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生活的詩意表達

何子英

前不久，我們剛剛舉辦了一個作家、評論家對話會，就“文學的力量”這個話題進行探討。在當下這個娛樂化商品化的社會，文學究竟有沒有力量？它的力量在哪里？各路觀點見仁見智。有觀點認為文學有時有力量，有時沒有力量，因為文學是作家個人的事情，有人愛它的力量，有人愛它的柔弱。有人說文學的力量就是可以使自己安心，提醒自己的存在。有人說文學是沉默者對沉默者的陪伴，還有作家說文學不是勾踐劍而是繡花針，是細節(jié)之美，希望自己可以寫出“平庸的詩意”。

我個人欣賞這種“平庸的詩意”。的確，由于每個作家對文學的理解不一樣，他們的文學表達呈現(xiàn)出各自迥異的面貌。有的人善于寫宏大題材，家國命運，歷史變遷，民族史詩，文學教科書上的經(jīng)典作品一般屬于此類，比如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比如雨果的《悲慘世界》……他們波瀾壯闊，表現(xiàn)了厚重的歷史與崇高的理想，給人以思想的啟迪，有一種“飛流直下三千尺”般的壯美;而有的人善于描寫平凡生活中的弱小者，表現(xiàn)生活中細微的變化和個人情感波瀾，是一種小橋流水的纖柔之美，它同樣有一種潤物細無聲的力量。

安徽70后作家余同友的小說《第七十日》似乎可以歸納為后者。閱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突然聯(lián)想到了一部日本小說《第八日的蟬》，作者是日本當紅女作家角田光代?！兜诎巳盏南s》寫的是一段不倫之戀引發(fā)出的一段離奇故事。一個年輕女子懷上了情人的孩子被情人哄騙墮胎，導(dǎo)致失去生育能力。為了做一個徹底的了斷，她滿心好奇，偷偷潛入情人的家室，想看看情人與妻子的孩子。她趁其外出，鬼使神差地盜走了尚在襁褓中的情人的女兒，從此她帶著孩子?xùn)|躲西藏，含辛茹苦地養(yǎng)育這個孩子，在四年的逃亡過程中她拼力呵護孩子的成長，與孩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對孩子的母愛甚至勝于親生母親。但最后她還是暴露了，被迫與孩子分離，并被警察抓捕判刑。作品對女子逃亡的心路歷程和母愛的表現(xiàn)極其動人，之所以取名“第八日的蟬”，是因為蟬破土而出后只能存活七天，第八日將會面臨死亡。它寓意著女主人公無論如何掙扎也擺脫不了宿命式的悲劇性結(jié)局。這部小說感動了無數(shù)讀者，在日本獲得大獎，并被改編為同名電影，也獲得多種獎項。

愛情是文學永恒的主題，而描寫婚外戀、不倫之戀的名著更是比比皆是，《安娜·卡列尼娜》、《紅字》、《包法利夫人》等等，它們大多以悲劇結(jié)束。角田光代的小說也是一個悲劇，她表現(xiàn)的不只是一個人的悲劇，而是綿延至兩代人的宿命式悲劇。小說中，多年后，那個情人的女兒已經(jīng)長大，并且也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并懷上了他的孩子，當她決定手術(shù)日期的時候，老醫(yī)生的一句話促使她決定留下這孩子。這種輪回般的情愛糾葛，進一步強化了人物的宿命感。而余同友的小說，以《第七十日》為題，與《第八日的蟬》在構(gòu)思上似乎有一種巧合。七十日，是女孩楊方給自己定下是否打胎的最后期限。因為她與陳教授的不倫之戀，意外地孕育了一個小生命，是留下還是打掉，對于楊方，這是一個哈姆雷特式的難題。過了七十日再終止妊娠，母體會受到更大傷害。在猶豫不定中，她決定回到家鄉(xiāng)——一個普通小村莊靜靜待上一陣，在家鄉(xiāng)她瞞過父母和鄉(xiāng)人，每天和酷愛種菜的爺爺一起種菜，親眼目睹白菜、黃瓜、南瓜等植物生長、開花、結(jié)果的奇妙過程，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美好、生命孕育和成長的奇跡，從而喚起了她對生命的熱愛和憐惜，于是她在第七十日到來那一天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小說的故事和人物及線索都很簡單，但我卻被這篇小說感動了。

實話說，現(xiàn)在能讓人感動的小說太少了。很多小說故事好看，情節(jié)熱鬧，人物傳奇，但是沒辦法，它就是打動不了你。我們每天從報紙上、新聞中、八卦段子和影視劇里看到太多雷同的故事，它們就像一道道重口味的大餐，刺激我們的感官，轟炸我們的眼球，使我們漸漸麻木了，失去了品味和感動的能力。很多人也在反思，文學為什么失去了吸引力？如果作家的敘事僅僅停留于對新聞事件表象的摹寫，而缺少事件背后的人性的觀照和省察，那么文學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文學終究是要抵達人的最隱秘的心靈深處。就《第七十日》這篇小說而言，首先是作者對題材的切入有他的獨到之處。婚外戀、老少戀，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jīng)屢見不鮮，現(xiàn)實生活中各種狗血故事也在不斷上演，可以寫得一地雞毛，更可以寫得刀光劍影。這是一個俗濫的題材，要跳出俗套，寫出新意，作家是要花費腦筋的。余同友另辟蹊徑，他回避了情愛糾葛的描寫和戲劇化的沖突，而重在表現(xiàn)女孩楊方對于生命的態(tài)度上，作品顯得清新質(zhì)樸。小說從一開始便讓楊方回到曾經(jīng)生活過的那塊土地，避開了與陳教授的正面交鋒。其次小說采取了一種詩化的敘事策略。對于細節(jié)和場景的描寫飽含詩意，營造了一種輕松自然、蓬勃向上的生活氛圍，努力表現(xiàn)鄉(xiāng)村生活給楊方的心理上帶來的慰藉。請看這段描寫：

“第六十三天。

菜地的上空，藍白，素凈，平滑地布滿著光的細紋，邊緣則是紅暈，像一粒豇豆的側(cè)面。

爺爺不再說話，低頭鉆到黃瓜架下，用手指按脈一樣，輕輕捏了捏黃瓜的表皮，彈了彈，聽聽它的響聲，點點頭，果斷地掐斷了瓜蒂上的藤。爺爺掐的動作很輕。楊方看著，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她覺得自己身體里那只小蝌蚪越來越大了，它的活動范圍也越來越大了。

一籃子黃瓜掐了下來，回到家中，一一剖開。很難想象，那么黃褐色的表皮下，瓜肉卻是那樣純白，瓜籽呢，粉白中帶著略微的黃，水潤潤的，鮮嫩嫩的，一種生命的氣息彌漫開來?！?/p>

這樣的情景和氛圍溫馨動人，詩意盎然，流露出作家對鄉(xiāng)村土地和植物的深情，對萬物生靈的敬畏和憐惜之情。一個從鄉(xiāng)村走出去的女大學生，當她在城市遭遇到傷害，作者讓她回鄉(xiāng)療傷，讓鄉(xiāng)村、親情成為守護她的精神家園，讓大自然給予她生命的啟示。這樣的情節(jié)設(shè)置，體現(xiàn)了作家的一種善良和體恤之情。

經(jīng)常有作者問我們選發(fā)什么樣的稿子？我們的回答很簡單，只要能讓編輯眼睛一亮或心里一動的稿子，我們就可能選用。我們不能苛求每一篇作品都完美無瑕，但起碼要有亮點，這個亮點就是你在題材處理或敘事結(jié)構(gòu)和語言表達上的與眾不同。就如這篇小說，它的寓意并不是多么復(fù)雜深刻，故事情節(jié)也稍顯簡單平淡，談不上多么高明的技巧，甚至它的開頭有些松散，但我依然想推薦它。我欣賞的是作家的情懷，他所表達的對于生命的一種態(tài)度。人存在于這個世界，不免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生困境，如何化解，怎樣與自己相處，與他人相處，與社會相處，這在今天是有現(xiàn)實意義的。文學的力量也許就存在于這種小小的啟示與點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