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女：中國悲劇的誕生

艾華

從“春秋”到冬夏，一個弱女子的眼淚四季長流，流了兩千多年。強權(quán)的土石方治不了這樣的水患。像神話中的息壤擋不住自然的洪水一樣，國家的城墻也擋不住民眾的眼淚。孟姜女，一個以淚洗面的美人，在漫長的歲月中被民眾推舉出來，在破碎的竹帛上，在斷續(xù)的口耳中，終于哭倒了長城。

長城再長，長城再高，也是擋不住人的視線和腳步的。墻的垂直是對人體直立的模擬，墻的延伸則是跟人學步，這種仿生建筑注定了它在路途上和人心中的短暫。在孟姜女傳說的最佳版本中，孟姜女的出生就是對墻的逾越。

孟姜女孕育于葫蘆——象形的子宮。民間傳說，天上掉下一粒葫蘆籽，在孟家生根發(fā)芽，在姜家開花結(jié)瓜；從春天到秋天，瓜藤翻過了兩家之間的院墻。瓜熟蒂落，一個女嬰出世了。誰來當女嬰的父母呢？兩家爭起來，把女嬰在院墻兩邊搶過來搶過去。爭搶中，女嬰哭得驚天動地，終于風雨大作，院墻垮了——廢墟上，是那根臍帶似的瓜藤仍舊橫跨兩家。風雨停息，女嬰也不哭了，兩家只好商定共同撫養(yǎng)，把女嬰喚作孟姜女；又把院落收拾干凈，兩家就變成了一家。

孟姜女因孟、姜二姓而得名，這一傳說強調(diào)了姓氏和名分的重要，其中的悲劇色彩和自由意識卻往往被中國人忽視。阻隔兩家的院墻被一個誕生于葫蘆的女嬰哭倒，這不僅給了兩家必須溝通的天啟，也為她以后以一個妻子的身份哭倒埋葬她丈夫的國家城墻埋下了天生的伏筆。

孟姜女得名的另一種方式，是翻字典似的翻閱典籍?！对娊?jīng)·鄭風》中有一首《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p>

這首詩采自民間，是贊美姜家的大（孟）女兒的。這位孟姜女有木瑾花般的美貌，身上佩著丁丁當當?shù)拿烙?，她又美麗又文靜還有好名聲。從她身上的丁當聲聽來，她并非民間女子。但是在民間，給哭倒長城的弱女子起一個流傳在詩中的美麗名字，同樣也是因為“德音不忘”——她有千里尋夫的好名聲。民間孟姜女當然無玉可佩，但貴族的丁當本來只是民間的幻聽，玉不玉也就顧不得了。在苦熬的日子里，人們要聽的不是玉的丁當，而是孟姜女的哭聲和長城倒下的聲音。

這是對詩中“彼美孟姜”的成功挪用。平民百姓沒有與她“將翱將翔”的榮幸，就把她從貴族的車上搶下來，讓她穿過春秋戰(zhàn)國的動亂，去往秦長城腳下。

在秦統(tǒng)一之前的列國，遍地戰(zhàn)火成為國內(nèi)國外的殘酷風景。就在“彼美孟姜”流落民間浴火重生，在后人的想象中去往秦長城的路上，一名戰(zhàn)爭遺孀早已在齊國的歷史上真正鬧出了一些動靜?！蹲髠鳌酚涊d，魯襄公二十三年（前550），齊國攻打莒國，大將杞梁戰(zhàn)死。出征的齊王歸來，在郊外遇到杞梁之妻，齊王想就地吊唁，被杞梁之妻拒絕：“猶有先人之敝廬在，下妾不得與郊吊?！苯Y(jié)果齊王不得不登門吊唁。戰(zhàn)死的杞梁后來傳為杞良、范杞良、范喜郎、萬喜良，等等，而在《左傳》中沒有名字的杞梁之妻，只因齊國國姓為姜，后來被民間最終稱呼為孟（大）姜女。其實，《左傳》中的杞梁之妻是知禮的貴婦人，她的民間化跟《詩經(jīng)》中的“孟姜”的民間化一樣，都是一種代償式的想象——咂咂嘴，有酸葡萄的甜。如果《左傳》中的“杞梁”和《詩經(jīng)》中的“孟姜”，兩者真是“哭長城”男女主人公的姓名出處，那也只能視為知識考古——出土的是“必也正名乎”的文字，永不出土的是早已化為塵土的口耳。

口耳相傳的真相已被兩千多年的風吹得零落。杞梁之妻的哭聲也只能通過文字看見了。《禮記》里說杞梁之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孟子》里說她“善哭其夫，而變國俗”。至西漢《說苑》，杞梁之妻乃“向城而哭，城為之崩”，其人其事同時載入《列女傳》：“杞梁之妻無子，內(nèi)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內(nèi)誠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既葬……遂赴淄水而死?！痹谒M入烈女行列的時候，一種必要的夸張出現(xiàn)了：眼淚攻垮了城墻。這種夸張當然只是想象：城墻在想象中的倒塌，是一種愿望的達成，留在頭腦里的，是強權(quán)的廢墟?？蕹堑那楣?jié)應該是先傳于民間的口耳，后現(xiàn)于文人的筆端。作為民間的控訴對象，齊國之城后來演變?yōu)榍亻L城，這是從分裂到統(tǒng)一的歷史背景催生出的更大膽的想象。

的確夠大膽的。一個弱女子一把鼻涕一把淚，拍打著統(tǒng)一后的國家城墻，這無異于挖國家的墻腳。也許是由于強權(quán)的壓制，在很長時間內(nèi)，這一大膽想象一直是一種民間耳語，到了開放和自由的唐朝才見于白紙黑字。《琱玉集》所引《同賢記》這樣記載：杞良，秦始皇時北筑長城，避苦逃走。因入孟超后園樹上，超女仲姿浴于池中，仰見杞良而喚之。問曰：君是何人？因何在此？對曰：吾姓杞，名良，是燕人也。但以從役而筑長城，不堪辛苦，遂逃于此。

某戶人家的后園逃來一名苦役，接下來的事不需要大膽的想象了。以身相許的中國故事，往往是變貞操情結(jié)為情節(jié)，文本內(nèi)外，均屬中國男人的意淫。具體到杞良，意淫已發(fā)展為窺私，偶然的，在樹上。后來的民間傳說，窺私已是必然，在葡萄架后面，或者在絲瓜架后面——在你能搭起的任何瓜架后面，只要你的想象沒有超出后園和夏天的范圍。如果是在葫蘆架后面，那就有了與孟姜女誕生傳說的呼應，如果是在月光下，那就更有意淫的“詩意”，故事也就真正編圓了。民間傳說比書本編得圓的地方是：杞良不是從工地避苦逃走，而是一開始就深知其苦，從家中逃壯丁逃到了孟家或姜家的后園。

與前面的版本相比，《同賢記》中的杞良由齊人變成了燕人，身份由戰(zhàn)將換作了苦役，所處時代由“春秋”移到了“秦始皇”，唯一不變的是他的非正常死亡?！锻t記》中，他的妻子有姓有名了：孟仲姿——意思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容貌。這個養(yǎng)在深閨的貴族女子因被杞良在后花園識破天體，她不得不泄露天機：女人之體不得再見男人。于是孟仲姿把情況跟父親孟超說了，孟超只得準許他們成婚。夫婦禮畢，杞良回到長城工地，管事的怒其逃走，乃打煞之，把尸體筑入城墻。孟超不知變故，本想派遣奴仆去代勞役，最終得知杞良死訊。孟仲姿知道后悲痛不已，來到長城腳下大哭，哭得長城當場崩倒，露出許多白骨。因為不知哪一具是丈夫杞良，孟仲姿就刺破手指，以鮮血滴白骨，說：若是杞良的骨骸，血可流入。于是一滴一滴，滴到了一具可流入血的骨骸……

長城崩倒，白骨交橫，烈女刺指，以血驗夫。這一幕中國悲劇真是觸目驚心，何況還伴著北風吹來的哭聲：一個女人和眾多男人的哭聲——在口耳相傳的民間版本中，孟姜女的哭聲引發(fā)了民夫的號啕，淚水因此泛濫，不然長城也不會垮掉八百里。同樣是民間版本，敦煌曲子中有一首《搗練子》，其內(nèi)容與《同賢記》所記有區(qū)別：孟姜女，杞良妻，一去煙（燕）山更不歸。造得寒衣無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這已經(jīng)沒有了《同賢記》中派遣奴仆去代勞役的貴族行為，而完全歸結(jié)為民女親自送征衣了。這首《搗練子》也是迄今所見古籍中首次將“孟姜女”作為“杞良妻”推上前臺的文本；又，敦煌變文中有《孟姜女變文》，所存后段之情節(jié)大致與《同賢記》所記相同。由此推測，至遲在唐末五代之際，孟姜女因其哭長城的事跡，在民間已經(jīng)有了廣泛的口碑。

經(jīng)過宋元明清，孟姜女故事中的夫妻分離已演變?yōu)樾禄槿?，杞良被抓了壯??；故事的結(jié)尾也添加了秦始皇與孟姜女相遇的戲劇性情節(jié)。在這部中國悲劇的最后一幕，秦始皇視察長城工地，看到了八百里廢墟，看到了白骨和鮮血，也看到了孟姜女以淚洗過的臉。廢墟中的白和紅他似乎視而不見，繼續(xù)板著一張皇帝的臉，但當他看到孟姜女的臉時，他的兩眼放出了攫取的光。一個好色的皇帝，一個喪夫的民女，兩人的相遇是面對面的對抗；對抗的結(jié)局是：孟姜女以答應秦始皇作妃子的條件，換來了丈夫的國葬，又以與秦始皇同游大海為借口，找到了自己投海而死的機會；秦始皇最后面對大海，只有等大海和自己一起平靜下來。孟姜女以大海為歸宿，這應該是這部悲劇最好的結(jié)尾了，她接受了淚水的啟示——能夠沖垮長城的眼淚所蘊涵的力量，實際上就是大海的力量：淚水與海水同樣咸澀，同樣永不枯竭。

相傳，孟姜女跳海的地方在萬里長城第一關(guān)——山海關(guān)。這里在宋以前就建有孟姜女廟——它的本名“貞女祠”彰顯的是女人的貞節(jié)，而遮蔽了對強權(quán)的反抗。該廟明萬歷年間重修，留存至今，廟門上有一副著名的對聯(lián)，它的不同讀法倒像是暗示了孟姜女故事可以有不同的闡釋：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長長長長長長長消。

除了山海關(guān)一地，孟姜女的廟、墳、碑在中國各地多有所見，這與孟姜女故事的地方版本眾多有關(guān)。姑蘇（蘇州）、松江（上海）、津市，臨淄、安肅（徐水）、同官（銅川）、潼關(guān)，有關(guān)孟姜女的物質(zhì)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遍布中國南北?？鋸堃稽c說，孟姜女的誕生傳說已經(jīng)提示，她生命的臍帶——葫蘆藤，完全可以穿越那些阻隔人心的肚皮和墻壁，延伸到中國的任意一家。不要打聽孟姜女的身世，她就是你的鄰家女孩，或者就是“吾家有女初長成”。

孟姜女的誕生就是中國悲劇的誕生。她的臉是中國最會哭的一張臉。這個淚人兒永遠引發(fā)中國人心中哭的沖動——為愛，為恨；為家，為國。當強權(quán)使國家進入冬天，中國人就會想起孟姜女親手縫制的寒衣，還有苦役，壯丁，北風中顫抖的身體；頭腦和人心被剝奪以后，身體成為唯一的剩余。白的骨，紅的血，親人的溫暖和愛的滋潤最終成為權(quán)力的祭品。

也許是因為兩千多年的哭聲太讓人沉重吧，孟姜女的美貌已經(jīng)被今天的中國人忽視。在一個千金買笑的時代，人們不會喜歡孟姜女哭喪著的一張臉。即便江山美人，人們也會更多地談論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以博褒姒一笑，而不大援引秦始皇為納孟姜女為妃，反遭孟姜女戲弄。其中的奧妙在于，褒姒是在正史中一笑，孟姜女是在傳說中大哭，前者是有文字記載的喜劇，后者是產(chǎn)生于想象力的悲劇。中國人對虛構(gòu)的悲劇的欣賞，是不如對紀實喜劇那么熱衷的。只有秦始皇，到底是千古一帝，在民間傳說中，他收起了指向孟姜女的劍，盯上了她剛剛哭過的臉。不過這種盯，恐怕不僅僅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欣賞，更多的是以權(quán)力審美，一個皇帝的征服欲。孟姜女哭倒長城，這一定引起了秦始皇的恐懼與顫栗，他只有征服這個善哭的美人才能修補長城，穩(wěn)固他的江山。

這就是秦始皇的悲劇心理。他不只是個好色動物。在淚水制造的廢墟上，他已經(jīng)看出，這個女人的淚水才是真正的禍水，為制止這股禍水，他要占有她的紅顏。他也許敏感到了，這個女人就是他的宿命。面對一個哭垮他的城墻的美人，他試圖用宮墻來囚禁她，然而他同時知道，泛濫的淚水已經(jīng)打濕了他的國土。

有關(guān)城墻宮墻的一體，江山美人的兩難，西漢的一位宮廷樂師曾經(jīng)如此唱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樂師演唱此曲，私心是想把自己的妹妹引薦入宮，所以他以“難再得”為由，為皇帝選擇了“佳人”?！吧?！”漢武帝說，“世豈有此人乎？”樂師成功了。結(jié)果呢，歷史上又多了一位薄命的紅顏。

這首描寫美人的“新聲變曲”是在宮廷里唱響的，它的民間淵源可能因此被史書遺忘了。一種猜測是：樂師的創(chuàng)作靈感固然來自他的妹妹，但他也許只是改編了民間秘傳的歌謠。這首歌謠原本在“風”中公開流傳，只因沒有“哲夫成城，哲婦傾城”那樣“雅”，早已被《詩經(jīng)》刊落：“北方佳人，絕世獨立；一顧傾城，再顧傾國?！?/p>

后來，民間開始秘密流傳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這首歌謠的內(nèi)容因事而變，形式也因時而變，最終成為孟姜女哭長城的地下詩歌版，五言四句的千古讖言：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哭傾人城，再哭傾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