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麗娜
夏天快到了,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對面那座歪著身子的土屋前,笨重地橫著粗壯的相思樹,那樹干像是一條生病的大蟲,趴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它到底躺在那里多久了?端月也不知道,她并不關心這些,她關心的是每年快到夏天時,她總能在相思樹上抓到山牛古。山牛古長得可真有趣,兩根長長的觸須,一節(jié)黑一節(jié)白的,黑色的硬翅膀上布滿一顆顆白色圓點,前胸外側還有兩顆鋒利的黑色大牙。每次抓到山牛古,端月總是乖乖地遞給阿公,這是阿公千叮嚀萬囑咐的。阿公一把捏住山牛古那硬硬的身體,然后拿一把小剪子,“咔嚓”一刀剪斷它那兩顆黑黝黝的大牙。
“山牛古會不會痛死了呢?”端月想起自己掉牙那會兒,可疼了,還流血呢!看著手掌心那只被剪了大牙的山牛古一上一下地擺動著觸須,掙扎著爬來爬去的樣兒,端月知道它一定很疼。
“不剪了它的牙,它會咬住你的指頭,痛的可是你?!?/p>
端月盯著手里的山牛古,用舌頭舔了舔掉了兩顆門牙的牙床,牙床上有點硬硬的,就快要長出牙齒了,山牛古會不會和自己一樣,也很快長出新的牙齒呢?
荔枝樹上那密密麻麻的樹葉叢中,開始爭先恐后地結出黃豆般大小的荔枝來了,等到五月節(jié)一到,肯定就能吃上荔枝。阿嬤說,這棵荔枝樹就跟阿公一樣老,都是糟老頭。
阿嬤手里拿著蒲葵扇,坐在樹蔭下的竹凳上打著盹兒。老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崽,啄著阿嬤撒在地上的粟米,小雞啄米時頭一點一點的,阿嬤打盹兒時也跟雞啄米一樣,頭一點一點的。端月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到阿嬤身后,湊近她耳旁大喊了一聲:“阿嬤!”阿嬤一受驚,定了定神,揚起蒲葵扇輕輕地拍了端月的腦門,喝了一聲:“咳,我的小祖宗!”然后側過身子,腰桿往椅背上一靠,又開始打盹了……端月一直不明白,為什么阿嬤總是可以坐著坐著就睡著了,原來坐在凳子上能睡著,那人為什么還要用床呢?一只小雞踱著步,走到端月的腳邊,這只小雞已經長出了小翅膀,羽毛也漸漸豐滿了。端月蹲下身子屏住呼吸將小雞一把捧住,不顧小雞蹬著腿“咯咯”亂叫,站起身用力地把小雞往空中一拋,小雞在半空努力地揮著翅膀,驚慌得直叫,結果“撲騰”一下子掉落在地上。哎,小雞怎么不飛?小雞和小鳥一樣有翅膀,小鳥卻能在天空里自由地飛翔,小雞心里羨慕小鳥嗎?
阿公在一旁認真地給一對方凳雕花,額頭上冒著細密的汗珠,他那瘦而黑的手中緊攥著的刻刀一上一下的,飛快地躍動著。那方凳是隔壁林老二的兒子——武叔叔娶媳婦兒要用的,阿公這兩天正趕工呢!端月湊上前去,趴在一旁,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看著在阿公的刻刀下開出來的花。她多想伸手摘下那朵肥嫩的花呀,吸一吸花屁股后面的花汁兒,甜甜的。阿公說了,等雕完這對方凳,彩了色,就帶端月去戲臺看戲。端月看著阿公手里的刻刀出了神,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去看戲,她想去戲棚玩耍了!阿公不吱聲,全神貫注地埋頭在那些雕花里。端月覺著無聊,只好直起身,搬起一旁的小竹凳往葡萄架下走去。葡萄架是阿公剛搭的,剛種不久的葡萄伸著細嫩的卷須,像一只只小手一樣,抓住竹架,不停地往上爬。端月把竹凳挪到竹架的正中,一屁股坐在凳上,火辣辣的陽光刺得端月睜不開眼,她用手蒙住臉,眼皮眨呀眨的時候,睫毛把手心撓得癢癢的。
“端月,到樹底下來,太陽會把你曬出毛??!”阿公說。
端月的手還蒙在臉上,陽光鉆進指縫,只有小小的亮光,這么小的陽光是不會把她曬出毛病的,阿公在嚇唬她。
門前的荔枝樹上掛滿了一顆顆像小燈籠一樣的荔枝,密密麻麻的樹葉里可能住了許多知了,它們吵死了,整天“吱——吱——”叫不停,都快把端月的耳朵震聾了。中午時候,端月已經將荔枝吃了個飽,這會兒阿公說什么也不再讓她吃了。端月只好眼巴巴地抬著頭,刺眼的陽光照得她只能瞇縫著眼,仔細地數(shù)著樹上的荔枝:“一、二、三……”可是樹上的荔枝好像在跟端月玩捉迷藏,在陽光下晃來晃去,端月怎么數(shù)也數(shù)不完,而且她只會從一數(shù)到十。阿水嬸家的姑娘阿惠姐姐可厲害了,她會數(shù)到好幾個百,還會唱好多動聽的歌,可是端月不喜歡她,她總是帶著一群小伙伴來摘荔枝,可惡的是阿公居然也高興她們來摘,上次還親自摘了一竹籃給阿惠姐帶回家呢!
荔枝丹過后,就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吃到荔枝了,這要過好長好長的時間呢!端月把十個小指頭掰數(shù)完,連腳上的十個小趾頭也數(shù)進去,都數(shù)不到荔枝結果的日子??啥嗽碌淖鞂嵲谑翘捔耍B做夢都在吃那甜得可口的荔枝,真好吃!她知道阿公藏了一大壇剝了殼的荔枝,就放在里屋的木板床下,還用酒泡著。端月趁阿公阿嬤不注意,偷偷溜進里屋的床底下,打開壇蓋,舀了一碗荔枝,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可這荔枝有些辣,辣得端月的臉蛋兒通紅通紅的。好奇怪呢,端月覺得自己腳跟離了地,像在飛,整個屋子都在轉了,桌子會走路了,凳子也會走路了,連床也搖晃起來了……過了好久,端月才模模糊糊地清醒過來,她吃的可是阿公釀的荔枝酒啊,結果醉了,跌撞得滿臉都是包,膝蓋上還有青一塊紫一塊的淤青。一醒來,肚子就“咕咕咕”地叫,她餓了。
小巷里傳來陣陣叫賣聲:“豆腐花嘞——豆腐花——”賣豆腐花的是一個老頭,比阿公還老,花白的頭發(fā),花白的胡子,臉上的皺紋就像是一條條毛毛蟲。他總是穿著黑色粗布上衣和褲頭,腰間纏著紅白格子浴布,一桿旱煙袋斜插在腰上,煙桿上還墜著一小布袋。老頭挑起擔子時,腰間煙桿上的小布袋也隨著他扭動的屁股左右擺動著,端月每次都希望那小布袋掉下來,這樣她就可以把它撿回家裝她的寶貝玩意兒,可那小布袋一次也沒掉下來。
“給阿月買碗豆腐花吧。”阿公掏了錢,遞給阿嬤。
“欸!”阿嬤吆喝住豆腐花老頭,從阿公手里接過錢,往門外走去。阿嬤還沒走出門,端月就已經站在門檻上等著了。老頭卸下肩頭的擔子,舀了一碗豆腐花遞給端月,端月接過瓷碗,咂吧咂吧地吃起來。
“喲,這俏姑娘怎么滿臉腫包???以后可找不到婆家了。”
端月只顧著吃豆腐花,不答話。
“家里養(yǎng)了一只饞嘴貓,偷偷喝了我的荔枝酒,摔了幾個跟頭,成這模樣了!”阿公說完,哈哈地笑了。
“姑娘,坐我擔子里頭吧!我把你帶回家做我小閨女,天天讓你吃豆腐花!”
阿公聽了,樂呵呵地連連說好,就連阿嬤也贊成!
端月一把放下吃了一半的豆腐花就往屋里跑,跑到門后躲著,只悄悄探出個頭來看,等那老頭走了才又出來。
“哈哈,阿月,把豆腐花吃完了,碗還得還給人家呢!”阿嬤笑著說。
一連幾天,端月都不出門去,一聽到那“豆腐花嘞——豆腐花——”就嚇得魂都丟了,一撒腿就跑回屋里去。她不要坐在豆腐花老頭的擔子里,老頭會把她換作錢的!
方凳雕完了花,彩上了色,阿公也應了諾言,帶端月看戲去。每次看戲,端月都是去看熱鬧的。趁阿公阿嬤看戲看得入迷,端月便自顧自地跑到戲臺前,手腳并用地爬上臺基,眼睛直溜溜地看著戲子涂著粉飾的眉眼和發(fā)上金光閃閃的簪子,她們就像仙女一樣。以后端月也要當戲子,天天唱戲給阿公阿嬤聽??吹脹]趣了,就回到阿公阿嬤身邊去,不停地問:“還要多久才能回家???”這時的端月是最煩人的,但是阿公阿嬤仍舊能津津有味地看戲,并不理會端月的無理取鬧。端月自覺沒趣,就偎著阿公,瞇著眼睛假裝睡覺。
散場時候,阿公只好背著“睡”得不省人事的端月回家。在漆黑的小路上走著,阿公弓著背背著端月,口中唱著戲里的小曲兒,阿嬤把蒲葵扇夾在腋窩下,一手扛一只竹凳,跟在阿公身后。圓圓的月亮掛在天上,阿公阿嬤和端月走到哪,月亮也跟到哪,月亮是不是怕黑,不敢自己一個人?那就讓月亮跟著吧,它怪可憐的。端月心里偷偷樂著,假裝睡著可真好,不用自己走路,她半瞇著眼睛,支著耳朵聽阿公唱戲,又不禁想笑,她連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讓笑聲溜進阿公的耳朵。
回到家,阿嬤從里屋拿出草席,鋪在荔枝樹下,晚上端月就可以和阿公阿嬤睡在荔枝樹下了,看著天上一眨一眨的星星,聽阿公唱童謠。端月最喜歡阿公唱:“挨呀挨,挨米來飼雞,飼雞叫啯更,飼狗來吠夜;飼豬還人債,飼牛拖犁耙;飼阿弟落書齋,飼阿妹雇人罵。”只是端月不明白,為什么阿弟就落書齋,而阿妹就要雇人罵,她是阿妹,以后會被人罵嗎?
“睡得可真沉!”
“你還真以為阿月睡了?她是用她那小伎倆訛我背她回家哩,精著呢!”
阿公趁端月不留神,冷不防地撓了撓端月的胳肢窩,她沒忍住,笑著在草席上打起滾兒!阿公一把抱起端月,“嘖”地一下親了她的額頭,額頭被阿公的胡茬子扎得有點疼呢!她伸手擦掉額頭上的口水,“咯咯咯”地笑。
門前的荔枝樹上又掛滿了紅紅的荔枝了,阿公在樹下雕花,阿嬤在一旁打盹兒,那群黃毛小雞,已經變成又大又肥的雞了,它們總是大搖大擺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咯咯咕咕”地叫。
林老二家出了麻煩事。端月偷偷聽到阿公阿嬤說,林老二的兒子武叔叔好不容易討了媳婦兒,沒想到那娘兒們生了個女兒后就悄悄逃跑了,八成是嫌棄林老二家窮。自那以后,林老二的兒子就天天喝酒,喝得爛醉如泥,喝得不省人事,不是醉醺醺地倒在田里的泥地上,就是昏沉沉地睡在路邊的野草叢中,整日不著家。每次林老二都氣急敗壞地在整個村子里找兒子,一找到就不由分說地把兒子拉回家,兒子一回家看到搖籃里的小姑娘后又犯瘋病。還有一次,武叔叔被拖回家時,吐得滿地都是,端月悄悄到林老二家去,小心翼翼扶著門框,只露出半邊臉偷偷探頭看武叔叔。他躺在床上呻吟,突然又喝了一聲:“端月,給叔叔倒杯水!”端月嚇得腳哆嗦,頭也不回地跑回家,定了神后又拉著阿嬤一起壯膽,端了一碗水給武叔叔送去,她覺得武叔叔很可憐,可心底卻覺得受怕。每每看到這個紅著臉光著膀子,手里提著個酒瓶的男人踉踉蹌蹌、罵罵咧咧地從家門前晃過時,端月都被嚇得連聲都不敢吭。
悶熱了一整天,傍晚時候終于下起了滂沱大雨。端月站在房檐下,伸出手接雨滴,豆大的雨點打在她的手心里,也打在她的褲子上,但她不在乎,干脆邁向雨里,踩踏地上的水洼,真涼快!樹梢上幾顆落單的荔枝高高地掛著,武叔叔又發(fā)酒瘋鬧失蹤了!林老二急壞了,穿著蓑衣戴著斗笠來找阿公幫忙找人,阿公穿上那雙掉了皮的涼鞋后,拿起門后的大傘準備隨林老二一同出去。
端月緊緊地抓住阿公的衣角,說:“阿公,我跟你一起去!”
“小孩子去了礙手礙腳,趕緊回屋去!阿公找到人就回來?!?/p>
后來,武叔叔找到了,阿公也回來了。只是阿公是被抬回來的,阿公在找武叔叔時,一不留神摔進深溝里,中風了。
端月不知道阿公怎么了,但是阿公老了。她知道,阿公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爬上樹摘荔枝了,不能帶她去看戲了,不能背她、逗她了。武叔叔也沒再喝酒了。
鄰村那個托阿公給桌幾雕花的阿伯上門來催了,看了阿公后沒說什么,留下了一包茶葉后帶著沒完工的桌幾就回去了。阿公的右邊身子癱瘓了,不能動彈,路走不了了,話也說不清了,有時候口水會從嘴角淌下來。阿嬤每天給阿公擦洗身子,喂他吃飯,瘦弱的阿嬤瞬間蒼老了許多。阿公的腦袋漸漸歪向左邊,最后重重地耷拉在肩上,阿公應該難受極了,不然怎么總是“唔啊嗯”地喚端月給他揉肩捶背,這是端月最不愛做的事,一給阿公揉肩捶背,手就酸得很,她便一個勁地問:“阿公,好了嗎?還要多久啊?我要出去玩呢……”阿公聽得煩了,就艱難地擺擺手,示意端月出去玩。
一天夜里,阿公躺在里屋的木板床上劇烈地咳嗽,之后便安靜地沒有聲響。翌日清晨,端月在蒙眬的睡夢中猛地聽見阿嬤哇的一聲后痛哭起來……
出殯那天,阿嬤在端月的頭上別了一朵白色的花。端月問:“阿嬤,阿公睡著了嗎?”阿嬤不語,半晌后紅著眼眶搖了搖頭,說:“你阿公睡著了,跑到天上去了,不回來了……”
“阿公為什么去天上?”
端月用手捂住眼睛,小小的手一下子就被眼淚打濕了。阿公真的不會醒了。
那年荔枝丹,樹上只結了幾顆荔枝,孤零零地掛在枝頭;葡萄爬滿了整個竹架,一串串葡萄從葉間墜下來。端月長大了,可是阿公卻永遠不會回來了。
圖·魏 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