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遷
上海人,1981年出國。舊金山藝術(shù)學院碩士。藝術(shù)家、作家、自由撰稿人,長期為海內(nèi)外各大紙質(zhì)媒體撰稿。 2004年起出版有長篇小說《寶貝兒》《錯敲天堂門》《古玩街》《桃子》《丁托雷托莊園》《風吹草動》《失眠者俱樂部》,中短篇小說集《舊金山之吻》《見鬼》等。
一
她是在惠登里十三號長大的,這條灰撲撲的弄堂坐落在靜安區(qū)和普陀區(qū)交界處。穿過小菜場,在一片歪歪倒倒的木板房后面,就是黑沉沉的蘇州河。春夏之交刮西南風,小菜場的魚腥味,蘇州河的下水道味,再加上沿河酒精廠的爛山芋味道,造紙廠的堿味,五味雜陳,彌漫了惠登里那一帶的街區(qū)。
據(jù)說在當年建造時,惠登里算是考究的,叫做新式弄堂建筑。一排連體七幢青磚石庫門住家,黑漆大門,白堊石的門楣上雕了吉祥云紋。挑高客堂,磨石子鋪地。住這種房子的人家,一套紅木八仙桌、太師椅是必備的家什,摩登點的還有絲絨沙發(fā)、西洋美人榻。夏日,八幅落地門一開,穿堂風習習而來。廂房窗口懸著湘妃竹簾,房間里家具沉重,陰涼如水。灶間在客堂后部,燒柴爿灶頭是中式的,貼了藍白二色的西洋瓷磚??傆袔字回堎嗽谠铑^上,見人進來一躍而下鉆進桌底。上面是亭子間,豆腐干似的七八個平方,給娘姨和傭人住的。頭頂就是曬臺,天熱時跟烘山芋爐子一樣。每家進門都有一方小天井,放置了生綠苔的盆景,亦有養(yǎng)雞養(yǎng)兔養(yǎng)鴿子,一角繽紛世界。弄堂口凌空橫跨了一架騎樓,右手邊有道窄窄的樓梯,看弄堂的毛爸一家就住在上面。騎樓下有口水井,平日用大鐵鎖鎖牢了井蓋,怕小孩子掉下去,或夫妻老婆吵相罵,想不開要尋死。天大熱時,毛爸在居民們要求下,用鑰匙打開鐵鎖,于是大家把西瓜放在網(wǎng)兜里,垂到井水里浸涼之后享用。
惠登里的門牌是按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來排列,十三號是篤底的一幢,營建商本來準備自己住的,因此房子造得考究些,面積也比其余六幢大些。天井更是整整大了一倍,門廊下栽有一株海棠,阿九常把魚肚腸等廚余埋到樹下。四五月里,海棠吐蕊,紅白一片,但城市里地氣不足,開出的花瘦,薄,一場雨,就敗了,落英滿地。靠北墻置了兩個黃陶大缸,養(yǎng)有大大小小的金魚。她兩三歲時,常由外公抱了到天井里抬頭看花,俯身觀魚,水面上漂了粉色花瓣,金魚身上紅白相間,青灰色的一條弄堂,就僅此一樹旖旎,兩缸彩色。
姆媽曾無意間跟她說過:從前,整條弄堂都是你外公的。有人要來頂手房子,要先繳兩條大黃魚。
她太小,對什么是大黃魚一些概念也無,以為水缸里的金魚就是繳來的大黃魚,什么是房子頂手更是不懂。幼兒園里老師對她們說:現(xiàn)在新社會,所有的土地、房子,連你們小朋友的人都是人民政府的。
走出惠登里,四周的環(huán)境就不敢恭維了,朝北去幾條雞腸小弄,都是最簡陋的樓房,局促得跟鳥籠似的。薄門板后,家當一覽無遺,碗櫥吊在水缸上面,迎面就是眠床,床下放了腳盆等雜物。飯桌靠緊了眠床,為了吃飯時床上也可坐兩人。二樓充其量只是個閣樓,三角形的逼仄空間,個子高些的人,立直都有問題。瓦頂上開了扇老虎天窗,探身出去,屋頂上擱了幾只破面盆,種了五色的太陽花。橫七豎八的晾衣竿上,掛滿滴水的衣物褲衩。這么一上一下巴掌大的地方,滿滿當當住下一家大小。天大熱時,屋里像蒸籠一樣,男人赤了膊,一條短褲一把蒲扇,整夜天睡在當門口的藤椅上。閣樓里,女人也剝了身上衣物,攤手攤腳躺在地上的席子上。弄堂里人多為患,好幾戶人家合用一只電表,為幾分錢的電費,吵相罵無日不有。面湯水從隔壁老虎灶上打來,自來水是要到弄堂口的公用水龍頭去提的。兩步遠就是一間敞開式的公共廁所,蒼蠅亂飛,尿臭襲人。每日清晨,在生煤球爐的青煙中,一排男人并了肩面壁而立,睡眼惺忪地叼了香煙,亂抖一陣,釋放一夜人生之急。
這還算過得去的,沿了小菜場一直到蘇州河,一長列用木板、鐵絲、竹竿、蘆席、鉛皮、磚頭,加上黃泥巴拼湊起來的棚戶,那真叫四面漏風,八方玲瓏。下雨時屋里大珠小珠落玉盤,要水桶接了才不至于水漫金山。這種地方照樣住下一家子。拉老虎榻車的,碼頭上扛大包的,收垃圾的,做一天吃一天,屋里家徒四壁,四季衣服只好全部堆在床上。晚上,全家老小也睡在同一張硬板床上。僅有的家具就是一口水缸,水缸上面的蓋板,也權(quán)當飯桌。
再過去,就是蘇州河了。烏赤墨黑的河道里擠擠挨挨地停泊著木船、水泥駁船,船上裝載的貨色,用油布密密地罩著。有裝運農(nóng)產(chǎn)品的,也有敞倉駁船裝運大糞的,為了糞汁不濺潑出來,上面撒了一層稻草。撐船的舉家住在船上,艙板一掀,鉆出一群半大孩子。船家女人蹲在船頭上用一只很小的洋風爐炒菜燒飯,洗刷衣物。平時赤了腳,在狹狹的船舷上行走自如。跑船的大都是蘇北人氏,自成一伙,不太跟岸上人交談。船民個性強悍,有起沖突來會跟人拼命,本地人也忌憚三分,避而遠之。黃昏時,夕陽流金,在烏黑水面上閃閃跳躍,二三船民像烏鴉一樣蹲在船頭上,一個個面色黝黑,捧牢了碩大的搪瓷飯碗,吃粥。粥里有黃色的山芋,配了一塊鮮紅的榨菜。
在那個地塊,惠登里像是仙境般的住所了。
這些衣食不周的窮人家特別會生小囡,三四個不足奇,多的七八個。吃飯辰光捧了飯碗,滿弄堂跑,單脫手還能打彈子。熱天夜里,橫七豎八地睡在小菜場的案板上喂蚊子。在蘇州河那般烏黑的河水中,還有人游泳,赤條條的,十幾枚腦袋在黑水滔滔中上下沉浮。都是些棚戶區(qū)里的小鬼,雖然只會狗刨式,但水性好得不得了。一群小猢猻在橋上排了隊插蠟燭似的跳下來,河面水花四濺。鄉(xiāng)下人運蔬果的船經(jīng)過,總要被偷掉幾枚,船夫被偷急了,會用撐船的長竿沒頭沒腦地撲打。被打中的頭破血流,回家涂點紅藥水算數(shù),倒也不見有過啥感染。平日,小赤佬們在弄堂口的人行道上大呼小叫地斗雞,官兵捉強盜,呼嘯來去。小菜場刮魚鱗的案板就是乒乓桌,稍微開闊些的地塊,就作了足球場,幾只書包壘起就是球門。一記點球過去,一塊玻璃應聲粉碎。小赤佬們撿了書包就逃,跟來一番問候祖宗十八代的惡罵。
這些闖禍坯子卻不大到惠登里來,小赤佬們忌憚看弄堂的毛爸。只要這批小賊坯一冒頭,騎樓上的毛爸便一目了然,叼了一根香煙,捏了柄竹掃帚,施施然地從小樓梯下來。立在弄堂口,“噗”地一聲把香煙屁股吐在腳下,捋一把袖管,緊一緊腰帶,再眼露精光地一瞄——一看這個功架,小赤佬們絕對買賬,一個個癟嗒嗒地溜走。望著遠去的背影,毛爸罵一句“辣塊媽媽的”,再摸出一根香煙點上。
弄堂里都曉得,毛爸是會武功的,別看他精瘦小樣,嶙嶙骨骨,明眼人一看,就曉得是練家子的身坯。兩條臂膊上青筋竑起,滿掌的老繭,嗨地一運氣,面孔漲得血紅,手指頭可以在磚墻上鉆出個坑來。據(jù)說他當年曾以一敵三,打得幾個長一碼大一碼的外國爛水手滿地找牙。還有一說是:毛爸從不赤膊,因為背上文了一條青龍,從后背盤到前心,張牙舞爪嚇人倒怪。毛爸雖然只是個看弄堂的,但算是街道里的積極分子,上通派出所下通居委會,所有發(fā)下來的票證,先到他手里再分發(fā)到各戶人家。開會由他通知,郵差信件也先送到他那兒再轉(zhuǎn)交。所以毛爸在惠登里也算是個人物,居民多少要刻意交往。聽說毛爸還在爭取入黨。
她外公跟毛爸是小同鄉(xiāng)。外公是個大胖子,青光頭皮,眼泡虛腫,腮肉下垂,像個城隍廟里的布袋和尚,一口上海話帶有濃重的南通腔。平常穿套暗色香云紗的對襟褂子,圓口布鞋,戴頂無檐的羅宋帽,嘴上銜一根熄掉的雪茄煙。她老覺得外公這副打扮,像是連環(huán)畫里的壞人。外公不做事,常年孵在家里吃老米飯。夏天,老頭子赤了個膊,一大坨肉山肉海,攤在客廳里的藤椅上,拼了命搖把蒲扇,蒸籠頭上還是汗出如漿。阿九不停地絞來井水毛巾讓他揩面,可是沒用,過一會兒淌下的汗水就在藤椅下積了一攤。為此阿九在下午總要用清水拖一次地板。她午睡起來,坐在八仙桌上吃西瓜,當阿九彎下腰來拖桌底下,就看得見汗布衫的領(lǐng)口里,兩只碩大的奶子一跳一跳地撲騰。
阿九是那種難以看出年紀的婦人。皮光肉滑,說三十八九也好,說五十出頭也可。背面看去,矮墩墩胖篤篤。正面看去,滿月臉塌鼻梁。阿九脾氣交關(guān)好,一張大闊嘴巴總是笑嘻嘻的。一雙手肉墩墩的,腕上戴一只翠色玉鐲,說一口蘇州糯米腔,“你”是“倷篤”,“我”是“額尼”。早晨買菜回來,外公總要蹩到灶間里去瞄一眼菜籃子,興沖沖地:今朝吃啥?阿九于是獻寶似的把雞鴨魚肉、蔬雜果品一件件取出來放在案板上,順口排出一天的菜單,兩人啰里八嗦半個鐘頭,最后阿九總要問一句:倷看阿好?
老頭子一顆碩大的腦袋點個不停,眼睛笑得瞇瞇一線,口水就要淌下來了。阿九的一手小菜,連疙瘩之極的姆媽也無話可說。有人請客吃飯回來,外公就一個勁地追問:今朝吃的小菜怎樣?姆媽便撇撇嘴,說:請客吃飯,吃個面子而已,味道呢——真還不及阿九燒得好。阿九燒的酒席臺面,八冷盆八熱炒,色香味不輸飯店里的大師傅。平時的家常小菜,濃郁清淡兼有。尤擅魚腥蝦蟹,一道清炒蝦仁,用荷葉襯了上桌,粉紅翠綠。一道蟹粉豆腐,盛在寶藍色的大碗里,黃金白玉。照外公的話:打耳光也不肯放的。紅燒肉也做得好極,一口壇子放在灶上,燉煨過夜,端出來滿房肉香,粉糯鮮肥,入口就化。
外公是個胖子,想來跟阿九的小菜脫不了干系。
阿九不是她親外婆,但她從小阿婆長阿婆短。外公叫她老九,姆媽只叫她“喂”,多少有些輕慢。阿九卻不以為然,笑瞇瞇地一口一個“大小姐”,端飯送茶,從無怨色。家事都是阿九做的,清早即起,買菜燒飯侍候吃喝收拾房間漿洗縫紉倒痰盂刷馬桶,偶爾,騎樓上的毛媽來幫傭半天,大腳盆里汰被單。他們?nèi)齻€,都是手指頭都不動一動的。外公比較好話頭,一日三餐吃飽吃好,下半天孵趟渾堂,晚點再來一頓夜點心,便百事皆可。她小孩子一個,吃飽穿暖,也不難侍候。難弄的是姆媽,從小被寵壞,碰不碰要發(fā)趟大小姐脾氣,作天作地,弄得一家人雞飛狗跳。
姆媽是外公的獨養(yǎng)囡,錦衣玉食養(yǎng)大,在家里說一不二。人生得登樣,三十出頭的婦人,面架子滴滑水嫩,膚色如雪,身材也苗條,一點亦看不出曾經(jīng)生養(yǎng)過小囡。又講究穿著,衣櫥里滿是摩登衣裝,中西行頭,綢緞織錦,花呢洋紗。平日出個門,必定細細打扮個把鐘頭,描眼畫眉,雪花膏搽足,嘴唇膏血紅?;蚴鞘崃藗€橫愛司頭,前劉海用火鉗燙出兩個卷,著一襲緊身旗袍。或是燙個大波浪卷發(fā),雪花呢西裝大衣玻璃絲襪,腳蹬三寸高跟,裊裊婷婷地走在街上,竟有幾分唱戲明星的派頭。
外公喚女兒叫做“妹妹”,有了外孫女,也叫做“妹妹”,尾音有上下之分,一大一小,從不會弄錯。
十三號里盡夠?qū)挸?,她跟姆媽住樓上,外公住樓下前廂房,后廂房是阿九的房間。阿九篤信觀音菩薩,初一十五吃齋。房間一角被她布置成佛堂,紅木供桌上,彩瓷的觀音共有三尊,持瓶相,拂塵相,如意相,披了紅緞子被面,低眉垂目,像煞三胞胎姐妹似的,并排并地享用阿九的香燭供養(yǎng)。忙碌一天,晚間萬事搞定,阿九必要去后房佛堂里拜佛念經(jīng)。有次她生猩紅熱,姆媽怕傳染,阿九就帶了她在后廂房住宿。一覺醒來,薄暗中燭火搖曳,香頭點點,阿九匍跪在觀音菩薩前面的蒲團上,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前面廂房里,傳來外公如雷的打鼾聲。
一家門三大一小,七巧板似乎還少了一塊:她未曾見過生身父親。但有問詢,家人也諱莫如深,小辰光說她是花盆里長出來的,垃圾桶里撿來的,全無正經(jīng)口吻。事體偶有端倪,姆媽一年半載會收到遠從青海的來信,打開看完,就嚓嚓撕碎,面色發(fā)白發(fā)青,屋里氣氛就變得陰晦詭異。外公如果不識相,多一句嘴,或者講錯句話,姆媽便抹眼淚擤鼻涕,再耍起性子來摔碎一二枚茶杯,父女倆拌上半天嘴。這種時分,阿九就把她帶到灶間,下酒釀圓子給她吃,叫她不要多管大人的事。
姆媽是有點勢利眼的,看不大起惠登里的鄰居們,說這條弄堂里都是些小市民,沒啥搞頭的。平日進出,鼻頭朝天。有時攜她乘了三輪車,到朋友的花園洋房去做客。人家的小囡都有英文名字,文質(zhì)彬彬,不玩洋娃娃不踢毽子不跳橡皮筋,一本正經(jīng)問她:你彈鋼琴還是拉小提琴?等到曉得她什么也不會,于是不再理睬她。一伙人談話說笑,把她尷尬地晾在一邊。結(jié)果姆媽一發(fā)狠,花幾十塊錢買了把小提琴,請了個私人老師,每兩禮拜上堂課。像殺雞似的拉了幾個月,煩得屋里廂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最后倒是老師抱歉了:我看你這個小囡,學琴有點那個……還是找點別的事做吧。
全家一口大氣呼出,小提琴從此擱到箱底,再也沒人提起。
對于姆媽的做派,鄰居們則報以白眼,背后常有人點點戳戳,芝麻辣醬。促刻的還奉送大號一個,“十三號里的妖怪”。弄堂里的小姑娘們,順水推舟地叫她“小妖怪”,還編了首童謠:大妖怪,獅子頭,咪西咪西五香豆。小妖怪,洋蔥頭,咪西咪西碰鼻頭。不肯跟她白相。她只有爬在二樓窗口,含了手節(jié)頭,看人家跳橡皮筋踢毽子造房子。一弄堂的笑語歡樂,獨獨沒她的份。所以,她在十三號里不快樂,吃好穿好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