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太陽的那一天

江波

2015年7月，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宣布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時已知與地球最為相似的系外行星，堪稱“第二個地球”的開普勒-452b，位于距離地球1400光年的天鵝座。

23世紀，人類發(fā)明了量子傳輸技術(shù)，可以超遠距離傳輸物質(zhì)，甚至包括人。聯(lián)合國宇航局啟動了第二地球計劃，準備用六百年的時間，探測并移民至“第二地球”。這個故事，是這波瀾壯闊的史詩中一個小小的插曲。

終于到了告別太陽的那一天。

無邊量子號仍舊被無邊無際的塵埃云包圍，星光暗淡，太陽也不見蹤影，然而船長告訴我，今天就是告別太陽的日子。一個蟲洞會打開，無邊量子號將跨向另一個時空。

這該是件被人期盼已久的事，我卻有幾分懷疑。

“快點開始準備吧，穿上你最好的衣服，我們要進行太空作業(yè)?！贝L這么吩咐我。這個要求很奇怪，因為船上的每個乘員，都只有兩套衣服而已。一套干凈，一套臟點，和最好的衣服似乎不沾邊。

然而我沒有爭辯，只是點點頭，然后走出了船長艙。

阿強在外邊等我。

“他和你說了？”阿強問。

我點點頭。

阿強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在火星基地認識了他。從火星上的好望角深空探測基地出發(fā)，無邊量子號就成了我們的家，兩年半的旅途，我們經(jīng)過了木星、土星、海王星，每一次造訪行星的時刻，我們都是搭檔。這一次，我們要再次搭檔了。

“太好了！”阿強揮了揮胳膊，“早就憋壞了，終于又可以出艙了?！?/p>

“但是這里什么都沒有，根本就沒有什么天體，更沒有蟲洞?！蔽艺f出了自己的懷疑，“而且，你不覺得船長很怪嗎？本來他下個命令就可以了，但是他卻把我們一個個找進船長艙，而交代的話又都一樣……”

“你想多了！”阿強不以為然地打斷我，他伸手搭住我的肩膀，“現(xiàn)在，我們?nèi)プ鰷蕚浒?，這一次，一定要得第一！”

我點點頭。得第一是阿強的口頭禪，或者說是他的強迫癥。事實上，我們搭檔以來，從來沒有得過第一，最好的一次成績，不過是排在第二十名開外。然而，阿強得第一的信念從來沒有動搖過。

阿強伸出了拳頭，我同樣伸出拳頭。兩個拳頭碰在一起，隨即分開，拳頭張開，變作手掌，再次拍在一起，“啪”地一聲，清脆響亮。

這是我們的戰(zhàn)前動員。

這一次的出艙行動果然和往常不一樣。船塢甲板上人挨著人，至少有上百人，也許全部學(xué)員都被船長派遣了出來。

透過巨大的舷窗，可以看見外邊的世界，船頭上時不時有輝光閃過，那是原子收集裝置捕獲氣體分子的痕跡。稀疏的氫氣云是個危險的所在，如果沒有護盾保護，宇宙塵埃會腐蝕航天服。這兒根本不適合太空行走。

太陽呢？根本看不見太陽的任何蹤跡。在火星上，太陽是天空中赤色的球體，就像十厘米距離上一元硬幣的大小;到了冥王星軌道，太陽仍舊是最明亮的天體，雖然看上去并不比星星更大，至少也是最明亮的一顆;可到了這兒，深入一團氣體云中，太陽根本不可見。在這里告別太陽，感覺很奇怪。

船長的廣播響了起來。

“同學(xué)們，你們都是勇敢的探險者，一路上完成了各種艱巨的任務(wù)，我為你們感到驕傲。今天，我們將進行最后一項任務(wù)，完成之后，你們將從學(xué)院畢業(yè)，代表人類踏上深空之旅。”

通信頻道暫時被鎖定，沒有辦法說話，學(xué)員們彼此間交流著眼神。我和阿強相互看了一眼，阿強向我一笑，豎起大拇指。

“這一次，指揮部并不指定特定任務(wù)。你們每兩人一組，可以擁有一艘小型探索飛船，隨意探索周圍的空間，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中止探索，回到無邊量子號上?！?/p>

“現(xiàn)在，可以開始了?！?/p>

船長講完話。他居然一句也沒有提到告別太陽的事，我正有些意外，耳機里響起了阿強的聲音：“快，木頭，我們不能落后?。　?/p>

動作快的學(xué)員已經(jīng)開著探索飛船出發(fā)了。

我和阿強坐進了2084號探索船里。

阿強熟練地操作飛船從發(fā)射艙脫離。

我們的飛船飛快地超越了一艘又一艘飛船，每次超越，阿強都會興奮地大喊一聲。

“這樣飛不遠?！蔽姨嵝阉?。

“沒關(guān)系，只要能拿到第一就好。”

不過一個小時，我們的飛船就超越了最后一個目標(biāo)。其實也并沒有什么目標(biāo)，因為所有的飛船都沒有方向，大家只是隨意地飛行。至少在我們的這個方向上，我們是距離無邊量子號最遠的一組。

“接下來該怎么辦？”阿強問。他終于意識到其實并沒有什么目標(biāo)可以實現(xiàn)。

“這真是一次奇怪的探索行動?！彼终f，“沒有目標(biāo)，我們距離母艦也挺遠了?！?/p>

我點點頭。

“你倒是出個主意?。　卑娪行┘绷?。

“我們回去吧?！蔽艺f道。既然這里沒有任何東西，那么就回去看看船長怎么說。

阿強沒有回答我的提議。他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呼：“無邊量子號……無邊量子號爆炸了！”他的話語中帶著些磕巴，顯然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我迅速扭頭望去，果然，黑色天宇中，一團巨大的火焰正在燃燒。那正是無邊量子號曾經(jīng)的所在。無邊量子號的信號指示也消失了。

這怎么可能！我的心頭猛然一抽?！案鎰e太陽”，這是否就是船長的隱喻？他知道無邊量子號會出事？！

別的學(xué)員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有幾艘探索船正掉頭向著無邊量子號的方位飛去。

“我們飛回去看看?！卑娬f著也緊跟上去。

其實，如果無邊量子號真的爆炸了，飛回去也沒什么用。

“不如關(guān)閉引擎，讓飛船自己飛。”我提出建議。

“為什么？”

“我們需要時間檢查一下裝備，無邊量子號已經(jīng)爆炸了，我們的船飛回去也沒什么幫助?！?/p>

“但是它萬一還在呢？”阿強反問。

“那樣它就會找到我們?！蔽移届o地回答。

阿強沉默了片刻，放開了手中的操縱桿：“聽你的，我先去檢查一下氧氣供應(yīng)。天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給我們足夠的氧氣。”

說著，他已經(jīng)起身，向著后艙移動。

2084號探索船憑著慣性，在塵埃云中穿梭。其他探索船采用了各式各樣的軌道，其中大多數(shù)都徘徊在無邊量子號燃起的熊熊火焰旁，焦急地等待消息。無論如何呼叫，通信頻道始終保持靜默，沒有一絲回應(yīng)。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無邊量子號真的毀了。

在慣性飛行中，我和阿強一起檢查了探索船的裝備。船上的緊急冬眠艙只能裝下一個人，可以讓人保持在假死狀態(tài)二十四小時，而氧氣的存量，其實只夠兩個人使用十六個小時，另外還有一件宇航服，氧氣配置充分，大概可以呼吸六個小時，還有簡易的移動控制裝置。

檢查完這些，我和阿強都沉默下來。

最多四十個小時，如果不能回到母艦，我們就死了。

無邊量子號已經(jīng)毀滅了，那么就算加上假死冬眠，我們活不過四十小時。

阿強苦笑一下：“一個人冬眠，另一個人的氧氣用量可以多維持些時候。”

其實那也沒什么差別。在這個遠離人類文明的所在，多活幾個小時也不過是多一些絕望的時刻。

“你去冬眠吧，”阿強說，“我來把飛船開回去，至少距離無邊量子號近些?！?/p>

“還是你冬眠吧。”我回答，“你的個頭比我大，氧氣消耗比我大，我在這里，時間可以維持長久一些。你說呢？”

阿強一愣，隨即回答：“好，就這么定了?！彪m然每一次他都像是那個拿主意的人，但是他從來都對我言聽計從。他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他。在學(xué)院里，我們雖然不是最優(yōu)秀的，卻是最默契的搭檔。

然而就算是最默契，剩下的也不過是四十個小時而已。

阿強進入了冬眠。系統(tǒng)啟動的時刻，他看著我，說：“如果醒不過來，我就提前道別了?！?/p>

“不管是不是能獲救，我都會讓你醒過來?！蔽一卮稹?/p>

他咧嘴一笑，揮了揮手。他以為這是訣別。

我也揮了揮手。我知道這是訣別，只不過那離開的人是我。

阿強沒有接受過冬眠的培訓(xùn)，他不知道所謂的二十四小時假死狀態(tài)，其實并不是說二十四小時后不蘇醒，冬眠的人就永遠不能醒過來。二十四小時內(nèi)，人體內(nèi)的氧氣可以提供消耗，而超出二十四小時，只要氧氣的供應(yīng)不斷絕，冬眠就可以一直維持下去，一年、十年，甚至一百年。只需要一個呼救裝置和正確的軌道，阿強就能得到生還的機會。

我飛快地在控制電腦上計算軌跡，尋找讓探索船環(huán)繞無邊量子號殘跡的可能性。

最后我放棄了，這沒有任何可能。如果不加控制，一旦探索船燃料耗盡，只會距離無邊量子號越來越遠。

但是設(shè)計一條軌跡指向火星，這是可能的。只需要正確的加速方向，以及在正確的位置利用行星引力加速。這是一道標(biāo)準的學(xué)院考題，答案是八年后，探索船可以進入火星軌道，并且在軌道上徘徊兩年，如果還沒有得到救援，飛船就會墜毀在火星上。墜毀是最糟糕的結(jié)局，也許算是魂歸故土吧。但是火星基地的人不會遲鈍到對一個不明飛行物不聞不問兩年之久。我相信，他們會行動的，把阿強救下來。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該輪到我行動了。為了讓阿強維持冬眠狀態(tài)到火星，必須將剩下的氧氣都留給他。

那件太空服，則是留給我。

該出艙了。從飛出艙門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將只剩下六個小時，為了斷絕臨死掙扎重回艙內(nèi)的可能，我打算將宇航服的動力裝置打到最大，遠遠離開飛船，飄向塵埃云深處。

我看了看冬眠艙中的阿強，伸出拳頭在艙蓋上輕輕碰了碰。

永別了，阿強。換一個搭檔，也許你就能得第一了。

艙門打開，我飛了出去。這將是我最后一次太空行走。

然而，眼前的情形讓我吃驚。無邊量子號！它仍舊在那里！

一時間我懵了。

宇航服內(nèi)的耳機重新響了起來：“李子牧，請回到飛船內(nèi)。測試結(jié)束，請回到飛船內(nèi)等待結(jié)果?！?/p>

這是一場測試？！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艦還在，我還能活下去。這簡直太好了！

不知不覺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哭。

三十個小時后，所有飛船的測試都結(jié)束了。

原來，這是一次全盲的虛擬測試，我們所見的爆炸，不過是投射在艙內(nèi)的虛擬增強現(xiàn)實。船上的器具也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包括只容一人的冬眠艙和僅僅維持六小時的宇航服。甚至連二人組合的搭配也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只有一個人知道冬眠艙可以維持很久，而另一個只知道冬眠艙可以讓人假死二十四小時。然而，進入冬眠艙的人只有在外部幫助下才能設(shè)置氧氣供給，不然假死初期氧氣太濃會讓人中毒，太稀薄又讓人窒息，無論怎樣都無法活著出來。

在一百一十二艘探索船中，七十五艘發(fā)生了爭執(zhí)，甚至打斗，不得不中止測試。

二十三艘船上，冬眠的只管冬眠，醒著的人也并沒有去設(shè)法拯救他。

還有十三艘船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兩個人一起靜靜地等死。

只有我和阿強的船上，發(fā)生了一些不一樣的事。

在船長室里，我又見到船長。

“星際旅行是高度危險的事，不僅需要專業(yè)，更需要勇于犧牲的精神，恭喜你通過了測試。”船長說。

“但是這有什么意義嗎？”我問。

“當(dāng)然，我告訴過你，今天是告別太陽之日。”

我不明白，于是看著船長，等著下文。

“你將作為支援艦隊的船員前往開普勒星球，投入第二地球的建設(shè)。我們會在無邊量子號和無畏先驅(qū)號之間架設(shè)量子傳輸艙，除了必要的裝備之外，只能允許兩名學(xué)員被傳輸過去。我要向你致敬，你將是人類的先驅(qū)者?！?/p>

我用了十多秒鐘消化這個消息，過了半晌，終于問道：“那另一名學(xué)員是誰？阿強嗎？”

“另一位學(xué)員由你來提名，如果你提名丁子強，那也沒有問題?！?/p>

那么阿強將和我繼續(xù)搭檔。

一切都變得明晰起來，多年的學(xué)院生活將迎來終結(jié)，我們將如愿以償，踏上星辰大海的征途。

“你還有兩個小時的準備時間，就當(dāng)是放假。兩個小時后，我們會在甲板上列隊歡送你們?！?/p>

我向船長敬了一個禮，退了出來。

兩個小時的時間，哪里也去不了。

無邊量子號啟動了塵埃吸收，這被當(dāng)作場景設(shè)計的塵埃云快速消散，星空逐漸顯露出來。

我很快在浩瀚的星海中找到了太陽，它就像一枚發(fā)亮的大頭針釘在天幕上。地球和火星太過于渺小，根本就看不見。向太陽告別，那是在星海間漫游的人們最希望能做到的事吧。

無邊量子號在星海間閃閃發(fā)光。

“木頭！”阿強的喊聲從背后傳來。

我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