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
那年我7歲,正是不識愁滋味的年紀,被媽媽送回鄉(xiāng)下奶奶家。逢初冬時節(jié),鄉(xiāng)間一片蕭寂景象,我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可媽媽有她的理由,爸爸在部隊長年不回家,她既要照顧我,還要掙錢養(yǎng)家,偏趕上老胃病犯了,便把我送回老家住一段時間。
從家出發(fā),繞過一片水塘,再穿過竹林,就是村小學(xué)。奶奶年歲大了,她說,送到學(xué)校去,讓老師給看著點。第二天早上,我便被送去學(xué)校。
說是學(xué)校,不過是兩排破房子圍成的一個簡陋的小院。房屋破落陳舊,老式的木格窗,我兩眼不住地張望著,跟隨老師走進教室。許是我的穿著引起他們的好奇,放學(xué)后,一群孩子圍上來。
我身穿月白色短襖,燈芯絨褲子,配一雙紅色短靴,當時在城里是很時興的。鄉(xiāng)下孩子大多衣著素舊,有的還綴著補丁,大大小小的補丁,像落在衣裳上的花瓣。他們輕聲議論著,哄鬧了一陣兒,很快就散了。
從他們眼中,我看到陌生和拘謹,帶著淡淡的疏離。況且村里的孩子下學(xué)后,要撿柴火、打豬草,他們約伴三五成群地離去。
回家的路顯得那么漫長,金黃色的落葉在風(fēng)中打著旋,翩飛舞動,像一群彩色的蝴蝶。黃昏中,我聽見腳踩落葉的聲音,陪伴自己的只有瘦長的影子,真是孤單啊!
一周后的一天,路上多了位同伴,是我的同桌夏云。夏云家住在村后,走這條路要繞彎,她卻非要和我一起,兩人并肩走著。
聽夏云說,她父親是這一帶有名的木匠,每到冬天農(nóng)閑時,像候鳥一樣去往南方,找些活計,母親跟去當幫手,待來年春天再回來。父母不在家時,夏云跟隨爺爺奶奶生活。
相似的經(jīng)歷,拉近了彼此,讓兩顆心的距離不再遙遠。我們的話漸漸稠起來,穿竹林,過池塘,兩人邊走邊說,灑下一路鈴鈴的笑聲。
我自小是個書迷,媽媽給我買過很多小人書,有《紅樓夢》、《三國演義》等等。當我從書包里掏出巴掌大的小人書,攤在掌中,夏云的眼睛倏然一亮。有時放學(xué)后,我們并不急著回家,一人捧著一本書,躲在竹林里看書,那是一段無比快樂的時光。
那天,夏云看到“桃園三結(jié)義”這一章回,讓她感動又感慨,脫口說道:“咱們也來結(jié)拜,咋樣?”我正低頭翻書,被問得一愣,睜圓眼睛問:“咱們倆?要怎么做呢?”
夏云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咱們也學(xué)古人,交換信物,以后咱倆就是好姐妹了。”她從衣兜里掏出塊用木頭雕刻的手表,遞給我說,“這個給你,俺爹刻的手表,看上去跟真的一樣,我每天隨身帶著的?!?/p>
我接過細看,有些愛不釋手。原木色的表門上刻著時針分針,用手一撥會動,兩端像表帶一節(jié)一節(jié)的,上刻云朵圖案,簡直是件精巧的工藝品。我撩起衣袖,把手腕上一塊“孔雀”牌手表取下,作為互換的禮物。
轉(zhuǎn)眼十余天過去了,一個周末,媽媽回鄉(xiāng)下看我。她一見到我,笑呵呵地說:“快讓我瞧瞧,胖了還是瘦了呢?”媽媽親熱地把我拉到她身邊,愛憐地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反復(fù)端詳,目光停在我的手上。
媽媽微微一怔,追問道:“咦?你的手表哪去了?”
我本不想說,可經(jīng)不住媽媽再三催問,只好承認跟同學(xué)做了交換。媽媽頓時變了臉色,說:“那塊手表是你爸爸托人買的,給我郵寄回來。我怕你一玩起來忘了時間,就讓你戴戴,你怎么能隨便送人呢?”
在那個年代,手表還是稀缺物,我那時年紀小,并不懂得這些。媽媽氣惱地說:“你把它要回來,下次回來,我得看到手表,記住了嗎?”
我心里犯了難,又不敢違背媽媽的意思,喃喃地應(yīng)著:“哦,好吧?!?/p>
第二天來到教室,我好幾次想跟夏云說,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能看得出,她有多喜歡那塊手表,聽課、讀書時,手總不經(jīng)意地撫弄著。有時她故意用手支著頭,眼角朝向手腕處,飛快地瞥上幾眼。
放學(xué)以后,我們倆又一起走在回家路上??斓街窳謺r,我停下腳步,微垂著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得要回……送給你的手表。”
“你怎么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夏云一臉吃驚地望向我。
我的臉倏地紅了,紅得發(fā)燙,頭也垂得更低了,只能硬著頭皮說:“不是我想要的,是媽媽不同意?!?/p>
說完,我掏出木刻的手表塞到她的手上。夏云輕咬著嘴唇,伸手把我送她的手表往下摘。她的動作那么緩慢,我有些后悔了,可一想到媽媽的話,卻又不得不硬下心來。
夏云眼中閃著淚,把手表遞給我,扭身一溜煙鉆進林子,沒了蹤影。隨后的日子里,兩人都有意無意地回避著對方,說話也很少了。春天來時,媽媽的身體好起來,將我接回城里。
一晃幾十年過去,期間回過老家,我向村里人打聽夏云的近況。聽說她已遠嫁他鄉(xiāng),我想再見她一面的愿望,終究沒能實現(xiàn)。
《說文解字》中有云:“信,誠也,從人言?!碑斘易x到這句話,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我平生第一次失信,竟為了一塊手表,哎……這又能怨誰呢?
后來搬過幾次家,那塊手表我一直沒舍得丟掉。它靜默于柜中一隅,早已失去原有的光澤,顯得黯淡老舊。每當我看到它時,似乎感覺它與我訴說著什么,又像是在懺悔?;蛟S它也像我一樣,時刻思念著它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