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文物 曬老虎 曬家丑

從貪腐高官到暴恐大案，從古代典籍到現(xiàn)代判決書，中國法院博物館的初衷是“讓中國司法更加貼近群眾、走向世界”。

然而，一些與展出內(nèi)容有直接關(guān)系的業(yè)內(nèi)人士仍不滿足。他們認為：展覽不應(yīng)該只停留在目前的層面。

南方周末記者 楊雪 發(fā)自北京

南方周末實習生 楊羽婷

“被告人周永康，男，1942年12月3日出生于江蘇省無錫市，漢族，大學文化，中共中央政治局原常委、中央政法委原書記……因涉嫌犯受賄罪于2014年12月5日被逮捕，現(xiàn)羈押于公安部秦城監(jiān)獄?！?/p>

“被告人薄熙來，男，1949年7月3日出生于北京市，漢族，研究生文化，原系十七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因涉嫌犯受賄罪于2012年9月29日被逮捕，現(xiàn)羈押于公安部秦城監(jiān)獄?！?/p>

在北京市東城區(qū)正義路4號——中國法院博物館，公眾能親自看到“十八大”以來，中國法院對周永康、薄熙來等二十多位落馬的省部級以上政界高官作出的判決原件乃至一些文物，觀者如堵。

南方周末記者到訪時注意到，在博物館一層電子展示臺的檢索欄里，還停留在“zhouyongkang”這一檢索記錄。

只展出判決書的第一頁

2016年1月6日，中國法院博物館新館正式開放，這里原本是日本正金銀行在東交民巷的舊址，與最高人民法院隔街相望。紅灰相間的外墻，轉(zhuǎn)角是弧形塔樓，現(xiàn)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開館儀式上，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表達了他的期望：讓中國司法更加貼近群眾、走向世界。

與一般博物館不同。走進中國法院博物館一層大廳，首先看到的都是“十八大”以來發(fā)生的大要案判決書。“這里不只有過去的司法文化，我們還記錄當代，是動態(tài)的博物館。”主要負責布展工作的工作人員易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周永康簽字認罪時使用的鋼筆、薄熙來在法庭上戴過的手銬、法官審判時用過的法槌……兩份厚厚的判決書，同這些進入歷史的證物一起，放在一個單獨的玻璃柜里。

除了周、薄兩案，還有劉漢劉維涉黑案、昆明3·1暴恐案、湄公河中國船員遇害案；民商案件涉及有奇虎360與騰訊糾紛案，江蘇泰興12·19特大公益環(huán)境訴訟案，天價賠償6個億，以及江蘇首例胚胎案等的判決書。

盡管大多數(shù)案件并不涉密，但是輿論關(guān)注度高，有些敏感，一般都是不對外展出的。博物館曾多次向各級法院發(fā)文件，征集大要案的判決文書。第一輪發(fā)了征求判決書的通知，卻收效甚微，只有零星幾份。就算是公開審理的薄熙來案也只給了判決書的復(fù)印件。

第二輪具體點名要哪些判決書，“幾十頁的單子，有的法院多的我列了幾十條，少的幾條?！币淄貞?。這一次，他們才拿到了薄熙來案判決書的原件，但周永康案的還是要不上來?！疤旖蛞笞罡叻ㄖ鞴芊簇澋男潭グl(fā)文才同意。”

因此，博物館又給刑二庭寫報告，提出方案：只展出第一頁，不會讓公眾翻看，不涉及案情，也不會出示電子版。“但報告打過去又一直被擱置，后來周強院長在黨組會上下了死命令，刑二庭才終于發(fā)文給天津方面?！币淄f。

在正式開展前一天晚上，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員才將周案的判決書護送過來。文件是密封的。他當場把封面撕開，把第一頁翻開放進展臺，沒有看后面任何一個字。

除此之外，博物館還展出了審判劉青山、張子善、“四人幫”等人的原始文件或影視資料。

向河北高院征集劉青山、張子善案件材料時，對方也不愿意給。后來周強直接給河北高院指示，才將材料收集上來。

“每個單位都想搞文化建設(shè)，這些特別珍貴的材料都想自己展出。”易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一份材料移交過來都要一個多月，大多數(shù)是親自送過來，擔心路上遺失。

如此費了一番周折，博物館才達到現(xiàn)在幾百份反腐判決文書原件的館藏量。在館方的設(shè)想里，接下來可以搞一個系統(tǒng)的反腐專題展。“從中國共產(chǎn)黨在成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后槍決的第一個貪污分子謝步升，到現(xiàn)代的周永康，近十年來媒體上報道過的大要案，館方是全部掌握的?！?/p>

收集視頻的時候還發(fā)生過一些小插曲。最高法當時自己攝錄的影像資料已經(jīng)全部銷毀，只能購買中央電視臺的視頻資料。

“平反冤案太難了”

按照最高法工作報告里的統(tǒng)計，2013年共提起再審20.8萬件，改判5.5萬件；2014年，各級法院依法宣告825名被告人無罪；2015年，各級法院改判刑事案件1317件，對518名公訴案件被告人和260名自訴案件被告人依法宣告無罪。

南方周末記者發(fā)現(xiàn)，張氏叔侄案、念斌案、呼格案、蕭山五青年案、于英生殺妻等一系列知名的冤案，正是集中在這三年之間被陸續(xù)平反。

同樣，在中國法院博物館并不避諱自曝“家丑”，展出了這些曾經(jīng)由司法系統(tǒng)制造的冤假錯案。有些還在最為醒目的位置。

“對錯案的發(fā)生，我們深感自責，要求各級法院深刻汲取教訓(xùn)，進一步健全冤假錯案有效防范、及時糾正機制?！敝軓娫谌ツ旯ぷ鲌蟾嬷腥缡菍懙?。

2013年3月26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依法對張輝、張高平叔侄強奸、殺人案再審公開宣判，撤銷原審判決，宣告張氏叔侄無罪，并支付二人國家賠償金共計221萬余元。

根據(jù)該案辯護律師朱明勇的描述，通過各方面的努力，該案得以平反，也正是在此之后掀起了一系列平反的高潮。而且這些案件常常具有相似性?！盎径际鞘暌郧暗陌讣?，涉及命案，這些人十幾年一直持續(xù)喊冤申訴。”

但，“平反一件冤案太難了。”朱明勇自己的經(jīng)驗是：這里面凝聚了社會各界的力量，包括當事人、提供援助的律師、媒體記者、各地人大代表……

2016年1月23日召開的全國公安廳局長會議中提出，建立冤假錯案責任終身追究制，“完善冤假錯案復(fù)查糾正、國家賠償、責任追究機制”也已經(jīng)成為最高法的重點工作之一。

朱明勇在微信朋友圈里第一時間轉(zhuǎn)發(fā)了這篇新聞。但在他看來，中央的確發(fā)了很多文件，但真正被追責到的責任者還并不多。

2014年8月22日，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宣告此前被宣判為殺人犯的念斌無罪。然而就算已被無罪釋放的念斌，同樣無法享受安靜的生活。

“念斌現(xiàn)在還是有家不能回，被扣著犯罪嫌疑人的帽子?！逼浯砺蓭煆堁嗌嬖V南方周末記者。此外，念斌因傷殘申請國家賠償?shù)陌讣惨恢睕]有得到妥善的解決。

法院博物館館長王海波也知道，“念斌的案子屬于證據(jù)不足?！?/p>

這些都被朱明勇統(tǒng)稱為“平反后遺癥”：“究其原因，很多冤案的形成，都是沒有按照兩審終審制的原則去操作?！?/p>

“‘文革阻礙了 中國法治的發(fā)展”

館方介紹，這次展出的展品、文物有三千多件。其中極為珍貴的一份展品是，清末四大奇案之一“楊乃武與小白菜”案的手稿奏折。

這份名為《欽差查辦案事件》的奏折共7頁，1175個字，全部用毛筆小楷書寫，字跡工整。1875年出自清朝法務(wù)大臣沈家本之手，上書給光緒皇帝關(guān)于復(fù)議楊乃武案件的奏折。

沈家本是清末的法學大家，他在這份奏折中寫道：“若外省案件紛紛交刑部，向亦無此政體?！边@本奏折原來是由沈家后代保存，“文革”期間輾轉(zhuǎn)到北京西南郊的云居寺。公開以后，就連沈家本的四世孫、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沈厚鐸親自向云居寺索要手稿，都沒有拿到，王海波更是多番碰壁。

他打電話、發(fā)短信、發(fā)微信，對方均以“請示領(lǐng)導(dǎo)”答復(fù)，沒有任何進展。直到通過西城區(qū)法院院長的介紹，與云居寺文物保護處負責人見面后，才只答應(yīng)提供給王海波高仿件和電子數(shù)據(jù)。而他則希望能將原件借展3到6個月。最后，還是由最高法相關(guān)負責人出面，協(xié)調(diào)北京相關(guān)部門，最終才同意借展一個月。

饒有意味的是，沈家本留下的一批文物資料，當年卻無人問津，甚至被拒絕。

上世紀60年代初，剛上大學的沈厚鐸，在姑姑的提議下，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到當時的北京政法學院（中國政法大學前身），想要把沈家本留下的一些書稿送給學校，被當即拒絕。沈厚鐸還記得對方這樣回復(fù)他，“我們研究的是無產(chǎn)階級的法制，你這是封建社會的東西，我們不要?！?/p>

對于沈厚鐸來說，沈家本后人的身份在過去也曾是他的負擔。因為祖先是清朝高官，在那個年代，沈厚鐸屬于家庭出身不好的那一類。在一波波政治運動中，他還寫過檢查，挖思想根源，受批判?！肮辔?、學生會干部都不讓當了”。

雖然，沈家本并未在“文革”中受到多大的批判。研究了一輩子法律典籍的沈厚鐸早已得出結(jié)論：這是因為“文革”對法律的極度忽視乃至蔑視。

源于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沈厚鐸在參觀中國法院博物館時，曾對館長王海波提出建議，從上世紀50年代后期到“文革”這一時間段，應(yīng)該再多收集一些材料展出，而且應(yīng)該更清楚地點明：“文革”阻礙了中國法治的發(fā)展。

“當時中國在很多方面忽視了法律和司法審判，特別是‘文革的時候，（公、檢、法三家互相監(jiān)督、制約的制度）變成一條龍操作了，包括過去周永康掌握司法大權(quán)的時期，都是對中國法治的破壞?！鄙蚝耔I說。

朱明勇也提出，博物館應(yīng)該把冤案產(chǎn)生的過程也一并展示出來，不應(yīng)僅僅把平反的案件作為功勞來宣傳。“我們不能忽略，曾經(jīng)這些冤案也是法院作出的生效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