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溶 澈
朝鮮文人對“四大奇書”的接受和批評*
崔 溶 澈
摘要:“四大奇書”為明代長篇小說的代表作品,自明末以來廣泛流傳,對后世影響匪淺。朝鮮王朝獨尊儒家,衛(wèi)道文人堅持傳統(tǒng)的文學觀,對小說一向持批評的態(tài)度。但是16世紀中期,朝廷大臣主動接受《三國志通俗演義》,并以金屬活字出版,此書開始廣泛傳播。17世紀以來中國小說的輸入,已經(jīng)成為不可抗拒的文化趨勢,而朝鮮宮廷的王室人物以及士大夫兩班階層對小說的接受和批判,具有極為矛盾的心態(tài)。18世紀以后,中國小說的輸入更加普遍,連國王英祖和思悼世子都很喜歡,而后卻引起由正祖主持的對小說禁制的強化。但是19世紀以來,宮廷陸續(xù)收集翻譯及創(chuàng)作小說,動員數(shù)十名譯官加以翻譯,再由宮女抄寫,收藏于昌慶宮,這就是規(guī)模龐大的樂善齋本小說。
關(guān)鍵詞:四大奇書; 朝鮮王朝; 小說出版; 文體反正; 小說諺解; 樂善齋本
一、緒論
朝鮮王朝建國初期,以儒家思想來鞏固文化基礎(chǔ),士大夫文人主張傳統(tǒng)文學觀,基于“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教訓,大部分文人對小說持否定的態(tài)度。不過朝鮮早期,從中國傳來的文言小說,如《太平廣記》、《剪燈新話》等還是為朝廷大臣所接受并將其整理加以出版,從而獲得廣泛傳播并產(chǎn)生重大影響。至于長篇通俗小說,主要以《三國演義》為代表。16世紀中期,當時掌握出版文化權(quán)的大臣,獲得該書在中國出版不久的兩種版本,命校書館以金屬活字印刷出版,此書立即傳播到高級階層,包括國王和士大夫文人。幾年之后,新任國王宣祖即位不久,偶爾說出一句《三國演義》中的話,引起正統(tǒng)儒臣的強烈不滿,并出現(xiàn)公開批評前朝輕薄文人出版這些小說的事情。后來,持有相反小說觀的文人之間爭論不休。但是17世紀以后,明末清初的中國小說傳播到朝鮮半島,成為一股不可抗拒的趨勢。到了18世紀,在追求理想儒家社會的朝鮮朝野,稗史小說和明末文集,更引起了不少的風波。
在王室人物中,18世紀前半葉在位的英祖特別喜愛小說,經(jīng)常用小說故事和人物來比喻當今事件。他曾提過“三大奇書”中最喜歡《三國演義》,也為前朝宰相金錫胄所編《刪補文苑楂橘》寫過詩??赡芤驗檫@種原因,英祖的王位繼承人思悼世子也很喜歡小說。世子利用宮廷收藏的許多小說版本,命畫員以小說內(nèi)容為藍本,摹寫了一百幾十幅的插圖,編為一部畫冊。他還親筆寫了一篇長序,冠于這部《中國小說繪模本》之首,文中介紹了數(shù)十種的小說書目,給我們留下了珍貴的資料。在思悼世子不幸絕命之后,成為王位繼承人的世孫(后來的正祖),嚴格接受正統(tǒng)儒家的王室教育,希望成為傳統(tǒng)儒家的理想君子。他堅決反對閱讀壞人子弟的通俗小說。正祖為了糾正當時文士受到明末輕薄文風的影響,強烈推動“文體反正”運動,同時盡量禁止燕行使節(jié)團購買明末清初的文集和小說。他主張朝鮮文人應(yīng)該要寫類似于唐宋八大家的古風純樸的文章,要從儒家經(jīng)典學習修煉,人人要做道德君子,要共同建設(shè)儒家理想的國家。有的朝廷大臣,因為私下閱讀小說而被國王發(fā)覺,不得不寫悔改之文。
但是,隨著社會的變化和文學的發(fā)展,小說逐漸成為通俗文學的主流。廣大的文人和民間階層要求較自由開放的風氣,加上大量的明清小說進入朝鮮社會,不少先進文人了解到燕行使節(jié)帶回來的更廣大世界的信息,此外還有逐漸抬頭的民族意識,因此諺文小說普遍產(chǎn)生并廣泛流傳。從純祖到高宗年間的19世紀,小說的創(chuàng)作和翻譯,在各階層同時進行。昌德宮樂善齋奉命動員譯官從事翻譯工作,加上收集民間流傳的各種作品,由宮女重新抄錄毛筆寫本,共有八十多種兩千多冊的寫本,其中不少中國小說的翻譯本,約三四十種為所謂“樂善齋翻譯小說”,其中包括《三國志通俗演義》、《武穆王精忠錄》、《西周演義》、《女仙外史》、《紅樓夢》及續(xù)書等。
在討論“四大奇書”如何在朝鮮流傳的問題之前,我們先來考察一下“四大奇書”這一稱呼在中國是如何形成的,下文將對此略作說明:
奇書之名古來已有,而四大奇書的稱呼,大約出現(xiàn)于明末清初。因此清初康熙年間以來,民間書商多次用“四大奇書”之名加以出版,盡量發(fā)揮提高身價,“四大奇書”的正典化是成功的告一段落了。*參考譚帆:《“奇書”與“才子”考釋》,收于氏著《中國古代小說文體文法術(shù)語考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目前我們知道的“四大奇書”之名,最早見于李漁的《古本三國志序》中:
昔弇州先生有宇宙四大奇書之目,曰《史記》也,曰《南華》也,曰《水滸》與《西廂》也。馮猶龍亦有四大奇書之目,曰《三國》也,曰《水滸》也,曰《西游》與《金瓶梅》也。*李漁:《三國演義序》,《李漁全集》第18冊(補遺),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
上文介紹了兩種“四大奇書”,王世貞的“四大奇書”中包含小說《水滸傳》與戲曲《西廂記》。后來金圣嘆的六才子書中也包括這兩種書,如《第五才子書》和《第六才子書》,明顯受到了王世貞的影響。還有另一種“四大奇書”的說法,如陳忱《水滸后傳序》中所提的《南華》、《西廂》、《楞嚴》、《離騷》等書。此說后來對朝鮮文人俞晚柱有所影響,下文將對此詳細說明。李漁稱以四種小說為代表的“四大奇書”是由馮夢龍?zhí)岢龅?,但馮夢龍的著作中卻沒有記錄,而推測這樣的說法,由其說破的可能性最大,似乎也有充分的理由。而在馮夢龍所著《新平妖傳》卷首,有張無咎《批評北宋三遂新平妖傳敘》,其中多次提到奇書之語來論及四部小說和四部戲曲,只是沒有明確說“四大奇書”而已。
李漁“四大奇書”的書名一出來,這些書就在清初廣泛流傳,如劉廷璣《在園雜志》、綠園老人《歧路燈序》、閑齋老人《儒林外史序》等,都指出《三國》、《水滸》、《西游》、《金瓶梅》四書。坊間刻本中,早已出現(xiàn)冠以“四大奇書”之名的叢書。這樣一來,這四種作品和其他的長篇小說,身價全然不同。雖然,在“四大奇書”中屬《三國》與《水滸》的名聲最高,但是《西游》和《金瓶梅》的身價也自然提高了。其實,明末以來長篇通俗小說的競爭是非常激烈的,作者(編者)或書商會想出各種出人意料的方法來吸引廣大讀者群。
金圣嘆首創(chuàng)“才子書”的概念之后,《水滸傳》曾以《第五才子書》之名出版。其他小說模仿此法,竟出現(xiàn)了《第二才子書》(《好逑傳》)、《第三才子書》(《玉嬌梨》)、《第四才子書》(《平山冷燕》)、《第八才子書》(《白圭志》)、《第九才子書》(《斬鬼傳》)、《第十才子書》(《白圭志》)等等。這些后出的中篇才子佳人小說,經(jīng)坊刻出版,隨便加上標題。其實,“四大奇書”中的四部小說也不能回避明爭暗斗的出版市場競爭,因此,隨時加上新的成分(如新刻、繡像、批評之類)和新標題,如《四大奇書第一種》(《三國演義》)、《第一奇書》(《金瓶梅》)等。總之,“四大奇書”之名,不僅吸引了廣大的中國讀者,還吸引了朝鮮派來的使節(jié)團的譯官等人,他們想辦法將之購買帶回,并提供給王室有關(guān)人物和士大夫兩班家庭。
朝鮮后期,王室人物及朝廷大臣如何接受“四大奇書”?在嚴格恪守儒家觀念的傳統(tǒng)社會里,關(guān)于“四大奇書”的傳播價值的爭論又是如何產(chǎn)生的?本文將對這些問題略加探討。
二、《三國演義》等小說在校書館的出版流傳
朝鮮王朝雖說是以儒家思想為社會基礎(chǔ)的國家,但由于重視漢文文獻,中國的文言小說還是受到士大夫文人階層的歡迎。朝鮮早期,朝廷大臣成任出版了《太平廣記詳節(jié)》,到了中期,尹春年在校書館出版了林芑集釋的《剪燈新話句解》。16世紀,明代長篇小說逐漸成為出版界的新興主流,嘉靖年間出現(xiàn)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等小說?!八拇笃鏁敝Q呼正式成立之前,《三國志通俗演義》最早進入朝鮮,并在朝廷大臣的主持之下,于校書館以金屬活字刊行發(fā)布。這是明宗晚年的事(1560年前后)。幾年之后,即位不久的宣祖有機會閱覽此書,可能因為印象深刻,在傳教的時候,不小心發(fā)出一句《三國演義》中著名的“張飛一聲走萬軍”的話,而引起儒臣的強烈不滿。如果那時的大臣是屬于比較開放自由的文人的話,應(yīng)該就沒問題,但是當時的大臣卻是受到嚴格儒家教育的保守的思想家奇大升(1527—1572)。他曾提出過這樣的看法:新出《三國演義》是一種演義小說,遠悖史傳的記錄,是一部極為怪誕之書,不應(yīng)閱讀,以免誤解歷史,有礙治國之道?!冻r王朝實錄》宣祖二年(1569)的記錄如下:
奇大升進啟曰:頃日張弼武引見時傳教內(nèi),“張飛一聲走萬軍之語”,未見正史, 聞在《三國志衍義》云。此書出來未久,小臣未見之,而或因朋輩間聞之,則甚多妄誕……《剪燈新話》,鄙褻可愕之甚者。校書館私給材料,至于刻板,有識之人莫不痛心?;蛴テ浒灞?而因循至今,閭巷之間,爭相印見,其間男女會淫、神怪不經(jīng)之說,亦多有之矣?!度龂狙芰x》,則怪誕如是,而至于印出,其時之人,豈不無識!觀其文字,亦皆常談,只見怪僻而已……吾儒學問中,程朱之論甚是……近來學者, 以程朱之書為尋常, 而喜見新出之書, 此亦多害。自上亦可知之也。*《宣祖實錄》3卷,2年(1569)6月20日。
奇大升批評新刊《三國志通俗演義》,同時非難由校書館某權(quán)臣私下出版的《剪燈新話》,認為《三國》也是和《剪燈》一樣怪誕的書,應(yīng)加以禁毀。他批評的不僅僅是兩書本身,還直接抨擊刊刻如此怪誕之書的人。雖然他沒有指名道姓,但當時人都知道指的是尹春年。尹春年(1514—1567)是明宗年間的權(quán)臣,歷任校書館提調(diào)、吏曹判書、禮曹判書等職,是長期掌握出版文化權(quán)的人。他曾主動刊刻林芑集釋的《剪燈新話句解》和金時習撰著的《金鰲新話》。史官對他的否定性的評價,應(yīng)該與奇大升等新進士大夫?qū)λ陌H有關(guān)。因此,筆者認為當時主持出版《三國志通俗演義》的人,可能就是尹春年。其時所出版的版本,最近(2010年)才由樸在淵教授發(fā)現(xiàn)殘本,引起東亞學界的強烈矚目。據(jù)專家考證,朝鮮本《三國演義》是利用丙子字的金屬活字印刷本*參看樸在淵:《關(guān)于新發(fā)現(xiàn)的朝鮮活字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收錄于氏著《中國古小說與文獻學》,首爾:亦樂出版社,2012年。, 大約以“嘉靖壬午本”(1522年)為主,加以“周曰校甲本”(1552年)的混合本。書名和題署從“嘉靖本”,12卷的體制來自“周曰校本”。但是,每卷分成上下兩部分是朝鮮本獨特的編輯方式,每頁有十一行二十字的行款也不同于前兩者*參看周文業(yè):《朝鮮翻刻本和朝鮮活字本與三國演義早期版本演化》,發(fā)表于成均館大學、韓國中國小說學會共同主辦的《三國演義》國際會議,2010年8月10日。。
《剪燈新話》明刊本分4卷,但在朝鮮出版的白文本(今藏于日本東洋文庫)分上下2卷,《剪燈新話句解》也是分上下2卷。如今朝鮮活字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也是每卷分上下兩部分,我們覺得這樣的體制也是朝鮮模式。
《三國演義》在朝鮮出版以后,雖然遭到奇大升等人批判,但還是逐漸廣泛流傳。后來還出現(xiàn)了木版本《新刊校正古本大字音釋三國志傳通俗演義》(共12卷),卷末有“丁卯耽羅開刊”字跡,可知是17世紀(1627年或1687年)在濟州島刊行的。此后還有不少《三國演義》的版本、抄本以及諺解翻譯本問世,在朝鮮社會廣泛流傳,成為幾百年來最暢銷的書籍。
奇大升對于有些朝廷大臣私下在校書館出版小說等書一事,表示強烈批判,但后來仍然出現(xiàn)了這樣的例子。例如,肅宗三十四年(1708),利用金屬活字(顯宗實錄字)刊印王世貞《世說新語補》;肅宗年間,用金屬活字(校書館印書體字)出版金錫胄《刪補文苑楂橘》(唐宋明傳奇小說二十篇選集),用金屬活字重新印出《企齋記異》(由申光漢撰著的漢文小說集,共4篇)等。這些中國小說在朝鮮的出版大都是在朝廷大臣或地方官員的極力幫助之下才完成的。
滿洲人在沈陽成立清王朝,兩次侵略降服朝鮮,之后,不時要求朝鮮進貢人員和物資。由于他們不能直接與中原地區(qū)交流,就派人到朝鮮征集他們需要的典籍。他們所要的典籍中,包括小說作品。仁祖十五年(1637)的《承政院日記》云:
金尚以迎接都監(jiān)言啟曰, 即刻上勅使求請《西游記》及《水滸傳》, 今日未還前覓呈云, 而亂離后書冊散失無遺, 萬無覓納之意云云, 則勅使又曰, 《西游記》雖不可得, 《水滸傳》則不可托辭云。令校書館即為廣求入納之意, 敢啟。傳曰, 知道。*《承政院日記》仁祖15年(1637)11月24日條。
清朝使臣要求提供的是《西游記》和《水滸傳》。朝鮮迎接都監(jiān)回答說,在戰(zhàn)爭期間(丙子胡亂,1636—1637年),很多書籍流散,無法查得到,恐怕不能獲得。但是,清朝使臣的態(tài)度也是非常堅決的,若真沒有《西游記》,那就算了,但《水滸傳》則決不可抵賴,一定要交出來。那時是朝鮮投降清朝當年的冬天,兩國之間,已經(jīng)不是互惠平等的關(guān)系,朝鮮只能聽從命令。經(jīng)過許多努力,朝鮮迎接都監(jiān)終于在一位駙馬(錦陽尉樸瀰)家里找到《水滸傳》殘本十卷,送了過去*《承政院日記》仁祖15年(1637)11月28日條:“金尚, 以校書館官員, 以提調(diào)意啟曰, 前日勅使所求水滸傳, 不得覓給之意, 曾為啟稟, 而一邊, 申飭下吏, 使之更加聞見矣。即者適得于錦陽尉樸瀰家, 持來而考見篇目, 多有不帙, 此冊卷數(shù), 初不知其幾何, 而現(xiàn)存者只此十冊, 雖不備帙, 移送都監(jiān)之意, 敢啟。傳曰, 知道?!?。
清使來征集朝鮮典籍的事,早在仁祖十二年(1634)已經(jīng)有例子了。那時清朝使臣的譯官是鄭命(滿名,古爾馬紅),原來是朝鮮人,早年投女真,后來當了譯官,長期為清朝高官龍骨大(滿名,英俄爾岱)、馬夫大(滿名,馬福岱)等人服務(wù),一直負責對朝鮮的外交事宜,經(jīng)常在朝鮮國王及大臣面前擺架子,以致對方懷恨在心。此人曾要求朝鮮提供《三國志》和《春秋》等書*《仁祖實錄》30卷,12年(1634)12月29日。同日《承政院日記》云:“《三國志》一部,《春秋衍易》一部?!庇纱丝赏茰y《三國志》也是陳壽《三國志》,但還可認為小說《三國志》。, 這里所謂的《三國志》可能是陳壽《三國志》,但也有可能是小說《三國演義》。
顯宗十三年(1672),清使來朝鮮要求找出“善解《三國志》者”*《承政院日記》顯宗13年(1672)1月8日條:“又啟曰, 勅使及大通官等分付, 善解三國志[三國志]者, 金永澤、柳承漢二人招入云, 故分付入送之意, 敢啟。傳曰, 知道。”。這里所說的《三國志》應(yīng)該是小說《三國演義》。肅宗二年(1676)還出現(xiàn)“《三國志》善讀人”,應(yīng)是和“善解者”相似的人。這里指的都是《三國演義》。
明清鼎革之后,朝鮮慢慢承認清朝,把原來的女真學改成清學(1667年),重新整編學習滿文的教科書,編撰《三譯總解》*《承政院日記》肅宗9年(1683)8月14日條:“譯官之赴燕者, 皆不能通話。問情訓習之際, 不可無變改之舉, 故每于節(jié)行, 擇送熟習時話者, 再三質(zhì)問于彼人, 翻作《蒙清老乞大》各八卷, 且買清語三國志[三國志], 抄作十卷, 名為三課總解矣?!薄T摃鴱摹肚逭Z三國志》(“滿文三國志”)中選出十回分量,收錄了滿文和諺文翻譯,并用朝鮮文字母來表示注音*宋康鎬:《滿漢合璧三國志》,博文社,2010年。。由于《滿文三國志》出版于順治七年(1650),朝鮮的《三國志通俗演義》版本早在明宗年間(約1560)出版,清、朝雙方都很熟悉《三國演義》,因此就利用此書來做課本。
中國小說有時通過朝鮮使臣流傳到日本,例如,朝鮮文人洪世泰(1653—1725)作為朝鮮通信使,赴日本時曾與該國人見有元(1637—1696)進行筆談,留下朝鮮帶過去的《水滸傳》和《續(xù)西游記》*李元植 :《朝鮮通信使》,人見友元:《韓客手口錄》影印部分,民音社, 1991年,第151頁。。由此可見,當時中國典籍,包括小說版本,除了中原地區(qū)之外,朝鮮保留的最多,有的也由此流傳到滿洲和日本地區(qū)。
三、朝鮮王室人物對小說的愛好和排斥
在王朝時代,國王的意志是全國人民不可違背的最高權(quán)威。在朝鮮王朝,王權(quán)與臣權(quán)一直是拮抗關(guān)系。如果王權(quán)占優(yōu)勢,國王的愛好和興趣,就會在朝野產(chǎn)生不小影響。國王對小說的開放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寬容、放任以及欣賞的態(tài)度,如英祖和思悼世子;還有一種是強烈推行禁止輸入及閱讀的態(tài)度,如正祖。朝廷大臣中主張禁毀小說的有奇大升、李德懋等;持有較寬容而放任或推薦的,有尹春年、許筠、沈縡等人。
在朝鮮王室人物中,英祖大王(1725—1776在位)是比較喜歡欣賞和閱讀小說的一位。在《承政院日記》有幾處可以找到英祖提到小說的部分,如:
上曰, 三大奇書, 予常好矣, 而于《三國志》, 尤熟覽矣。③《承政院日記》英祖52年(1776)2月26日,3月2日。
上曰:“古語云‘疑之勿任, 任之勿疑’, 凡臣猶然, 況大官乎?數(shù)遞莫若近日, 曷勝慨然?《西游記》、《三國志》、《水滸志》, 世稱三奇書, 豈特本書, 諺解命讀亦然, 大抵頃者已諭, 其雖此等時, 其若有君, 其何關(guān)乎?”④《承政院日記》英祖52年(1776)2月26日,3月2日。
朝鮮國王英祖稱自己喜歡閱讀“三大奇書”,尤其喜歡看《三國志》(即《三國演義》)。據(jù)《王朝實錄》載,英祖曾兩次使用“三大奇書”之語。當年朝鮮社會確是使用過“三大奇書”的這種說法。也許士大夫文人雖知道“四大奇書”,但說起《金瓶梅》總是有些顧忌,因而沒有提到《金瓶梅》,只提前三種奇書。其實,喜好長篇小說的朝鮮文人,也主要提到以上三部作品,很少將《金瓶梅》一并提及。
英祖在位幾十年間,他一直保持著對“三大奇書”的興趣。據(jù)《承政院日記》所錄,英祖和朝廷大臣多次討論過中國小說。他們將小說人物的特征和行跡與國內(nèi)發(fā)生的事件和話題中的人物相提并論,并經(jīng)常以小說人物與之作比。英祖長期閱讀三大小說,因他沒提到《金瓶梅》,不能確定他是否讀過此書。
明謙曰,亂賊自古有之,而至于曹操, 則今世之三尺童子皆欲射之。此則《三國志》播行于我國,雖閭巷婦孺,無不稔聞之致也。*《承政院日記》英祖12年(1736)6月23日。
上曰,然矣。近來圖畫頗好,而其中最精者,《三國志》也,以曹操之狀貌言之, 自上至下,皆巧模矣。*《承政院日記》英祖20年(1744)2月2日。
上曰,領(lǐng)右相,雖曰皆好,而終是易動矣。近來筵說,甚為無據(jù),故無故承旨,亦以此被重辱矣。頃日亦諭,而筠,以《水滸傳》,教扶安之民,不先以忠義字教之矣?;兆跁r,朝廷只有小人,故反致梁山泊之亂。*《承政院日記》英祖21年(1745)9月21日。
予少時,見婦女讀《三國志》,至麥城事,有涕泣事矣。又教東宮曰,此張本不少矣。向來慎爾晉,雖來欺予,而此則大矣。予方來此見之,則汝之所處,左右皆圖史,若潛心窮究,則豈不好耶?*《承政院日記》英祖27年(1751)3月2日。
曾見《水滸志》, 花榮, 稱少李廣, 號令官軍曰, 爾輩亦若此, 予當若此。*《承政院日記》英祖50年(1774)7月14日。
當問于《西游記》三莊龍馬能言, 當問于御廐御乘。③《承政院日記》英祖51年(1775)11月12日,12月23日。
呂布請其解, 曹操問于劉先主, 先主對曰, 君莫見丁建陽云, 而譬諸縛虎, 予見《三國志》, 豈謂此乎?呂布其時, 稱大臥曰, 不思轅門射戟時乎?予嘗惜之。④《承政院日記》英祖51年(1775)11月12日,12月23日。
由以上諸多的例子,可以知道英祖是朝鮮國王中最了解中國小說的人物,難怪此時宮廷里收藏了大量的小說版本藏書,也促成后來思悼世子對小說的欣賞,甚至私自命畫員摹寫歷代小說的插圖并編纂成書。
思悼世子(莊獻世子,1735—1762),英祖的次子,被冊封王世子之后,受到嚴格的教育。由于英祖對世子的要求太完美,而實際上世子無法達成父王的愿望,反而逃避現(xiàn)實,沉溺于軍事游戲,荒廢學業(yè),患上抑郁癥,并與英祖發(fā)生嚴重的矛盾。最終,英祖為了保護王室和孫子,下令把世子關(guān)在米柜,八天之后,世子被活活餓死。
世子喜愛小說,曾命畫員金德成從小說插圖中選編《中國小說繪模本》(1792年), 書中收錄插圖128幅,其中《西游記》40幅,《水滸傳》29幅,《三國志》11幅等,所謂“三大奇書”作品的插圖收錄最多,竟達全書的一半以上,由此可知當時非常重視“三大奇書”。金德成摹寫插圖的這些中國繡像版本,當年應(yīng)該收藏于宮廷,后來被正祖一概禁毀*《正祖實錄》33卷,15年(1791)11月7日:“ 近來俗習, 皆未免舍經(jīng)學而趨雜書, 世無有識之士, 愚民無以觀感。 予于小說, 一不披覽, 內(nèi)藏雜書, 皆已去之, 此可知予苦心矣。”。思悼世子用完山李氏的名義*完山李氏的身份一直有爭議,而鄭炳說將完山李氏序文與思悼世子遺稿文集《凌虛閣漫稿》中的文章進行對比,可以確定兩者為同一作者所作。參看鄭炳說:《由思悼世子之名所編的畫帖:中國小說繪模本》,《文獻與解釋》2009年第4期,第47輯。,親筆寫上序文和小敘各一篇,冠于此書之首。文中詳細提到83種書目,其中大多數(shù)為小說。他在目錄中提及“四大奇書”,更沒有回避淫詞小說,如:
又其中有淫談怪說,曰《艷情快史》、曰《昭陽趣史》、曰《錦屏梅(金瓶梅)》、曰《陶情百趣》、曰《玉樓春》、曰《貪歡報》、曰《杏花天》、曰《肉蒲團》、曰《戀情人》、曰《巫夢緣》、曰《燈月緣》、曰《鬧花叢》、曰《艷史》、曰《桃興圖畫》、曰《百抄》、曰《何澗傳(河間傳)》也。*“完山李氏序”,金德成外畫:《中國小說繪模本》,江原大學校出版部,1993年。
其中將《金瓶梅》寫成《錦屏梅》,不知是否純粹的筆誤,還是由于此書已經(jīng)成為著名的淫穢書而太刺眼,因此故意改字,暫且無法確定。《中國小說繪模本》是小說插圖集,在朝鮮刊刻的小說版本很少加上插圖的情況之下,這是非常寶貴的資料。值得注意的是,它的來源雖是中國版本,但由朝鮮畫工重新描繪,加入了朝鮮方式的圖畫習慣。
到了正祖(1777—1800在位)年間,雖然時代發(fā)展的速度和方向與此前一脈相承,但是對文學的風氣、對稗史小說的看法則儼然改觀。這是由于正祖在其父親不幸絕命之后,成了即將繼承王位的世孫,受到了更嚴格的傳統(tǒng)儒家教育的結(jié)果所致。
正祖大王與其父祖不同,他非常嚴謹?shù)貙W習正統(tǒng)儒家經(jīng)典的道德規(guī)范,一直不敢接觸歷來被稱為壞人子弟的通俗小說,且素來對明末以來的浮華輕薄的文風持有排斥的態(tài)度。因此,他即位之后,發(fā)起了要求士大夫文人“文體反正”的改革運動。在英祖(在位長達52年)年間,由于長期維持開放自由的文藝思潮,加上清朝康熙、乾隆時代的繁華文化的強烈影響,朝鮮文人的風氣,多少傾向于明末清初的文風。尤其明末以來蓬勃發(fā)展的小說大量輸入朝鮮,使得朝鮮文壇從上至下無不受其影響。王室人物和朝廷大臣,更是如此。在正祖的立場,對此種現(xiàn)象并不能等閑看待,有人已經(jīng)指出,明朝亡國,根本上來源于這些不經(jīng)之道的稗說?!端疂G傳》和《金瓶梅》早被有志人士定為誨盜、誨淫的壞書,應(yīng)被毀焚。為了建設(shè)健康而道德的國家,正祖不得不實行強制措施。他對小說的態(tài)度,一概與其祖父英祖相反。如他在晚年回顧年輕時沒看過小說的自白:
予自來不喜看雜書, 如所謂《三國志》、《水滸傳》等書, 亦未嘗一番寓目。燕閑之所嘗從事者, 不外乎圣經(jīng)賢傳, 而年來漸覺眼昏, 今春以后愈甚, 書冊字劃, 多不分明。*《承政院日記》正祖23年(1799)5月5日。
朝廷嚴格禁止輸入中國稗史小說、明末的文集,甚至要禁止所有的中國出版物,包括經(jīng)史書籍。我們從正祖年間禁止《金瓶梅》和《水滸傳》的措施,可以知道當時的情況。
教曰……至于書冊,則我國人家,溢宇充棟者,無非唐本,雖于已出本,耽看足為該洽,人亦足為文章,士更安用多購乎?最所切可惡者,所謂明末、清初文集及稗官雜說,尤有害于世道。觀于近來文體,浮輕噍殺,無館閣大手筆者,皆由于雜冊之多出來。雖不必設(shè)法禁防,為使臣者,若能禁其已甚,猶賢于蕩然,此意令使臣知悉。至于雜術(shù)文字,元事目中,別立科條,期于痛禁。*《朝鮮王朝實錄》正祖11年(1787)10月10日。
洪義榮,以司譯院都提調(diào)、提調(diào)意啟曰……書冊之禁,已多年所,則雖于不得不緊用于通語之文字,議于使臣,須有公文,然后當為持來,渠之上言中《金甁梅》、《水滸志》,已是最可禁之書,名雖飜清,實則雜書。其在嚴禁條信法令之道, 購來之人,當用冒禁之律……傳曰,購來在于令前,容有可恕之端, 所謂《金甁梅》、《水滸志》,一是鄙悖淫褻之談,一是不經(jīng)蔑理之書,則何敢看作功勞,上言請賞?卿其各別嚴治,可也。*《承政院日記》正祖21年(1797)2月3日。
至于考察《紅樓夢》在韓國的流傳,始終找不到具體的文獻佐證。在中國開始流行《紅樓夢》版本的時候,朝鮮朝廷如此嚴密的禁止措施,縱使有文人或譯官想要獲得此書,也難以著手購買帶回?!都t樓夢》程甲本出現(xiàn)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此后短短幾年內(nèi),在中國各地陸續(xù)出現(xiàn)翻刻本、評點本、續(xù)書、戲曲等,《紅樓夢》風靡一時,人們對《紅樓夢》的喜愛熱潮幾乎一直延續(xù)到清末。
正祖年間對小說的禁制雖然一度強化,但是無法全面攔阻小說流行的時代風氣。清朝初期的才子佳人小說及乾隆以來的許多名作陸續(xù)進入朝鮮,加上朝鮮諺文小說的創(chuàng)作以及中國小說的諺文翻譯在民間不斷推行,后來在宮廷里,小說又開始重新為宮中人物所喜愛。
高宗四年(1867),講官金永爵(金弘集之父)在經(jīng)筵席上對年輕的國王(時年十五歲)建言稱,為了解歷史知識和讀書的樂趣,可以閱讀《三國志》(這里指的還是《三國演義》,并非陳壽《三國志》)。雖然他說得非??蜌?,措辭也極為謹慎,但由此可知小說的功能已在宮廷里被承認。
(講官金永爵……永爵曰……)古語曰:欲法堯、舜, 當法祖宗,此誠切實之言。殿下既知龐統(tǒng)名字,則《三國志》一番乙覽甚好。臣愚惶恐,《三國志》稗也,筵中陳奏極涉猥妄,而《三國志》雖曰稗書,實與正史無異, 且淺近著味無過此書,縱知惶恐有此仰達矣。*《承政院日記》高宗4年(1867)8月11日。
目前流傳下來的大規(guī)?!皹飞讫S文庫”的諺文小說抄本(包括創(chuàng)作的、翻譯的)大部分都是高宗年間(1864—1906)收集、整理、抄寫并收藏于昌德宮樂善齋的。這應(yīng)該是在宮廷人物喜歡小說的傳統(tǒng)之下發(fā)展的成果。當年的宮體抄本諺文小說流散各地,而還有不少抄本一直流傳于樂善齋*以《三國志通俗演義》為例,樂善齋有39冊,奎章閣有27冊,都是宮體寫本。另外《三國志》為名的諺語翻譯本,高麗大學有38冊,奎章閣有30冊,國立中央圖書館有17冊,鮮文大學有19冊??梢娭V解翻譯本也是比較豐富的。。
四、“四大奇書”在朝鮮流傳和評價實相
“四大奇書”之稱呼尚未確立的時候,明代長篇小說在朝鮮的介紹,多見于許筠的文獻中。其時,雖然《三國志通俗演義》在校書館印行而廣為傳播,但其他的長篇小說作品,在朝鮮還沒有多少人認識。這一時期,許筠介紹了很多長篇小說,包括“四大奇書”。
許筠(1569—1618)出身名門貴族,年輕時早已成名,在朝廷曾獲得國王的信任,還擔任過遠接使去西北迎接明朝派來的使臣。他曾赴燕京購買許多漢籍,以資著作材料。其撰有《西游錄跋》,文中提到《三國》、《水滸》、《西游》以及幾部長篇小說。他說:
余得戲家說數(shù)十種, 除《三國》、《隋唐》外,而《兩漢》齬,《齊魏》拙,《五代殘?zhí)啤仿剩侗彼巍仿?,《水滸》則奸騙機巧,皆不足訓,而著于一人手,宜羅氏之三世啞也。
上文是許筠對幾部小說的簡要評語。這時,還沒有“四大奇書”的說法,它們與其他幾部長篇演義的地位是平等的?!端疂G傳》為羅貫中的作品,而羅氏后孫三代都成為啞巴的傳說,來自田汝成(1488—1505)的《西湖游覽志余》(卷25),后來洪萬宗、李頤命等人還繼續(xù)發(fā)展了這個傳說。許筠對《水滸傳》評價,說“奸騙機巧”一句,也是來自田汝成所謂“奸盜脫騙機械”之語*田汝成對《水滸傳》的評論,后來收于王圻(1530—1615)所編《續(xù)文獻通考》(成書于1586年)卷177。當年(1617)許筠會參考田汝成或王圻的這些文獻。。接著許筠更詳細地論述了《西游記》的來源和價值問題。至于“《兩漢》齬,《齊魏》拙,《五代殘?zhí)啤仿?,《北宋》略”的評價是否有來源以及《齊魏演義》的具體概況,待考。此外,許筠還寫了《閑情錄》,抄錄自己所喜歡的名句而成,其內(nèi)容均來自中國典籍*據(jù)《凡例》的說明,許筠在1610年夏,因病在家養(yǎng)身時,無聊之余,參照中國典籍抄錄了所喜歡的名句,后來有機會赴燕兩次(1614、1615年),購買大量的書籍(4 000余卷),以此補充“閑情”部分,到了1617年被人控告,愁悶之際,重新整理此書,分16門成16卷。這是他的最后著作。。其中有一段云:
詩余則柳舍人、辛稼軒等,樂府則董解元、王實甫、馬東籬、高則誠等,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不熟此典者,保面甕腸,非飲徒也。
這一段確是在朝鮮最早正式以《水滸傳》和《金瓶梅》二書同時舉名的文獻,尤其是在朝鮮最早提到了《金瓶梅》。但是,許筠在1617年并沒有直接看到《金瓶梅》,而是來自袁宏道《觴政·十之掌故》的部分。許筠完成《閑情錄》后的第二年就因牽涉叛逆罪,被判處死刑。
在《西游錄跋》中關(guān)于《西游記》來源于玄奘的《取經(jīng)記》,并談及書中人物與主旨的一段,后來被收錄于洪萬宗(1643—1725)的《旬五志》(成書于1679年)。洪萬宗介紹《水滸傳》的時候,曾引用胡應(yīng)麟的《莊岳委譚》(收錄于《少室山房筆叢》)。胡應(yīng)麟較稱贊《水滸傳》的創(chuàng)作機巧,但洪萬宗對小說持有批判的態(tài)度,如“明末諸文士,尤尚浮藻,鑿空搆虛,輒成一部”,“附會增說,作為卷帙”,“竟致宗社之瓦裂,有若晉代之耑,以清談?wù)`世,可勝嘆哉”等語。
與其同時代的李頤命(1658—1722)在《疏齋集》(成書于1689年)中考察“三大奇書”。他說,“明末小說之盛行,亦一世變,如《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等書,最為大家,其役心運智于虛無?;弥g者,可謂極勞矣”,然后說“世傳作《三國演義》者,病喑而死去,誠不無此理”。他參考了許筠和洪萬宗關(guān)于“羅氏之三世啞也”的傳說,將其變?yōu)榱_貫中自己成為啞巴而死。至于《水滸傳》的流行引發(fā)后世流賊頻出,如闖王、天王等,都是其不良影響的結(jié)果。他指出,近來聽到發(fā)出小說禁止令,是為了防止出現(xiàn)淫穢、怪誕之小說作品。洪萬宗和李頤命,雖然較正式地介紹了這些“三大奇書”作品,但基本上站在保守小說觀的立場。
“四大奇書”的正式名稱,在朝鮮較晚出現(xiàn),如18世紀的安鼎福、俞晚柱等均曾提及。安鼎福(1712—1791)的《順庵雜志》(42冊)中出現(xiàn)“四大奇書”的介紹:
余觀唐板小說,有四大奇書,一《三國志》、二《水滸志》、三《西游記》、四《金屏(瓶)梅》也。試《三國》一匣,其評論新奇,多可觀,其凡例亦可觀,其序文亦以一奇字命意。而其文法亦甚奇??计淙藙t金人瑞、毛宗岡也??计鋾r則順治甲申也。未知金人瑞、毛宗岡為何人,而順治甲申歲,此天地變易,華夏淪沒之時,中原衣冠,混入于剃發(fā)左袵之類。文人才子之怨抑而不遇者,其或托此而寓其志也。
在此安鼎福提到他自己見到的清朝順治初年出版的一套“四大奇書”,但只對《三國演義》進行了具體介紹。據(jù)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載《毛宗崗評三國志演義六十卷一百二十回》,清康熙刊本,卷首有順治甲申(元年)金圣嘆序。安鼎福所謂“考其時則順治甲申也”,指的是金圣嘆序的年份,不能看作此書的出版年代。在李漁提出“四大奇書”說之后,大約康熙年間,以此為題的叢書在坊間流行。坊間刊刻“四大奇書”的版本,據(jù)說有芥子園刊本。而有李漁序之《三國演義》醉耕堂刊本,則冠以“四大奇書第一種”名目刊行*譚帆:《奇書與才子書》注二,見氏著《中國古代小說文體文法術(shù)語考釋》,第183頁。。安鼎福比較客觀地介紹版本,然后想到順治甲申年就是明清鼎革的關(guān)鍵時期,故其認為“四大奇書”的出版是當時懷才不遇的才子有所寄托而為的。
除了安鼎福之外,提到“四大奇書”之名的朝鮮文人,以俞晚柱(1755—1788)為代表。他在短暫的人生當中,特別是后半生的13年間,記錄了非常詳細的讀書日記,在其死后由親友編集題為《欽英》*《欽英》24卷,奎章閣所藏,1997年。又《欽英選集》2冊,首爾:Dolbegae(石枕)出版社,2015年。。我們從中可以知道,當年許多中國古籍的輸入與流通的具體情況,特別是其留下了大量的閱讀小說的經(jīng)驗、表示贊同小說創(chuàng)作態(tài)度等與當年傳統(tǒng)文人有所區(qū)別的小說觀,成為寶貴的參考資料?!稓J英》第2冊記錄:
蓋嘗就四大奇書而斷之,《三國》戰(zhàn)爭之奇也,故其書長于機辯?!端疂G》衰亂之奇也,故其書長于氣義?!段鲙酚钠G之奇也,故其書長于情懷。《第一》炎涼之奇也,故其書長于人情物態(tài)。(《欽英》1776年12月30日)
在此,俞晚柱提及“四大奇書”的時候,居然包含《西廂記》,而沒有《西游記》,這是否是來源有自的,還是受到《第六才子書》的影響而改動的?暫不能確知。這里所謂的《第一》就是《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即張竹坡批評本《金瓶梅》。在中國所謂“四大奇書”,從未有如此稱法,這應(yīng)是俞晚柱獨特的想法。他對每部書的內(nèi)容特征的概括,更是非常恰當,在朝鮮文人中,如此深刻探討小說的并不多。
約于兩年之后,俞晚柱還提到“四大奇書”,卻是將《莊子》、《西廂》、《楞嚴》、《離騷》稱為“四大奇書”。這是新鮮的信息。王世貞曾說《史記》、《南華》(即《莊子》)、《水滸》、《西廂》為“宇宙四大奇書”。這里重復的是《莊子》、《西廂記》而已。
昔人云,“《南華》是一部怒書,《西廂》是一部想書,《楞嚴》是一部悟書,《離騷》是一部哀書”。此之為四大奇書,而列《西廂》于經(jīng)之列,則直以謂稗中之經(jīng)矣。(《欽英》1778年5月1日)
這段話出自陳忱。他的《水滸后傳序》就是上文的來源,而對每部書,以一字評語冠之,似乎很有趣。前面俞晚柱以《西廂記》加入“四大奇書”,可能是因為受到了這一文獻的影響。
俞晚柱到了1781年評論《三國志》的時候,還提到“四大奇書”中《三國演義》是第一好書。在1786年評論金圣嘆的時候,他在文中對金圣嘆的評論深為折服,說“四大奇書”(指四大奇書中的《水滸傳》)是金圣嘆假托施耐庵之名而作的。
關(guān)于“四大奇書”的評價,沈縡偏于肯定,李德懋則偏于否定,但他們都對中國小說比較熟悉。沈縡(金宰,1722—1984)的《松泉筆譚》對小說有所討論,如《三國志》、《世說新語》、《西游記》等。他的小說觀是較中肯的評價。
至于《水滸傳》、《西游記》之屬,雖用意新巧,命辭瑰奇,別是一種文字,非上所稱諸書之例也。明人劇賞之,加以俗尚輕薄波蕩,輒贗作一副說話,以售于世。大抵皆演或成史傳無男女交歡事也。演史出,而正史事跡汨亂。男女之事,又多淫媟,尤非壯士所可近眼,而近來人鮮篤實,喜以此等小說,作為消寂遣日之資,甚可嘆也。余意年少惜陰者,固不可留意于此。①《松泉筆譚》卷元,十九,十九項。
他在這段文字的前一部分中,雖然承認了小說的優(yōu)秀文學技巧,但對小說的內(nèi)容持強烈批判的態(tài)度。在后面一部分中,他又回到比較肯定的立場。
愚按《西游記》、《水滸傳》,文章機軸,稗書中大家數(shù)也。先輩或有發(fā)跡于是書,而成文章者云:“《西游記》,如‘人離鄉(xiāng)則賤,物離鄉(xiāng)則貴’、‘綠酒紅人面,黃金黑士心’、‘行善之人,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行惡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此真名談、格言,而亦足以警發(fā)人者也。”②《松泉筆譚》卷元,十九,十九項。
由此看來,沈縡的小說觀,偏向于肯定的一面,他非常欣賞“四大奇書”的文學價值。
稍后的文人李德懋的小說觀是比較傾向于否定一派的。李德懋(1741—1793),為朝鮮著名的實學家,以讀書過萬著稱,著有《青莊館全書》,其中卷5有《小說》,卷50有《水滸傳》和《小說·演義》,卷53有《小說之學》,卷60有《招安梁山榜文》等篇章。李德懋從小讀過不少小說,對中國長篇小說的情況和每部作品的人物及內(nèi)容均比較熟悉,但是由于少時受到父訓,慢慢脫離閱讀小說的“惡習慣”,并條分縷析地批評小說為壞人子弟的書。
小說最壞人子弟,不可使子弟開看。一看于此,淪沒者多……余嘗聞,明末流賊多冒《水滸傳》中強盜名字……余嘗看《水滸傳》,其寫人情物態(tài)處,文心巧妙,可謂小說之魁,合號綠林董狐。
他指出,小說有三種迷惑,第一是創(chuàng)作,第二是評點,第三是閱讀。他認為,被迷惑之人作書,更有迷惑之人作評論,再有迷惑之人喜歡閱讀。漢之黨錮,晉之清談,唐之詩律,雖有可觀之處,也成為導致亡國之事, 如今小說之盛,總有誤國之禍,應(yīng)該對小說嚴禁新創(chuàng),毀破舊作。由于他自己曾閱讀過不少小說,有豐富的經(jīng)驗,因此,其反對沉溺于小說的主張具有說服力。他的主張剛好與國王正祖很相似,應(yīng)該說,李德懋的文學觀正應(yīng)合了由正祖推動的“文體反正”運動。他曾引用王士禛《居易錄》、周密《癸辛雜志》、胡應(yīng)麟《莊岳委譚》等書中有關(guān)《水滸傳》的論述,比較詳細地討論水滸人物和情節(jié)故事。因此,他雖然是反對小說的否定派人物,實際上屬于對明末清初中國小說持有非常廣泛而且深刻認識的人,在研究中國小說在朝鮮傳播的時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學者。
他的孫子李圭景曾接受家學,撰寫規(guī)模龐大的類書《五洲衍文長箋散稿》,書中《小說辨證說》一文較詳細地介紹了當時所能看到的主要作品。他和其祖父不同,對小說保持較客觀的態(tài)度,平心而論地評價各小說作品的得失。
五、結(jié)語
朝鮮王朝是儒家社會,有強烈的道德意識,恪守儒家傳統(tǒng)的文化意識,大部分文人持“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小說觀。其實,中國的傳統(tǒng)文人也一直重視這樣的文學觀,到了明代中期以來,由于長篇小說的涌現(xiàn)以及思想變革,人們對小說的觀念也有改變,開始慢慢重視長篇小說的寫作技巧和社會功能。因此,明末清初便大量地出現(xiàn)了小說和小說評點以及小說插圖。
朝鮮一直遵守朱子學的傳統(tǒng),正統(tǒng)文人很難接受明末以來的陽明學和通俗文學的新潮流。但是隨著時代潮流的變化,一些宮廷的王室人物和思想開放的朝廷大臣,慢慢接受新文化的主流文學,主動引進小說版本,有的還加以刊刻出版,重新編輯出書,并加以諺解翻譯。在此過程中比較重要的人物是英祖和思悼世子。他們父子個性不同,很難相處,但是一樣的喜歡小說,愛好小說。英祖曾多次提到三大奇書,思悼世子曾編小說插圖摹寫集《中國小說繪模本》。到了正祖年間,這樣的風氣一下就改變了。這位要建立儒家理想國家的國王,率先垂范,從不看稗史小說及通俗小品文,且深深感覺朝廷大臣中還有人受到明末文人輕薄浮躁文風的影響,因此強烈推行“文體反正運動”,禁止閱讀燕行使節(jié)帶回的書籍,尤其嚴禁明末文集和小說雜書。這一時期,“四大奇書”是應(yīng)被禁止的對象、應(yīng)被毀滅的壞書。
士大夫文人的小說觀也每每有所變化。尹春年喜歡中國文學,思想沒有受到束縛,能夠自由開放地決定出版一些小說作品,與《剪燈新話句解》一樣,朝鮮活字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也許是由他主持出版的。幾年之后,盡管有保守的儒臣奇大升強烈批判小說的出版,但是《三國志》(《三國演義》)在朝鮮的發(fā)展和廣泛流傳還是有目共睹的。
許筠在生前喜歡讀書,曾赴燕京購買4 000多卷的書,在他的著作里提到《三國志》(《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書,還從袁宏道的書上抄錄“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一段,留下朝鮮最早的《金瓶梅》著錄。
17世紀末,比較熟悉三大奇書的是李頤命。到了18世紀,安鼎福正式提出“四大奇書”的稱呼,他所看到的是以“四大奇書”為題的清初的坊刻本。他只介紹《三國志》(《三國演義》)一部,書中有金圣嘆所作序文。《三國演義》使用毛宗崗評點本“四大奇書第一種”,《金瓶梅》使用張竹坡批評的“第一奇書”本。民間文人俞晚柱的日記《欽英》多次提到長篇小說,包括“四大奇書”。因為他不做官,所以能比較自由地表明其讀書經(jīng)驗。
18世紀的正祖年間,雖然對小說的禁止有所強化,但在文人社會或民間婦女之間,小說的傳播以及創(chuàng)作的欲望,已經(jīng)成為不可阻擋的時代潮流。19世紀的高宗年間,大量的樂善齋寫本小說被收集,宮廷里甚至還奉命動員數(shù)十名譯官,翻譯出來不少作品?,F(xiàn)存樂善齋翻譯小說中,還有《三國演義》、《紅樓夢》等許多中國長篇小說的代表作,值得學界重視。
此文在第一屆中國古典文學高端論壇(2015年8月,南京)曾宣讀發(fā)表。
【責任編輯:張慕華;責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1.001
作者簡介:崔溶澈(Choe Yongchul),高麗大學中文系(首爾 136—701)。
*收稿日期:2015—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