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劍 鄭州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守望愛情》、《嵩飛長霞》等,影視劇本《冷雪》、《你是我的寶貝》、《七夕》等。
一
菠蘿沒有故鄉(xiāng),甘蔗也沒有故鄉(xiāng)。菠蘿是1983年年末出生的,菠蘿五歲起就跟著甘蔗四海為家,甘蔗的后背就是她的家。李甘蔗是李菠蘿的親爹,李甘蔗只比李菠蘿大20歲,換言之,自稱思想超級西化和先進的李甘蔗不僅名字土得掉渣,還早婚早育,并且早早地丟了老婆。
菠蘿出生在中國最南方的海島上,戶口本上寫得清楚,海南省天涯市天邊縣天盡頭鎮(zhèn)海鷗村,原先的名字叫鳥不來村,是個鳥都不去的地兒。1988年,李甘蔗背著菠蘿離家遠走,村長香蕉讓他順路送一份蓋了村里大印的改名報告到鎮(zhèn)政府。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叫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代的鳥不來村正式更名為海鷗村。從海鷗村到天盡頭鎮(zhèn),走路大約要四個小時,海鷗村偏得不能再偏,日子窮得罄竹難書,唯一盛產(chǎn)的只有水果,各種各樣的熱帶水果,甘蔗、菠蘿、香蕉、芒果、椰子、荔枝、龍眼、芭蕉,紅的黃的紫的白的,一年四季高掛枝頭。可惜水果不能當(dāng)飯吃,更不能變成鈔票,村長香蕉是個復(fù)員軍人,是海鷗村唯一坐過火車見過世面的人物,當(dāng)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從1978年浩浩蕩蕩吹了十年,終于抵達海鷗村時,村長香蕉窮則思變了一把,帶著甘蔗、礁石、龜殼等十幾個心眼活干勁足的年輕人,雇了一輛大車,裝了滿滿一卡車水果和水果干、珊瑚貝殼和咸魚干蝦,星夜兼程撲向天邊縣。錢是掙到了,但那個數(shù)字仿佛是妖怪計算過的,剛好夠付大卡車的油費、司機工資、天邊縣貿(mào)易市場的臨時攤位管理費和十幾個人的吃喝,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香蕉長嘆,認命吧。咱們海鷗村世世代代都這么過的,吃到米飯就是小康,吃到豬肉就是富貴,反正沒餓死過人,水果不僅能充饑,還有很多種維生素呢。咱們就和先人一樣,一輩子摟著果樹過日子吧。甘蔗說我不認命,我沒爹沒娘沒老婆,我不想在一個連電都不通的村子里黑燈瞎火一輩子,我要出去找條活路。香蕉說去吧甘蔗,我要不是一大家子人拖著,就跟你一起走。從明天開始,我給你掃掃盲,出去不認字是寸步難行的。等過了中秋你再走,穿咱們海鷗村的禮服走。
禮服是一套西裝,咖啡色西裝,香蕉復(fù)員時全班戰(zhàn)友湊錢送的。戰(zhàn)友多是北方人,沒考慮到香蕉故鄉(xiāng)的特殊炎熱氣候。盡管如此,這身制作考究的毛料西裝也是海鷗村的鎮(zhèn)村之寶,誰家相親娶親都要穿著它,再熱也要穿。香蕉給甘蔗掃盲兩個月,用《新華字典》掃的,在掃盲過程中,香蕉和甘蔗同時發(fā)現(xiàn),5歲的菠蘿有點聰明過頭。掃盲結(jié)束后,甘蔗大約能識得五六百個常用字,能認能說不能寫,菠蘿認字超過兩千個,能讀能寫,還能準(zhǔn)確說出這個字在字典的哪一頁。香蕉很詫異,把在部隊背得刻骨銘心的“老三篇”和《沁園春·雪》寫在紙上,一字一句慢慢教菠蘿讀了三遍。過了幾天,香蕉給菠蘿兩顆水果糖,他說菠蘿你把那天伯伯教你的東西說一說?菠蘿咂巴著水果糖,噼啪噼啪,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香蕉和甘蔗面面相覷,有點兒石化了,菠蘿卻是意猶未盡,她說,我要是能寫出來,伯伯再給我兩顆糖好不好?
菠蘿寫得歪歪扭扭,字跡當(dāng)中有十幾個圈,那是香蕉也忘了怎么寫的字,他就畫個圈。菠蘿把香蕉的手筆,連字帶圈分毫不差地克隆了。香蕉盯著菠蘿看,這是他第一次認真檢閱一個剛滿5歲的黃毛丫頭,他是一村之長,管著全村千把口人,平時根本沒把菠蘿這個等級的小孩子放在視野之內(nèi)。一番細看之下,香蕉心跳加快了,他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菠蘿很瘦很黑很臟,滿頭黃毛如枯草,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但菠蘿的五官生得很周正很美好,尤其是一雙眼睛,黑眼珠亮得如摻了金粉的黑漆,白眼珠微微泛著藍色,黑白分明,晶光爍爍。香蕉一伸手就把菠蘿抱在懷里了,他說甘蔗,你把菠蘿給我吧,你帶個女孩子闖世界終究不方便,我四個兒子你隨便挑一個帶走,到哪兒都能給你打幫手,玳瑁、海膽、黃魚、海帶,你要哪個都行。我把菠蘿當(dāng)閨女養(yǎng),我們?nèi)胰瞬粫屗钥唷?/p>
李甘蔗猶豫,他了解香蕉的為人,香蕉在家里歷來說一不二,他說把菠蘿當(dāng)閨女,菠蘿就是海鷗村的公主,再不會有人敢給菠蘿一點氣受。李甘蔗才25歲,父母生病死得早,老婆在菠蘿3歲時跟一個常來村里收魚蝦換大米的中年男人跑了,李甘蔗帶著菠蘿過得苦不堪言。李甘蔗只上過一年學(xué),但他天生腦子活,會琢磨事,他早就想離開海鷗村了,在這里的日子是一眼可以望到底的,就是一個字,窮,生也窮死也窮,半輩子一輩子都是窮。他要出去看看,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基因里血液里先天攜帶的窮字給抹掉。菠蘿,是李甘蔗外出走世界的唯一絆腳石。一個25歲的男人,拖著個5歲的女兒,出去能干什么呢?
菠蘿被香蕉抱回家了。李甘蔗一連三個晚上睡不著覺,只覺得空,家里也空心里也空,空得凄惶空得揪扯空得如同喪家之犬。第四天半夜,他再也受不了,收拾兩件衣服就出門了,就在他慢吞吞給家門上鎖的時候,他的大腿被抱住了。
是菠蘿,菠蘿一聲不響緊抱著李甘蔗的大腿,好半天才說了一句話,爹,你不要我了?李甘蔗一把抱起菠蘿,腔調(diào)都變了,別瞎說菠蘿,打死不離親骨肉。走吧,菠蘿咱們走吧。菠蘿掙扎著下地,跑到家門口一棵芭蕉樹的暗影里,一步步拉過來一個人,李甘蔗倒吸一口冷氣,是香蕉的大兒子玳瑁,玳瑁已經(jīng)10歲,經(jīng)常被香蕉打得鬼哭狼嚎,玳瑁說甘蔗叔,我也要跟你走,菠蘿妹妹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了。
十五年后的2003年深秋,上海南京路上,一家以薩克斯風(fēng)和雞尾酒著稱的情調(diào)西餐廳,臨窗的落地玻璃垂了銀色的鏤花窗紗,夕陽被濾成了檸檬皮的淺黃,唯有鏤花的花瓣通透著無遮無擋,幾枚七葉花瓣投在餐布上,濃濃的橘紅色,一動不動,釘上的一般。20歲的菠蘿把兩只手伸到桌上,掌心里就托了兩枚花,她說玳瑁哥哥你看,世上的東西都這樣,手一伸就變了。你一定做夢也想不到,你甘蔗叔現(xiàn)在叫什么名字吧?他叫李甘哲了,哲學(xué)的哲,他說他從小就懂得,人生就是哲學(xué),人生苦澀,不苦不甜。他讓我也改名字,他嫌菠蘿這兩個字太土,我不改。玳瑁就笑,他說菠蘿你一點都沒變,十五年了,我一眼就認出你了。菠蘿也笑,她說你變得厲害,當(dāng)年你比我高不了兩三寸。香蕉伯伯還是整天逼你結(jié)婚?endprint
可不是,我爹說你要娶不到菠蘿,你就趕緊給我娶別人,你三個弟弟都有孩子了,你要刻不容緩,只爭朝夕。玳瑁凝視菠蘿,菠蘿,你和甘蔗叔這些年到底是怎么過的?你信里怎么從來不說這些具體的事情?
天邊縣、天涯市、??谑懈鞔袅巳辏m州、內(nèi)蒙、新疆、拉薩各一年,我們到上海這才是第二年。他什么都干過,收廢品、干工地、食堂、看大門,泥工、木工、瓦工、包工頭,貿(mào)易、裝修、倒?fàn)?,我爹就是中國小商人的縮影。我到處轉(zhuǎn)學(xué),從來就沒有固定的同學(xué)和朋友。我們什么地方都住過,最慘的時候住橋洞住工棚,好的時候住酒店,多數(shù)時候是租房子,很小的房子,中間拉上一道布簾。玳瑁哥哥,這十五年要不是一直和你通信,我都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我總是在路上,有時候還沒等到你的回信就變地方了。你總是固定的,你就是我的大后方,你總也不變,從海鷗村到部隊,你就這兩個地址。我都數(shù)不過來我有過多少個地址了。
到今天為止,菠蘿,你一共用過63個地址,給我寫過222封信。我都回了,但我知道很多時候你收不到,你已經(jīng)走了。要不是你的信,我根本不會走出海鷗村,我會像我爹一樣,早早娶妻生子,最少也得生四五個吧?
玳瑁哥哥,一會兒我爹來了,你可別被嚇倒了。菠蘿說,我爹現(xiàn)在變得有點卡通化,好像從卡通片里走出來的,不過人還是那個人。菠蘿話音未落,西餐廳里一片死寂,所有的聲音倉促間戛然而止,被一聲炸雷般的嗓門嚇停的。這個嗓門喊的是,玳瑁玳瑁玳瑁啊——
李甘蔗龍卷風(fēng)似的狂嘯而至,兩秒鐘不到,就從門口掠過七八張臺子,卷到了玳瑁和菠蘿面前。玳瑁還沒完全站起來,就被李甘蔗密不透風(fēng)地摟在了懷里。玳瑁我的好孩子我想死你了,我想死你爹了!李甘蔗足足摟了玳瑁一分種才松手,就這一分種他的嘴也沒閑著,玳瑁你比我還高,玳瑁你在部隊當(dāng)官了沒,玳瑁你要好好混,不當(dāng)司令你就別叫我甘蔗叔,玳瑁我改名字了你知道不,哲學(xué)的哲······
菠蘿的動作比李甘蔗的嘴還要麻利,就在這一分種之內(nèi),她結(jié)了賬,穿了外套,連推帶搡地把李甘蔗和玳瑁推出了西餐廳。
李甘蔗說,這種破地方以后少來,水是一口一杯,菜是一口一盤,我就不信那些男男女女他回家不吃泡面壓肚子,哪個中國人胃能這么???誰家的親爹親爺他沒逃過荒?讓他們裝去吧,孩子們咱不裝,咱吃香喝辣去。
李甘蔗把玳瑁和菠蘿推上車,一輛掉了很多漆的昌河小面包車。小面包車呼呼生風(fēng)東倒西歪,最終停在了蘭州拉面和新疆大盤雞的招牌之間。
二
玳瑁上火車時,腦袋暈沉沉的,他的部隊在南京,他必須連夜趕回去。李甘蔗一進飯店就叫了兩斤衡水老白干,用半斤的玻璃杯和玳瑁喝起來,每人半斤下肚,玳瑁連說不行了不行了。他是真不行,他的酒量撐破天也就是半斤封頂,李甘蔗喝得興起,非要玳瑁把另半斤清了。李甘蔗大聲嚷嚷著,玳瑁你要是不喝你就是看不起甘蔗叔,哲學(xué)的哲;你不喝你就是記恨我當(dāng)年沒帶你走,帶你走咱們?nèi)齻€都完蛋了,不帶你才是哲學(xué)的,哲學(xué)懂不懂?歷史是拐著彎前進的,人也是……
爹,你別說話了行不行?菠蘿一開口,李甘蔗立刻閉嘴。玳瑁就覺得,李甘蔗很害怕李菠蘿,不是裝的,那是真怕。桌上有點冷場,菠蘿嫣然一笑,玳瑁哥哥,我替你和甘蔗叔喝一杯。一傾脖子,半斤白酒倒嘴里了,吃了口菜,菠蘿又說,爹,我再替你和玳瑁喝一杯。又是半斤白酒入口,菠蘿的臉色和神態(tài)沒有任何變化。
菠蘿開車把玳瑁送到火車站,開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李甘蔗在面包車后座睡得鼾聲如雷。菠蘿買了站臺票送玳瑁上火車,玳瑁說菠蘿,你酒量怎么這么大?菠蘿說我也不知道,天生的,我從來沒有喝醉過。玳瑁酒意上涌,就勢攥住了菠蘿的手,菠蘿,你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菠蘿看著玳瑁,她的眼睛仍然是十五年那雙眼,黑白分明,晶光燦燦。玳瑁哥哥,我對你從來沒有隱瞞,你知道我所有的經(jīng)歷和心事,我什么都告訴你了。菠蘿說,我對你和對我爹一樣親。玳瑁抱住菠蘿,抱得很緊,菠蘿輕輕掙開了,玳瑁說我從小就愛你,菠蘿,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分開我們。你畢業(yè)我們就結(jié)婚吧。
菠蘿發(fā)動面包車,李甘蔗早在車后睡成一攤爛泥,菠蘿說爹,別裝了,起來透透氣吧。李甘蔗笑一聲,起來下車,移到了副駕座位上。菠蘿,我是怕玳瑁跟我提親,你看他眼下還在軍事學(xué)院進修,能不能留在部隊還不一定。他要是能留下你就嫁給他,你這輩子就不用漂了。他要是弄得不好,跟他爹香蕉一樣,混了一圈混回海鷗村,你就趕緊把他認作親哥,把關(guān)系弄成質(zhì)變,懂不懂?這可是哲學(xué)思想的精髓。
爹,你做生意能吃千遍苦,受萬荏罪,可你就是不能做大,發(fā)大財,知道為什么嗎?菠蘿淡淡地說,爹,就因為你太算計,你半分虧都不肯吃,算計人算計得多了狠了,就跟算計天一樣,你算計不過的。李甘蔗不服氣,我算計誰了?我一輩子都沒見過比我命更背的,我10歲喪父20歲喪母23歲喪妻……
你不是喪妻,爹,我媽是跟人跑了。你連嘴上這點便宜都要占,你不是算計是什么?菠蘿把車停在李甘蔗住處的樓下,很認真地說,爹,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知道那個姓郭的地產(chǎn)商為什么把所有的樣板房裝修都交給你的小裝修公司,因為他看上我了。我是不會嫁給任何一個商人的,不管大商人還是小商人。你別給我張羅這事。
菠蘿告訴李甘蔗要回學(xué)校去趕功課,說完就走。李甘蔗沖著菠蘿的背影嚷嚷,真是女大不中留,一留就成仇。菠蘿你真有出息啊,學(xué)會嫌棄你爹了。星期天也不肯在家住一天,就你那個三流的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趕的哪門子功課?就你那腦子用得著趕功課?
菠蘿站住,似笑非笑地盯著李甘蔗,爹,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打賭你那女朋友正在家里等你呢。給你們騰地方你還不領(lǐng)情。好了,周末快樂,趕緊上去吧。李甘蔗伸出右手,張開手掌,五個手指向著菠蘿握拳,放開,又握拳,菠蘿一溜小跑就過來了。這是李甘蔗和李菠蘿用了十五年的暗號,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暗號。菠蘿小的時候,李甘蔗帶著菠蘿四處干活,收廢品看大門搞裝修擺小攤,什么活都干,很多地方只能容下李甘蔗這個勞力,不能容下這個勞力還帶個孩子。李甘蔗就讓菠蘿呆在自己的視線之內(nèi)不得走開。兩人常常是隔了三五十米的距離,都能看得見對方。菠蘿很老實,總是站在樹下或坐在馬路邊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李甘蔗。李甘蔗抽出空子就對她這么一伸手,菠蘿一見到這個手勢就騰騰跑過來,李甘蔗有時給她一顆糖,有時只是伸手拽拽她的小辮。菠蘿的辮子總是歪的,李甘蔗編辮子的手藝太差。后來他把菠蘿的頭發(fā)剪短了,再后來菠蘿自己學(xué)會了編辮子,放學(xué)后她仍是站在離李甘蔗不遠的地方等他,他不這么伸手她就不過去。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一伸手,她總是跑得飛快。后來李甘蔗開了個小店面賣裝修材料,一抬頭,菠蘿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眼都不眨地盯著他的手,右手。李甘蔗喊了一嗓子,菠蘿過來,咱有店了,咱不受人管了。菠蘿不動。李甘蔗只得伸手,一伸手菠蘿就跑,跑得比兔子還快。菠蘿興奮得滿臉通紅,爹,以后我想進來就進來?再沒人攆我了?李甘蔗一個“是”字沒說出口,眼淚已經(jīng)噴薄而出。endprint
菠蘿又跑過來了。此刻,20歲的菠蘿只幾步小跑,就一下子趟過了李甘蔗心中十五年的歲月。李甘蔗伸手拽拽菠蘿腦后的麻花獨辮。菠蘿的臉在月光下似一張?zhí)熳鞯漠嬒瘢嬅嫔戏褐鴮用擅杀€眬的瑩光。李甘蔗盯著菠蘿細看,菠蘿很溫順地叫了聲爹。這世上,只有李甘蔗這個男人,才會用這種絲毫不男人的目光來看她。從少女時代開始,菠蘿身上就常常聚焦很多男人的目光,那些目光背后的東西,總是會讓菠蘿害怕,一害怕她就藏在李甘蔗身后。她知道自己這張臉,給李甘蔗的生意帶來過一定的好處,但更多的是麻煩。李甘蔗后來跟人談生意,一般情況下是不許菠蘿露頭的。
那個地產(chǎn)公司的郭老板,李甘蔗是有自己的想法的。郭老板喪妻三年,一直未娶,雖說手上沒斷過女人,但他的家庭觀念很重,一旦娶了就會負責(zé)到底。郭老板是真心喜歡菠蘿的,這一點李甘蔗心里有數(shù)。至于說愛情,李甘蔗衷心認為,一個身家過億的男人,他的人生字典里是擱不下愛情這個詞匯的。愛情不容半絲算計,財富必須精心算計,所以有錢人必須從靈魂深處徹底封殺愛情這個東西,否則他就不可能成功,更不可能有錢。郭老板只見過菠蘿三次,一見驚艷二見傾心三見就拜倒在了李甘蔗腳下。兩人推杯換盞喝到半醉,郭老板甚至提前喊了岳父,李甘蔗對這個和自己同歲的郭老板還是相當(dāng)滿意的,他覺得20歲的菠蘿嫁給40歲的郭老板不虧,他愿意把自己也一同陪嫁了。郭老板的億萬家產(chǎn)足以填平二十年的歲月鴻溝。
李甘蔗說,菠蘿,爹帶著你漂了十五年,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爹覺得腳底下都沒踩過土地,踩的都是空氣,總也沒個著落。咱們沒有家啊,沒家的人都是喪家之犬。菠蘿,爹就你一個親人了,爹不想讓你受窮。爹這一輩子真是窮怕了,我是做夢都想有錢啊。
菠蘿忽然哭了,她一哭李甘蔗就慌,菠蘿從小就不愛哭,能忍的她都忍,她是委屈得實在受不了才哭。菠蘿哭得壓抑,抽抽搭搭地哭,細細碎碎地說。她說爹,我一看見他就惡心,他比你還老半歲,他頭發(fā)那么少,肚子那么大,側(cè)著看是英文字母D,扎根皮帶是英文字母B,眼睛比金魚還鼓,個子比我還矮。爹,我不愿意跟他,你別逼我啊。我和你一起就是家。別人家是拿房子當(dāng)家,咱們沒房子,我是拿你當(dāng)家······
菠蘿一直哭,后來是只流淚不出聲。李甘蔗拉著菠蘿上了面包車,把車開到菠蘿學(xué)校的宿舍樓停下了。李甘蔗說菠蘿你讓爹再想想。菠蘿點頭,推開車門下車。當(dāng)菠蘿走進宿舍樓,就要上樓梯里,李甘蔗喊,菠蘿你回來。菠蘿過來,站在面包車的司機位門前,李甘蔗說,不跟他,菠蘿咱們不跟他。他配不上你。你愛誰你就跟誰,找個好孩子給爹當(dāng)女婿。我的菠蘿不能連戀愛的滋味都嘗不到。讓他的億萬家產(chǎn)滾蛋去吧。我李甘蔗視金錢如糞土我好歹也是懂哲學(xué)的,我賣腰子賣眼角膜我也不賣我的菠蘿。
菠蘿一把拉開車門,一頭扎進李甘蔗懷里。方向盤硌得她腰疼,她硬是把身體擠了進去。菠蘿說,爹爹爹,我愛你爹。李菠蘿永遠愛李甘蔗。
孩子,你爹是哲學(xué)的哲。李甘蔗說。
三
菠蘿的學(xué)校叫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很不入流的學(xué)校。菠蘿的專業(yè)是服裝設(shè)計,在這個學(xué)校屬于末等專業(yè)。但菠蘿喜歡這里,她還從來沒能在哪個學(xué)校一呆就是兩年。她換過無數(shù)個學(xué)校無數(shù)個班級和同學(xué),那些好一些的大學(xué),她根本沒能力考進去,她學(xué)的知識都是支離破碎,不連貫的,她一直聰明異常,但她的智商似乎和考試這個領(lǐng)域不通電。
菠蘿的宿舍住了六個人,都是本地或本地郊區(qū)的女孩子,整天花枝招展嘰嘰喳喳的,學(xué)服裝設(shè)計的人穿起衣服來自是標(biāo)新立異。她們最大的煩惱是臉上的青春痘怎么去掉;皮膚怎么增白;男朋友的父母以后能不能給買房子或付首付,買多少平米的;究竟該和有錢的大叔談戀愛還是坐著窮小子的自行車奔未來······菠蘿和她們相處得很好,熱熱鬧鬧,嘻嘻哈哈,只是從不深聊。沒法深聊,來處和去處都不一樣,沒什么可以溝通的。她們喜歡對菠蘿說,菠蘿啊菠蘿,你不要對我們這么慈悲,你穿得再樸素也拯救不了我們;菠蘿,當(dāng)你嫁給開大奔的,你好歹介紹幾個開日本車的給我們;菠蘿,你老爸李甘蔗有多少資產(chǎn),我看他還挺年輕呀······
菠蘿喜歡和高天下在一起,一起上課一起跑步一起吃食堂一起做功課,只可惜高天下是男生,不然菠蘿一定會跟他住在一間宿舍。高天下是菠蘿的同班同學(xué),年齡比菠蘿還小兩歲,生得個子高挑眉清目秀,舉止作派卻標(biāo)新立異,后腦勺扎一根馬尾,抽掉皮筋散開時比菠蘿的頭發(fā)還長還飄柔。高天下來這里是真心來學(xué)習(xí)的,他的理想是成為范思哲那樣的服裝大師,菠蘿說范思哲吸毒酗酒同性戀,高天下說世人應(yīng)當(dāng)寬恕一個天才的所有惡行。菠蘿說當(dāng)你成了范思哲你最想干什么?高天下說我要每天拉著李菠蘿的手看星星看月亮看彩虹,看瀑布看草原看海市蜃樓。菠蘿說還有嗎?就這些?高天下說這還不夠嗎?我們從日出看到日落,從天黑看到天亮,累了就吃一塊巧克力,困了就在樹上拉兩個吊床睡一覺,菠蘿你愿意嗎?菠蘿捂著肚子大笑,天下天下,請問你是從哪個星球來的呀?地球人李菠蘿真的好喜歡你呀。
菠蘿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是李甘蔗、李玳瑁、李小精、高天下。菠蘿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給李甘蔗管錢管賬,每周打掃一次衛(wèi)生,周末給李甘蔗做一頓大餐;每十天給李玳瑁寫一封信;每天和高天下一起做筆記談理想;每個月給李小精換一次衣服。
李小精是一只老虎,毛絨玩具虎,一尺多長,加上尾巴有兩尺多。李小精全身棕黃色底子夾雜黑色條紋,額頭上一個“王”字,琥珀色眼珠,黑白相間的虎須,活靈活現(xiàn),虎虎生威。李小精是菠蘿七歲時在李甘蔗的廢品架子車上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李小精渾身污穢,肚子也破了,里面的毛絮掛出來污黑的兩團。菠蘿把李小精洗干凈,把肚皮上的破縫縫上了一條拉鏈。她從很小就會干活,李甘蔗的衣服臟了破了都是她給洗凈縫補。她給李小精做了一身衣服,后來又做了四只小鞋。她沒有固定的同學(xué)和朋友,她只有李小精,李小精對她而言,根本不是一只毛絨玩具,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知力的伙伴和親人。李小精陪她度過了無數(shù)個電閃雷鳴孤苦無依的夜晚,每當(dāng)李甘蔗值夜班或是晚歸,都是李小精給她壯膽。李小精承載著她整個童年和少女時代的秘密。后來菠蘿長大了,由于弄不清楚李小精的性別,不好意思再摟著睡,就放在枕頭里側(cè),白天趴著,夜里臥倒,作息時間和她一樣。endprint
眼下李小精過得春風(fēng)得意,愛菠蘿的人都清楚李小精的分量,李小精是無需發(fā)一言,照樣呼風(fēng)喚雨。它身上蓋的小毛巾被是玳瑁給買的,帽子和斗篷是李甘蔗送的,每個月都有應(yīng)季的新衣服穿,是未來的服裝大師高天下親自設(shè)計并縫制的。周末回家和李甘蔗團聚,菠蘿會把李小精裹好,放進自己隨身背的大提包,周一再帶回學(xué)校。高天下說菠蘿,你周末把小精給我,我家遠,回不去,我?guī)е托辛?。菠蘿說那可不行,小精可不是誰都跟的,你看它這么多年,越長越精神,它是個精靈呢。高天下就掏出一只兒童墨鏡給李小精戴上了,他說防曬,天使在人間,一定要防曬。
李甘蔗一直沒有再娶。曾經(jīng)有個菜市場賣水果的女人,讓他很動情很傾心,兩人好了一年多,開始談婚論嫁,女人對菠蘿也還不錯,李甘蔗讓菠蘿改口叫媽,菠蘿也叫了。那段日子李甘蔗心里整天像喝了二兩香油拌蜜,甜得直冒油,后來女人提出,不如把菠蘿送給自己的表親,表親夫婦不會生育,家境富足,菠蘿會過上好日子,她說她一定會給李甘蔗生兩個兒子的。李甘蔗的春夢自此碎成一片片。后來又遇到兩次類似的情況,總之那些女人都容不下菠蘿,李甘蔗就戒了再娶的念頭。
女人這道菜,他卻是戒不了。他說菠蘿,我只戀愛不結(jié)婚,我不給你找后媽。菠蘿說我倒真希望你找一個。你老是換來換去,我都不知道怎么稱呼。李甘蔗一聲長嘆,菠蘿,你媽的模樣和你一樣,我娶她的時候就知道,就憑我李甘蔗,根本養(yǎng)不住這樣的女人。你說老天爺一上來就給我吃了一盤烤鴨,你讓我現(xiàn)在娶一盤咸菜蘿卜天天吃,敗胃口呀。
和郭老板正式攤牌后,李甘蔗一直很擔(dān)心。他知道以郭老板的能量,要踩死他就和踩死一只螞蟻差不多。不久郭老板讓人傳話,讓李甘蔗把吃下去的都吐出來。李甘蔗和菠蘿抱著計算機算了一下午,把裝修郭老板旗下地產(chǎn)三十幾套樣板房的全部利潤都提成現(xiàn)金給送回去了。李甘蔗的賬戶幾乎被打回原形。他說咱一分沒敢多留他的,這些活等于全部白干。盜亦有道, 按照江湖規(guī)矩這事就算了結(jié)了。菠蘿,這下子爹總算是放心了。要不是想讓你把書念完,拿個文憑,爹早領(lǐng)著你跑了。這錢吐得真冤啊。
菠蘿沉默,過了很久,她忽然說,爹,這些年咱經(jīng)事多了,哪個事你都沒我說得準(zhǔn),對不對?李甘蔗頻頻點頭。菠蘿說,爹,你說的規(guī)矩,是你那個碼頭江湖的規(guī)矩,是底層江湖的規(guī)矩。他要是守那些規(guī)矩,他就做不了那么大那么高。你看這上海灘當(dāng)年的黃金榮和杜月笙,腳下踩了多少死尸才爬上去的。我只知道一樣,當(dāng)老大的,他是給別人定規(guī)矩的,他自己才不講規(guī)矩,他心黑著呢。
那怎么辦?菠蘿你的文憑還沒拿到呢。李甘蔗急了。菠蘿說爹, 你忘了在新疆你差點被人砍死?咱們得快走!菠蘿這么說著,就把桌上的存折和賬戶本塞進了口袋,又把李小精放入提包。她一把拉住李甘蔗,開了門就往樓下跑。
李甘蔗和菠蘿租住的是筒子樓,六樓,一間二十平米的房間,中間用擋板隔了,里外各放一張床。他們跑到四樓時,下面?zhèn)鱽硪魂嚰婍秤辛Φ哪_步聲,探頭從樓梯縫隙一看,七八個年輕男人正往樓上跑。李甘蔗拽著菠蘿就閃進了四樓的廁所。菠蘿哆嗦著問,爹,咱屋里桌子上的水是涼的還是熱的?李甘蔗說別怕,早涼了。菠蘿又問,那你剛才抽煙了沒有?李甘蔗搖頭,菠蘿這才抖得不那么厲害了。
李甘蔗和菠蘿不敢去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也不敢去任何一家需要身份證才能開房的酒店和旅館,他們在郊區(qū)找了家私人開的小旅店住了兩天。第三天,菠蘿打電話把高天下叫來了。這種時候,她也只有高天下了,李甘蔗的狐朋狗友她一個也信不過。她說天下,我爹做生意得罪了人,我們得離開上海。你幫我辦件事吧,你幫我把這個存折上的錢都取出來,給我送來行不行?高天下接過存折和李甘蔗的身份證,他說菠蘿,你寫個休學(xué)一年的申請吧,我?guī)湍憬唤o學(xué)校。
菠蘿搖頭,她知道自己是回不來了。郭老板正炙手可熱呢,別說一年,就是十年,她也不敢回到郭老板的地頭上討生活。李甘蔗喜歡交朋友,三教九流什么朋友都交,這些人喝了酒個個是桃園三結(jié)義的劉關(guān)張,辦事時卻都是二挑殺三士的那三個士。財大氣粗的人物菠蘿也跟著李甘蔗見過幾個,他們都喜歡菠蘿,老年的很慈祥,中年的很儒雅,年輕的很亢奮。他們的眼睛形狀不同,內(nèi)容一樣,眼里頭都駐扎著同一個人,弗洛伊德。菠蘿閱人無數(shù),卻從不交人,沒有值得交的人,她寧可孤家寡人。整整二十年,她只交了高天下這一個朋友。
高天下是晚上來的,他把錢和身份證交給李甘蔗,神態(tài)罕見的凝重,叔叔,這兩天一直有人到學(xué)校找菠蘿,你得罪的一定不是普通人。我給你們包了一輛出租車,就在門口,你們趕緊走吧。李甘蔗抽出幾張錢往高天下手里塞,你這孩子哪來的錢包車,你別弄得這個月頓頓喝稀湯。
高天下說,菠蘿,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去哪里?畢業(yè)了我去找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創(chuàng)業(yè)。
天下,我會想你,我和李小精都會想你的。菠蘿貼在高天下耳邊說,去南京找我,天下,我等你來。
菠蘿把李小精掏出來向高天下告別,高天下一把就抱住了。這個18歲的少年,抱著李小精哭了個肝腸寸斷。
四
2006年年末,菠蘿23歲的生日熱鬧異常。前來祝賀的人誰也沒提到她的生日,他們說的都是“新婚大喜”、“白頭偕老”之類的話。這一天,也是她和李玳瑁結(jié)婚的日子。
菠蘿和李甘蔗到南京后,玳瑁很快結(jié)束了軍事學(xué)院的進修,到一家部隊醫(yī)院工作,他在醫(yī)院政治部,營級干部,這個部門管思想管軍紀管上傳下達管全院一千多人的精神文明。這個部門有時很閑,有時很忙,上級視察同級交流組織演出和活動的時候就忙,多數(shù)時候比較閑,閑的時候玳瑁就去幫李甘蔗干活。
李甘蔗重操舊業(yè),開了個小店賣裝修材料,乳膠漆、瓷磚、板材什么的,同時也承接裝修的活計。賣材料掙不了幾個錢,競爭太激烈,扣除房租之類的固定開支,月月都是略有余頭,甚至干脆持平。裝修的利潤大一些,可是活難接,常常是李甘蔗報了價,客人換家店一問,那家店立刻又把價壓掉一截,客人自然是選報價最低的來做。李甘蔗說我報這個價沒法再低了,我用的東西質(zhì)量都過得去。他們用那些材料,十幾年都散不掉味道,誰住里頭誰生癌。endprint
菠蘿說爹,這些年你干的活不下幾十種,我總結(jié)了,不論哪個行當(dāng),你不以次充好你就不可能掙到錢。你賣芝麻油花生油時,你不摻假你賣純油你就得賣高價,因為你成本太高,可你賣高價又沒人買。還有棉花棉布白酒紅酒,都是這樣。商場里一瓶百分百干紅只要十幾塊錢,誰不知道那是假的?賣酒的造酒的和買酒的都知道,知道了也都當(dāng)成真的喝。這個世界只認假的。爹,咱們在食物鏈的最下端,層層都吃咱們,你發(fā)不了財?shù)?,累死都發(fā)不了財。
李甘蔗說那怎么辦?累死不掙錢,不干是餓死,怎么都不得好死。菠蘿你說爹該怎么辦?
李甘蔗每逢大事,都聽菠蘿的。他覺得菠蘿的腦袋,一個頂他十個用。菠蘿說,等天下畢業(yè)了,我和天下合伙開個設(shè)計室,專給那些講究個人風(fēng)格的白領(lǐng)設(shè)計服裝,收費中端,干活高端。我能養(yǎng)得你好好的,放心吧,爹。
李甘蔗說不出話了,女兒是他一手養(yǎng)大的,她的心思他最明白。自打到了南京,菠蘿就開始給高天下寫信,對玳瑁反而是日漸疏遠。那種疏遠的方式,玳瑁察覺不到,李甘蔗卻如魚飲水,把菠蘿這池子水的溫度體會得分毫不差。玳瑁是一日比一日熱,菠蘿是一絲一絲地在自我降溫。玳瑁在醫(yī)院幼兒園給菠蘿找了個工作,教小孩子上課,當(dāng)幼兒園老師。菠蘿說什么也不肯去,整日守在李甘蔗的小店里,算算賬寫寫信干干雜活,她說不能去,我去了就板上釘釘了。爹,我怎么就覺得玳瑁哥哥和從前不一樣呢。
李甘蔗說你心里擱著個高天下,你當(dāng)然看著玳瑁不順眼。叫我說呀菠蘿,玳瑁的條件比高天下好多了,玳瑁單位好工資高有前途,再干幾年,弄個團職,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就算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也是有職務(wù)的人。高天下赤手空拳,和你爹一樣撐死了也就是開個小店,說好聽點叫服裝設(shè)計師,說白了就是個裁縫。他唯一的長處就是比你小兩歲,爹也知道現(xiàn)在流行姐弟戀。
“姐弟戀”三個字說得菠蘿臉紅,一扭身走了。
玳瑁一有空就來,來了就干活,什么活都干,沒活干就買菜做飯,做好了三個人一起在小店里支上臺子慢慢吃。玳瑁給菠蘿買了好幾只布娃娃,他說李小精老得都掉毛了,菠蘿你換一個放枕頭上,要不然對呼吸不好。菠蘿說, 換你也不換李小精。玳瑁只是笑,從不還嘴。
玳瑁給李甘蔗介紹了幾筆生意,都是醫(yī)院里的同事,買了房或分了房要裝修的,李甘蔗干活干得精細,材料用得上乘,價錢收得合理,雙方都很滿意。后來醫(yī)院食堂要裝修,玳瑁使了吃奶的勁,把這個活替李甘蔗給接下來了。李甘蔗臨時招集了二十幾個工人,足足干了一個月。醫(yī)院財務(wù)把錢打過來是兩個月后,打過來的錢足足多了快一倍,李甘蔗把多出的錢提出來,讓玳瑁拿走,玳瑁說甘蔗叔,行規(guī)你懂的。這里頭真沒我的。李甘蔗說一家人怎么說兩家話,咱誰跟誰呀?你叔看著你長大的玳瑁。
玳瑁走后,菠蘿說,爹,那里頭有他的。要沒他的他就讓你去送了。李甘蔗說別胡說,我送不出去,玳瑁是替你爹擔(dān)承呢。菠蘿冷笑,給玳瑁打了個電話,玳瑁哥哥,怎么你一走我爹就開始喝悶酒了呢?他說大城市的規(guī)矩多,他什么都不懂。半個小時不到,玳瑁提著那只包回來了,李甘蔗早窩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玳瑁說菠蘿,我這幾天事太多,還是辛苦甘蔗叔跑一趟吧。玳瑁說了幾個人名幾個數(shù)字,合在一起正是包里這筆數(shù)。菠蘿說玳瑁哥哥,我記性差,睡一夜就忘了。玳瑁看看菠蘿,從柜臺上撕了張賬單,把人名和數(shù)字寫下來,遞給菠蘿,他說菠蘿,你收好吧,收好你就放心了。別說你要我?guī)讉€字,你要我的心臟我也挖給你。
菠蘿眼睛里迅速漫上一層霧氣,兩個人對視著都不再說話。李甘蔗無奈,只得及時中斷鼾聲,從沙發(fā)上蹦起來,咦,玳瑁你不是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你看我這睡的,真是老了,喝一杯就啥都不知道了。李甘蔗抓起那張紙,掏出打火機就點著了。他說玳瑁你真是的,菠蘿一根筋你也跟著犯渾?李甘蔗把玳瑁推出門,低聲說,特殊日子懂不懂?每個月她都有幾天神經(jīng)不正常的,我都能忍你不能忍?能忍就別跟她一般見識,不能忍你以后就別來了。玳?!班拧绷艘宦暎f,我忍,甘蔗叔,我能忍。李甘蔗笑,這就對了,沒事學(xué)點哲學(xué),干什么都得懂哲學(xué)。她是哪兒疼你打哪兒,你太笨了。那個李小精我早就想扔了,一團破棉花它居然和我平起平坐這么多年,可我還得天天給它換衣服,為啥?菠蘿待見它我就待見它。去地攤上給李小精買個帽子玩具啥的,投入小收效大,明白嗎?
玳瑁一下子開了竅,自此就上了道了,事情辦得一件比一件漂亮,話也說得到位了,他好像捏準(zhǔn)了菠蘿的脈,永遠知道她想干什么和不想干什么。玳瑁跟朋友借了一輛車,周末帶菠蘿和李甘蔗去揚州逛瘦西湖,話是這么說的,菠蘿,你和甘蔗叔坐后面吧,讓李小精坐前頭,讓咱們小精好好看看江南美景。菠蘿眉開眼笑,玳瑁哥哥,你真覺得小精什么都懂?玳瑁一本正經(jīng),那當(dāng)然了,咱小精有名有姓有靈氣,我覺得它和你一樣重要,如果現(xiàn)在爆發(fā)泥石流、地震什么的,我左手拉著你右手抱著李小精,一個都不能丟。
那我呢?玳瑁你是不是覺得我就該被地震震死?李甘蔗忍無可忍。菠蘿迅速擺平了李甘蔗。玳瑁微笑,他知道擺平李小精就等于擺平了菠蘿,擺平菠蘿就擺平了李甘蔗。李小精腦門上的王字不是白寫的,它才是真正的王中之王,絕對怠慢不得的。玳瑁說菠蘿,把你和甘蔗叔身后的靠墊拿來,給李小精墊高一點,免得它看不清楚。玳瑁哥哥,你開車累不累?我替你一會吧?菠蘿的聲音柔情似水。李甘蔗重重地哼了一聲,他想到一句老話,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高天下來了,一畢業(yè)就來了。他只在南京呆了一天,菠蘿陪他在玄武湖邊坐到黃昏。眼看著太陽一寸寸跌入湖面,菠蘿說,你住下吧,天下,明天再走。高天下說,菠蘿,我一定要到意大利去看看,一定要親眼看看范思哲的家鄉(xiāng)。我要用一年的時間來做準(zhǔn)備,完成這個愿望。你和我一起好不好?菠蘿說,你才20歲,你的心志在四方,我卻走不動了,我一直都在走,我只想停下來。天下,我覺得我簡直像是比你老了二十歲。
菠蘿,我現(xiàn)在就像一只螞蟻,我得讓自己強大起來。我不能讓你一輩子給一個小店裁縫當(dāng)老婆,也不愿意讓你跟著一個在小公司打工的人過得捉襟見肘。我要讓你過上好生活,你原本就是一朵牡丹,我不能讓你活成一朵卑微的牽?;ā:脝??菠蘿?高天下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翻飛,他的神態(tài)像是漫畫作品中的圣斗士,朝氣神勇而又天真無邪。菠蘿忍不住伸手摸他的長發(fā),你去吧,天下。菠蘿說,一年是嗎?我可以等。endprint
高天下握著菠蘿的手,我真想吻你一下,菠蘿,但我決定還是等到一年后再吻。
菠蘿低了頭,那又何必呢,現(xiàn)在就可以。天下,什么都是可以的,我對你。
一年半以后,菠蘿和玳瑁結(jié)婚了。玳瑁把婚禮辦得很隆重,菠蘿開始不同意,她覺得自己的事情和別人無關(guān),玳瑁很堅持,玳瑁說娶到菠蘿等于提升自己的軟實力,這么美的妻子不拿出來亮亮相,簡直就是錦衣夜行。香蕉和老妻米酒也來了,三個老人輪番勸,菠蘿也就不好再堅持。菠蘿使得玳瑁在醫(yī)院一夜間聲名大振,一是絕對無敵的美貌,二是絕對無敵的酒量,她跟在玳瑁身后,手里拿的不是酒杯,而是酒瓶,百十張臺子轉(zhuǎn)過來,她喝光了三瓶酒,整整三斤。曲終人散回到家里,菠蘿抱著李小精一頭栽到兩米寬的大床上,足足睡了兩天兩夜。
這是菠蘿第一次喝醉。從那以后,她一滴酒也沒沾過。
五
婚后第三個月,菠蘿懷孕了,當(dāng)時香蕉和米酒還沒有走,李甘蔗也是有空必來,百十平米的家里,每天笑語喧嘩,如同集市。三個老人興奮異常,只有玳瑁愁眉苦臉,強作歡顏。玳瑁說菠蘿,我不想要這個孩子,做掉吧。過幾年再生也不遲,我們醫(yī)院里那些博士碩士都是三十多歲才要孩子,有的干脆就不要,兩口子親親熱熱的多好。菠蘿抿著嘴笑,自打結(jié)婚后,她對玳瑁的稱呼就變了,正常情況下叫玳瑁,稍不高興或者要說什么相對嚴肅的事情就叫全稱,她說李玳瑁,你只要能把外面客廳里那三個吃了興奮劑的人勸住,我明天就去做掉。你當(dāng)我想生?告訴你我不想,一絲一毫都不想。我連我媽長什么樣子都沒見過,我怕我的孩子也是和我一樣的命。玳瑁就認真了,菠蘿你這話什么意思?莫非你沒打算跟我過到底?
笨笨笨,李玳瑁你真是笨得不可救藥。我爺爺奶奶40歲就病死了,我們家族是短命的基因。菠蘿長嘆,這世上但凡天生的東西,都是命定的,你抗拒不了的。不過對你倒沒什么,我會在閉眼之前給你把二房選好的,免得你被人騙了,后半輩子過得窩囊。
玳瑁剛把打算說出口,立馬招來香蕉一頓痛罵,米酒涕淚交加地回顧了自己生養(yǎng)四男三女一共七個孩子的光輝艱辛的人生歷程,李甘蔗也含沙射影地指責(zé)玳瑁想學(xué)隋煬帝,只顧享樂不顧江山。玳瑁敗下陣來,每晚躺在床上唉聲嘆氣。菠蘿任由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既然生孩子是為人妻者的必做題目,那么早做晚做都是一樣的。由不得自己的事情,她歷來保持沉默。別人做事,都是兩利相權(quán)取其重,著眼點是個“利”字;菠蘿做事,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落力點是個“害”字,任何一樣事情擺在她面前,她考慮的從不是做成了有多大好處,而是這件事最壞能壞到哪里。她對命運總是采取守勢,而別人都是用攻勢。對于玳瑁,對于和玳瑁的婚姻,她同樣采取守勢,該干什么就干什么,該怎么做就怎么做,該生孩子就生孩子,婚姻的必做題她都做得不錯,她把李玳瑁收拾得容光煥發(fā)衣衫筆挺皮鞋锃亮,把家里整得纖塵不染窗明幾凈,但她永遠也不打算對著李玳瑁表演燭光晚餐、情調(diào)內(nèi)衣、花瓣沐浴這類把戲,這屬于選擇題,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她的選擇是不做,一樣也不做。
菠蘿的肚子顯形時,香蕉和米酒終于放心地走了。菠蘿說玳瑁你要記住了,我坐月子不用人伺候,到時候別讓媽媽再奔波了。她要是問起來,你就說已經(jīng)請了專人照顧。玳瑁說,還有半年呢,菠蘿你想事也太仔細了吧。菠蘿說我習(xí)慣了,我習(xí)慣于凡事都提前想清楚,想得爛透我才敢下手去做。玳瑁就把菠蘿摟懷里了,他說家里沒人了,我以后每天早晨出門和你吻別,一分鐘,下班回家熱吻三分鐘;你上下樓我都背你走;每天給你買好吃的回來;夜里摟著你睡,白天哄你笑,我發(fā)現(xiàn)你不大愛笑的,菠蘿你以前太受罪了,以后我要天天讓你笑。
玳瑁說到的全做到了,沒說的也都做了,菠蘿只覺得好,太好,好得受不了,好得化不開,好得透不過氣。李甘蔗就對她好得不像話,李玳瑁更是好上加好變本加厲,她不知道別的男人是不是這樣對妻子好的,在看了大量的情感類電視節(jié)目和電視劇后,她確認了一個事實,她是嫁給了一個頂級版的愛妻型男人,不能說舉世罕見,起碼是舉世罕見,在這個城市敢向李玳瑁挑戰(zhàn)愛妻事跡的男人,恐怕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南京的夏天是公認的火爐,不開空調(diào)睡不著覺,菠蘿腳怕冷,但穿著襪子睡又不那么舒服,玳瑁說這個好辦,你只管睡就是了。每天晚上,菠蘿光腳睡,早晨醒來腳上總是穿著雙棉襪子,都是玳瑁等她睡著給穿的, 還得輕手輕腳怕弄醒她。新買的內(nèi)衣,菠蘿嫌緊,有時套在椅子背上撐幾天,又埋怨影響彈性,玳瑁說我給你撐,身體比椅子有彈性,反正在家沒人看見。晚上看電視,玳瑁胸前常戴著紅的紫的黑的各式胸衣,菠蘿說你只能撐開這個圍度,前頭這兩團你撐不到,你是平的你沒有,我穿著還是緊的,不舒服,玳瑁就往里塞了兩只蘋果。她的胸衣全是他這么給撐開的,有次家里來人,門鈴一響,玳瑁就去開了門,幾個同事盯著他白色秋衣外面的天藍色胸罩及兩只蘋果,幾乎沒當(dāng)場昏過去。玳瑁的男同事把這事當(dāng)笑話說,落到女同事耳朵里,笑話就成了感天動地的事跡,他在單位迅速擁有了一批女粉絲,人氣飆升。
玳瑁說,真是奇了怪了,老中青三代女同事,一見我眼睛就往我胸前溜,個個熱情得要命,真是的,難道她們家男人連這點小事都不肯干?菠蘿說你這樣的,恐怕還真是沒有。現(xiàn)在很多夫妻搞AA制。男人都藏著小金庫呢。玳瑁說在外頭防人是沒辦法,回家防老婆那可真是有病,我最看不起這種人。以前我爹打我媽,我簡直想殺了他?,F(xiàn)在我月月寄錢都寄給我媽,我爹覺得太沒面子了。就要讓他沒面子。
菠蘿生了個女孩,玳瑁和李甘蔗抱著字典起了一大堆名字,西洋派鄉(xiāng)土派夢幻派,哪一派都有好幾個備選的,菠蘿一錘定音,這都什么呀?就叫天邊,天邊縣是我流浪的第一驛站,那里對我太重要了。我的孩子就叫天邊。
玳瑁說天邊縣升級了,現(xiàn)在是縣級市,發(fā)展得不錯。李天邊,行啊,就天邊吧。
李甘蔗說天邊真是催人老,我也升級了,我才45歲我就當(dāng)姥爺了。以后孩子長大了問我要姥姥,我怎么和她說?我說你姥姥跟人私奔了?
菠蘿遞個眼色給玳瑁,玳瑁趕緊說,爹,我一直托人給你物色著呢,上次那兩個你又看不中,我抓緊時間,一定搶在天邊會說話之前辦妥爹的終身大事。endprint
我都是被菠蘿她媽給害了,弄得我現(xiàn)在看著哪個女人都嫌丑。玳瑁呀玳瑁,你爹我的心情,舉世滔滔也只有你能體會啊。李甘蔗說,先吃了烤鴨,再吃咸菜,那是真咽不下去呀。我正式宣布一件大事,我報名參加了電視臺的相親速配節(jié)目,我要上電視,我要讓全國的單身女人都知道,我李甘蔗是個等愛的男人。你們兩個,到時候去做我的親友團,天邊也去,玳瑁你再多叫幾個同事助陣。
菠蘿和玳瑁一夜沒睡著覺,菠蘿都快急哭了,她說,我真叫不出口啊,他嫌我叫爹土氣,讓我改口叫爸爸也就算了,可他讓我叫他把把,好惡心呀,他都是看港臺電視劇學(xué)來的。你看看他的簡歷,李甘蔗,從祖國最南方的桃花源走來,從事過建筑、食品、電子高科技產(chǎn)品、環(huán)保等項目開發(fā),現(xiàn)為某公司CEO。人生格言是,愛如水果越吃越甜。
爹還干過環(huán)保和電子高科技?玳瑁問。
收廢品不就是環(huán)保?賣二手手機不就是電子高科技?菠蘿欲哭無淚,某公司CEO,就是他現(xiàn)在這個建材小店呀。玳瑁,我真沒臉對著全國觀眾叫他把把,你說我爹是不是瘋了?玳瑁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把把這兩個字,也同樣令他毛骨悚然。李甘蔗這兩年發(fā)了點小財,自我感覺有點膨脹,他是啥都不缺,就缺一個女伴,固定的長久的可以廝守的女伴。菠蘿結(jié)婚后,李甘蔗真是太寂寞了,有次玳瑁去看他,是個夜晚,菠蘿燉了川貝人參雪梨湯,讓他趁熱給李甘蔗送去,剛走到李甘蔗的家門口,就聽見他大呼小叫調(diào)兵遣將的聲音,推開門,李甘蔗自己跟自己在下棋,楚河漢界,一人兩角,走一個棋子喝一口酒。玳瑁就開始托人給他介紹對象,都沒成,雙方互相看不上。
玳瑁說菠蘿,男人沒女人比女人沒男人要可怕得多,爹就這么熬了幾十年,慘啊。把把就把把,我上去叫,你別怕。我不怕丟人,我來說。
你以后在醫(yī)院還怎么見人?菠蘿說,你會成為笑料的。你還管精神文明呢。
他把心頭肉都給我了,別說叫幾聲把把,他就是讓我去炸碉堡我也會去的。玳瑁說完,伸手摸了摸床邊嬰兒車里的天邊,尿布沒有濕,他把躺在兩只枕頭中間的李小精挪到床頭柜上,摟住菠蘿睡了。他每晚都要摟著她睡,不摟睡不著。
玳瑁很快就睡著了,他的睡眠一向比菠蘿好。他不知道的是,每個晚上,當(dāng)他睡著后,菠蘿就會從他的懷里,魚一般游走,游到自己的那一邊,輕輕吁出一口氣,然后,緩緩地滑向夢鄉(xiāng)。
菠蘿沒有動,一夜都沒有動,這是她婚后一年多來,第一次睡著在他的懷里。
六
李甘蔗在電視上火爆了一把。他參加的是一個收視率很高的相親速配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開始的時候是一群男女互相盤問家底,條件差不多了就互訴衷腸,節(jié)目結(jié)束時是一對對貌似春情盎然的男女結(jié)伴而去,剩下落單的每人會有兩分鐘的機會對著鏡頭向萬戶千家繼續(xù)發(fā)出求偶信號。李甘蔗是剩下的,盡管他的簡歷吹得神乎其神,奈何登臺的女人個個心明眼亮身懷絕技,年輕的如天山童姥,年長的是滅絕師太,幾句話就把李甘蔗剝了個干干凈凈,請問李總裁您的公司有多少職員?請問您喜歡打高爾夫嗎?請問您開的是德國車還是日本車?請問您度假是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李甘蔗想到鄉(xiāng)下的牲口市場,他覺得那幾個提問的女人和自己一樣可憐,皮毛、牙口、品種、血統(tǒng)都不怎么樣,偏還想挑一個英明神武的主子把自己買走,上個金轡頭養(yǎng)起來。真有項羽呂布之類的人物,人家要騎的也是烏錐和赤兔,豈會選擇這等皮糟肉垮的劣等馬匹?李甘蔗到最后有點意興闌珊,強打精神把一分鐘的腹稿說了一遍:我自己過了半輩子,把孩子帶大她成家了。我只想要一個合眼緣的合心意的心腸好使的手腳勤快的年歲相當(dāng)?shù)拈L相差不多的能過好日子也能過苦日子的能和我說話下棋的女人,把日子過下去。把寂寞一掃而光。我相信緣分,我等著有緣的你,快來快來, 我等著愛情的電波。
李甘蔗聲情并茂,雖然普通話說得很不地道,但沒人聽得出他的來處,那么多無聊的夜晚,那么多港臺愛情劇不是白看的,拿不準(zhǔn)的發(fā)音他都用港臺腔頂上了。李甘蔗贏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臺下的玳瑁和菠蘿立刻打出了紅色閃光小橫幅,上面用水鉆鑲著李甘蔗的愛情格言:愛如水果越吃越甜。主持人把話筒遞給玳瑁,玳瑁還沒來得及說話,菠蘿一伸手把話筒搶走了,菠蘿說,我爹——把把是天下最好的把把,誰對我把把好,誰給我把把幸福,誰就是我的親媽,親馬馬。
回去的路上,李甘蔗悶悶不樂,誰知不一會兒的工夫,居然連接了五個電話,都是剛看了節(jié)目,有那么一點意思的。李甘蔗當(dāng)即就約了一個女人見面,他讓玳瑁把他放在公園門口,下車時他說,菠蘿,每隔十五分鐘給你爹打個電話,聲音大一點,裝成愛慕者,明白嗎?菠蘿說放心吧爹。李甘蔗又說,玳瑁,你也別閑著,每二十分鐘來個電話,談生意,談資金,懂嗎?玳瑁說,爹,你覺得差不多了給我電話,我開車來接你。你都總裁了,沒個司機怎么行。李甘蔗說不用,初次見面,女人是慣不得滴。
天邊快三歲時,玳瑁和菠蘿帶著她在家屬院的小花園散步,迎面遇見醫(yī)院的梁院長,一把手,說了幾句閑話,天邊喊了爺爺好,梁院長笑瞇瞇地對菠蘿說,要繼續(xù)支持李玳瑁的工作,繼續(xù)當(dāng)好賢內(nèi)助。菠蘿說,是院長領(lǐng)導(dǎo)的好,院長教導(dǎo)有方呢。梁院長走后,菠蘿說,李玳瑁你有事瞞我,你快提拔了是不是?玳瑁看著菠蘿,一時無語。類似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了。菠蘿的腦袋天生就和別人不一樣,沒有什么能瞞得了她的。玳瑁在她的目光下,猶如日夜被一臺高度精密的顯微鏡照射和穿透著,他不可以有秘密,她的眼睛似乎生來就是可以洞穿一切秘密的。玳瑁并不打算沾染婚外情和一夜情什么的,他一輩子也沒這個打算,但有些想法有些公事有些和同事及上級相關(guān)的事情,他只想貯存在心里,并不想說出來??伤m不過她。她總是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話,就破了他的千道關(guān)萬重障。有次他帶她去吃飯,同事間的一個飯局,說不上正式也不算太隨意,一共八九個人參加,不到兩個小時就散了。菠蘿只認識其中的四個人,另幾個是初次見面。很多天之后,玳瑁說老趙你還記得嗎?上次一起吃過飯的,他今天和人打架了。菠蘿說老趙?當(dāng)時他坐你左邊第三個位置,灰格T恤衫,軍褲,禿頂,戴變色近視眼鏡,吃一頓飯接了七八個電話,打了五六個電話,后勤處長,他們夫妻倆一直在桌上搞恩愛秀,演技太差,他老婆和斜對面那個右邊倒數(shù)第三個的心外科主任有點曖昧,看樣子老趙有察覺,但是沒證據(jù)。endprint
玳瑁驚得目瞪口呆,菠蘿,吃一頓飯你操這么多心干嗎?菠蘿說我沒操心呀,我到任何地方去,看幾眼就記住了,不論是人還是東西。你一說起來,我眼前就自動出照片呀。玳瑁說那你再說說,那頓飯還有什么發(fā)現(xiàn)?菠蘿說我也沒上心,就是覺得那個老李和老孫很鐵桿;老孫和老呂很不和,但裝得很合諧;對了,老趙一定有二奶,他接的電話至少有兩個是那女人打來的;還有,那女人一定在這個醫(yī)院,否則老趙就不用告訴她和誰誰一起吃飯了,都是認識的才會說嘛。
玳瑁頭發(fā)都立起來了,嚇的。他是做夢也沒想到他每天摟著的居然是這樣一枚利器。菠蘿所說的完全正確,分毫不差。這些內(nèi)容他是用了許多日子聽了許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才知道的,而她,竟然只用一頓飯的工夫就了如指掌。玳瑁說你怎么看出來老趙老婆和心外科主任有問題?菠蘿說那還用看?一男一女不清楚,就像灰塵浮在陽光下一樣,掃一眼就知道的。
玳瑁說你全說對了,今天老趙和心外科老金打起來了,老趙鼻梁受傷,他說要搞死老金,我們勸了一下午。菠蘿說別勸了,沒用,老趙是個惡人。你當(dāng)時應(yīng)該立即給他拍個片子,留個證據(jù),否則他自己會把鼻梁徹底砸斷,弄個輕傷,栽贓老金的。老趙很快會離婚,小二奶很快會扶正,你等著看吧。他老婆什么也得不到。
菠蘿的話,在很短的時間里,全部應(yīng)驗。玳瑁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終于明白李甘蔗為什么那么怕菠蘿了,他更怕,他覺得菠蘿如果早生幾十年,完全可以成為軍統(tǒng)的王牌特工。
他說菠蘿,我害怕你了,你如果在我這個位置,很快就可以上去的。菠蘿說我只有分析力,沒有執(zhí)行力,很多事情我干不了,我曾經(jīng)以為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樣,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記性可能天生比別人要好一些。我看任何電影電視,總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誰是兇手。也不是分析,是一種感覺。你比如吧,玳瑁,你騙我的時候我都是知道的,只不過都是小事情,犯不著說話的。剛才你回家說和處里的同事去吃飯,吃揚州菜,可你身上是四川火鍋的味道。還有,你說吃完飯打了一會兒牌,我知道你去洗浴中心了,你的襪子,左腳和右腳有色差,中午出門時是深色的在左腳,現(xiàn)在正好相反。
玳瑁當(dāng)晚就失眠了,百感交集,驚魂失魄,他知道在菠蘿面前,他就是一個裸奔的白癡,怎么遮掩都是徒勞,怎么做都是枉費心機。唯一的辦法是不做,什么都不做,什么謊都不能撒,白璧無瑕守身如玉忠貞忠誠君子坦蕩蕩一生無污點,不如此,這個妻子他是守不住的。
玳瑁后來有事情懶得多想,就回家問菠蘿,菠蘿總是一語中的,直搗核心。她的思維從來不繞,事情再繞,也繞不住她。她能快速地從一團亂麻中一下子抽出最重要的那一截,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從無失手。玳瑁對李甘蔗說,我跟光緒皇帝差不多,政治處很多事情實際上是李菠蘿垂簾聽政。李甘蔗笑得舒心,知道厲害了吧?我一輩子受她管,現(xiàn)在輪到你了。你想想當(dāng)年你10歲你就被5歲的菠蘿當(dāng)槍使,我都不知道她給你下了什么迷藥,弄得你那么小就想把爹娘給扔了,跟我們走。玳瑁,認命吧,她的腦袋比咱倆加起來還要厲害,你不是對手。
天邊三歲時,玳瑁把她送進了醫(yī)院的職工幼兒園,他堅持讓菠蘿也進了幼兒園,當(dāng)幼兒教師。與此同時,玳瑁升為政治部副主任。幼兒園的職工和教師,幾乎全是醫(yī)院各級領(lǐng)導(dǎo)的家屬,園長姓周,是梁院長的夫人。菠蘿說,玳瑁,我明白你的想法。我只是覺得人這一輩了,太算計了不好。人不能太強迫自己的。玳瑁說,我是從海鷗村出來的,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一大家子人都指著我呢。爹也跟著咱們呢,得給他好日子過啊。還有天邊,還有你,我身上扛著這么多人,我得往好處奔。菠蘿,好日子不能等著老天爺給你,咱們得去跟天討要跟天搶奪。菠蘿你幫幫我。
菠蘿說好,玳瑁,我知道了。
菠蘿上班不久,接到了高天下的電話。那一刻,菠蘿心跳如擂鼓,只覺得窗外的陽光,白嘩嘩地刺眼,刺得眼睛都是酸澀的。
他走了五年多了。行前他讓她等他一年,她就等。約定的日子到了,他打來一個電話,他說菠蘿,再給我半年,好不好?菠蘿說好。半年臨近,她收到他一張明信片,他說,菠蘿,對不起。菠蘿照著落款給他回信,菠蘿說,我去不了意大利,你回來吧,我能幫你。他最后的回復(fù)是,回不來了,你寬恕我。
菠蘿沒有再去信。她和李玳瑁結(jié)婚了。此后,他們再沒聯(lián)系過。她有時會在網(wǎng)上查他的消息,她想說不定哪天,他會以一種橫空出世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但是沒有,他徹底消失了。
五年,菠蘿想起他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她知道,那不是淡了薄了,只不過是因為,那種銘想,已經(jīng)入骨了,已經(jīng)和時光一起,漚到了骨頭里。
七
高天下整整用了五年的時間,才徹底把金錢和成功的真實關(guān)系給捋順。他是一個天生擁有藝術(shù)氣質(zhì)和才華的人,目空一切,叛逆孤傲,搖頭輕富貴,冷眼傲王侯。他只認純粹的藝術(shù)和真正的大師,滿世界的俗人他根本不放在視野內(nèi)。金錢別墅寶馬香車,在他眼里統(tǒng)統(tǒng)狗屁不是。在那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高天下和李菠蘿是全校同學(xué)公認的一對怪人,兩人都沒有朋友,目無師長,隨意逃課,狂熱追捧那些遠在天邊子虛烏有的東西,對迫在眉睫的就業(yè)等問題想都沒想過。高天下鄙視金錢卻渴望成功,他把金錢和成功看作兩股道上的馬車。同學(xué)們都說他腦子有病,李菠蘿是他唯一的追隨者和崇拜者。
菠蘿走后,高天下在自己的文化衫上膠印了幾個字:真理·藝術(shù)·菠蘿。他是穿著這件衣服去意大利的。范思哲故居、時裝之都、雕塑繪畫、紅酒美食、風(fēng)土人情,他用整個靈魂撞擊和擁抱了這一切。他愛上了這個地方。他要打天下定江山立足意大利,他要成功、成功、成功,他要把菠蘿接到這個和天堂一樣美好的藝術(shù)之都。簽證和語言的問題他很快就想辦法解決了,但是成功之路似乎太過于瑣碎和漫長,而他不太有耐性。他的藝術(shù)氣質(zhì)和孤傲卓絕的性格很快吸引了一個鐵桿女粉絲。女粉絲看他的目光就像朝拜太陽神阿波羅一樣熾熱。女粉絲的名字讀起來,中文發(fā)音是馬蹄踏沙。馬蹄踏沙比高天下大十歲,是個美麗富有的離婚女人,她的第一任丈夫比她年長十五歲,第二任丈夫是她年齡的一倍。她討厭老男人,狂愛高天下,足足用了半年時間才把這個年輕英俊的東方阿波羅摟在了懷里。高天下捶胸頓足,痛哭著砸碎了馬蹄踏沙家里地下室的無數(shù)瓶名貴藏酒。馬蹄踏沙抱住高天下,哦,天下,我的小天使,你們東方人把貞操看得太過于神圣了,我會對你負責(zé)的。我要向上帝證明,我的第三次婚姻比鉆石還要堅硬。endprint
高天下不能寬恕自己的錯誤,他覺得自己很骯臟,骯臟得不配再去接近無限圣潔的藝術(shù)。他到一個中國人開的餐廳里打工,每天累得死去活來渾身酸疼。馬蹄踏沙心疼得受不了,用盡各種攻勢也沒能再一次擁有東方阿波羅的身體。還是同胞最了解同胞,餐館老板向馬蹄踏沙獻出錦囊妙計。馬蹄踏沙立即注冊了一個服裝工作室,請高天下?lián)卧O(shè)計師。高天下可以抵擋任何誘惑,卻抗拒不了這個夢寐以求的職業(yè)。意大利著名時裝設(shè)計師,這是他做夢都想得到的頭銜。他的確才華橫溢。在意大利這樣的國度,真正的才華是可以迅速轉(zhuǎn)化為金錢的。馬蹄踏沙的本意是人,沒想到人財兩得。于是馬蹄踏沙整日用無比崇拜愛戀的眼神仰視著在設(shè)計臺上指點江山的東方阿波羅,她甚至學(xué)會了做中國的炸醬面和餃子,盡管炸醬面總是一攤面糊,餃子也常是三角形或者四方形的,高天下卻吃得感動吃得熱乎。漸漸地,就彼此都離不開了。
高天下此次回國,是和馬蹄踏沙一起來的,他們要到長江三角區(qū)一個以服裝加工聞名全球的城市考察。很多世界頂級品牌都出自這個縣級市的工業(yè)園區(qū),成品出來后運回到意大利、倫敦、巴黎、瑞士等地,正式打上品牌商標(biāo),村姑就成了貴妃,身價百倍地亮相于各大商場及品牌專場店。這個縣級市有全球最低廉的工人和廠房,馬蹄踏沙說,親愛的,意大利的人工太昂貴了,和人有關(guān)的都昂貴。你的祖國正相反。我們把生產(chǎn)基地開在你的祖國,讓你的同胞日夜不停地為我們印鈔票吧。高天下嗯了一聲,習(xí)慣性地甩了甩長發(fā),發(fā)梢抽過馬蹄踏沙的臉頰,她陶醉地閉上眼睛。
高天下是在機場和菠蘿見面的。辦完一切公務(wù),換好登機牌,他讓馬蹄踏沙進去等他,馬蹄踏沙說,天下,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高天下說,她是我整個的青春和靈魂,當(dāng)年愛得我自己都碎成了一片片。馬蹄踏沙說,哦我最純潔的愛人,當(dāng)年我也是這么愛我的第一任丈夫的。上帝保佑你們相見快樂。高天下說謝謝理解。
高天下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他站在候機大廳的門口四下張望,忽然覺得心里一緊,有點窒息似的,一抬眼,就看到了菠蘿。
菠蘿,菠蘿,菠蘿,高天下說,你怎么一點都沒變呢?
老遠就看到了你的頭發(fā),風(fēng)真大,這里風(fēng)真大。菠蘿說,你的頭發(fā)蕩過來,蕩過去的。
還像圣斗士?高天下問。
菠蘿搖頭,不像了。天下,你很成熟,你熟透了。
兩人在候機大廳的咖啡室坐下,菠蘿要了杯橙汁,高天下要了白蘭地。他說,菠蘿,你還是那么冷靜,我就不行,我心臟快蹦出來了,我得喝一杯壓壓。
高天下喝酒,菠蘿打量他。高天下看她,她就低頭喝橙汁。兩人的目光,始終不肯碰撞。
你過得好嗎?高天下問,叔叔好嗎?
挺好的,都挺好,我爹常說起你。菠蘿問,天下,你過得好不好?
怎么說呢,不錯吧,算是不錯了。高天下嘆氣,我不配讓叔叔惦記著。菠蘿,我到底是負了你。菠蘿對不起,對不起菠蘿。
別這么說,天下,咱們不都好好的?尤其是你,你已經(jīng)成功了,夫復(fù)何求呢。菠蘿說,看到你這個樣子,我真的高興。我的心整整懸了五年,總擔(dān)心你在那里吃苦受累,被人欺負。好幾次夢見你沒地方住,天又下著雨,連個遮雨的房檐都找不到······
可我失去了你,菠蘿。沒有你,這些成功又算什么呢?菠蘿,我不幸福,我沒有幸福感。高天下凝視菠蘿,每個夜晚和清晨,我多么希望枕邊的人是你。
你的枕頭在米蘭,我的枕頭在南京。我們今生沒有共枕的緣分了,認命吧天下。菠蘿深吸一口氣,且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好好過日子吧天下。
高天下進閘時,菠蘿遞給他兩盒點心,桂花糕,還記得不?上次你來南京,在玄武湖邊你吃了十塊,真能吃啊。這個給你們在飛機上嘗嘗吧。
高天下伸手,把菠蘿的手連同點心盒子都捧牢了。菠蘿,向叔叔和李小精問好,我想他們。
醫(yī)院職工每年都有全套的體檢,項目繁多,種類齊全,有些福利的性質(zhì)。玳瑁捎帶著給李甘蔗弄了一套體檢單,李甘蔗各項指標(biāo)都不錯。玳瑁把單子遞給李甘蔗時,順便掃了幾眼,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回家翻出菠蘿生天邊時的各項檢查單子仔細看了。玳瑁如雷轟頂。他不是學(xué)醫(yī)的,但在醫(yī)院呆久了,醫(yī)學(xué)基本常識他懂得。玳瑁安排菠蘿做了一次體檢。然后打電話叫來李甘蔗,爹,有幾個指標(biāo)再查查吧,查查放心。
一周之后,玳瑁把一份檢測報告給菠蘿看,他怕菠蘿受不了,特地把天邊哄睡了才說的。玳瑁說菠蘿,你要堅強一點,要挺住。菠蘿隨手翻翻,就把檢測報告給扔桌上了,李玳瑁,我早就知道了,我13歲做闌尾炎手術(shù)時就知道了。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問我,我會告訴你的,你不該玩這種花樣去給我和我爹做什么DNA檢測。你真不愧是搞政治的。
玳瑁給李甘蔗和菠蘿做的DNA檢測,鐵證如山,李甘蔗和李菠蘿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換言之,李甘蔗并不是菠蘿的親爹。玳瑁說菠蘿,我是怕你受不了才這么做的。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不告訴我呢?!
這是大事嗎玳瑁?我爹一把屎一把尿地養(yǎng)大我,相依為命這么多年,我們經(jīng)過的苦難,你想都想不出來。這個世上最愛我的人就是我爹!不錯,你也愛我,可你的愛是有條件的,你要我為你生兒育女你要我和你同床共枕。李玳瑁,你也是當(dāng)?shù)模銓钐爝吺鞘裁葱模业蛯ξ沂鞘裁葱?。是我媽對不起我爹,我都不知道她是跟誰生的我,我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媽······
那爹知道不知道?玳瑁問道。
當(dāng)然知道,那年在一個很小的醫(yī)院,我闌尾炎犯了,疼得滿地打滾兒,錢不夠,爹賣血頂?shù)氖中g(shù)費,那個醫(yī)生告訴他的。爹當(dāng)時就和我說了,他說狗屁的血型,菠蘿你就是我的孩子,你媽給我的綠帽我認了,咱們打死不離親骨肉。李玳瑁,我和我爹根本就沒把這個破血型當(dāng)成事兒,你是無事生非。
玳瑁怎么也做不到若無其事。他再也無法用女婿看岳父的目光去看李甘蔗,他開始用一個男人看另一個男人的目光去看李甘蔗。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他每時每刻都在想,聯(lián)想深想浮想聯(lián)翩。他每隔十天半月要值一次夜班,醫(yī)院中層領(lǐng)導(dǎo)輪值。以前每回值班他都叫李甘蔗去家里住,家里是三樓,沒裝防盜網(wǎng),他覺得有個男人放心一些?,F(xiàn)在每逢值班,他心如貓抓坐臥不安,實在忍不住,半夜就找個借口回家看看,要么取個文件要么拿個U盤。次數(shù)多了,李甘蔗就不再來了。endprint
李甘蔗和玳瑁溝通無果,就給李香蕉打了個電話,旁敲側(cè)擊告了一次狀。香蕉來電把玳瑁罵得狗血噴頭,香蕉說玳瑁你個狗雜種,越當(dāng)官你越?jīng)]人味兒,我告訴你,李甘蔗和我一塊長大的,他哪根骨頭都比你硬。你根本就配不上菠蘿,你撿個大便宜你還猜忌她爹,你要再敢不拿李甘蔗當(dāng)?shù)?,你也別叫我爹,我李香蕉生不出你這種下流胚子。
八
玳瑁再次五雷轟頂,他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李甘蔗不是菠蘿的親爹,那么究竟誰是菠蘿的親爹?菠蘿她媽是海鷗村的頭號美女,還是風(fēng)騷美女,她會主動勾引誰呢?當(dāng)然是最有權(quán)力的男人,當(dāng)然是村長,村長是誰?李香蕉!
玳瑁頭痛欲裂,整夜失眠,他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很快患上了輕度抑郁癥。玳瑁就快崩潰了。菠蘿說,李玳瑁,我真看不起你,你連自己的親爹都懷疑,你誰都不信,不信天理不信親人,你心里住了一只鬼。你爹和我爹親如兄弟,他那樣的人怎么會向兄弟的老婆下手?
菠蘿,你媽太美了,你和你媽長得一個樣子,沒有男人忍得住的。玳瑁說,我爹也是人,他又不是神。
別忘了,你爹是最支持咱倆結(jié)婚的人!菠蘿喊道。
玳瑁喃喃說道,要是你媽沒告訴他呢?要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呢?菠蘿,我求你了,菠蘿。
菠蘿萬般無奈,唯有屈服,她和玳瑁去做了DNA檢測。結(jié)果出來時,玳瑁如釋重負,歡天喜地,菠蘿,我整夜都做噩夢,我真怕咱倆是親兄妹啊。菠蘿冷冷問,你用不用再和李天邊做一次DNA?
菠蘿越發(fā)地沉默寡言,她本來說話就不多,這件事之后她在家?guī)缀醪缓顽殍Uf話,玳瑁沒話找話想和她熱乎熱乎,她總是冷若冰霜。兩人仍睡在一張床上,中間隔了個李天邊,有時玳瑁的手越過李天邊放到菠蘿身上,菠蘿不輕不重地推開,說一句困了,睡吧。翻個身就睡,玳瑁就長長地嘆氣。
菠蘿在幼兒園表現(xiàn)很好,從不和一幫家屬說長道短,對所有人都一個態(tài)度,不像有些人一樣看人下菜的。久了,周園長就很喜歡她,周園長說菠蘿好好干,幼兒園也一樣有前途。菠蘿說前途呀進步呀,都是男人們的事情,我只想著能把孩子們教好就行了。周園長笑說,我家老梁說了,專業(yè)化理論化就是未來領(lǐng)導(dǎo)干部的發(fā)展方向。菠蘿回家對玳瑁說,你不是想當(dāng)官嗎?趕緊再去進修一個學(xué)歷,還要多發(fā)表幾篇論文。玳瑁說我不會寫論文呀。菠蘿說粘貼會不會?花錢雇人會不會?玳瑁一一照做,他和李甘蔗一樣,方向性的事務(wù)都聽菠蘿的。菠蘿從沒出過錯。
玳瑁手下分來一個女干事,姚霏霏,二十來歲,嬌小活潑,很喜歡對人撒嬌,骨子里卻傲氣,不大把各級領(lǐng)導(dǎo)當(dāng)回事。玳瑁心里挺享受姚霏霏的撒嬌,臉上卻很嚴肅,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樣子。他的生活里就缺撒嬌,姚霏霏彌補了這個缺憾。菠蘿從不撒嬌,有事說事,沒事沉默,她似乎生來就不會撒嬌,結(jié)婚后她一次嬌也沒撒過。玳瑁有次很神往地說,菠蘿,我多么希望一開家門,你能撲過來掛在我脖子上打著滴溜吻我一下。菠蘿說對不起玳瑁,你強人所難,我情愿給你多做兩個菜。
玳瑁后來弄清楚了,姚霏霏來頭太大,是來醫(yī)院政治部過渡一下,呆不久的,她的父親,是個梁院長見了都要敬禮的人物。如果說梁院長是首長,那姚霏霏的父親就是大首長。玳瑁是姚霏霏的直接領(lǐng)導(dǎo),一點也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每天指揮她干這干那,跑來跑去,姚霏霏說李主任是不是看我不順眼?玳瑁眼皮都不抬,趕快把文件打出來。姚霏霏跺腳,人家打不動嘛,手都打酸了。這么說著,嘴就噘起來了,玳瑁仍是不抬眼睛,打不動?歇十分鐘再打。姚霏霏氣呼呼地走了,不一會,送了兩塊巧克力過來,哎,比利時巧克力,行賄一下領(lǐng)導(dǎo),再歇十分鐘好不好嘛?玳瑁抬頭掃一眼姚霏霏,可以,不過你把巧克力拿走,我這輩子沒吃過零食。
姚霏霏眼睛瞪得溜圓,在她的概念里,沒吃過零食,那還是人嗎?她是吃著各種零食長大的,她的朋友們也都是零食不離嘴,都不把正餐當(dāng)回事的。姚霏霏問,領(lǐng)導(dǎo)是怕發(fā)胖嗎?這個巧克力脂肪含量很低的,不影響身材。玳瑁說,真不吃,拿走吧。姚霏霏問為啥呀為啥呀?那你吃不吃薯片話梅牛肉干開心果呢?玳瑁對著一桌子花花綠綠的零食,無奈地說,姚干事,飲食是種習(xí)慣,我10歲之前沒吃過雞蛋,15歲之前沒吃過糖,18歲到部隊才認識牛奶,20歲才知道蛋糕什么味道。我是泥腿子,土老冒,沒見過世面,更沒見過零食。好了,打字去吧,把零食拿走。
姚霏霏這種蜜罐里泡大的妞,最崇拜的就是苦難,如果苦難再和一個儀表堂堂個性酷斃的年輕軍官結(jié)合在一起,那苦難簡直就成了閃著金光的傳奇。和李玳瑁一比,身邊那幫公子哥就和高衙內(nèi)差不多,都是狗屁不通的混世魔王。
姚霏霏沒事就纏著玳瑁問長問短,玳瑁一概簡而化之,不多一句廢話,沒有一絲表情,從不多看她一眼。姚霏霏入迷了。姚霏霏說,從前,我今生最大的夢想第一是去看看北極光,第二是乘著火箭上月球?,F(xiàn)在我的夢想是出海捕魚,從海鷗村出發(fā),坐著你的小船去捕魚。帶著日本醬油和芥菜,只抓三文魚,切片吃魚生,還要一瓶香檳。玳瑁說,霏霏,我已經(jīng)向梁院長提出,從下個月開始,你到院辦去報到。姚霏霏問為什么?玳瑁說,為你好。我是個有家的人,我會記住你的。
玳瑁當(dāng)晚值班,就睡在值班室,半夜姚霏霏來了,沒穿軍裝,穿了一條很緊身的米色連衣裙。玳瑁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視線從姚霏霏身上挪開。姚霏霏進門就哭,李玳瑁,我愛死你了,你說我該怎么辦?玳瑁說,忘記。離開這里,很快你就會忘記。姚霏霏抽泣,我忘不了忘不了,李玳瑁你愛我不愛?玳瑁擁著姚霏霏出門,霏霏,我送你回去。我已經(jīng)不能說愛了,這個字是有責(zé)任的。姚霏霏掛在玳瑁的脖子上哭,我要你說,我要你說,你說你說你說······
玳瑁就說了。這個時候說,火候是最最得當(dāng)?shù)?。說早了顯得不男人,說晚了會讓她以后記恨。他一步步從海鷗村走到今天,絞盡腦汁,耗盡心血,這樣的機會以前沒有過,以后也不會有,千載難逢,只此一回,他不能錯過。他已經(jīng)考慮很久了,他知道說了就沒有回頭路。至于菠蘿,他并不擔(dān)心,他了解她遠甚于她了解他,他知道她會成全他。他這一生,從沒走過回頭的路,他從不允許自己往后退。他的路只有一條,向前。向前。endprint
李甘蔗知道玳瑁的心病,他看得懂玳瑁的眼神。他很少去家里看菠蘿和天邊,實在想得厲害,就叫她們到自己這里來吃飯。電視征婚后,李甘蔗的手機此起彼伏熱鬧了一陣子,浪里淘金,他正式談了兩次戀愛。第一個是個開小超市的女人,剛40歲,離婚多年,帶著個讀初中的女兒。李甘蔗來往幾次,覺得挺有感覺,就帶著母女倆周末去太湖玩了一天,就在太湖的萬頃碧波之上,女人羞答答地提出,最好是先買房子,買兩套,一套是她和李甘蔗的婚房,另一套是給女兒以后用的。李甘蔗沒說買,也沒說不買,又周旋了幾回才斷了。他覺得這女人勇氣可嘉,爛杏當(dāng)成鮮桃賣,還敢報出雙倍的價錢。
第二個女人姓徐,和李甘蔗同歲,兒子結(jié)婚另過,她自己有住房,是個寡婦。徐女人面貌清秀,性情柔和,是一家事業(yè)單位的職工,因為慢性心臟病早早辦了內(nèi)退。李甘蔗和徐女人清晨散步月夜泛舟,談人生談?wù)軐W(xué)越來越通電。到電火霹靂的時候,李甘蔗伸出雙手擁抱女人,兩人都聽到了“咔嚓咔嚓”兩聲,是從李甘蔗的肩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的。雖說有點掃興,還是要把程序走完的,吻了一陣子,衣服順手剝了,徐女人盯著李甘蔗的膝蓋有點走神,李甘蔗一低頭,不由暗罵自己百密一疏,常年戴著的兩只羊毛護膝他忘了提前處理了。女人就問,你的腿?李甘蔗說關(guān)節(jié)炎, 不礙事。于是繼續(xù),剛進入狀態(tài),女人忽然大口喘氣,李甘蔗詫異,都是千錘百煉的過來人,不至于興奮激動成這個樣子呀,女人推開李甘蔗,喘著氣說,快,快,老李快把我的速效救心丸拿來。女人剛開始說快的時候,李甘蔗理解錯了,卻是越快越錯,等把藥找到給女人壓舌下含化,李甘蔗只覺得英雄氣短,心如死灰。
兩段戀情鏡花水月壽終正寢,李甘蔗再也提不起興致打響第三場戰(zhàn)役。天邊童年無忌,她說姥爺,我不喜歡跟著爸爸睡覺,爸爸睡覺呼,呼,呼,好難聽的。李甘蔗問,你媽媽呢?媽媽不陪天邊睡覺?天邊嘟著嘴,媽媽每天說晚安,媽媽睡在小床上。
李甘蔗明白事情嚴重了,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他說菠蘿,南京生意不好做,爹想把門面關(guān)了,到新疆去會會老朋友,順便看看有什么可做的。
菠蘿說,爹你不要走。你走不走,我和李玳瑁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我和他真是窮途末路了。
九
玳瑁是出了名的愛妻模范,全院有口皆碑,他怎么也不能背上陳世美的名聲。他和姚霏霏談情說愛,濃情似水,卻是極其地下和保密,就連政治部的人都沒有察覺。兩人還沒有上過床,玳瑁很克制,沒有百分百的把握他不敢碰姚霏霏。姚霏霏的父親心里頭隨便轉(zhuǎn)個念頭,他李玳瑁就會隨時一步登天或者墜入十八層地獄。他不動她,姚霏霏更加迷得神魂顛倒,對玳瑁聽行計從,恨不得立刻登堂入室,共度春宵。玳瑁也不是不喜歡姚霏霏,她看起來脾氣大,實際上沒心眼,很好駕馭。菠蘿卻是正相反,看起來隨意綿軟,幾乎沒什么脾氣,內(nèi)里頭卻和鋼鐵一樣硬,加上一雙洞察一切的眼睛,任何人和她生活在一起,都會窒息。
玳瑁搬到辦公室長住,每天早晨打了食堂的早餐送回家,黃昏按時去幼兒園接李天邊,帶到醫(yī)院小花園散步打秋千,夜里頭再送回家去。菠蘿說這戲演得,比影帝還精湛。李玳瑁你還缺個女一號配戲呢,我成全你就是。菠蘿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前露后透,專揀下班人多的時候,一路招搖著進進出出。日子久了,關(guān)于菠蘿的閑話就多了,玳瑁則是人們眼中無辜而忠誠的好男人。
玳瑁如愿以償,升為政治部主任, 成為醫(yī)院最年輕的正職中層領(lǐng)導(dǎo),這一年是2013年春節(jié)前,玳瑁剛過完35歲生日。玳瑁說,菠蘿,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你心里頭有別人。菠蘿撲哧就笑了,李玳瑁,惡人先告狀,這個老話沒錯的。你的政治修養(yǎng)越來越高,差不多從小政客煉成政治家了。不就是想扔掉我和天邊嗎?夫妻一場,我成全你到底。
菠蘿就遞給玳瑁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離婚原因是夫妻性格不和,感情破裂;女兒李天邊歸母親李菠蘿撫養(yǎng);現(xiàn)有住房歸李玳瑁,存款歸李菠蘿。玳瑁說我舍不得天邊,我要女兒。菠蘿說別裝。你知道的,跟我演戲沒用。真把天邊給你,還不得嚇?biāo)滥?。那小女人能?dāng)后媽嗎?你敢要天邊,你就不是李玳瑁了。玳瑁說那房子給你,我什么都給你,菠蘿,你和天邊總不能沒個家吧。菠蘿說,明白了,你還想要個凈身出戶的名聲,這四個字就是現(xiàn)代離婚男人的金縷玉衣,穿上去又好看又崇高。告訴你,房子我不要,我在這個院子里早就聲名狼藉,呆不下去的。
簽了字,辦完手續(xù)。玳??粗ぬ},眼神里一波一波全是不舍,菠蘿,我真愛你。這么說著,玳瑁眼中就溢出兩行熱淚,洶涌不息。菠蘿笑得凄涼,玳瑁,你想錯我了,我也是愛你的。你瞞得了任何人瞞不了我。那個女人你根本不愛,你真可憐。再不會有人像我這樣讓著你了。再見吧,玳瑁哥哥。
幾天工夫,菠蘿迅速枯萎,她的眸子不再閃亮,皮膚不再水汪汪的,如同一顆被榨了汁液的菠蘿,一下子就干巴了。走在街上,她仍然能吸引一些目光,在那些目光看來,她還是一個標(biāo)致美艷的少婦。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看得出菠蘿不是從前的菠蘿,像一匹蒙塵的錦緞,花色如舊,卻是黯淡無光。周園長拉著菠蘿的手,很動情地說,你辭職干什么?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心里有數(shù)。所有的人都說是你欺負他,我看卻是他欺負你。你不用走,我當(dāng)著園長你就不用走。菠蘿就落了淚,哭了一會,說,周園長,真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他,我沒臉再呆下去。李玳瑁是少見的好人,這么多年,我說不出他一個不字。
菠蘿帶著天邊搬進李甘蔗的租屋,同行的只有李小精和一袋子天邊的衣服。菠蘿什么都沒有拿,重又買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一室一廳的居室,一下子顯得有些逼仄 。李甘蔗說菠蘿, 咱咬咬牙好好干幾年買一套房,就在南京安定下來吧。我想讓天邊在南京上學(xué),大城市條件好。說什么也不能讓天邊像你一樣,從小就跟著我流浪。菠蘿把離婚分得的存單給李甘蔗,李甘蔗雙手發(fā)抖,菠蘿,他太欺負人了,就這么一點?白癡也知道他做了手腳。你婚都離了,我犯不著再忍李玳瑁,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算賬?;沓鋈ザ變赡臧喾浚野橇怂@身綠皮!李甘蔗抽出一把扳手,往后腰一掖就要出門。菠蘿喝住了李甘蔗。endprint
菠蘿從沒對李甘蔗說過李玳瑁和姚霏霏的事兒。她不敢說。李甘蔗若是知道真相,一定會去殺了李玳瑁。李甘蔗一直以為是菠蘿不要李玳瑁,李玳瑁是被菠蘿拋棄的。至于菠蘿為什么離婚,李甘蔗千思百想,除了李玳瑁本身的各種毛病,他覺得主要原因恐怕是跟高天下有關(guān)。那次菠蘿去機場見高天下,回來后情緒動蕩很久,李甘蔗看得清清楚楚。
離婚這件事,李甘蔗覺得李玳瑁和菠蘿都有責(zé)任,甚至菠蘿的責(zé)任還要大一些,多少有幾分不太占理,因此他除了積極勸和,只得保持高度沉默。李玳瑁自血型事件后,對他態(tài)度大變,他很傷心,但也沒有太往心里去,只要李玳瑁對菠蘿好,他就心滿意足。
這張存單之所以激怒他,不是因為數(shù)字太少,而是他覺得李玳瑁太太太過分。一個女人,跟他過了這么些年,走時還拖著孩子,怎么可以這樣明欺暗騙呢。菠蘿卻覺得無關(guān)緊要,李玳瑁要往上爬,要和姚霏霏海誓山盟,樣樣需要錢。人都沒了,錢多幾個少幾個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根本不值得較勁。
菠蘿并不想在南京安家,這個城市于她,意味著一場完全失敗的婚姻,傷害太重,刺心入骨,每一條街邊她都和李玳瑁一起走過,她不想回憶,回憶是很殘酷的,殘酷得如同剝皮剔骨,那些逝去的歲月,鞭子般抽得她血肉模糊。
菠蘿想走,離開這里,到該去的地方去??伤挪幌?,她想等,等著看看命運的手,能否給她的生命翻開一張新的底牌。她去租了一套精裝修帶家私的三居室,交了一年租金,帶著李甘蔗和李天邊住了進去。李甘蔗說菠蘿,不能這樣花錢,咱們手上統(tǒng)共也沒幾個錢,還得養(yǎng)天邊呢。把這房子退了吧,爹的小店每個月掙得只夠交這個房租。咱們租個小房,擠擠就是了。菠蘿說爹,看這房子多好,一人一間,敞敞亮亮。我心里憋悶,想住寬敞點。你別擔(dān)心,咱們從來沒富過,窮人怕什么窮,富人才怕窮。李甘蔗一拍桌子,說得對,怕什么怕,大不了你爹老驥伏櫪從頭再來。哼,我能養(yǎng)大李菠蘿,我就能養(yǎng)大李天邊。
日子過得像夏夜的暴雨似的,鋪天蓋地的嘩嘩瀉落,卻是不著痕跡,每一天都是前一天,老去的只是時間。菠蘿每天在日歷上打個鉤,李天邊問,是媽媽勾日子呢?還是日子勾媽媽?她已經(jīng)7歲,腦子明顯比同齡孩子好使,五官眉目卻像李玳瑁,臉上幾乎找不出菠蘿的影子。李甘蔗說,可惜可惜,菠蘿,你媽和你的絕色就此失傳。菠蘿說,美貌這種東西,你用了就是利器,你不用它連爛抹布都不如。美貌不如智慧,智慧不如性情,可惜全部加起來,賭不過命運這倆字。
李天邊著手報名上小學(xué)時,李玳瑁和姚霏霏結(jié)婚了。他給菠蘿打了個電話,菠蘿說,忍了半年,也說得過去了。李玳瑁說,我想低調(diào)一點,可她非要大辦,我覺得不大好,你說呢菠蘿?菠蘿忍無可忍,二話不說掛了電話。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么無恥的。這個頭不能開,開了就會沒完沒了,過些日子,他會向菠蘿傾訴姚霏霏的種種不是,直至把前妻變成情人。菠蘿不會給任何人當(dāng)情人,包括李玳瑁。菠蘿沒有說祝福,她沒有大度到那個地步。男人大度是海納百川;女人太大度,那叫二百五,或者是徹底麻木。菠蘿還沒有麻木,她心底有一塊鮮活的組織,晝伏夜出,每一個深夜都會蘇醒,滋滋生長,抽穗發(fā)芽。
菠蘿盛裝赴約。
她覺得自己從沒有哪天像今天這樣, 美麗得如此通透。她是精心打扮過的,從內(nèi)到外,一絲不茍。這世上,也只有一個人,能讓她這樣心甘情愿。站在那家大酒店的大堂,菠蘿看看一角的咖啡吧,掏出手機猶豫片刻,又放回包里。手伸進包里時,手背被李小精的胡須刮了一下, 有些酥麻。她是帶著李小精來的,她腦海中永遠有一副定格的畫面,當(dāng)年,在上海郊區(qū)的農(nóng)家小院,18歲的高天下抱著李小精哭得天昏地暗。菠蘿要讓李小精和高天下再擁抱一回。
剛走到門口,房門就開了。高天下站在屋里,菠蘿站在屋外。高天下笑著伸出一只手,進來,菠蘿。菠蘿退后半步,說,天下,我是一個人了。我沒有家了。
高天下眸子中閃過片刻愣怔,笑容更加熱烈,他說,我給你家,愛就是家。菠蘿你說對不對?
菠蘿心底呻吟一聲,身體就向他跌過去。
十
菠蘿起床時,天已大亮,萬丈陽光破窗而入,奶酪似的,融化在雪白的大床上,到處都是。菠蘿開始穿衣服,從地上撿起來,坐在床邊,一件件地穿, 不知怎的,她想到一個著名女艷星的名言,我要把脫下去的衣服一件件再穿回來。菠蘿淺笑,穿衣服有什么難呢,脫衣服才是真難。當(dāng)她穿到外衣時,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扯著她的衣角往回拽,菠蘿嘻嘻笑,磨磨身子,不輕不重地坐在了那只手上。菠蘿說天下起床吧,起床說說話。
菠蘿這么說著,臉就紅了。這一夜,他們還沒怎么說話,沒顧上。整整十年的相思, 一接觸就立馬轉(zhuǎn)化為一種巨大的能量,這種能量是不需要使用語言的。當(dāng)兩個人都穿得衣冠楚楚時,菠蘿把窗簾拉上,陽光太刺眼了。
菠蘿,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真愛。高天下說,沒有人能和你相提并論。馬蹄踏沙對我而言,只意味著一種形式,一種最為世俗的生活形式。真愛的最高境界和藝術(shù)一樣,是可以超越和鄙視形式的。
天下,我對情感的理解是,相愛就要相守。菠蘿說,不能相守,那一定是愛得不夠深。
高天下蹲在菠蘿跟前,緊握住菠蘿的兩只手,菠蘿,我仔細考慮過,我會對你負責(zé),我保證每年有半年和你在一起。她太精明,把家產(chǎn)和賬戶捏得死死的。她怕我不要她。我就和她鬧,我堂堂藝術(shù)家,豈會受制于她?我讓她要人要錢自己選!她低頭了,每次鬧起來都是她低頭。她把工廠給我,我不依,繼續(xù)鬧。她離不開我,只好把名下家產(chǎn)又分給我百分之十五。菠蘿,咱們有錢了!
高天下把一張銀行卡放在菠蘿手心里,把她的手緊緊攥住。菠蘿的手心被卡邊硌得生疼。她伸出另一只手,一下一下?lián)崦拈L發(fā)。他的頭發(fā),她在意念中早已撫摸過千萬回,真的撈在手里,卻不是夢里摸過的樣子。歲月這把鈍刀,把一切都切割得面目全非,連他的每一根頭發(fā),都未曾放過。
天下,你是要養(yǎng)著我嗎?菠蘿問,你讓她養(yǎng)著你,然后你再養(yǎng)著我,是這樣嗎?每年你和她過半年,搞設(shè)計、鬧脾氣、要錢要家產(chǎn);再和我過半年,談情說愛上床,商量怎么算計她,直至你功成名就名利雙收,你就離開她,和我天長地久。天下,這些話就是你想要和我說的,對嗎?endprint
菠蘿,我要給你一個家。你拿這些錢去買房子買別墅,去買一切你想要的。你和叔叔什么都不用干,一切有我擔(dān)著。我花這么多年才弄清楚,原來成功和金錢是一回事,以前我總以為那是兩個概念。菠蘿,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十年,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我們用余生好好相愛吧。
高天下的神情仍然和多年前一樣天真無邪,他的眼睛仍是那么清澈而熾熱,他是愛她的,菠蘿知道,自此之后,再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會如此愛她,也讓她如此去愛了。
天下,你離開她好不好?菠蘿說,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要你一年365天都和我在一起,我要一個光明正大,不要偷偷摸摸。我們一起,同樣能夠創(chuàng)造一切,你一樣能獲得成功。
太難,太難,太難了,菠蘿,我不敢回憶從前那種貧寒的生活。愛情和藝術(shù)一樣,需要金錢的滋養(yǎng)。高天下哽咽,我和你,是這世上兩只最卑微的螞蟻,連個蟻巢都沒有,我們的愛何處容身?菠蘿,再給我十年,等我強大了,我就離開她,永遠和你在一起,每一分鐘都不分開。
菠蘿離開時,對高天下說,把頭發(fā)剪了吧,發(fā)梢都發(fā)岔了。天下,你讓我想想,好好想想。
菠蘿在酒店大堂的總服務(wù)臺,開了一間客房。她走不動,骨頭像被抽掉一樣,渾身都是軟的,再也提不起半絲氣力。這一個夜晚,耗盡了她三十年生命中,一寸一寸攢下的所有元氣。菠蘿給李甘蔗打電話,爹,這兩天我陪天下到處走走,回來再說。李甘蔗很開心,菠蘿,你們好好玩,別惦著家里。又壓低聲音交代一句,最好把終身大事定下來。你才比他大兩歲,他也不吃虧。
掛了電話,菠蘿就開始睡,摟著李小精,從白天睡到黑夜,直至把黑夜睡得又亮起來。她睡了一天一夜。打電話讓餐廳送了兩份套餐,菠蘿一口一口全塞進肚里了。她說,小精,小精,我真對不起你,我還想把你留給他呢。我以為可以天長地久,誰知道只有這一夜。小精你說,一夜情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的?
菠蘿話沒說完,就吐了。她吃得太多了。菠蘿給高天下發(fā)了一條信息,只兩個字,再見。她沒有等回復(fù),直接把手機卡給取出來扔馬桶了。他們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就是這個號碼,沒有了這個號碼,菠蘿和高天下,自此就是天各一方,人鬼殊途。菠蘿說,小精小精,我以為他們都愛我,卻是都不要我,一個愛帽子,一個愛銀子。我算什么呢,我不過就是一顆菠蘿,被他們掏空吃凈,只剩一層硬皮了。小精你說, 我怎么這么笨呢,我怎么會苦等一個吃軟飯的男人呢,他連自己都能賣,我還想跟他要未來。有病的是我菠蘿啊,李玳瑁和高天下都沒有病,他們正常得很。李小精,從今天開始,我李菠蘿再世為人。
菠蘿回家時,滿臉春風(fēng),笑容燦爛。李天邊撲上來叫媽媽,菠蘿抱起她,天邊,咱們離開這里。李甘蔗神往地,是去意大利吧?聽說那里出拉面?菠蘿笑得直不起腰,爹,那叫意大利通心粉。菠蘿掏出幾張機票,口氣不容置疑,爹,還有一周時間,把你的小店轉(zhuǎn)讓出去,把這套房子退掉,把該辦的都辦妥,我們和南京再見。
坐在飛機上,李甘蔗還在嘀咕,菠蘿,你說這飛機一落地,咱該往哪兒去呢?你要真想回海鷗村落地生根,也應(yīng)該先和香蕉通通氣呀。這是一架從南京飛往天涯市的飛機,機票不太好買,天涯海角,早已成為旅游勝地,寸土寸金,游人如鯽。菠蘿把李天邊的坐椅向后放放,好讓她睡得舒服些。
菠蘿說,爹,你和香蕉伯伯,打小認定我是神童,我總得拿出個神童的樣子來,不能讓你老無所依。李甘蔗說,我的菠蘿是天下最聰明的孩子,一輩子沒騙過人,沒犯過錯。菠蘿說,我是錯也犯過,人也騙過。我騙過你,不過就一次。爹還記得1998年冬至,咱們在海口,你交了一個新疆的朋友哈克叔叔,他從新疆給你發(fā)貨,你從海口給他發(fā)貨,一來一往的,就掙了些錢。李甘蔗說哈克是個少見的仗義人,后來他說紅珊瑚和南海珍珠在新疆可以賣高價,那時候還沒有假貨呢,他讓我進一批。我和哈克湊了兩萬塊錢,我聯(lián)系了一個表弟,表了好幾道的表弟,他在天邊縣的縣政府工作,他認識縣里外貿(mào)公司的頭,外貿(mào)公司有現(xiàn)成的紅珊瑚和珍珠,他給找到貨了,讓我去拿。我當(dāng)時要接哈克發(fā)來的另一批貨,都是吃貨,不敢耽擱時間,怕壞掉,我就讓你帶著兩萬塊錢去天邊縣找那個表叔拿貨。當(dāng)時你才15歲,你懂事早,不到三天就回來了,事情辦得漂漂亮亮。再后來咱們就去了新疆。
菠蘿從隨身包里抱出李小精,捋捋它的胡須,抱在懷里。菠蘿說,爹,我那時已經(jīng)跟你流浪了十年,我比很多大人還會想事。我總在想,為什么我們總是辛苦勞動還那么窮?為什么我們永遠在奔波不能停下來?為什么那么多人什么都不干卻什么都有?為什么無論我們賣什么貨都只是剛夠糊口?爹,你什么都賣過,可我們從來都沒有錢,總是左手進右手出,連一個家都安不下來。爹,我一輩子就騙了你一次,我找到表叔的時候,看到天邊縣政府的一張告示,就貼在表叔辦公室墻上的一塊黑板上。我就跟表叔說,我只有一萬塊錢,表叔就領(lǐng)我進了一萬塊錢的貨,我回去跟你報價錢時,把每樣?xùn)|西說貴了一倍。爹,你別怪我。我當(dāng)時要說了,你非去找表叔退掉我的東西不可。我不敢說。
菠蘿,你到底跟你表叔買了什么東西?當(dāng)年的一萬塊錢可不是小數(shù)目。李甘蔗有點緊張,你不會是買股票了吧?天呀,那可就發(fā)了。
爹你太小看神童了。我只相信實打?qū)嵉臇|西。菠蘿說,那張告示是縣政府給每個干部的政治任務(wù),要求他們每人賣出十畝地,就是天邊縣城周邊,連著天涯市那一片丘陵和荒地。當(dāng)時天邊縣只有一條馬路,破爛不堪,沒人看得上那些地??h政府開始賣壹千塊錢一畝,后來降成五百塊錢一畝。我就想,這里總比海鷗村要強得多。我們憑著苦干,永遠買不起房子,有一塊地也是好的,至少在自己的地上沒人攆我們。爹,我把那一萬塊錢全買地了,二十畝土地。菠蘿慢慢拉開李小精肚皮下的拉鏈,手伸進去,就從棉花中間掏出一個塑料袋子,抽出袋子里的契約證書,遞給了李甘蔗,爹,你有錢了,你有很多很多錢。這里的地價我都不敢說,說出來怕爹受不了。
李甘蔗把十個手指挨個咬一遍,又在胳膊上掐了半天,然后就一直發(fā)呆。菠蘿不再說話,她從多年前就和上天約定,不走到山窮水盡,絕不說出這件事情。眼下是走到絕路了,絕路就得亮出絕招。
菠蘿這一輩子,就出了這么一次手。像絕頂?shù)奈淞指呤忠话?,一招擊出,全身而退,自此再不必面對江湖的血雨腥風(fēng),刀光劍影。菠蘿心底仍有遺憾,從始至終,她向命運索要的從來就不是這些。一片壯闊肥美的土地,和一個女子的幸福有什么關(guān)系呢。菠蘿只想得到一個人,一個相愛的人, 如果命運成全了她,她會讓李小精肚子里的秘密一直沉睡,直至地老天荒。
責(zé)任編輯 劉志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