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圃[江蘇省蘇州市吳江中學, 江蘇 蘇州 215235]
謫仙的歸鄉(xiāng)之旅
——再讀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
⊙李林圃[江蘇省蘇州市吳江中學, 江蘇蘇州215235]
《夢游天姥吟留別》所傳遞出來的對權貴的蔑視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我更愿意從李白碰壁之后對自我身份的發(fā)現(xiàn)去解讀;這個訪山求仙曾受道箓的詩人并不一定如我們所想是在尋找一條通向仕途的“終南捷徑”,他骨子里自我仙化的情感意識似乎決定了這是一次謫仙的歸鄉(xiāng)之旅,是對謫仙身份的一次重新定位和鄭重確認。
《夢游天姥吟留別》 謫仙歸鄉(xiāng)之旅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歷來我們都將李白的這一辭別家人奉召赴京的豪言壯語看作他求用心切受寵忘形的自畫像,認為生動傳神地刻畫出李白的志得意滿和極致自負,是對自我的一種充分喚醒,是不可懷疑向外張揚的自信,并在以后的歷史中不斷地被借用,越拭越亮,熠熠生輝,而我更愿意從自我身份定位與確認的角度去理解它?!赌狭陝e兒童入京》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溫情脈脈的世俗生活畫面,子女牽衣嬉笑,呼兒烹雞痛飲,盡享天倫之樂,備嘗佳肴之美,若以平常之心待之,此樂何及,夫復何求!然而李白不是平常人,“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這才是他所以為的追求,于是就有了“會稽愚婦輕買臣”的淺薄和矯情(很遺憾我這么說),就有了“余亦辭家西入秦”的庸俗與功利,這是他人生中的重大機遇,是又一次離鄉(xiāng)之旅,然而宿命往往是難以改變的,對自身“蓬蒿人”的身份否定,為我們留下了一些暗示和想象,離開草野鄉(xiāng)間,前往京城帝都就真的好嗎?歸宿真的就在廟堂之上嗎?如若不然,那么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
“翰林待詔”的生活很快以“賜金放還”的體面結局落幕,天寶元年(742)入京,天寶三年(744)離開長安,李白在玄宗身邊的三年生活過得并不如意,胸懷安邦定國大志的他并沒有得到自己所期望的政治機遇。自負其才并不等于真正有才;有詩文之大才,不一定有治國之大略;傲岸不諧放蕩不羈往往和體制難以兼容?;实垩劾镂栉呐珚寿e遣興的供奉弄臣怎么能輕易地走上政治的前臺呢?他所以為的人生追求其實并不適合他,他窮盡一生來證明這個事實,所以輝煌而悲壯,不知道他是無意間忽略自己應該走的路,還是故意忘記自己應該回去的故鄉(xiāng),然而宿命是無法擺脫的,精神的原鄉(xiāng)幾乎沒有放逐過他,《夢游天姥吟留別》就是他的一次驚心動魄的歸鄉(xiāng)之旅。
夢是一種補償,常常帶我們回到人生的原點,在夢里沒有了約束沒有了禁忌,我們才能真正地看清自己。浙東再普通不過的天姥山,以瑰麗神奇的仙境出現(xiàn)在李白的詩中,迎接這個在長安的富煙貴塵中迷途的羔羊?!昂?驼勫蓿瑹煗⒚P烹y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開篇就以“瀛洲”仙山引發(fā)對神仙居所的無限遐想,微茫煙濤、明滅云霞又讓我們陷入一種亦真亦幻迷離朦朧的世界中,神奇而充滿誘惑。在夢境的想象中,誘惑就像催情的春藥會無限放大對象的嫵媚,于是“或可睹”的天姥山在作者筆下?lián)碛辛藰O為清晰的形象: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們常常把此處看作是李白入夢的緣由,是進入夢境之前的渲染和鋪墊,然而這種對天姥山高峻雄偉的極限夸張何嘗不是夢中之人的囈語呢?與天相連橫斷蒼穹,高過五岳勢掩赤城,四萬八千丈的天臺也俯首稱臣的天姥山只能出現(xiàn)在想象之中、仙境之中,詩人已然入夢而不自知,我們已在夢中卻以此為入夢之因,豈不謬哉!
然而大謬不然的又不只是我們,“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伴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綠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夢中有夢,夢中疊夢,詩人因夢中無限高峻的天姥山的誘惑而開始了新的夢境的營建,那是縈繞心頭揮之難去的吳越錦繡之地。夢中的時間是凝聚的,夢中的距離是濃縮的,東魯吳越,渺遙千里,一夜就可以飛渡到鏡湖,這種短時間內遠距離的跨越,夢中可以做到,神仙能夠完成,那皎潔的明月和明月在清波粼粼的湖水中的倩影就是見證。夢中的詩人御風而行,咫尺天涯,亦仙亦神,“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多情的明月也樂意伴他到那臨近天姥的剡溪。夜靜如幕,月華似水,不自覺地仰視這與天相連的雄峻高山,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上心頭,這是異地還是故園,這是遠游還是歸鄉(xiāng)?“羈雉戀舊侶,迷鳥懷故林”,與體制格格不入的晉宋名士謝靈運,深陷山水,肆意遨游,一直不知疲倦地追尋著自己的家園,要掙脫蓬蒿和廟堂的羈絆,天姥山上他行走的足跡、他安睡的宿處,歷經(jīng)數(shù)百年仍然依稀可辨,清凌凌的澄澈湖水在風的催眠中輕輕地起伏舒展著,山的深處抑或在絕壁之上無眠猿猴的啼叫聲清越而悠遠,好一個去處,還磨蹭什么呢?不說了,登山吧!要到那幽深高峻險遠奇崛的地方,旅游達人謝公特制的木屐是必須穿的,唯其如此,直上青云的陡峭山路才會俯首帖耳,恭送你到無限風光好的險峰,抑或仙峰。踏上征程的詩人此時此刻該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好奇,期待或者是近鄉(xiāng)的怯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這趟旅程注定是不平凡的,在興奮中急速攀登的詩人很快就到了半山腰,天將破曉,曙光乍現(xiàn),一輪紅日自蒼茫迷蒙的廣闊海面蓬勃而出,頓覺霞光萬丈,絢爛輝煌,杳渺的天空中還傳來桃都山上天雞的聲聲鳴叫。千回百轉,石徑盤旋,愈登愈高,愈入愈深,爛漫的山花令人迷戀,走累了何不倚石稍憩,忽然覺得天色變暗,仿佛夜幕將要降臨,這正是景致的奇異,“湖東雨落湖西晴,半山日暮半山明”,暮色中更有奇異的聲音,那是棲息在這山水中的熊的咆哮和龍的長吟,巖石深澗間的泉水也為之震蕩,深林戰(zhàn)栗,層巔驚顫,這是何等的氣勢??!這哪里是天姥山?云青欲雨,水澹生煙,煙雨空,迷離夢幻,何曾似人間?“胸次皆煙霞云石,無分毫塵濁”的詩人在這夢游的場景中迷醉?!傲腥迸Z,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突然間,在層次錯落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中,電光閃閃,雷聲陣陣,天驚地動,重重疊疊的高峻山巒在轉瞬間崩塌摧折,幽深的洞府、沉沉的石門,伴隨著巨大的聲響,緩緩地從中間打開,這是到了哪里?這是怎樣的一個去處呢?“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湛藍湛藍的天空悠窈無盡,極目處看不到邊際,日月同出,高懸于碧霄,日光照耀著、月華灑落在金砌銀鑄的樓閣亭臺、巍峨宮殿,這分明就是仙山洞天、神者府邸?!澳逓橐沦怙L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正當驚異間,他們來了,云之君們紛紛現(xiàn)身,披彩虹為衣,驅長風作馬,伏虎鼓瑟,仙鸞駕車,密密麻麻的仙人們列隊來迎,誰有如此的榮耀,獲得厚重的青睞,“此行不為鱸魚,自愛名山入剡中”的詩人回到了可以安放心靈的家園,“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身份需要重新定位和確認。我到底是誰?從哪里來?向何處去?回望故園路漫漫,長安不見使人愁。家不在京城,身不在廟堂,那么何處可以安心呢?這不,接引詩人的志同道合者來了!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唯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夢中之夢忽然驚醒,魂魄悸動,恍然有失,仙境倏忽而逝,夢亦旋即破滅,剛才的霓虹煙靄霞光霧彩闃然消散,云之君們也杳然而不知所蹤,唯獨留下詩人沉甸甸的軀體靜臥于枕席之上,為什么不帶我走,我在這塵世間的貶謫何時是個盡頭!有著仙風道骨神游八極之表的詩人也曾清晰地知道自己該去哪里?!笆篱g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此句常常被我們看作是詩人夢醒覺悟之后對人生的參透,傳遞出一種落寞無奈的傷感,從而引發(fā)了對現(xiàn)實的逃避。是的,參透了世間行樂和古來萬事,紅塵滾滾,凡此種種都如同東逝之水,不舍晝夜,卻難再回,難以眷戀又何必眷戀,“玉女四五人,飄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遺我流霞杯”,我的去處不在這里,“飄然揮手凌紫霞,騎龍飛上太清家”,自我放逐的仙人終于看到了家園的方向。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還有什么能夠讓我眷戀呢,東魯諸公的深厚情誼已經(jīng)了然于胸倍覺珍重。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離開了,就不要問我什么時候再回來;暫且安放在這青山碧崖間的白鹿,是我遍訪名山時的坐騎?!坝离S長風去,天外恣飄揚”,這才是我的生活,神仙的逍遙!“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誰說這是一個頭撞南墻仕途失意者的憤懣,誰說這是長安三年壓抑太久積聚于胸的不平塊壘的仰天長吐,誰又說這是陶淵明式的與統(tǒng)治階級決裂的決絕與傲慢……這些都太小看盛唐這位天才的詩人了,“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的詩人怎么會卑躬屈膝折腰低眉地侍奉權貴呢,“秀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的詩人怎么會像可憐的杜甫一樣“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呢!他的才華、豪情和氣魄注定了他的選擇,確立了他的身份!
“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其實初到長安的李白并沒有真正理解并領會所謂“謫仙”的意味和境界,他只是把這看作別人對自己的稱頌與高看,然而長安的經(jīng)歷、朝廷的遭遇,“賜金放還”的結局讓他重新審視自己,于是蟄伏在生命深處的“謫仙”意識和自我仙化的情感傾向終于醒了,淡看富貴,平揖王侯,“我輩豈是蓬蒿人”,更非廟堂之臣?!秹粲翁炖岩髁魟e》是詩人自我發(fā)現(xiàn)后的一次歸鄉(xiāng)之旅,是對自我身份的一次重新定位和鄭重確認;“朝弄紫泥海,夕披丹霞裳。揮手折若木,拂此西日光”,這分明就是一個回到故園縱情遨游肆意高歌的飄逸神仙?。?/p>
[1]朱金城等.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馬鞍山市李白研究會編寫.中日李白研究論文集[M].北京:中國展望出版社,1986.
[3]錢志熙.李白與神仙道教關系新論[J].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5(5).
作者:李林圃,華東師范大學教育碩士,江蘇省蘇州市吳江中學高級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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