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瓊?cè)A
這是我聽來的一個故事。
他說,我爺爺是個染布的。在鎮(zhèn)子西頭,我爺爺十七歲那年刷刷地架起了好幾口大染鍋。我爺爺這吃飯手藝是“偷”來的。我爺爺從小喜歡跑進(jìn)一家大染坊找老板的兒子斗蛐蛐。有時老板的兒子跟私塾先生念書,我爺爺只好蹲在一側(cè),兩眼愣愣盯著那熱氣騰騰的大染鍋。我爺爺蹲著看染布時,嘴巴一直在嚼動。我爺爺過一會兒就從兜里摸出幾顆炒熟的黃豆塞進(jìn)嘴巴里。只是這一蹲常常一兩個時辰,染布師傅還譏笑我爺爺傻呆呆的。當(dāng)我爺爺染出第一鍋布時,人家才知道我爺爺不傻也不呆。
那年。我爺爺家遭了大災(zāi),我爺爺才架起那幾口大鍋開始跟人染布的。開業(yè)那天,鎮(zhèn)子里所有人都聽到我爺爺一邊敲銅鑼一邊喊話,開張頭半個月染布不收錢,染壞了一賠二。我爺爺沒錢請幫工,自己把麻繩往肚子上用力一勒,一把黃豆往嘴巴一塞,再一邊嚼著黃豆,一邊攪動大染鍋。當(dāng)我爺爺嚼完三四把黃豆時,那青得锃亮的布就染成了。
后來,那家大染坊被我爺爺擠垮了。沒過半月,我爺爺嚼著黃豆把那幾口鍋搬進(jìn)了大染坊。于是,鎮(zhèn)子里又有了大染坊。那名聲像染布匠拿攪鍋棍敲鍋一樣,咣咣當(dāng)當(dāng)更響了。在嚼著一把又一把黃豆時,我爺爺兜里越來越有錢。有了錢,除了每天多嚼幾把黃豆,還娶了我奶奶。迎親那天,我爺爺喝了好多酒,醉了,進(jìn)洞房時還絆了一腳,兜里的黃豆全撒在地上。后來跟我講這事時,我爺爺還嘆氣,這一絆,是個不好的兆頭。要不,這后半輩子也不會活得這樣磕磕絆絆。說這事時,我爺爺喘出粗氣,一口接一口,一口緊一口,結(jié)果我?guī)椭蘖税胩毂常覡敔斶€是喘得滿臉豬肝色。
其實(shí),我爺爺在生我父親的氣。
閑時,我爺爺經(jīng)常是一邊慢慢嚼著黃豆一邊跟我說,你父親是一個“倒錢筒”。我爺爺只生了我父親一個,讓我奶奶慣得很嬌貴的。聽我爺爺說,我父親才十歲,就開始進(jìn)煙館。沒錢,我父親賒賬。煙館老板拿著賒賬本來討錢時,我爺爺才明白怎么一回事。
后來,我父親好像進(jìn)了“窯子”。
我開頭還好奇地問過我爺爺,“窯子”是什么好東西呢?我爺爺呸呸呸把嘴巴里嚼得半碎的黃豆統(tǒng)統(tǒng)吐了出來,說那是用好多好多銀子也填不滿的一個“窟窿眼兒”。一直到兩個滿臉胭脂的女人找上門要錢,我才迷迷糊糊明白了一些事。
那天,我躲在我爺爺?shù)钠ü珊竺?,一泡尿撒在褲襠里,哇哇直哭。兩個女人張牙舞爪的,要把我抱走抵債。我爺爺一把攬過我抱得緊緊的,滿臉老淚地讓賬房趕快取錢。
當(dāng)我十歲那年,大染坊被抵了賭債。
三天三夜,我父親跟人賭輸了。
搬出大染坊時,我爺爺掏出一把又一把黃豆。我爺爺這回沒有把黃豆塞進(jìn)嘴巴,而是把黃豆順著一路撒在地上。
晚上,我爺爺突然把我拉到跟前,指指桌上一只碗說,這輩子只剩下這一碗黃豆了。
我一看,那一碗黃豆炒得金燦燦的。
我爺爺說,爺爺把這碗黃豆裝進(jìn)肚皮里,孩子你要是沒辦法活下去時,再從爺爺肚皮里掏幾顆。
我愣愣的,爺爺你不怕痛嗎?
我爺爺嘆著氣說,好孫子,你心疼爺爺?shù)脑?,一輩子也別把爺爺拖出去開膛破肚。聽了這話,我還是愣著。
第二天早晨,我爺爺死了。當(dāng)時,我父親長嚎著,怎么也找不到我爺爺?shù)膸综缃鹱印U麅商靸梢?,我父親雇了好幾個人把小院子掏了一遍又一遍,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連瓦背也全掀掉了,還是沒找到那幾坨金子。我爺爺被鄰居抬上山下葬時,我父親已經(jīng)瘋了。
后來,一個金匠跟我說我爺爺確有幾坨金子。不過,我爺爺暴死前偷偷地讓金匠把幾坨金子打成了一顆顆的金珠子。
我才驀然明白,我爺爺最后吃的那碗不是黃豆,而是金子。我也明白,我爺爺舍命就是為了給我留下一筆活命錢。
聽完這個故事,我欷歔許久,問他,與你爺爺同時葬入山坡的金子后來取出來了嗎?
他搖搖頭。
他說,自己要是去開了棺,爺爺肚子里有再多的金子也會花光,更不可能擁有今天這個“著名企業(yè)家”的頭銜。當(dāng)然,他也不想讓子孫重復(fù)自己父親的悲劇,一定會在咽氣前立下遺囑把自己幾家公司所賺的錢統(tǒng)統(tǒng)捐給慈善機(jī)構(gòu)。至于爺爺肚子里的“黃豆”,連他自已也無法找到了,因?yàn)?,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爺爺?shù)膲烆^削平了……
選自《小小說選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