(zhèn)靜,裝作跟全家人一樣的表情與心境,可我心里撲騰撲騰的,怎么也鎮(zhèn)靜不下來。
那些人在豬圈、墻頭底下象征性地挖了幾下,開始集中轉(zhuǎn)向棗樹底下,我看見,鐵順臉上很得意,很快活,也很自信。我也看見,三叔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不驚不乍。我真佩服三叔,他真是個英雄。
那些人開挖了,那里的土很松,用不著拿腳去蹬鐵锨,鐵锨就能深入進(jìn)去。這讓我們?nèi)胰硕己艹泽@,并都向棗樹靠攏。大家仿佛都感到了棗樹底下要發(fā)生奇跡。
那些人挖得很深,很快,奇怪的是,他們挖了半人深,竟沒見一根狗毛。這就怪了,我明明記得,我和三叔慌里慌張埋得很淺,早該挖出來了,怎么能沒有呢?難道“禿子”飛了?那些人還在不遺余力地挖,直到挖出了水,直到那些人個個氣喘吁吁,還是沒挖出一根狗毛。
鐵順泄勁了,他的目光在我們一家人中逡巡。我知道,他是在找我,他懷疑我招了假供。我真是有苦難言,我懷疑我們家是不是要發(fā)生神話了。我躲在三叔身后,用手死拽著他的衣角。
三叔掙脫了我,走到鐵順面前,冷笑了一下,兩只胳膊很有風(fēng)度地抱在一起,說:“怎么樣?你是不是該姓李了?”
鐵順臉色很難看,甚至蒼白,他色厲內(nèi)荏地說:“我們還得挖……”
三叔說:“那我就等著,你什么時候挖完了,我們李家就收編你?!?/p>
奶奶接過來對鐵順說:“李家人做事兒不能得理不饒人。只要你們走的時候,把坑給填平了,咱兩清沒事兒?!?/p>
就在這個時候,又一個細(xì)節(jié)出現(xiàn)了,拴在門柱子上的“麻子”突然大叫起來,一邊叫一邊撲向三叔,好在三叔站得遠(yuǎn)?!奥樽印币宦曇宦暶土液拷兄?,并拿嘴叼了一件小東西甩向一邊。這個細(xì)節(jié)引起了鐵順的高度警惕,他琢磨了一小會兒,突然舉起鐵锨向拴狗的鏈子砍去,一下,兩下,三下,鏈子被砍斷了。奇怪的是,獲得自由的“麻子”并沒向三叔撲去,而是抖動了一下全身的毛,溫柔地走到鐵順跟前,叼了一下他的褲角。鐵順當(dāng)時挺害怕,以為“麻子”又要咬他,嚇得直往后躲?!奥樽印焙芸焖砷_了鐵順的褲角,然后率領(lǐng)鐵順?biāo)麄兿蛑鹤又械囊粋€角落走去。我看見,跟鐵順?biāo)麄儊淼哪切┕?,都緊跟在“麻子”身后。
我們家的柴火棚子與前邊鄰居家的房子之間,形成了一個很窄的墻縫,那地方很潮濕,里邊黑咕隆咚的,有時會有蛇爬出來,外邊是用磚堵著的?!奥樽印庇煤芸斓膭幼靼汛u一塊一塊扒開了,接著就鉆了進(jìn)去,讓我們?nèi)叶紱]想到的是,“麻子”把“禿子”叼出來了。
我注意到了三叔的表情,打“麻子”向墻縫走去的時候,他的臉就煞白了。我怎么也沒想到,三叔對我根本就不信任,在我受審的時候,他就做了手腳。
我們?nèi)胰硕忌翟谀莾毫恕R粋€個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六神無主。
“麻子”把“禿子”叼到當(dāng)院正中央,放好放平,然后溫柔地在“禿子”身上胡亂舔著。“禿子”渾身都是蒼蠅,面目極其猙獰。有一股臭味兒向著我們的鼻子撲來。
那一群狗,開始對著“禿子”的尸體發(fā)愣。后來,它們都圍著“禿子”靜靜地臥下來,像集體守靈。
鐵順幾乎是獰笑了一聲:“哈哈,老李家的老少爺們兒,你們可把眼睛都瞪大了,???躺在地上尸骨未寒死不瞑目的,可是我們家‘禿子,是在你們家搜出來的。你們還有什么說的?還有什么可抵賴的????”
我們李家人中,最快做出反應(yīng)的是三叔,他指著鐵順說:“你們這是栽贓陷害,嫁禍于人。”
鐵順說:“你們不也常說那句話嗎?拿賊拿贓,捉奸捉雙,這回,人贓俱在,你們還敢抵賴?”
爹一直在一邊傻著。在我們家,他是一個心眼夠使能言善辯的人,可他目前卻語無倫次:“這,這是怎么回事兒?鐵順兄弟,有話好好說?!?/p>
鐵順指著爹說:“據(jù)革命群眾舉報,‘禿子就是你害死的?!?/p>
爹像當(dāng)頭挨了一棒,差點兒弄個趔趄:“這,這……”
爺爺蹲在門檻上,拍著大腿,叫了一聲:“作孽呀!”
奶奶忽然一陣暈眩,險些栽到地上,娘上去扶住了她。奶奶想說什么,不知為什么,嘴張了半天,愣是沒蹦出一個字來。奶奶的嘴有些哆嗦,上下牙在打架??磥韱栴}嚴(yán)重了,當(dāng)家主事兒的奶奶,從來沒有這樣慘敗過,奶奶一垮,家里就等于塌了天,陷了地,萬劫不復(fù)了。
娘和姐把慘敗的奶奶攙回屋,我們在外邊沒聽到奶奶哭,也沒聽到叫。不知道奶奶是怎樣的慘狀。
我心里一點兒也不害怕了?!岸d子”的尸體在我家找到了,鐵順?biāo)麄儧]有理由懷疑我是假投降,而我的投降行為,也沒有在李家人面前暴露。這個結(jié)果,我很滿意。
鐵順總結(jié)性地說:“行啦,真相終于大白于天下了。事實勝于雄辯,你們一家人,也別裝傻充愣了。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趕緊低頭認(rèn)罪吧。”
爹很痛苦地?fù)u著頭,說:“可,可真不是我干的。我平時走道螞蟻都不敢踩,怎么能殺死一條大狗呢?”
三叔挺身而出:“不是我哥干的,是我干的?!?/p>
鐵順說:“那在護(hù)青隊,問你的時候,你嘴怎么那么硬?”
“那你甭管,我現(xiàn)在招了,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跟我哥沒關(guān)系?!?/p>
正在這個時候,聽到院子外邊有人說話,麻五進(jìn)來了。緊著,跟進(jìn)來的,還有王家的另外幾只“老虎”,一個個虎視眈眈。
麻五進(jìn)來的時候倒背著手,步子方正松快而灑脫,顯得很有領(lǐng)導(dǎo)干部風(fēng)度,他進(jìn)院之后,先圍著“禿子”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轉(zhuǎn)了一圈兒,接著便說:“好,好,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我們的斗爭取得了初步勝利?!?/p>
麻五說了一大堆政治話,最后笑了一下,對爹說:“先把‘禿子弄到屋里去吧。這也是一條命。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行呢?”
爹看著躺在地上滿身是蒼蠅的“禿子”,咧了咧嘴,沒有動手。
鐵順招呼他帶來的人說:“快,把‘禿子抬到屋里去!”
上來了兩個人,把“禿子”抬進(jìn)了屋,鐵順跟了進(jìn)去。抬狗的人問放在哪兒。鐵順說:“放在炕頭兒上唄。”就這樣,死去的“禿子”躺在了奶奶屋里的炕中央。屋里立馬充滿了熏天的臭腥味兒。
臨走,麻五給爹撂下一句話:“先把‘禿子好好放著,等候處理吧?!?/p>
出了門,麻五又折回來對鐵順說:“派一個人留下,別讓‘禿子受了委屈?!?/p>
10
這幾天一直停電,到了晚上,弄得家里像鬼屋。我感到有一股鬼氣在屋里院里,躥來躥去,驅(qū)趕不走。
“禿子”一直躺在炕上,沒人敢說把它弄下來,就連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叔,也直瞪著眼,敢怒不敢言。
我和三叔還在門洞里睡覺,爺爺和奶奶在屋里和“禿子”做伴,滿身蒼蠅死不瞑目的“禿子”把兩位老人家一分為二。
我們家的生活被打亂了。
奶奶基本上病了,飯量銳減,元氣不足。但奶奶沒有臥床,沒有倒下,強(qiáng)打精神挺立著。我們都明白,在這種百年不遇的大事變面前,奶奶必須就這么挺立著。
晚上,全家湊在奶奶屋里守著“禿子“開會。我發(fā)現(xiàn),“禿子”已經(jīng)開始腐爛,身子底下向外流湯兒,顏色發(fā)黃,味道很怪,我們都捂著鼻子,拒絕或者阻擋著那種怪味道鉆入鼻孔,吸入肺里,但效果很不明顯。
爹對奶奶說:“娘,你說王家會怎么收拾咱?”
奶奶嘆口氣說:“咳,麻五早就跟咱家有過結(jié),這回咱又犯到人家手上了,人家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唄?!?/p>
奶奶說:“常言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這兩天,我右眼直跳,這不,災(zāi)說來就來了?!?/p>
正說著,麻五家派人來傳話,給了我們家兩條路走,要么,把姐嫁給鐵順;要么給狗出殯。
娘先上話了:“門兒都沒有。鐵順都二十五了,還離過婚。香今年才十七。哪兒都不般配。”香是姐的小名兒。
奶奶說:“就是般配也不嫁。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麻五是想演逼婚記呀?!?/p>
姐抹了一把淚,說:“俺還小,俺不嫁。就是嫁也不嫁仇人家。”
爹說:“咳,真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一招兒比一招兒損,一計比一計黑呀?!?/p>
姐又哭著說:“誰讓俺嫁,俺就死給誰看!”
娘對姐說:“死丫頭,哭喪什么,誰逼你啦?”
三叔也跟著湊熱鬧說:“這不跟黃世仁一樣嗎,繳不起租子,就拿喜兒頂債?!?/p>
我無不擔(dān)心地說:“就是啊,姐要是嫁過去,說不定就成白毛女了?!?/p>
娘擰了我一把,示意我把臭嘴閉上。
奶奶嘆了口氣:“這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啊。什么也不說咧,誰讓咱犯在人家手上了?常言說的好啊,賊和人一樣,心不一樣,狼和狗一樣,嘴不一樣。麻五家這回算是跟咱摽上了,咱什么退路也沒了。”
奶奶又嘆了口氣,給王家回話,答應(yīng)出狗殯。
爹說:“這出狗殯也忒丟人了吧?”
奶奶說:“那你說讓香嫁一個仇人家的二婚頭,不丟人嗎?”
娘說:“禍?zhǔn)侨齼喝窍碌?,憑什么讓咱全家出狗殯?”
三叔說:“行啦,行啦,我一人做事兒一人當(dāng)。不連累你們?!?/p>
娘不依不饒地說:“你說說,你怎么個當(dāng)法兒?”
三叔說:“把我跟狗一塊兒埋了。還不行嗎?”
奶奶急了:“別吵啦!你們先給我出殯吧!”
在我的印象中,以奶奶為領(lǐng)袖的李氏家族,一直是和睦的,起碼沒這樣內(nèi)訌過,但為了眼下的狗事兒,都翻臉了。見奶奶鳳顏大怒,爹命令娘去做飯。娘問奶奶做什么飯,是清水熘干糧,還是擱把米?奶奶頭沒抬,話沒回。娘圍著鍋臺轉(zhuǎn)了一圈兒,擅自做主把飯做熟了,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爺爺不見了。以往這個時候,爺爺是不出門的。
我受命出去找爺爺,一出門,就發(fā)現(xiàn)爺爺撅著屁股跪在麻五家大門口,一聲不吭,樣子很虔誠。大概是跪得工夫不小了,姿勢有些變形。我看見,爺爺身子旁邊有一些汗湯子。我還看見,麻五家的人,在門口出出進(jìn)進(jìn),像沒看見爺爺一樣……
11
那次吵鬧過,三叔蔫了。
那天晚上,我看見,三叔幾乎沒吃飯,半個高粱面餅子在嘴上只咬了一個牙印就放下了,他手里的筷子在咸菜碗里來回杵來杵去,就是夾不上來,愣了半天神兒,最后把半碗白開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一頓飯就算過去了。在我們家,三叔飯量最大,不管是玉米面餅子還是高粱面窩頭,多了吃仨,少了吃倆,要是趕上吃白面餑餑,那就不好數(shù)了。奶奶幾乎張口就罵他“飯桶”“餓死狼”。三叔一放筷子,奶奶就瞪了他一眼:“怎么?嫌飯食兒不濟(jì)呀?”說著,把三叔咬過牙印的那個餅子又扔到三叔面前,“填塞飽了,好再去惹是生非!”
三叔沒聽奶奶的話,站起來,蔫蔫地出去了。奶奶看著他,再也沒說什么。
我匆匆把飯吃完,也出去了,走到大門洞的時候,我竟見三叔一個人蹲在地上對著“麻子”發(fā)呆。
我在一邊觀察了一會兒,蹲下來問三叔:“真的讓咱出狗殯嗎?”
三叔說:“看來是?!?/p>
我想了想,說:“三叔,你后悔了嗎?”
三叔說:“沒想到,會給家里惹這么大麻煩?!?/p>
聽三叔的聲音,幾乎帶有一些哭腔。看來三叔真的害怕了,也后悔了。我心里一陣難受,真想向三叔坦白,是我出賣了他,我是李家的叛徒,可我沒這個勇氣。
三叔站起來,愣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我想上麻五家去一趟。”
我說:“我跟你去?!边@禍有一半是我惹的,我應(yīng)該跟三叔站在一起,或為他分憂。
三叔伸出手來摸了一下我的腦袋,沒說什么。
三叔在前,我在后,向麻五家走去。我心里有些發(fā)虛,腳底下有些慌張。我不知道,在這個時候,三叔去麻五家去干什么,但看三叔的表情,不像是拼命。
我們一進(jìn)麻五家當(dāng)院,三叔鎮(zhèn)靜了一下,干咳了兩聲,聲音不大不小地向屋里喊了聲:“吃了沒?”
沒人搭理我們。
我們進(jìn)屋的時候,麻五家剛吃過飯,桌子還沒收拾。桌子上擺著一把茶壺,還有幾個茶碗,茶碗里冒著熱氣兒。麻五一家子人正圍著桌子喝茶。這是我們家從沒有過的景象。
進(jìn)了屋,三叔又不咸不淡地道:“吃啦?飯早啊。”
鐵順見我們進(jìn)來,吭了一下鼻子,對三叔道:“怎么?李三兒,過來負(fù)荊請罪呀?”
麻五倒還算客氣:“三兒來啦。坐,坐炕上?!?/p>
三叔沒那么實在,說了聲,就在這兒吧。站在了門框邊上,我緊挨三叔站著,不敢看麻五家的人。
鐵順瞅了一眼三叔:“李三兒,有話就說,有屁就放?!?/p>
麻五瞪了鐵順一眼:“怎么說話你,那是?”
三叔想了一陣子,說:“我過來呢,主要是道歉。是我犯混,把‘禿子,不,把你家的狗給弄死了。這是我的不對,我不懂事兒,我錯了……”
還沒等三叔說完,鐵順就上話了:“現(xiàn)在知道錯了,晚啦!說實話吧,李三兒,打我家狗一失蹤,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小子干的。我給了你機(jī)會,讓你主動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赡阈∽蛹刃拇鎯e幸,又暗里抵抗,直到最后,還是不見棺材不落淚?!?/p>
“我是心存僥幸,想蒙混過關(guān)。”
鐵順說:“是你低估了我們的偵查手段和斗爭經(jīng)驗。螞蟻緣槐夸大國,螳臂擋車不自量。”
“現(xiàn)在我認(rèn)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我正式過來道歉。”
“是讓出狗殯給嚇得吧?”
“就算是吧。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別連累我們一家子人了……”
鐵順冷笑了一聲,說:“不是還給你們指出了另外一條路嗎?”
“那不行,香還小……”
麻五媳婦兒接過來說:“都十七八了,還小呢?早晚得尋主不?咱兩家結(jié)個親家,不就一了百了了?”
三叔說:“香不愿意……”
鐵順說:“我們家不是黃世仁,不會逼婚,留著你們家那金枝玉葉,等著攀高枝兒吧。我還不稀罕了呢?!?/p>
麻五剛開始光聽著,不說話,到了火候,他就開口了:“三兒啊,你主動過來道歉,說明你有悔過之心,這是好事兒。可你不感覺晚了嗎?你們李家開始是這個態(tài)度嗎?要是早承認(rèn),早坐下來談?wù)?,事兒不就過去了嗎?”
“我爹在你們家大門口兒,可是跪了一大晌午。他都七十歲的人了,沒給人下過跪……”
鐵順說:“怎么?你爹覺得冤得慌???”
麻五卻笑了一聲,道:“是嗎?我怎么沒聽說呀。”麻五干咳了兩聲,又道,“我早就說過,這件事兒,表面上是一條狗的事兒,實際上是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斗爭。這個性質(zhì),你們李家必須弄明白?!?/p>
三叔說:“我們弄明白了?!?/p>
麻五用手比劃著說:“我們無產(chǎn)階級,必須打退你們資產(chǎn)階級的猖狂進(jìn)攻?!?/p>
三叔說:“打退了。徹底打退了?!?/p>
鐵順接過來,不陰不陽地說:“既然承認(rèn)失敗,就按戰(zhàn)敗國接受懲罰?!?/p>
“是。接受懲罰?!?/p>
鐵順說:“那就等著回去出狗殯吧?!?/p>
三叔說:“不是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嗎?”
鐵順說:“你是先抗拒,后坦白。晚啦!”
三叔說:“出狗殯,那就出吧。那我,我一個人行不行?”
我插了一句:“還有我。”
鐵順說:“不行。因為你們一家人知情不報,窩藏罪證,都想抵賴。必須集體接受懲罰?!?/p>
三叔看看麻五,說:“五書記,你高抬貴手,給我們一大家子人,留點兒面子……”
沒等麻五說話,鐵順接過來道:“給你留面子?你把正在‘周狗子的倆狗轟到大街上,出我們家丑的時候,你給誰留面子了?你害死我們家‘禿子的時候,給誰留面子了?”
鐵順言詞激烈,嘴不饒人。三叔氣得鼓鼓的,但他不敢發(fā)作,抬頭看看屋里的每一個人,又把頭低下了。我的三叔,一點兒脾氣也沒有。
尋思了一會兒,三叔問鐵順:“你說怎么著,才不讓我們一家人出狗殯?”
鐵順冷笑了一下,說:“退路還是有。只要你肯照著做?!?/p>
三叔趕緊說:“肯定照著做?!?/p>
鐵順說了聲:“那好吧?!本统隽宋?。
鐵順出去之后,再沒人說話,屋里就這么沉靜著。我不知道鐵順出去干什么去了,他走得有點兒莫名其妙,不可捉摸。
不一會兒,鐵順回來了,手里端著一個茶杯:“李三兒,我明著告訴你,這就是我的尿。只要你喝下去,保證一口也不吐出來。這出狗殯的事兒,咱就免了?!?/p>
我往前湊了湊,茶杯里的確是滿滿的尿,黃澄澄的,上面浮著白沫,還冒著熱氣兒。
三叔望著鐵順手里的茶杯,然后接了過來,聞了聞,道:“你說話算數(shù)?”
鐵順說:“當(dāng)然算數(shù)。”
三叔聳了一下鼻子,道:“這不,你們一家人都在這兒呢,做個見證,我喝下去。這出狗殯的事兒,就兩清了?!?/p>
麻五皺著眉頭說:“你們倆這是瞎折騰,本來是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斗爭,讓你們給弄成兒戲了?!?/p>
鐵順沒聽麻五說什么,指著三叔手里的杯子說:“李三兒,有種你喝下去!”
三叔說:“你可說話算數(shù)?”
鐵順說:“一言為定?!?/p>
我見三叔真的要喝,趕緊攔著他:“三叔,那可真是尿?!?/p>
三叔把我扒拉開,拉開架勢,準(zhǔn)備喝尿。
我真佩服我的三叔,他現(xiàn)在要為我們老李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了。
三叔端起茶杯,舉到嘴邊高度的時候,停下來看了一下屋里的人,說:“你們可得給我作證啊?!闭f完,把茶杯貼到嘴邊上,聳了一下鼻子,皺了一下眉頭,把眼睛輕輕地閉上,一直脖兒,“咕咕咚咚”把一杯尿喝下去了。我看見,三叔的臉憋得通紅湛紫。
喝的過程中,鐵順很得意地叫著:“李三兒,有種!李三兒,有種!”
等茶杯傾斜到九十度角的時候,不知三叔是控制不住了,還是有意的,突然“噗!”一聲,把喝到嘴里的尿全噴了出來,不偏不倚,正好噴在鐵順的臉上,還有一部分濺到了麻五和麻五媳婦兒臉上。我站在三叔身后,還因為個子小,沒沾上。
鐵順用手抹了一下臉,咆哮道:“李三兒,你他媽使壞。這狗殯照樣出!”
三叔惡心得想吐,嘴上還流著尿液,順著嘴巴子一直流到身上。三叔猛烈地咳嗽起來:“鐵順,你說話,可得算數(shù)……你們……你們一家,可,可得給我作證。這,這尿,我,我可是喝了……”
鐵順用力推了一下三叔:“滾!滾出去!狗日的李三兒!”
麻五媳婦兒嘟囔道:“這,這哪兒是來道歉的,簡直是來報復(fù)的?!?/p>
麻五說:“這又是階級斗爭新動向?!?/p>
三叔還要說什么的時候,鐵順把他推出了門。
被推搡的三叔嘴里還在說:“你們不能出爾反爾。這尿我可真喝了?!?/p>
鐵順仗著力氣大,還會武功,三下五除二,把三叔推到當(dāng)院,又由當(dāng)院推出大門。三叔一點兒還手之力也沒有。
大門被鐵順“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
三叔對著大門喊道:“你們王家可要說話算數(shù)。那尿我可是真喝了?!?/p>
鐵順沒答話,聽得見他回屋的腳步聲。
三叔對著大門猛地敲了幾下,沒人回聲。
三叔突然扯開嗓子大罵道:“鐵順,我日你個血姥姥!我操你八輩兒祖宗!”
我擔(dān)心三叔再罵下去,會招惹是非,趕緊拉著他回家,還沒進(jìn)家門,就碰上了爹。爹埋怨三叔:“三兒,你不要命啦?你作死啊你!”
三叔回頭又罵了一句:“麻五!你不得好死!”
12
為“禿子”出殯,所有的程序都是按給人出殯的規(guī)矩進(jìn)行的。之前,麻五傳令,讓我們家的人親手把“麻子”弄死,與“禿子”合葬。
為了讓“麻子”死得安寧,也是喂耗子藥毒死的。當(dāng)時,全家人都下不了手,最后是奶奶親自做的。
當(dāng)天,我們家的門口掛上了佐錢——死人的標(biāo)志,那佐錢白花花的,陰森森的,十分張揚(yáng)地在我們家門前飄著,引起過路人的駐足和議論。
我們家的院里搭起了靈棚,那口棗紅色的棺材,不動聲色地待在靈棚底下(是專門為“禿子”和“麻子”量身定做的,不比爺爺?shù)墓撞氖″X)。在麻五和鐵順,以及一大批王家人的監(jiān)督下,把“麻子”和“禿子”入了殮,里邊鋪了新做的被褥,兩邊還放了一些零錢,讓“麻子”和“禿子”到陰間去花。據(jù)說陰間冷,“麻子”和“禿子”的妝裹衣絮的全是新棉花,比我的棉襖要暖和得多。
麻五家傳令,由爹給狗打幡兒,娘兜罐兒。開始麻五家讓三叔連打幡兒帶兜罐兒。爹搶了三叔的角色,理由是三叔還沒成家,在村里丟那么大人,往后更不好尋媳婦兒。爹、娘、三叔都穿全身的孝袍。姐、我,還有我以下的兩個弟弟,都戴孝帽。爺爺、奶奶被恩準(zhǔn)不參加喪禮,但要坐在炕頭兒上守孝。
關(guān)于哭什么的問題,我們家與麻五家進(jìn)行了討價還價。開始,鐵順讓爹那一輩兒的人哭親爹,我們這一輩兒的人哭親爺爺。爹說,我爹還硬朗朗地活著,這么哭,太損了。最后鐵順請示麻五,表示讓步。結(jié)果是,爹那一輩兒的人哭狗爹,我們這一輩兒的人哭狗爺。盡管還是其損無比,可麻五家再也不讓步了。
這中間,還出現(xiàn)了一個插曲。管事兒的正扯孝布,鐵順領(lǐng)著一群狗進(jìn)來了。我數(shù)了一下,攏共十六條。鐵順對管事兒的說,這些狗都跟“禿子”是親戚,有的跟“禿子”叫娘,有的叫姨,有的叫姑,有的叫奶奶,有的叫姥姥,都得披麻戴孝。而且要跟人一樣的尺寸。
這又是一大難題。因為提前沒準(zhǔn)備下那么多孝布,奶奶又打發(fā)人去縣城買了。鐵順盯得很緊,親眼瞅著每條狗都按規(guī)格穿上了孝衣,這才離開。
那些狗,有的很懂事兒,穿上孝衣以后,臥在一邊兒守靈,有些不懂事兒,穿著孝衣跑的沒影兒了。
更丟人現(xiàn)眼的是,“麻子”和“禿子”要葬入王家祖墳,我們李家老少披麻戴孝一路哭喪,一路撒紙錢,到王家祖墳送殯,看笑話的都是王家人。
13
出了狗殯,我們家要清理階級隊伍了。
這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奶奶發(fā)話:“吃了飯,誰也不許出門兒?!?/p>
三叔說:“我要出去記工分?!?/p>
奶奶說:“一天不記,那工分跑不了?!?/p>
既然連記工分都不準(zhǔn)請假,別的事兒就可以放下了。一家人吃了飯,誰也沒出屋,老老實實地等著奶奶發(fā)落。
我心里又一陣慌張。根據(jù)我的智商猜測,奶奶要追查“禿子”的告密者了。
果然,奶奶直奔主題:“我常說一句話,沒有家賊,招不來外鬼?,F(xiàn)在,咱們家已經(jīng)出賊了,你們沒覺出來嗎?”
奶奶開場白,讓全家人始料不及。
三叔心里是最明白的,但他還是裝:“家賊?什么家賊?咱家丟東西了嗎?”
奶奶瞪了三叔一眼:“我問你,麻五家的狗,是不是你害死的?”
三叔說:“是啊。狗殯都出完了。”
奶奶說:“鐵順審訊你的時候,你招供啦?”
“沒,沒有啊?!?/p>
“那鐵順為什么帶著人到咱家來挖?”
三叔說:“他,他就瞎懷疑唄?!?/p>
奶奶說:“他怎么不到別人家挖?”
“這還用問,跟咱們家有仇。再說,我又惹過他?!?/p>
“他怎么知道到棗樹底下去挖?”
“那誰知道呀?”
“有人知道!”
三叔不言語了。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子。
奶奶指著三叔說:“事到如今,你還替他遮遮掩掩的,想讓他長大了當(dāng)賣國賊呀?”
聽奶奶說到這兒,全家人都抬起了頭,不少人把目光逼向我。我把頭趕緊低下去。
奶奶說:“到底是誰向王家告了密,趕緊招認(rèn)。別逼著我把名兒點出來?!?/p>
我知道,奶奶是想讓我主動站出來坦白,但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確實沒這個勇氣。我以為既然鐵順?biāo)麄儧]出賣我,“禿子”又不是在我指定的地點挖出來的,而是讓“麻子”叼出來的,我出賣不出賣三叔,就沒那么重要了。何況,狗殯都出完了,我告密不告密,就沒必要再追究了。沒成想,奶奶追查告密者的態(tài)度是那么堅決。
這時候,我見三叔偷偷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在我身上停的時間不長也不短,我不知道,三叔是讓我主動交代,還是制止我交代。說到底,我還是想蒙混過關(guān),盡管我知道,今天這關(guān)不好過。
三叔說:“娘,別追查了。是我自個兒招的供。”
“你放屁!”
三叔仍然堅持:“確實是我招的。他們打得太狠了,我扛不住了。”
奶奶說:“你給我住嘴!”
這工夫,我看見,爹的眼睛怒視著我,臉是緊繃著的。
我知道,我再也扛不住了,我站起來主動坦白:“奶奶,別審了。是我出賣的三叔。”
三叔還是替我扛著:“丑兒,你一個小屁孩兒,瞎說什么?人家誰拿你當(dāng)根兒蔥?”
我不能再讓三叔為我背黑鍋了,我實話實說:“他們打我的時候我沒招,他們給我糖吃的時候,我招了?!?/p>
爹“噌”地站起來,狠狠地踹了我一腳:“匪類,是你小王八蛋!”
娘嘆口氣,指著我說:“你個不爭氣的東西!”
一向不管閑事兒的爺爺也嘆了口氣:“作孽啊?!?/p>
奶奶高聲道:“不怕虎生兩個嘴,就怕人生兩樣心哪。從小看大,三歲至老啊,長大了,還不知道變成什么東西呢?”
三叔站出來替我解圍:“再怎么著,狗是我弄死的,事兒是我惹的。你們有什么火,有什么氣,都沖著我來。別跟丑兒過不去?!?/p>
奶奶糾正道:“這性質(zhì)不一樣。家賊難防,一定得治!”
爹對奶奶說:“娘,什么也別說了。這小子是咱李家的敗類,你說怎么處置他吧?”
奶奶冷笑一聲:“你養(yǎng)的好兒子,你自個兒處置吧!”
爹說:“我往死里揍他。行不行?”
奶奶說:“你看著辦!”
娘見爹僵在那里,對奶奶說:“說到底,丑兒不還是個孩子嗎?那小身子骨兒,經(jīng)得住人家用刑嗎?”
奶奶白了娘一眼:“怎么?你還護(hù)著他。慈母出敗子!”
爹被奶奶的話激起來了,他在大伙兒面前傻愣了一會兒,突然以最快的速度,從柴火棚子里拿來一根繩子,隨后拉著我的胳膊就往外走。我不知道爹要干什么。眼下,作為叛徒,賣家賊,我也無權(quán)發(fā)問。爹把我拉到當(dāng)院的棗樹底下,先是用繩子捆住了我的雙手,我立刻明白了,爹是想把我吊起來抽打,或者示眾。
爹把我吊在了棗樹上。
三叔沖爹喊:“大哥,你要干什么?”
爹沖三叔道:“你要攔著,把你一塊兒吊!”
其實,我也沒奮力反抗,我罪過犯在那兒了,應(yīng)該得到懲罰。我的身體像一根木頭,直挺挺地懸在半空。
娘沖到當(dāng)院,對爹發(fā)火:“你這是想弄死丑兒???”
爺爺替我說話了:“弄死他,你們好清靜?”
奶奶白了爺爺一眼,爺爺再也不言語了。
姐也出來了,看著懸在半空中的我,哭了。
三叔也沖了出來,上去解我手上的繩子,爹死死地抱著三叔的腰往后退,直到把三叔的身體貼在墻上才打住。
懸在空中的我,看著一家人的面孔,體會著非人的折磨。我的胳膊生疼,頭發(fā)暈,脖子發(fā)酸,渾身發(fā)軟。這是我在電影里見到的鏡頭,電影是人演的,我現(xiàn)在受刑是真的。
爹拿起一根鞭子,對著我狠狠地抽了兩下。我把眼睛閉上,任他抽打。
娘哭喪著喊:“他爹,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啦!”
爹拿著鞭子進(jìn)了屋,嚷道:“你們誰想解氣?”
沒人搶著來抽我。
爹把鞭子遞給奶奶:“娘,你替全家人解解氣?!?/p>
奶奶接過了鞭子,走到我跟前,卻對三叔說:“三兒,你替我抽!”
奶奶真是老奸巨猾,她知道我跟三叔是一伙兒的,想當(dāng)眾考驗考驗三叔,跟刁德一讓阿慶嫂審沙奶奶的招數(shù),是一樣一樣的。
三叔很無奈地接過鞭子,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走到棗樹底下,三叔仰起頭來看著吊在空中的我。我見他的眼角上有淚痕。我用眼神鼓勵三叔,讓他盡快抽我,替全家人出了氣,解了恨。我好下來。
三叔僵住了??磥硭転殡y。不抽,在家人面前,交代不過去。抽了,怕我小身子骨兒承受不住。
爹指著三叔喊:“抽啊,三兒!”
奶奶在下命令:“三兒,還不動手?”
三叔突然抱住了我的雙腿,并用力向上托舉著,很像董存瑞炸碉堡的姿勢,三叔喊的卻是:“來,把我們爺兒倆一塊兒抽!”
吊在空中的我,淚水頓作傾盆雨……
責(zé)任編輯 楊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