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生命

趙聰

一

這是一個有著憂郁眼神的男人，他的內(nèi)心里肯定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精彩。

空艦乘務員偷盯著坐在她旁邊，出神地打量著防護窗外點點星辰的男子，不由這樣想，并且微微心動。這般有味道的男子的確對女性有著很大的吸引力。

但是她很快收回自己的心思，畢竟乘坐這班列車的人都是去參加萬維拍賣會的，非富即貴，非她一個小小乘務員可以高攀的。

說起來，這個萬維拍賣會著實來頭不小。這是自聯(lián)邦成立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拍賣會，每年在潘神的一顆獨立衛(wèi)星上舉辦。拍賣會里盡是奇珍異寶，只有想不到?jīng)]有買不到的。前兩年，竟有名為“狗”的早已在獨立紀元前便滅亡的生物被拍賣了，隨后在社會上引起了海嘯般的震驚。聯(lián)邦生物學宿老們甚至聯(lián)合抗議，認為此等至寶應該屬于人類的共同財富，交由生物組織研究以謀福大眾，而不應被私人收藏。也正因為它是無上至寶，單單入場資格就把普通人拒之門外，而其最終的拍賣價格更是高得令人難以想象。

男子可能是嫌艙中的淡黃色氣體太礙眼，便將頭連同戴著的空氣罩一起貼在窗上，出神地望著窗外，嘴里輕聲說出：“云……”修長的手指緩緩劃過玻璃。

乘務員敏銳地捕捉到這一字眼，并且好奇地想“云”是什么？而且為什么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二

“轟！”耳機里傳來空艦著陸的聲音，打斷了乘務員的思緒。畢竟是給大人物們定做的專艦，隔音效果極好，她只能通過耳機接收到來自空艦外部的聲音。她整了整衣服，很快恢復狀態(tài)，擺出職業(yè)的微笑，用動人的聲音告知乘客們，他們的目的地——萬維拍賣場，到了。

乘客們排著隊有序地走下空艦。他們大都衣著整齊，但在毫不起眼的裝扮中卻透著奢華和神秘，低調(diào)卻高貴。他們有的互相輕聲談笑；有的把空氣罩色調(diào)調(diào)暗，遮住自己的面容；有的只是低頭匆匆地走著?？张炌饷骘h著一種顏色更深的黃色氣體，使人感覺眼前仿佛總是蒙著一塊灰黃的紗布。這是氙-13，是潘神星系大氣環(huán)境特有的氣體。這種氣體雖不致命，但長期攝入會侵蝕人的腦細胞，使人產(chǎn)生類似幻想癥的癥狀。因此，早期人們不得不時刻戴著笨重的太空防護罩。

隨著科技的發(fā)展，防護罩越來越小，現(xiàn)在幾乎與人腦大小相仿。但人們?nèi)匀粺o法擺脫這個防護罩，它好像已經(jīng)成為人體的一部分了。畢竟，如同空氣一般的氙-13無處不在。等等，空氣是什么？好熟悉的詞匯，究竟是什么來著？乘務員又陷入了沉思。

萬維拍賣場的外形如同一個中子星及以史瓦西半徑（任何具有質(zhì)量的物質(zhì)都存在的一個臨界半徑特征值）散射的線條，這正是根據(jù)潘神星獨特的造型建造的。每個節(jié)點便是一個會場，大大小小有數(shù)千個之多，每個會場拍賣不同種類的商品。

那名眼神憂郁的男子一走下空艦，便揭開了頭上的防護罩，毫不在意周圍人投來的詫異的眼神。世界的顏色一下子變得臟黃起來。他大口吸進一口氙-13，感覺像是吃了一株曼陀羅，腦中產(chǎn)生出一種玄妙升空的感覺，呈現(xiàn)在視網(wǎng)膜上的是扭曲的線和不停旋轉的星星。但是很快他又感覺十分惡心，喉嚨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出來了。于是他又戴上了面罩，快步走向他此行的目的地——WW-W拍賣廳。

三

WW-W即萬維世界的意思，拍賣的皆是些漂流時代以前的遺跡。說到這里，我們就不得不說說歷史了。大約十幾萬年前，人類最初的家園——地球，因為人們永無休止的破壞而爆發(fā)了一系列劇烈的災難，造成至少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消失了。為了使人類文明得以延續(xù)，殘活的人們不得不告別那個家園。那時，各國以超越自身的科技力量緊急組建了勉強可以進行星際遠航的艦隊，并對剩余的人類進行了挑選。因為在找到新的家園前，人類可能要進行一場漫長的飄流。雖然人類的壽命已經(jīng)得到極大延長，空艦內(nèi)也具有休養(yǎng)設備，人類可以通過休眠大幅度減緩奔向生命盡頭的速度，但是對老年人來說，這似乎仍是場不可完成的長征。于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最悲壯的犧牲開始了——所有幸存的老人放棄了尋找新家園的機會，選擇留守在地獄一般的地球。他們被新人類稱為“守望者”。

乘坐空艦的人們開始了長達100年的飄流，他們似乎被神明放逐了，但仍然懷著希望去尋找新的家園。艦隊被分成四路，每一路負責一個方向。100年后，一名希臘人駕駛的探索船最先發(fā)現(xiàn)了一顆適宜人類居住的星球。遺憾的是因為年代久遠，探索船出現(xiàn)故障，希臘人永遠沒有回來。但是他留給全人類一個訊息：潘神祝福我，方舟星系 7x13 請記住我……

經(jīng)過漫長的星際飄流，人類終于再一次踏上了陸地。為了紀念那名希臘人，人們將新家園定名為“潘神”。經(jīng)歷過大災難后的人類似乎拋棄了種族和信仰的隔閡，彼此親如兄弟。因此，全人類組建了一個共同體聯(lián)邦，并以登上新家園的那一天為界，設立了獨立紀年，至今已經(jīng)有十余萬年了。只是，人們對歷史總是健忘的。漫長的時間消磨了人們對過往的記憶，獨立紀元前的歷史資料大多堆放在龐大信息庫中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F(xiàn)在，人們對獨立紀元前的歷史記憶已經(jīng)十分模糊，曾經(jīng)親如兄弟的感情、探索新家園的勇敢、背井離鄉(xiāng)的傷痛和反思，都已經(jīng)隨著新人類的不斷發(fā)展而黯然消散了。

四

男子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與周圍的人寒暄，只是縮在沙發(fā)里，希望墻角的陰影可以把自己掩埋。面罩的暗色調(diào)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聽著人們的小聲交談聲和走路時發(fā)出的輕微響聲。這些聲音令他半睡半醒，四周漆黑的景色仿佛在剎那間發(fā)出多彩的光來。但是這恍惚很快就隱退了，主持人高亢嘹亮的聲音讓他一個激楞。他忽地坐直，茫然地左右環(huán)顧，又用手使勁地搓了幾下臉，這才精神一些。雖然主持人的聲音很好聽，說話也很風趣，但男子還是很厭煩地皺起了眉。

“尊貴的女士們、先生們，很高興你們能夠來到WW-W廳拍賣場，請允許我對你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身穿燕尾服，帶著金絲鑲邊眼鏡的主持人彎腰向觀眾致敬。在一連串客套話和例行公事的規(guī)則講解后，獨立紀元10313年的WW-W廳拍賣會正式拉開了帷幕。

“首先，請大家將面罩的視鏡調(diào)大倍數(shù)，屏住呼吸，共同見證一個來自遠古的偉大生命奇跡吧！”主持人的語氣極具煽動性。隨后，他將展臺中央盒子上的防護罩緩緩掀起。所有的競拍者都微微前傾了身子，面罩中延伸出短粗的鏡頭。只見一人大的透明盒子中安置著一個小一號的金色盒子，主持人將金色盒子取出，小心翼翼地拿起助手遞來的鑰匙，緩緩打開，又從中取出一個銀色盒子……總共拆了16層，終于取出一個拇指大小的鑲嵌著星際寶石的盒子。主持人將手上的戒指對準盒子上的寶石，第一個拍賣品總算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一個被阿拉貢塑化劑（一種降低生物生命損耗的藥劑）包裹住的，有著巨大的圓圓的復眼以及膜質(zhì)翅膀的生物。

“這件商品的來歷十分傳奇。在獨立紀元前的舊鄉(xiāng)（地球）時代，一位名叫阿拉斯加·福萊的男人在登上飛船飛離舊鄉(xiāng)時，這個生物偶然藏在了福萊先生的衣服里。后來在飛船上與福萊先生一同接受了阿拉貢塑化處理，才得以在十幾萬年后保留原貌與大家相見！據(jù)著名的生物學家阿爾法特·牛頓教授分析，該生物是舊鄉(xiāng)時代非常普遍的生物，被先祖?zhèn)兌x為“昆蟲”。但其真實名字并不清楚，叫“蠅”或者“蝶”，直到現(xiàn)在還有爭議。但這是人類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舊鄉(xiāng)的“昆蟲”實體，將對舊鄉(xiāng)巨大昆蟲說（該學說認為舊鄉(xiāng)上的昆蟲都巨大無比，這是人類根據(jù)潘神星上的生態(tài)結構得出的）產(chǎn)生顛覆性的反駁！那么，女士們、先生們，是否迫不及待地想將這個改寫歷史的舊鄉(xiāng)時代小生物攬入懷中呢？請摁下你們的報價器，100萬聯(lián)邦高德（聯(lián)邦貨幣，100萬高德相當于100個普通家庭一年的開銷）起拍！”

最終，這個寶貴的、極具研究價值的生物被一名星際礦場商以1300萬聯(lián)邦高德的高價拍下。他興奮地說：“這將是我的壁爐上最棒的裝飾品?！倍幻麑Υ藙菰诒氐玫纳飳W家則神傷不已。

第一件商品成功拍賣后，拍賣會又接連賣出了十余件商品，大部分都是舊鄉(xiāng)時代的遺物。比如一盒名為“空氣”的氣體，令人驚奇的是它竟然不像氙-13那樣呈淡黃色，而是透明的；一塊用名為“小麥”的舊鄉(xiāng)作物做成的叫做“面包”的塊狀食品；一臺舊鄉(xiāng)時代落后到令人難以想象的，竟然還需要輔助設備和人力操作的電腦，等等。每件商品都價值連城，都有著巨大的收藏和研究價值。

但這似乎都與角落里的男子無關，他好像是一個旁觀者，靜靜地看著主持人賣力地介紹著每件物品，競拍者瘋狂地報出一個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數(shù)字。他只是偶爾抬起頭，用茫然的眼神四處打量一下，便又低下頭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直到最后一個拍賣品被推出來。這將是這次拍賣會的重頭戲，男子臉上露出了凝重的表情——他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

主持人沒有多費口舌，直接向佇立在旁的工作人員點頭示意。工作人員謹慎地操作起復雜的程序，將最后一件商品極盡周密的包裝一層層拆開，最后展現(xiàn)給人們的是一個手掌大小的透明容器。只見容器里似乎有一種生物在靜謐中蘊育著生命，五彩的燈光將這種生物映襯得波光粼粼，透出夢幻般的美麗。

主持人介紹說：“這是舊鄉(xiāng)的生命之源——水。已經(jīng)有14130年沒人見到過這種生物了——對，它就是生物。根據(jù)生命體儀器的檢測，我們發(fā)現(xiàn)大約僅僅一敦爾刻（大約1升）的水中就包含了一個世界的生命含量，簡直不可思議。據(jù)說，先祖?zhèn)儽闶瞧鹪从谒?，并且用水洗滌了肉體和靈魂?？梢哉f，水是先祖?zhèn)兊纳嬷尽Ｄ敲船F(xiàn)在開始，1億聯(lián)邦高德起拍！”

話音剛落，角落里的男子便打出了要價。他打出的價位令在場所有人啞口無言，連主持人也愣在臺上。最后，男子毫無懸念地以高出起拍價1億倍的價格成功拍下，并且創(chuàng)造了萬維拍賣會有史以來單件物品的最高成交價。

五

男子抱著他的戰(zhàn)利品行走在一條鋼鐵通道上，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一道道防護門感應到了他的到來，像歡迎的儀仗兵一般退到兩邊。他走到最后一道刻印著無數(shù)紋絡的大門前，伸出手緩緩地打開，里面隨即散發(fā)出金色的光芒。

門內(nèi)是令人驚奇的景象，每一件東西無疑都價值連城。一只小狗愉悅地攀上他的褲腿，歡快地搖著尾巴。整個室內(nèi)充滿的不是臟黃的氙-13，而是新鮮、純凈、透明的空氣，幾盆花草在風中溢出清香。他將面罩狠狠地甩開，貪婪地大口呼吸著，仿若吸食毒品。

男子抱起小狗蹭了蹭，小狗帶著刺的舌頭添得他下巴直癢。他站起身將裝著水的容器放在一張爬滿青藤的桌子上——桌子是木頭做的。他擰開容器的蓋子，眼睛貼在瓶口觀察：容器里的生物是那么安逸！那么美！但是男子仿佛又看到了驚天動地的駭浪，氣勢磅礴的生命力，仿若一個分子誕生了，一條魚躍出了水面，一座山從水里冒出，一個人孕育而生……無數(shù)的生命，無數(shù)的星辰仿佛都在他的瞳孔中飛快地顯現(xiàn)，歡快地跳躍！

“??！”突然男子驚叫了一聲，不由地向后退了幾步，旋即又跑上前去更貼近瓶口向里張望。他竟然看到一個奇妙的透明的條形生物。它好似沉睡著，逍遙地隨著水波漂蕩，又好似悠閑地享受著生命的快活。

這回賺大了，男子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