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驚心

■王 健

夜半驚心

■王 健

十多年前，我和徐立剛從警校畢業(yè)，在家等待分配工作。在單位沒有搞定之前我們形影不離，幽靈般游蕩于鄉(xiāng)村與城鎮(zhèn)之間?；爝^了大半年后，單位之事仍然是冬季的荒原，不見一絲希望之綠。于是，我們便相約于第二年元宵節(jié)那天去一個小山村。那村子里有徐立多年沒來往的親戚，不出意外可以多呆些日子，聊以打發(fā)等待的光陰……

一

小山村叫徐家棚，是黃山余脈向懷玉山脈過渡之間的一座毫不起眼的村莊。遠(yuǎn)遠(yuǎn)看去，白屋點點，村莊被緊緊摟在了大山的懷里，像個孩子安詳?shù)厥焖谀赣H的懷里。

從早晨開始，我和徐立的身影就一直在山路間時隱時現(xiàn)。

休息時，路邊正好有座野墳，是誰立的碑看不清楚，依稀可以確定墓碑上有幾個字是認(rèn)得出來的：“X X X之妻陳氏之墓”。

“當(dāng)心她從墓穴里出來找你！”徐立說。

“來了也不怕，身上的‘虎皮’辟邪！”為了證明我的無畏，我對著墓碑尿了一泡。忽地，一陣山風(fēng)襲來，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徐立詭秘地嘿嘿一笑：“你把她惹火了。”

當(dāng)最后的一抹余暉將要為月色所替代時，我和徐立終于到了村口。

安靜的山村突然有了動靜，一只草狗最為警覺，見了陌生人便狂吠，撲上來作勢要咬。我飛腳踢去，正中狗頸，它一陣低狺落荒而逃，但逃得不遠(yuǎn)又停了下來，對著我們叫，我拾起一塊石頭向它砸去，它則驚恐而又迅速鉆進(jìn)一幢老屋子里，躲在里面狂叫。

“瞎了狗眼了！畜生！咳、咳！”

這時，從老木屋里出來位身材高大的老頭罵道。老頭臉瘦鼻聳，目利如刀，他一陣猛咳，直咳到蹲下來，擠了一塊濃痰吐出來，才直起腰。

我發(fā)現(xiàn)他的痰里有血絲，頸部還有個拳頭大小的肉瘤。

“叔，我是徐立。”徐立道。

老頭犀利的目光把我倆打量了個夠，半響他才說：“進(jìn)來坐吧。”

我這才知道這就是徐立的遠(yuǎn)房親戚，徐叔。

來者皆是客。徐叔拿出掛小鞭炮，點了一次沒響就丟出去，再去撿來，抓在手上確認(rèn)點響了才丟下，噼噼啪啪。鞭炮炸后，誘人的黑火藥味在空氣中飄蕩。

沒過多久，元宵的月兒早早爬上來了，一塊月光從房子天窗漏下。

徐叔端出了毛栗、干棗、南瓜干和葵花子。

我拿了塊黑乎乎的南瓜干吃，南瓜干咸而辣，難以下咽。再去吃毛栗，咬開了一個，栗肉堅硬勝石，還有很重的霉味，我一狠心把栗肉咬碎，卻發(fā)現(xiàn)里面蜷縮著一只已死的小蟲子。

徐立運氣很好，一個壞的也沒吃到，滿地的栗殼被他踩得啪啪響，他還抓上一大把去廚房和徐叔搭腔。

借著這空隙我到屋外透口氣。

二

徐叔的屋子是木制的，只前面有半墻高的老磚。門外不到一米的距離是另外一戶人家，也在生火做飯，徐叔的前門對著這家的后門。左邊有幢房子與徐叔家緊挨著，只有一溜狹窄的過道，右邊依著山，后面也依著山。

兩間屋子都很舊，墻上還可以看出寫著“把毛澤東思想舉得高高”的標(biāo)語，字的色彩斑駁，透著大氣與沒落。

徐叔把飯菜全搬上了桌時我才進(jìn)去。那只草狗很識趣，見主人接待了我便不再有敵意，搖頭擺尾地與我親熱。

徐叔的兒子國華回來了。他體格魁梧，臉膛紫醬，因鼻孔過大而致使鼻翼亦大，發(fā)音甕甕，有股讓人恐懼的原始力量。

國華見了我和徐立卻特別熱情，尤其是對我們制服上繡有“公安”字樣的臂章感興趣。

國華拿出瓶三花酒，熟練地一口把瓶蓋咬開，給我和徐立滿滿斟上一玻璃杯，也給徐叔斟了。

交杯換盞間，國華與徐立說著一些童年趣事。徐叔則一聲不響地喝著，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眼神不再寒冷，而是泛著興奮的光芒，頸部的肉瘤也微微發(fā)紅。

但我不行，苦澀的酒早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了。正難受至極，聽見外面有女人凄慘的叫聲：“姆——啊，姆——??！”

剛想問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國華又對我舉起酒杯：“再敬你，這么遠(yuǎn)的路能到我家來，是給我家長臉了。”

“這酒我不能喝了，再喝會吐的?！?/p>

“酒又沒毒咋不能喝？這杯酒你要是不喝，以后你發(fā)達(dá)了有啥事可不敢找你啦?！?/p>

明知他是在用激將法但我還是一口而盡，舉杯見底說：“你以后有啥事，我要是不幫你我的姓倒著寫！”

“給我添滿！”喝到了這份上我倒不覺得酒很難入口，酒已經(jīng)是甜的，多少無所謂。我搖搖欲倒，便伏在桌沿，迷迷糊糊見徐立、國華、徐叔三人又開了一瓶。

徐叔已喝了很多但臉不紅，快吃完時見他對后屋叫道：“媽，出來吃飯！”

從后屋出來個老太婆，扶著板墻一步一步挪至桌邊。我頭漲欲裂，借機讓開座位說：“我要困了?！?/p>

徐叔：“國華，讓他和徐立在你的屋里困吧?！?/p>

我被扶進(jìn)了間燈光昏暗的房子，酒精在體內(nèi)急劇發(fā)揮作用。模糊中見桌子上有根笛子，拿起來就胡亂一吹，發(fā)出難聽的“嗚嗚”聲。

但國華立即把笛子奪了下來說：“別動！”

我沉重的身體倒下了，在散發(fā)著國華奇特體味的床上睡了。

三

月華似水，從窗口灑落在破舊的桌上，淡淡顯出一幅上好的水墨山水，靜謐迷人。

我恢復(fù)點意識，頭漲欲裂，口又干，身上發(fā)冷，想把手往被子里縮，卻拿不動，扭過頭一看，一個長發(fā)披肩的人正低著頭蹲在床頭，牢牢地抓著我的手！

我毛發(fā)皆豎，渾身全濕，巨大的恐懼使靈魂出竅！

長發(fā)人低著頭靜靜地蹲著，看不清她的臉部。此為何物？是人還是鬼魂，與我究竟有何冤仇，為什么要抓我？是不是我在從山下上來時動了路邊那野墳的墓碑，真的如徐立所說晚上她從墳?zāi)估锍鰜碚椅?？是不是這老屋里曾經(jīng)有人在此死于非命，冤魂現(xiàn)身？是不是徐叔年邁的母親要去世，今晚靈魂出來游蕩？

我把右手伸去推身邊的徐立，徐立竟然死了樣沒有反應(yīng)！

這時廳堂里的掛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響了，我心里默默數(shù)著，十二聲，正是午夜零點。

鐘聲未了，那人忽然輕聲地哭了起來，我聽出是女人的聲音。她握住了我的手，用我的手去擦眼淚，又緩慢地用另一只雪白細(xì)長的手向我臉部伸來……

我把生還的希望全放在徐立身上，用右手死死地捂住了徐立的嘴不讓他呼吸。

徐立呼吸受阻，“嗯”地一聲翻轉(zhuǎn)身體。

聽到了響聲，那影子立即轉(zhuǎn)身向墻角飄去消失了。

徐立總算醒了，我驚魂未定，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叫他去開燈，心有余悸地把剛發(fā)生的事說了。

“你喝多啦，世上哪有鬼？肯定是在做夢！”

見我言之鑿鑿，徐立就去墻角查看，說：“這是用木板做的，人怎能穿過去呢？”

徐立又睡了，我卻再也不敢睡，越想越覺得事情可疑，但理不出頭緒。漫長的冬夜里只有老掛鐘“當(dāng)當(dāng)”的報時聲、徐叔重重的咳嗽聲和后屋徐叔的老娘起床用尿桶的聲音陪著我。

漸漸地，凌晨一點、兩點、三點，到四點左右月落西山，黎明前一團(tuán)墨汁般的黑暗來臨時，聽到遠(yuǎn)處有雞叫傳來我才放心地睡了。

四

第二天起床時天空開始飄起了細(xì)雨，細(xì)雨如絲。

早飯后，國華和徐立要到另一村子去，問我去不去，我仍是頭昏腦漲，就在家里休息。

乘徐叔出門上廁所的時間，我在國華房間里搜查。破舊發(fā)黑的木桌上擺著只茶杯，里面插著笛子，還有打火機、紐扣等物在里面。

杯子是很久沒有洗，厚厚的灰塵淀在杯底，笛子卻光滑如玉。

拉開了最上面的一個抽屜，里面沒有書，只見到了幾張明信片和一張畢業(yè)照，從照片上國華稚嫩的神情可以看出是他的初中畢業(yè)照。在第二個抽屜里才找到了兩本書，《倚天屠龍記》和一本充滿色情、暴力色彩的雜志。

我是個金庸迷，雨天里捧著金庸的小說入睡是最愜意的事。忽然間睡意就上來了，再也沒了刨根問底的興致。

再次醒來時雨已停，正好趕上吃中飯。老屋子里只有我、徐叔和徐叔的老母親三人。這次徐叔的老母親也上桌吃，老人自顧自吃一聲不響。徐叔母親的個頭也很大，兩腮干癟，一雙無神的大眼看起來像是兩個窟窿。

午飯后再也睡不著，我和徐叔招呼聲說隨處走走。

從徐叔家出來是一條不知踩了多少年的石頭路，凹凸不平，石縫隙里長著青綠的苔蘚，細(xì)雨打濕的石路很滑。

一步之隔的是徐叔的鄰居家。路過鄰居家時發(fā)現(xiàn)家里沒人，但門卻是開著的，我順著走了過去，信步在小山村狹窄陰潮的道上。

路邊有座農(nóng)家小柴屋，分成兩小間，一邊圈著只黑毛豬，另一部分是一群雞在里面。

走到了村口，村口的古村依然虬勁。

樹林子里那小廟有星星火光，看那虔誠的背影我知道是徐叔的老母在上香，她念念有詞，磕頭，膜拜。

站在村口無所事事向遠(yuǎn)處觀望，除了山還是山，悵然若失，良久。

回村路過徐叔鄰居家時，冷不丁從里面?zhèn)鱽怼澳贰　钡募饨?，嚇得我心猛地一抽。循聲看去，屋里的木椅上坐著個女人，聲音是她發(fā)出的，她膚色白皙，清純而又略帶嫵媚，充滿疑慮地注視著我。

這時從屋后出來個身材短小卻異常壯實的中年男人，手中拿著棍子，用警惕的眼光打量著我。隨后他用棍子向女人沒頭沒腦地打去，罵道：“娘的，裝瘋！”女人并不躲閃，只是雙手抱頭“姆——啊，姆——啊”凄慘地叫著。

我連忙走開跨進(jìn)了徐叔家，身后尖叫卻無法擺脫，如同一只有力的手扯住了我的頭發(fā)。

在臨近傍晚的朦朧中，我聽到徐立和國華的說話聲起了床。他們又喝了不少酒，沒有吃晚飯就各自早早睡了，剩下我一人百無聊賴。

山村靜謐，燈光熄滅，狗叫聲也沒有了，滴答的屋檐水、老式掛鐘、徐立粗重的呼吸和我的心一起跳躍。

在極度安靜的環(huán)境里，我的耳力出奇地好，可以聽到世界的一切聲響，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耳鳴聲。我必須找點活干發(fā)出點聲響才能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以轉(zhuǎn)移自己的莫名恐懼，我想到了那支笛子。

深夜里小村里響起了輕悠的笛聲：“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停住留戀的張望。我愿拋棄那財產(chǎn)，跟她去牧羊……”

五

“作死么，還讓不讓人困！”一曲未終，身后忽然出現(xiàn)一聲斷喝。鐵塔般的國華忽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怒目金剛樣的神情好像要把我吃了。

又是一道無解的方程，我悶悶不樂地回到房間。徐立仍然睡得極沉， 我也強迫自己睡下，迷迷糊糊地出了門，沿著來時的路往山下走，路過那山路邊的野墳時，又在墳頭上坐下，墳頭忽然裂開，從里面伸出一只干癟的手緊緊扼住我的脖子，呼吸困難，我拼盡全力把干癟的那手往外掰，猛地坐了起來。

徐立一把拉住我說：“有鬼！”原來剛才做的夢是徐立在掐我。

徐立臉色煞白，說有個女人坐在床頭想要掐他的脖子，他就掐我的脖子。

我和徐立把倆人在兩個夜里遇到的異事對照一番，越想越覺得蹊蹺，決定探個究竟。查看了房門，是拴上的，窗戶完好無損，四周的木板和墻壁也合得很嚴(yán)，沒有可供一個人進(jìn)出的通道，那女人怎能來去無蹤。

徐立沿著墻腳搜索，忽然在那女人消失的墻角處發(fā)現(xiàn)了一塊泥漬。泥巴很濕潤，還有一條凸出的鞋紋，墻角邊上有根手腕粗的柱子。我伸手去拿，一使勁，忽然木板壁變成了兩扇門打開了。

門緊挨著墻壁的另一扇門，也就是徐叔家古屋的側(cè)門，側(cè)門是開著的，順著門往外去，是徐叔家與鄰居家之間狹長的過道。

借助微弱的月色和一支手電筒，我們跟蹤穿過一片竹林來到后山，腳印在一座窯洞前消失。

窯洞里面有輕微的響動。我們不敢貿(mào)然就沖進(jìn)去，在外面以靜制動。

片刻，一個黑影從里面慢慢出來，借著朦朧的月光看出是一只狗，是徐叔家的那只草狗。狗在我們的腳邊嗅了嗅，搖著尾巴跑開了。

接著，里面?zhèn)鱽砼溯p聲的抽泣：“哥，我受不了啦！走吧，我們再也不要回來了?！敝笫菙鄶嗬m(xù)續(xù)的哭聲，再也沒了異響。

強烈的好奇心戰(zhàn)勝了恐懼。徐立搶先跨進(jìn)去，剛踏入洞口才一步，就聽他“啊”地一聲向洞里跌去。我急忙去拉，卻被一雙力量奇大的手臂緊緊箍住了脖子。情急之中我頭向上頂，正好頂傷了身后人的下額，同時用手肘猛擊那人的腹部，那人吃痛手臂漸松。

我乘機掙脫，深吸了口氣，正要發(fā)力騰空劈腿對付身后的人，突然一塊磚頭重重地砸中了我的后腦，昏死過去。

六

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是躺在床上的。屋外一團(tuán)黑，我伸手向旁邊摸了摸，徐立也在躺著的，但他沒醒。我推醒徐立，顯得十分不耐煩，應(yīng)付性地嗯了聲轉(zhuǎn)過身去又睡了。

我不敢再睡，只盼天明。

天亮之后雨停了，但沒有太陽，云層仍然很厚，比徐叔沉郁的表情還厚。早飯后徐立向徐叔告別，徐叔和國華沒有挽留的意思，客套話也沒說，放鞭炮送客人的程序也免了。那只被我踢過的草狗卻與我們結(jié)下了友誼，小跑著送我們過了村口，被我作勢要踢才戀戀不舍地回去。

我更是迫切想早些離開。兩天兩夜的時間對我來說像一個世紀(jì)樣漫長，恍如隔世，隱隱約約感覺徐立有事瞞著我。這次山村之行是他故意安排的么？ 龐涓與孫臏?zhǔn)峭瑢W(xué)，但龐涓卻挖掉了孫臏的膝蓋骨。

我與徐立一前一后往山下去，時不時有陣陣山風(fēng)吹過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從徐家棚下來后元宵已過，但空氣中仍有春節(jié)喜慶的味道。我和徐立又要為自己崇高的事業(yè)而在政府的各部門間竄來竄去。

白天我們在外毫無意義地穿梭，晚上則到縣城中學(xué)朋友的單身宿舍住。我和徐立無所事事時就并躺在床上對著房頂發(fā)呆，互相比較誰吐出的煙圈更圓更大。

兩包蝴蝶泉只剩最后一根了，我把它給了徐立。

“你不抽了？”

“算了，我就忍著吧。”

徐立起身變魔術(shù)似的從他包里摸出盒紅塔山給我。

“你還有私貨！”

“國華給了五百塊，讓我們找人打點用。管他媽的，我先買了條紅塔山，他們可以抽我們?yōu)槭裁床荒艹?！?/p>

我極不是滋味，那包紅塔山也沒有拆，而是起身去上衛(wèi)生間，在骯臟的水池里對著水龍頭洗了把臉。

我回到宿舍后，徐立忽然問道：“你知道那晚那女人是誰么？”

“什么女人？”

“在徐家棚那個晚上來找你的。”

“不知道。”

“就是隔壁的女瘋子?！?/p>

“?。槭裁凑椅?？”

“她不是找你的。她姓徐，叫麗華，是隔壁人家徐根才在二十多年前從城里撿來的，徐根才沒有生育能力，就把她當(dāng)親生的養(yǎng)。等到她讀書時，國華與她是村里僅有的兩名初中生，常結(jié)伴去山下的一所中學(xué)讀書，時間一長就好上了，但徐根才反對，后來麗華懷孕了，徐根才把她吊起來打，差點被打死了?！?/p>

“她就是這樣瘋了？”

“嗯，那以后她就被鎖在家里。第二年村里來了個自稱姓陳的安徽燒窯匠，徐根才把燒窯匠招了做上門女婿。開始時老陳對麗華還好，結(jié)婚后知道麗華和國華的事，就開始虐待麗華，麗華就成了那樣子了?！?/p>

“老子狠心，但她的娘不管么？”

“在她兩歲時她娘上山做事摔死了。她是由徐根才一手帶大的，打小就聰明伶俐，徐根才本來想靠她出人頭地，沒想到她卻和國華好上了。國華因為這事也一直沒成家，有次老陳外出時他們偷偷見了面，麗華求國華帶她跑到外面去，但國華不肯，他是獨生子。后來國華想出個辦法，叫麗華裝瘋好讓老陳放松警惕，然后他再把家中的木板墻壁改裝，安一扇可活動暗門，晚上老陳睡著后麗華就可以通過暗門到他的房子里，以笛子和麗華的叫聲聯(lián)系?！?/p>

“這事還沒過多久，我們就來了，那天你喝醉吹笛子，我和國華也喝多了，又沒有辦法通知麗華，于是麗華那晚來時就把你當(dāng)成了國華。第二天晚上你又吹了笛子，國華擔(dān)心事情敗露后你會把秘密說出去，就在外面接應(yīng)麗華，拉著她向山上跑，沒想到我們還是追了上去，他只好在窯洞把我們打昏。”

我摸了摸后腦，心里的疑團(tuán)釋去一半，但還是不能理解：

“徐叔和徐根才家有矛盾么，為什么不讓她嫁給國華？”

“我也不知道，可能與徐根才老婆有關(guān)吧。徐根才老婆是個上海下放到徐家棚的知青，積極響應(yīng)毛主席的號召扎根農(nóng)村，就嫁給了徐根才，當(dāng)時名聲很大，我們看見房子上那毛澤東思想的標(biāo)語就是她寫的。”

我一下子怔住了，默默等待徐立繼續(xù)把故事講完。

但徐立再也沒說了，而是把煙蒂彈出窗外，轉(zhuǎn)過身去睡了，我很知趣地沒有再問。

一個月后，徐立終于等不住了，打聽到南方沿海城市向內(nèi)地招錄獄警，于是前往。

臨行前我為他送行，國華也趕來了看著綠皮列車如老牛般發(fā)著沉重的喘息載著徐立向南奔去漸行漸遠(yuǎn)，最后成為了一個黑點消失在地平線。

我本想借著這次機會問問國華他和麗華的事，因為他那樣的做法并不是長久之計，但又擔(dān)心會冒犯他，國華外表粗獷，內(nèi)心敏感，冒犯不得。最終，我和國華在火車站就分了手。

之后，我一人孤軍奮戰(zhàn)。但值得慶幸的是，生活并不總是一個揮舞著大棒兇殘的暴君，有時也偶爾會露出微笑，我終于在幾近絕望的等待中等來了希望。

七

二十一世紀(jì)初，我有幸被錄取為警察，那天我早早去了刑偵大隊。快到十點多時，隊長來了。我把報到證給他看了，并及時討好地遞了根煙。隊長叫我到他辦公室去，他說當(dāng)刑警很苦很累，但也很鍛煉人。我說請隊長放心，再苦再累我也受得了！

當(dāng)上警察后，我的熱情如開了閘的洪水，一發(fā)地不可收拾，頭一年里就弄了幾個像模像樣的案子。隊長拍拍我的肩膀說，先申請給你配把五四手槍，年底爭取給你搞個獎。

那次晚上，11點剛過局里來了電話讓提前上崗，縣城發(fā)生兇殺案，兇手在逃。我?guī)е鴥擅麑嵙?xí)生直奔大橋點位，還沒等站穩(wěn)就聽手臺里傳來呼叫聲，一輛昌河客車強行闖卡正向我們的方向駛來，請求我們將該車攔住。

一束燈光順著河邊急速駛來，我站在路邊高舉右手示意停車，車平緩地向我靠來。當(dāng)我走下便道準(zhǔn)備上前盤查時，車子突然間加速，幾乎是貼著我的身體飛快地駛過。

有情況！一連串的子彈裹挾著憤怒呼嘯著飛向了前方，車停了下來。我用槍直指司機，令其雙手抱頭趴在地上，仔細(xì)查看，車內(nèi)坐了四五個人，年齡都在四五十歲的樣子，并不是什么殺人犯！

第二天早上，陽光燦爛，剛進(jìn)隊里我就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大對。隊長拽著我直接進(jìn)了他的辦公室。他說：“縣紀(jì)委來人了，有些話你要想好了再說?！?/p>

到了督察大隊我被單獨叫進(jìn)一間辦公室。兩位四十歲左右干部模樣的人早已在屋里等候，其中一個開始發(fā)問：“你知道你昨天攔的是什么人嗎？”

“開始不知道，后來知道他們好像是來參加投資會的代表?！?/p>

“你當(dāng)時穿警服了嗎？”

“我們的卡口是明暗結(jié)合的，沒有規(guī)定必須穿制服?！?/p>

“沒讓你強調(diào)客觀理由，好好交待你自己的問題就行了?！?/p>

“你叫誰交待問題！有什么問題好交待的！”我向他吼了起來。

兩個月后局里給了我警告處分，把五四槍收了回去，并讓我到距縣城最遠(yuǎn)的五里派出所接受鍛煉。

五里派出所設(shè)在皖贛邊界的五里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只有一條沙石路可供進(jìn)出。派出所的房子是一座老式的蘇式平房，正門還掛著顆暗紅的五角星。

到五里派出所的第一次值班，所長打電話來：“今晚局里督察會來督導(dǎo)命案偵破行動，把該準(zhǔn)備的臺賬全準(zhǔn)備好！”

在命案必破目標(biāo)的帶動下，命案偵破專項行動全局上下搞了數(shù)次，但效果不明顯，五里鎮(zhèn)很遠(yuǎn)他們來的可能性不大，可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要等到很晚。

窗外蟲鳴蛙噪。對面山上有貓頭鷹咕咕的叫聲，鎮(zhèn)上人懼之如鬼。

實在是等得無聊，我起身離開外勤室去檔案室看案卷。檔案柜上停滿了灰尖，戶籍底冊和偵查案卷雜七雜八放了一堆。一份案卷引起了我的興趣，封面上寫著“陳九斤失蹤案”，第一頁是《報案報告》，內(nèi)容如下：

五里鎮(zhèn)派出所：

1999年6月13日，我村徐家棚村民徐根才的女婿陳九斤外出后，至今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請派出所幫助查找。徐家村村委會（蓋章）1999年8月23日

接下去幾份是調(diào)查筆錄，包括對徐家村治保主任的調(diào)查筆錄，徐根才、徐叔及徐家棚的另幾個村民的筆錄。

徐叔的筆錄中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一問三不知。

徐根才的筆錄里提到陳九斤是安徽安慶人，家中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他們之間從沒有往來過，所以也無法確定陳九斤是不是回家了。徐根才說他最后一次見到陳九斤好像他說是去磚窯上了，那天下大雨他怕窯會塌。

治保主任的筆錄里反映了些有價值的事：徐根才和徐叔是隔房的兄弟，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徐根才從外村回來發(fā)現(xiàn)老婆和徐叔通奸，兩人打了一架后，這事就沒有再張揚。但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后徐根才的老婆在山里上吊尋了短見，因此徐根才和徐叔家結(jié)怨很深互不來往。

最后一頁是一份《關(guān)于陳九斤失蹤案的調(diào)查報告》，全文如下：

1999年8月23日上午9時許，我所接到徐家村治保主任送來報案報告稱，1999年6月13日徐家棚村小組徐根才的女婿陳九斤在晚上外出后失蹤，要求派出所幫忙查找。經(jīng)過調(diào)查和縣公安局法醫(yī)的鑒定，現(xiàn)將情況匯報如下：

陳九斤，男，1960年2月7日出生，安徽省某某縣人，務(wù)農(nóng)，以幫人燒窯磚為業(yè)；1998年4月到徐家棚燒窯后被徐根才招為女婿，妻子徐麗華。1999年6月12日晚11時左右，天下大雨，陳九斤前往自己磚窯上看磚，在進(jìn)入窯洞之后，因雨后窯洞結(jié)構(gòu)松散造成窯體倒塌，陳九斤被掩埋其中，流血過多死亡。此事有證人證言、當(dāng)事人陳述及法醫(yī)鑒定予以證明，故此陳九斤失蹤一案屬意外事故，不予立案。

以上意見妥否，請批示！

調(diào)查人：XXX；XXX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日

報案人為什么不是徐根才，而只是蓋了村委會的公章？幾個村民的詢問筆錄中言之不詳之處為什么沒有再進(jìn)一步調(diào)查，他們?yōu)槭裁粗е嵛幔恐伪Ｖ魅嗡从车亩嗄昵暗哪怯嘘P(guān)徐叔和徐根才老婆之間的奸情，與陳九斤之死有無關(guān)聯(lián)？

一串串的疑問讓我的記憶重新回到了八年前的那次徐家棚之行的驚魂之夜，仔細(xì)回憶每一個細(xì)節(jié)，隱隱約約感到我正在處于一個命運的關(guān)口。

督察還是沒有來。對面山上的那只貓頭鷹發(fā)出由緩到急、一連串的咕嘟咕嘟怪叫，緊接著是撲騰翅膀的聲響。

我也回房睡覺了，等待陽光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床頭。

八

選了一個人單獨值班的日子，我開上微型車緩緩上了徐家棚。

村口的那片樹林依舊，闊大的樹葉在夏風(fēng)的吹拂下嘩啦啦作響，光影在樹林子里跳躍，時有啄木鳥啄木空洞的聲響傳來，襯托出山村的幽遠(yuǎn)空曠。木板橋變成了水泥橋，橋下水溝流量很小，深潭里有積水，水面上兩個酸奶瓶和一個空著的農(nóng)藥瓶子隨著水流輕微晃動。

過了橋，那座狗窩似的小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用水泥磚壘起來的廟。村子里有兩幢新建成的小洋樓，小洋樓的平屋頂上樹起了個三角形的照墻，是哥特式建筑的風(fēng)格。

我在離村委會不遠(yuǎn)的一處人家找到村治保主任，把他從麻將桌上叫了下來，要他和我一起去徐叔家。另外三個人極為掃興，一臉不快。治保主任說你們等我一會兒，馬上就回來的。

徐叔家仍是老屋子，旁邊徐根才家的屋子也沒變化，墻腳潮濕處長滿了青苔。徐叔老了，癱瘓在竹椅里不能動彈，那樣子將不久于人世。我費了很大的勁才讓他明白我是誰。徐叔喉嚨里發(fā)出“喔喔”的聲響，口水流了出來。徐嬸行動利索，里里外外不見老態(tài)。

“嬸嬸，這些年還好吧？”

“好不到哪里去，家里沒有勞動力，能不餓死就算不錯了?！?/p>

“國華不在家么？”

“他啊……，不在家。幾年也不回來一趟，留下我和你叔兩個老不死的在家。”徐嬸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遲疑地回答。

“國華每年都會寄點錢回來吧？”

“他在外面能養(yǎng)活自己就算不錯了，哪還有錢給我們用！我和你叔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過一天少一天?！?/p>

“你知道國華的地址么？”

徐嬸愣了下說：“我不識字，不知道他現(xiàn)在哪里，地名我又記不清?！?/p>

“哦。那國華過年會回來么？”

“說不定的，他的事我搞不清楚。你和主任先在這里坐，我到菜地里鋤下草?！毙鞁鹫f完自顧自地走了。

我知道再也問不出什么情況，任何人都會對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警察心懷戒意，何況這事情關(guān)系到她唯一的兒子國華。我往后山去，治保主任問我去山后做啥，我說去看看山后竹林邊的窯洞，他嘴巴張得大大的合不攏了，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我。

“徐主任，徐根才家的瘋女兒是不是死了？”

“沒有，她前幾年也出去打工了，說來也怪，自從她的老陳死后，她的瘋病就慢慢好了?！?/p>

“她是在哪里打工？”

“廣東。村里有好多年輕人在那邊，有的還掙了不少錢，村里兩幢洋房是打工的人回來做的，還聽說麗華在那邊和國華好上了?！?/p>

窯洞四周長滿了青翠鋒利的茅草，中間塌陷的部分被雜草覆蓋著，幾株鳳仙花雜然其中，紅白相錯。窯邊上有碗口粗的漆樹和野柿子樹，樹上爬滿了葛藤。

“徐主任，陳九斤是不是埋在窯里的？”

“不是。那年公安局的人來后，把老陳挖出來放到樹林里去驗尸，當(dāng)時就剩一副骨架，驗完了就埋在林子里?！?/p>

“你找把鋤頭來，帶我去看看?！?/p>

陳九斤埋在距村口小廟約三十米處的一棵古樹下，墳頭已平，野草叢生，幾乎看不出來是墳，經(jīng)徐主任指點我才依稀看出來是座墳。

徐主任小心地在前面帶路，不斷用鋤頭撥開亂草：“你要小心，這里蛇多。”

“是些什么蛇??？”

“五步蛇、麻七寸、竹葉青、秤桿蛇都有?！?/p>

我圍繞墳頭走了兩圈，考慮是不是把墳挖開。

徐主任躍躍欲試：“要不要挖？”

“別急，看看再說?！?/p>

墳?zāi)箍拷鼧涞哪且粋?cè)有個缺口，不知是從何而來，好像是人為的。

“徐主任，墳邊上怎會有洞，是不是有人來挖過的？”

“不會。村里人對短命死的人忌諱得很，天色暗的時候來的人都很少，更別說去挖了?！?/p>

“墳邊的洞？”

“山里有一種叫挖尸貍的畜生，以吃死尸上的蛆蟲為生，只要是埋得不深的死尸都會被它們挖。”

我伏下身體對著洞口察看，隱隱可以嗅到淡淡的泥土味和青草味，還有股陳腐的氣味。見有根枯爛的樹枝擋在洞口，我伸手去把樹枝拿開，看看洞究竟有多深。

“是蛇，別動！”

但已經(jīng)晚了，軟綿綿的“樹枝”忽然猛一甩頭，白森森的尖牙在我的右手咬了一口，留下兩個清晰的牙印，傷口火辣辣的。

徐主任迅速把解放鞋的帶子解下來，把我的右手腕扎死，阻止毒液隨血液在我身體內(nèi)進(jìn)一步擴散，又拿出隨身帶的那把小刀把我傷口的那塊肉剜去，吐上幾口唾液清洗，然后拉著我跑出樹林。

“快點，不然你的命保不住。”

“下、下山來得及么？”

“來不及，但國華的娘有治五步蛇傷的土方?！?/p>

徐嬸正在喂徐叔吃飯，見徐主任拉著我失魂落魄地跑進(jìn)來，立即放下碗筷打了盆水給我清洗傷口，又從屋里拿出刺鼻的、黑乎乎的草藥敷在傷口上，紅腫的傷口馬上就清涼了。但傷口處的肉被剜去一塊，如火燒，還不斷有血液滲出。

“你在這等，把手放平別亂動，不能讓有毒的血流到心里去，否則沒命了。我去挖點新鮮的草藥來。”說完徐嬸匆忙拿著小鋤頭往后山去。

我感到右手在隱隱腫脹，內(nèi)心深處對徐嬸的土方子并不十分信任，叫徐主任開派出所昌河微型送我下山。到鎮(zhèn)里后，綜治辦的人送我去縣城醫(yī)院搶救。

我給所長撥了電話，說自己值班時被蛇咬傷了。所長沉默一陣說：“那你好好養(yǎng)傷吧，給秘書科打電話掛個號，醫(yī)療費出院后可以按比例報銷?！?/p>

九

躺在病床上，看著玻璃瓶里的無色液體通過細(xì)小的皮管一滴一滴融入我的血液，我也有時間對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作出選擇。陳九斤之死是永遠(yuǎn)塵封，還是應(yīng)一查到底？

一個月后，右手的腫脹漸消，基本上能運用自如了，醫(yī)生說在家里好好休息療養(yǎng)就行，注意別吃刺激性太強的食物，防止出現(xiàn)反復(fù)。

出院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徐立去了個電話問：“國華是不是在你那座城市打工?！?/p>

“是啊。你抽空也過來玩幾天我們聚一聚?！?/p>

“嗯，我這段時間正好休假，可能過幾天就動身?！?/p>

“那好，到時候我去車站接你，一言為定。”

上火車后我把行李放好，便習(xí)慣性地環(huán)顧四周，半醒半夢地睡著。中途醒過來幾次，窗處依然是黑的，看不見外面的景色。

天亮?xí)r分到達(dá)終點。一出車站就是淡淡的化學(xué)物質(zhì)氣味，徐立高興地拍著我的肩問：“是先泡腳，還是吃飯？”

“隨便吃一點，讓我先睡吧，車上沒休息好?！?/p>

“那先送你去賓館，中午來接你?！?/p>

隨后徐立開著車子熟悉地在城市里穿梭。

中午，徐立來電話說白天他分不開身，叫我自己安排，在城里四處看看，晚上請吃飯。

傍晚徐立開車來了，徐立七拐八繞把我?guī)У揭患姨厣损^，進(jìn)包間時我發(fā)現(xiàn)國華也在，身邊還站著麗華。我故作驚訝地對國華說：“你也在這邊！”

國華變得有些如黑道的老大，原來兇悍的神情變成了一種霸氣和大氣。他笑著把麗華介紹給我：“不僅我在，她也在。這是你嫂子，就是幾年前把你嚇得半死的麗華。哈哈！”

麗華的臉上涌過一陣紅霞，佯裝惱怒地打了國華一拳。

徐立問我來些什么酒水，我主動要了瓶白灑。國華奇怪：“以前你不喝白酒啊，現(xiàn)在主動要喝了，好，今天我們就不醉不下桌?！?/p>

我說：“酒逢兄弟千杯少！”

酒對男人們來說真是好東西，邊喝邊說著心事，這么多年來的喜怒哀樂全在不知不覺中掏出來了。

國華是在2000年時找到徐立，剛開始與麗華一起來時就在徐立處安家，徐立老婆開了小工廠后倆人就到廠里幫工，現(xiàn)在廠里有一些股份，只是他們雖然生活在一起多年了，卻沒有孩子。

麗華很賢慧，我們?nèi)齻€男人喝她在旁邊斟酒，面帶笑容卻一言不發(fā)，只有說到她的事時她才會抿著嘴笑。

“國華，你就打算和麗華在外面過一輩子么？”我問。

“不。我要回去的，徐家棚才是我的家。家里還有老人要養(yǎng)老送終。準(zhǔn)備年底時回去，在家里呆上半年把房子蓋好?！?/p>

“你不如從徐家棚搬下來住，在五里鎮(zhèn)蓋幢房子很方便，鎮(zhèn)里在搞開發(fā)。再說那房子有點怪怪的，住在里面堵得慌?！?/p>

“我也是這樣想，可老人家不肯?！?/p>

我知道機不可失，說：“過去的事就別放在心上，也沒人知道，你和麗華回去好好過日子就行了?！?/p>

“當(dāng)時打死他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要不然麗華早就先死在他手上了?！?/p>

“國華，你醉了，亂說話！”徐立說。

“好了，你們不要再喝了，明天再喝。三個大男人哪天不可以喝啊，非得一次就喝醉！”麗華邊說邊搶著給我們添飯。

國華還意猶未盡，大聲說：“怕什么，這里又沒外人！回去我們給老陳多燒紙錢！”

徐立送我回賓館，說明天請假陪我。之后徐立在前，麗華挽著國華的手走在后，他們回去了。我窗戶外看見他們的車子開走了，確定他們已走。我把門上了保險，把錄音筆掏出來按了停止鍵。

第三天我踏上歸程，徐立和國華買了很多的海產(chǎn)品要我?guī)Щ厝?。我說不要，拿著不方便。

徐立說，帶回去送點給領(lǐng)導(dǎo)吧，以后在單位上日子也好混。

十

剛回到縣城，接到所長的電話：“傷好了沒有，怎么總是關(guān)機，同志們都很想你。如果好了明天我來接你回所。”

“不用麻煩接，我明天自己去?！?/p>

我很意外地感動著，沒想到所長還把我掛在心上。

第二天所務(wù)會上，所長對我重回到崗位表示歡迎，隨后所長說命案追逃任務(wù)其他派出所已完成，就剩我們所了。

“我手上有一條命案線索，是關(guān)于徐家棚陳九斤死亡一事的?！?/p>

“這案件我也知道，但我認(rèn)為那是一次意外事故，我剛到時也看過案卷，不可能是命案，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是無法證實那是一起命案的?！?/p>

“但我認(rèn)為就是一起命案，我有證據(jù)！”

“今天的會就開到這，去吃飯吧?！彼L不置可否。

晚上搭所長的車子回去縣城之前我把錄音文件拷貝給了所長。

第二天一早，我的手又隱隱作痛，去醫(yī)院復(fù)查，醫(yī)生說右拇指根部處已出現(xiàn)了肌肉壞死，如果不把病灶切除會有右手肌肉完全萎縮截肢的危險。

完全康復(fù)時已是小年，那天下午我趕到派出所，所里正開年終總結(jié)會。所長不在，是縣局秘書科文質(zhì)彬彬的副科長在主持會議。散會后，一位同事告訴我，所長已提拔了。

三個月后，我申請調(diào)離五里派出所，到另一個農(nóng)村派出所繼續(xù)履職。在參加縣局的全體民警大會時，聽五里派出所的民警說了一件奇事：徐家棚有個女瘋子，常在夜里發(fā)出“姆——啊，姆——??！”瘆人的叫聲。

我的心直往下沉，好像永遠(yuǎn)也到不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