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寧
1916年,袁世凱死了
文/張寧
1916年,袁世凱死了。前大清帝國總理大臣死了,“中華民國”首任大總統(tǒng)死了,北洋政府第一位軍閥統(tǒng)治者死了,龍椅還沒坐熱的“中華帝國”洪憲皇帝死了。他的死,在后世的諸多記載中讀不到悲哀,他的死將他自己定格在了一出鬧劇中,他的死成了一個世紀以來人們茶余飯后的笑料和談資。
小時候?qū)W歷史,聽老師講到做著皇帝美夢的袁世凱在絕望中死去,覺得大快人心?,F(xiàn)在想想,那樣一位建立過足以名垂青史的功業(yè)的智者,真的糊涂到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蠢到非要有個“皇帝”的名分不可嗎?提起袁世凱,許多人都記得他的死和臨死前的黃粱一夢,卻忘了他竟是中國近代陸軍之父,是中國新式教育體系的創(chuàng)建者,是一位杰出的改革家。這一切似乎主要就是因為:他想當(dāng)皇帝。事實上,無論你覺得這個人的死有多可笑,在他背后,以君主制還是共和制這個問題為代表的一系列論爭,對于那個徘徊在歷史十字路口的國家來說,都是一個非常嚴肅且非常重大的問題。
作為“中華民國”的締造者,孫中山在1914年5月至1916年5月先后三次發(fā)表討袁的檄文和宣言,號召武裝討袁,以粉碎其皇帝夢。就在袁世凱準(zhǔn)備登基改元的時候,曾經(jīng)在君主立憲、開明專制、虛君共和等國體論中猶疑不定的啟蒙者梁啟超,徹底丟掉了對大總統(tǒng)的幻想,發(fā)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駁斥帝制論。不久以后,梁公更以一篇《辟復(fù)辟論》與他那力挺君主制的恩師康有為徹底決裂——“死灰復(fù)燃,人將溺之。諸公亦何仇于前清之胤,而必蹙之于無噍類而始為快也”(李華興、吳嘉勛編:《梁啟超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99—701頁)。言辭甚為激烈。反袁的不僅有文人,還有武將。1915年圣誕節(jié)那天,曾經(jīng)多次勸諫袁世凱施行君主立憲的蔡鍔聯(lián)名唐繼堯在云南起義,發(fā)起護國戰(zhàn)爭。隨后,全國上下掀起反帝制斗爭的浪潮。論者談及這段歷史常言“民主共和思想日漸深入人心,而且不可抗拒和逆轉(zhuǎn)”(曾憲義主編:《中國法制史》,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96頁),真的是這樣嗎?這里的“人心”是屬于知識分子、時代精英,還是所有民眾?當(dāng)此時,中國的老百姓,對這些政治問題到底是何認知?他們更熟悉“皇帝輪流做”的說辭還是“民主共和”?說袁世凱只是被大權(quán)在握一時沖昏頭腦、當(dāng)皇帝只是他的個人迷夢,至少是把問題看得太過簡單了。
對于國人來說,袁世凱的死似乎為“洪憲事件”畫上了頗為圓滿的句號。的確,從1906年滿清的統(tǒng)治者在倉皇間“宣示預(yù)備立憲”“仿行憲政”,到1916年袁世凱的“君主立憲制”皇帝夢破滅,十年之間,憲政、變法、分權(quán)、民主、自由、權(quán)利等漸次成為權(quán)力的角逐者與時代的精英們所關(guān)注的話題。然而,在轟轟烈烈的博弈、戰(zhàn)火與塵囂之中,究竟有多少真正的覺醒,有多少政治的投機,又有多少是盲目地被時代裹挾呢?死了袁世凱,又有張勛,更不用說北洋軍閥個個都是專制主義者。后來的歷史分明告訴我們,皇帝夢依然有人在做,君主政治似乎也并不那么被所有人討厭。當(dāng)然,君主制與皇帝獨裁并不是一回事。諸如,天皇的存在并沒有妨礙東瀛彈丸之地的日本成為“西方”強國;作為世界上最早進入法治時代的國家的君主,英國的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甚至在全世界擁有眾多粉絲。即便在清末,也有許多人“試圖從中國傳統(tǒng)中尋找近代西方式的憲政制度”“將西方憲政與中國傳統(tǒng)進行對接”(李秀清著:《所謂憲政——清末民初立憲理論論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2頁),然而辛亥革命沒有也不會給他們實踐的機會。
歷史的進步不在于有沒有皇帝,而在于有沒有法制。更進一步說,光有法制還不夠,還要有法治,有法制保障下的民主和自由。誠如毛澤東所言:“憲法,中國已有過了,曹錕不是頒布過憲法嗎?但是民主自由在何處呢?”(《毛澤東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版,第736頁。)毛澤東批判的是1923年的《“中華民國”憲法》。是年10月5日,直系軍閥首領(lǐng)曹錕通過“豬仔國會”當(dāng)上“賄選總統(tǒng)”,10日即頒布了《“中華民國”憲法》,人稱“賄選憲法”。盡管那是民國北京政府唯一一部正式頒布的憲法,但其意義也僅僅至此,因為它并未對專制獨裁政權(quán)起到任何限制作用。在從清末到民國的中華大地上,類似的事情反復(fù)上演,舊政權(quán)的垂死掙扎也好,新力量的大膽探索也罷,總之人們在懵懂之中大概知道了應(yīng)該爭取一個怎樣的未來,至于如何爭取則需“摸著石頭過河”了。
袁世凱已經(jīng)死去100年,那些自當(dāng)年始即被關(guān)注的話題似乎在一個世紀以來始終被人們討論著。若袁公泉下有知,某一日忽聞吾輩已經(jīng)覓得理想答案,也就死得心服口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