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遲子建新世紀中篇《泥霞池》關注社會轉型語境中底層人物的現實性生存處境,觸摸底層生存真相,追問底層生命存在的意義,展示出卑微生命在現實泥淖中的沉淪和精神高地的救贖。文本在表現作者對“人”的當下性關懷的同時,有意凸顯民間倫理的重情厚義等質素,試圖表現出一種精神建構,但這種建構充其量只是其對良知尚存的人類的美好希冀。
關鍵詞:遲子建 ?《泥霞池》 ?底層生命 ?民間倫理
在新世紀的文壇,對底層生命的持續(xù)關注形成了文學表達的一個熱點。遲子建2010年發(fā)表的中篇《泥霞池》,在看似瑣碎平凡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把底層生命的不同形態(tài)和現實窘境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寫出了對人的當下關懷。其敘事風格緊密而從容,憂傷而溫情,樸素而浪漫,基本延續(xù)了遲子建多年一貫形成的沉靜婉麗的文風。而小說中的泥霞池是寒市靠近火車站的一個兼做旅店的私人浴池,作為一個象征性符號,這既是一個現實空間,又是一個精神空間。在這個空間里蘊涵著作者的底層現實觀、人生觀、倫理觀和審美觀,呈現出她對底層生命的同情、寬容、理解和構建和諧人倫關系的訴求。
一、底層生存真相的現實性書寫
從故事講述層面上來看,《泥霞池》用一種同情、惋惜而又憂傷的筆調講述了一個屬于底層生存的現實性的故事。十九歲的小伙子陳東在一家門窗廠打工,跟隨宋師傅到寒市當安裝工,住進了沈香琴開設的私人浴池兼小旅店泥霞池,因而和住在這里的耿師傅、刀條臉、光頭等這些底層生命有了交集。泥霞池由于給顧客提供免費洗衣服務而生意格外好。小暖是老板娘沈香琴的兒媳婦,以前在城里當過計時工,給人家打掃衛(wèi)生。其間由于一個搞攝影的主人給她拍了一張穿著比較暴露的洗衣照,而被她的丈夫大貴嫉恨,大貴在一氣之下用博物館里的青銅短劍殺了攝影師而被判處死刑。沈香琴為了報復小暖,逼迫她在自家開設的浴池永遠當免費的洗衣工,還經常讓小暖與當地的煤老板、自來水公司副處長、片警、電業(yè)局收費員等權勢人物發(fā)生性關系,從而獲得自己所需。陳東在這樣藏污納垢的環(huán)境中耳濡目染,逐漸迷失了自己,加上和女朋友小桃酥分手的刺激,他強奸了一個在同一所房子中干裝修的女工,導致他被判刑六年。而小暖來獄中探望陳東,給他溫暖的同時還帶來了陳東讓她保管的音樂盒,最后在美的旋律中音樂盒被小暖失手打碎。
從故事表達的內容層面來看,《泥霞池》聚焦底層人物命運,哀嘆小人物生存的艱難,用現實性的筆法展現了底層生活的真相。泥霞池這一空間可謂是底層社會的一個縮影。這里生活環(huán)境逼仄、陰郁,由于是浴池,潮濕陰暗、嘈雜簡陋不說,還有非常難聞的像屠宰場氣味一樣的濁味。而更糟的是人文環(huán)境,出入這里的人皆是形形色色的底層人物,諸如小暖、陳東、宋師傅、耿師傅、金魚眼、刀條臉、光頭等,他們?yōu)榱酥\生,聚集在泥霞池。每個人都有一段或隱或顯的痛苦記憶。小暖父親早逝,姐姐害風濕病,弟弟忙完農活還得到礦井里挖煤打工,她自己在泥霞池靠洗衣、賣身才換得千兒八百的錢填補鄉(xiāng)下家用;宋師傅是房屋裝修行業(yè)的門窗安裝工,因常年呼吸有毒空氣得了慢性肝病,可為了給兒子掙上大學的學費,仍然堅持干活;耿師傅當打字員的漂亮妻子與當地的兩個實權人物胡搞,耿師傅千難萬難地才離了婚,為養(yǎng)活兒子和生存,他先給啤酒廠運貨,后到水站運水,仍然掙不了多少錢,于是晝伏夜出,淪落到靠偷竊高壓電纜生活,終于被電流擊中死亡;還有那個上訪的老人,由于他們村的村委會建辦公樓而強征了他家的沙果園,他不得已在泥霞池安營扎寨,不斷上訪,發(fā)誓要告倒村委會的那幫敗家子,等等,這些都從側面展示出底層生命生活的苦難和生存的艱辛,生活世界的狹窄和污濁。
二、通過命名追問底層生命存在的意義
薩特說過,言辭能引起很大的破壞。在后現代社會,命名本身就是一種重要的策略。情況的確如此,小說中泥霞池的命名別有意味。主人公小暖認為:“地上最臟的是泥”“天上也有臟東西,那就是早霞和晚霞?!盵1]那么作者以“泥霞池”命名的第一層涵義即是:這一空間藏污納垢,包藏著人間最為惡濁骯臟的人和事,無論多么潔凈的生命,住在這里耳濡目染都會墮落。因為這里有勢利惡毒的老板娘沈香琴,有奴隸一樣的洗衣婦小暖,有為生存和愛情而偷盜的耿師傅,有靠賣佛像騙取錢財的假和尚,還有很多在刀尖上火海中闖蕩漂泊的其他住客們。泥霞池的第二層涵義應該是:這一空間又是一個底層生命短暫棲息、洗除他們靈魂污垢和獲得生命救贖的地方。洗衣婦小暖在婆婆的極端控制之下,沒日沒夜地淘洗著居住在這里的人們的臟衣服,盡管被逼賣身,仍然閃現著善良和溫情,用溫情和寬厚洗去諸如陳東們靈魂深處的臟污,讓他們回歸生命原初的狀態(tài)。
小說中的兩個主要人物是陳東和小暖,他們倆恰好承擔著故事展開的兩條線索,通過他們倆或分離或交集的故事和人生,正好呈現出泥霞池的兩層內涵。陳東是泥霞池客人中最為潔凈的一位。在陳師傅的引領之下來到了泥霞池居住,初來泥霞池的他是清清白白的一棵“青苗”。他在小說中的轉變印證了泥霞池這一底層骯臟空間對于純凈事物和美好人性的摧毀。原本心性單純的他,對生活的基本欲求其實非常簡單,他僅僅希望得到愛情和生命存在的最基本的物質保證??稍谀嘞汲赜捎诼犅劻颂嗳碎g的卑污骯臟,逐漸諳熟了人世的潛在陰暗事端,慢慢地習慣了在灰暗的底層滑行。當理想中的愛人“小桃酥”和他分手之后,他的正常的愛情無處???,又目睹了發(fā)生在小暖身上的齷齪故事,他的本能性的欲望被喚醒,想在小暖那里尋求補償和釋放又未果,就失去理性地強奸了同在屋里干活的還在哺乳期的女工,被告發(fā)后被投進監(jiān)獄,從而墮落到人生的低谷。而小暖在婆婆的控制下,把自己的肉體連同靈魂一起出賣給了泥霞池。她天天洗滌大量的臟衣物,還受婆婆的控制,出賣自己的肉體換回泥霞池生意的興隆。雖然和耿師傅日久生情,但正常的愛戀也被婆婆左右。耿師傅雖然歷經磨難,沖破政府官員的阻撓和老婆離婚,但由于無錢給沈琴香,他和小暖的愛戀受到無情的阻隔。最終無錢的耿師傅為了生路和愛情偷高壓線時像一只絕望的蒼鷹永遠隕落,使小暖的情感如一葉浮萍般無處停靠,終致擱淺。
《泥霞池》觸碰到了個體生命存在的基本意義。因為在當下現代化的進程中,諸多不可避免的問題使人與現實的關系日益緊張,人在現實世界中的無奈、齷齪以及由此造成的悲劇性逐漸凸顯。而底層的世界在日復一日的緩慢前進中漸趨灰暗荒寒,可是人生活在這個黯淡的世界,總需要有信念或者理想來支撐,正是由于小暖的存在,小說人物所生存的“寒市”才不會太過苦寂寒冷。
三、民間倫理的彰顯和悖謬性的女性精神救贖
民間倫理是處理相互間關系的行為規(guī)范,它來源于基層民眾,由于是自發(fā)的和自我創(chuàng)造的,所以直接反映了民眾的人生體驗、情感意志和價值觀念?!赌嘞汲亍分姓蔑@了生動鮮活的民間倫理。表現在:一方面是合乎理性、合乎道德的民間倫理,像抱樸守拙、重情厚義、自愿擔責、尊重生命等,這在小暖對待陳東和其他民工的行為中有很好的詮釋;另一方面,《泥霞池》對正義、崇高和莊嚴等倫理觀念并不是照單全收,它也表現失范的傳統(tǒng)倫理。比如婚姻倫理失范,如沈香琴的前夫搭上小三而使婚姻解體,耿師傅的漂亮老婆游走在兩個有權勢的男人之間,表面忠厚老實的宋師傅與相好明來暗往等。再如價值情感失衡,如沈香琴知道自己的情敵得了不治之癥后沒有一點同情和憐憫之情,反而高興地用一桶餛飩犒勞泥霞池的住客,破例賞給伙計二十元的跑腿費。就小暖而言,缺乏自尊意識,沒有再嫁的自由,仍然處在女奴地位。她來監(jiān)獄探望陳東時,對陳東的犯罪行為沒有絲毫的埋怨,還反過來怨懟被害者,憤恨抓住陳東的那個安窗簾桿的師傅,言辭間一味地為陳東開脫和遺憾,可見她在事實面前失去了最基本的明辨是非的眼力。在此作者可謂“揭開了被法律、輿論和所謂道德所遮蔽的原始的真相”。[2]因為在這點上“底層文學作家基本上選擇的都是民間立場,為沉默的大多數代言,認同民間的善和正義,其歷史觀基本上是平民史觀,在苦難敘事中與權威話語構成或隱或顯的對抗,至少是不認同?!盵3]正是這一點成就了其民間性倫理的特質,其實這也是底層寫作新的質素。
在作者代表性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同樣表現了女性的救贖,但其間氤氳著一股女性作家很難具有的理性之思和理想之光,讓人憂傷而不絕望。而在《泥霞池》中我們卻發(fā)現底層女性精神救贖的悖謬性。一方面,主人公小暖身上突現的救贖精神光輝美麗,洗刷著泥霞池的污濁和世俗,燭照著陳東們的心靈世界。她盡管命運多舛,仍然用自己的隱忍、堅強、樂觀,更用自己女性獨有的溫情讓泥霞池這一荒寒的小空間散發(fā)著溫暖,變成了這些民工們人生中短暫休憩的驛站。她每天的工作是淘洗衣服,表面上她洗刷干凈了民工們衣服上的污漬和骯臟,而實質上是用她的美好德行和品質洗除人們靈魂的骯臟和污穢,還人們心靈和世界一片潔凈的藍天。她的善良和寬容的確讓人感動,探監(jiān)時甚至非常愧悔地自責當初自己應該接納陳東這顆青苗在自己身上任性撒野,她身上呈現出的這些溫情讓人欽敬。而陳東正是在小暖宗教般寬厚溫愛情懷的感召下,他作為男人的本能力量才重新被喚醒,他那顆有罪的靈魂,才開始覺醒,表現出難能可貴的救贖精神。另一方面小暖在泥霞池那樣的環(huán)境中不能夠自救也不能真正救人,她身上呈現的游移不定的民間倫理觀讓她的救贖顯得乏力而荒悖。小暖在婆婆的逼迫下成了與泥霞池利益有關的權勢人物的性奴,洗衣的工具,她唯一的反叛是,在性交易之前喝得酩酊大醉,摔碎屋子里那些不值錢的東西。她如此形式的反叛,充其量就是一種女性身處弱勢地位借酒麻醉自我,表現自己無奈感的一種形式而已。她身上體現出了底層女性由于自我意識的不覺醒,從而在倫理價值方面表現出含糊不清,也就意味著她的救贖并不是那樣切合現實,因而背離了文明的現代社會應有的道義和理性,從而展示出人物現實處境的艱難和自我救贖的乏力,反映出作者“對現實持一種反思、批判的態(tài)度,對底層有著同情與悲憫之心”。[4]綜上所述,《泥霞池》關注社會轉型語境中底層人物的現實性生存處境,觸摸底層生存真相,通過命名追問底層生命的存在意義,展示出卑微生命在現實泥淖中的沉淪和精神高地的救贖。文本在表現作者對“人”的當下性關懷的同時,有意凸顯民間倫理的抱樸守拙、重情厚義等質素,試圖表現出一種精神建構,但這種建構充其量只是其對良知尚存的人類的美好希冀。
(本文屬于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現當代女性文學與婦女解放思潮互動關系研究”,項目編號:[12BZW101];甘肅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女性文學視域——二十世紀中國女性解放的路徑與困境”;甘肅省高等學校科研項目“多元格局中的新世紀女性文學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3]遲子建:《泥霞池》,北京文學,2010年,第6期。
[2]遲子建:《像泥霞池這樣的地方》,北京文學,2010年,第6期。
[4]李云雷:《新世紀文學中的“底層文學”論綱》,文藝爭鳴,2010年,第6期。
(張學敏 ?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 ?74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