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惘然記
草白
我要求在邊上再擺一副餐具。碟子很漂亮,淡淡的青花,邊上畫著幾尾搖曳的魚。盤子則是淺豇豆紅套淡綠,淡綠的是花,自然界里沒有花是綠的吧?可它綠得實在好看,濃淡不勻,昏昏悠悠,宛如一份幽緲無邊的心事。她那樣愛美的人,一定喜歡這種餐具,哪怕只是看著。
“怎么,等會還有人要來?”他詫異地問道。
我微微一笑,也不說破。
穿和服的女服務員送來餐具,在我邊上仔細地擺放起來,動作輕柔,宛如儀式。我越看越喜歡。一種淡淡的溫和的悸動水波一樣流瀉著,在我和他之間,在這個不足三平米的小間里,連空氣也在悄然無聲地醞釀著什么。
我暗暗覺得這地方實在好,又忍不住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這小小的沒有窗戶的包間,連白天也是需要開燈的,在昏蒙的燈光下,他就盤腿坐在我對面,似乎在笑。那笑開放在嘴角,又蔓延至空氣中,無處不在,近乎一種透明的自嘲。這十幾年的時間似乎就這樣溶解在此刻,他似乎什么都料到了……簡直不敢相信。
沉默延續(xù)了許久,繼而發(fā)現(xiàn)有一種氣味,從一塵不染的木地板上如頭發(fā)絲一樣細微的塵土上發(fā)出,是粉塵和消毒液混合而成的味道??諝馊缤f時光一樣稀薄。
他要給我斟酒,我一般不飲酒,可此刻,我也不推辭,只默默地看著他。我覺得自己在笑,嘴角微微揚起,是他剛才某種單調表情的復制。他的動作有些僵,顯得呆板和生澀。有一剎那,竟頓住了。那青綠色陶瓷小瓶,瓶身有波浪狀曲線,高不過十幾厘米,袖珍卻不小氣,此刻從那里緩緩淌出的液體近乎透明。
我端起青紫色玻璃小杯啜飲著,費力地品咂著,空氣中彌散著酒的芳香。心里所想還是那一夜,她喝醉了,嘴角散發(fā)出強烈的酒氣。她睡倒在青草叢中,那酒氣濺在草葉上,是月光下微醺的涼意?,F(xiàn)在,我似乎又聞到了那氣味,越來越濃,偶爾抬頭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他,當意識到他也在看我時,便快速將視線移開。
“度數低,不容易醉,是小姐們喝的酒。”他拿起酒杯在空中晃了晃,那神情近乎自嘲,又帶點微微的苦澀。
我第一次沖著他舉起手中的杯子,他看著我愣怔了片刻,馬上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哎,老同學,找我有事啊,我還以為你們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凈了呢,呵呵?!彼Z氣輕松,他說“你們”,而不是“你”,是明顯意識到我是代表某一陣營而來,他的這一番自察倒讓我有些不快。我不懷好意地瞧了他幾眼,似乎在說,我們忘了誰也不可能忘了你啊,當年你在學校里弄出那么大動靜來,一百個我們也及不上你一個。
他再次起身給我斟酒。
我注意到瓶身上寫著日文“千壽”兩個字,不由悲從中來,迅速瞥了一眼左邊榻榻米上的空座,在室內昏蒙的光線下,那空座所對應的餐具好似有微微移動過的跡象。我忍不住去撥那副木頭筷子,以不被視覺所察的向右五度角將之糾正過來。我承認自己神經過敏,不過我還是忍不住這么去做了。
“別賣關子了,等會到底誰要來?。靠旄嬖V我!”他微笑地抗議道。
“我沒說誰要來啊。”我的聲音聽上去虛飄飄的,可恰到好處,讓他去想吧,好好想一想,都那么多年了,不知道還記得多少。
他愣了愣,不知是因為那副餐具,還是別的什么,他聳聳肩,兩只原本緊捏著的手松開了,似乎在說,你別嚇唬我,反正我誰也不記得了。
“那你想要誰來呢?”我偏頭微笑著望向他,那語氣近乎一種做作的天真,又明顯地不懷好意。
他馬上低下頭,用筷子撥弄那條金槍魚,有些烤焦了,肉質顯得干燥,那味道他未必喜歡,可此刻沒有別的選擇。
“過去的人我一個也沒有聯(lián)系,你知道的,我這人記性不好,小時候我媽沒把我看牢,從窗臺上摔下去,我懷疑就因為這個,很多同學的名字我都記不住。”他似乎并不為自己的壞記性而感到抱歉,甚至有些驕傲。反正有很多人記得他。那么多人。當年因他而起的那件事讓他幾乎一夜成名。
我嘿嘿一笑,心想你記性再不好,也不可能忘了她,你不會的,即使你想忘,那也是不可能的。
緊接著,還是斟酒,青紫色玻璃小杯里的透明液體已微微漾了出來。
他說,我喝不慣這酒,太淡了,你自己多喝點吧。他對這日料的興趣也不足,那盤三文魚幾乎沒動,粉紅色的魚肉袒呈在冷白色的碎冰上,就像一些經過挖掘的新鮮的往事,正無可奈何地再次暗淡下去。
我卻說這酒好喝,比當年我們在學校里喝的劣質白酒不知好多少。其實,我在學校里并沒有怎么喝過,可我知道她喝過,他也喝過,他們喝得很兇。他似乎并不明白我話里話外的暗示,一味地就酒論酒,他說,要我說,這清酒可沒白酒帶勁,這個像水,比水還不好,一點也不解渴。哦,他可還記得那白酒的味兒,那著名的二鍋頭,失戀男女的佳釀。
我微微躊躇著,又馬上止住心底一躍而起的念頭,最好還是讓他自己說,對當年的事情到底記得多少,他還想著她嗎?在心里是個什么地位?
他繼續(xù)聊清酒的話題,似乎只有不放在心里的東西,才能引起他談論的興趣。他的聲音如此連貫地出現(xiàn)在我耳邊,讓我有微微的詫異感。她還是在他變聲之初認識的他,現(xiàn)在這樣的聲音,該讓她也覺得陌生了吧。
“清酒中最高品級是大吟釀,不加任何酒精,只以純米的米心部分釀制,大米削去的越多,香味越高,這種酒其實最脆弱,要避光保存,還不能加熱,越新越好,久了就不好喝,和我們的黃酒是相反的。”看來他對此頗有研究,娓娓地說了一通。
我點點頭,思緒也不知停在哪里,對他話里的意思倒有些隔膜。
他從衣兜里掏出煙,叼在嘴里,在找打火機。在香煙點著之后,才想起我的存在,你不介意吧?
我搖了搖頭,目光轉向那副擺放齊整的餐具,靜靜的,因為太久無人動過,似乎蒙了一層灰。沒人會阻止自己愛的男人抽煙吧?那煙霧有時也是愛意的流露,或者是表示愛意的前奏。
在他抽完一根之后,我勸他吃點鰻魚壽司,是這家的招牌,還是從日本空運來的,來自深海的魚,沒有污染。我發(fā)覺自己的語氣有點怪,好像在強迫他吃。而他竟默默地點了頭,往嘴里送,就像一個乖巧的中學生。
那種眼神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出事前那個黃昏,他氣喘吁吁地跑來,說她不見了,可能要出事了。作為她最好的朋友,我向來是他們聯(lián)絡的紐帶。我們跑到他們常去的那個湖邊。直覺告訴我,要是她還在,肯定就在那里。
我們在湖邊喊她的名字,連群山也幫著我們一起叫喊。后來我想,如果我不是幫著他一起叫喊,而是讓他一個人喊,結果或許會不一樣。
可我們還是一起把她喊到湖里去了。
或許在我們喊之前,她就已經去了湖里。她走了后,我這根紐帶也沒什么用了,他也不來找我,馬上轉學走了。直到十五年后,我又成了紐帶,約他見面。還是說點什么吧,畢竟是我把他叫出來的,那么多年未見,總有些話要說的,可能也是她想知道的。
“結婚了吧?孩子呢,有了么?”問完這些,我忽然有些傷感,什么時候這樣的話題也“屬于”了我們。
他并沒有多余情感的流露,只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去年結的,孩子還沒有。
“打不打算要呢?有個孩子家里熱鬧些,時間過得也快。”
他抿著嘴,怔怔地看著我,似乎對我嘴邊常常掛著的那抹淺笑很是不滿,可并不打算說什么。
他妻子長什么樣的,大概和她長得差不多吧,人們都說男人找女人,一般都會找和初戀情人像的,這是審美模式,躲也躲不掉。如果生的是女兒,長到十六歲,會不會也是她這樣的?
他沒有回答關于孩子的問題,可能實在沒什么可說的,畢竟在孩子方面,男人都是比較漠視的,而且還是個計劃中的孩子。
他又點了一支煙。這次,他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兀自吸了起來,很享受的樣子。我發(fā)覺他的煙癮還挺大的。我不反對別人抽煙,自從父親死后,家里就沒一點煙味,讓我覺得少了點什么。
話題沒有順利往下傳,又見我沒有張嘴的意思,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地說,結婚不過是完成任務,讓父母高興,沒什么可說的。馬上又騰云駕霧起來。
“那個,你抽煙,多久了?”我示意他也給我來一支,可他并沒有領會我的意思。
“記不清了,好久了吧?!彼麖椓藦棢熁?,不以為然地說。
我懷疑自從她沉入湖底之后,他就開始抽上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樣或許是物證的東西,這讓我多少有些欣慰。更重要的是,這可能會讓她高興。在沒有她的日子,他所做的事情,哪怕只有一樣,是因她而起,她會高興的吧?我艱難地偏過身,看著那個空位置,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
他顯然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太關心這個。
唉,你有沒有這樣的時候,做某件事情的時候,覺得那種感覺特別特別的熟悉?我忽然說起這個,但愿沒有嚇倒他。我可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這事。
他慢慢把視線聚集到我身上,準確地說,是我的臉上,眼睛上。他說:“怎么沒有?就連這一刻,我也覺得很……熟悉。”
我以為他在隨意敷衍我,可他蹙眉凝神的樣子,實在不像。難道他已預知我會找來?以致幻想了很多次?可我絕不是為了自己。我勸自己不要多想了,等會兒,把什么都說了吧。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拍打桌面,發(fā)出輕輕的顫音。是在期待我繼續(xù)往下說嗎?
可我能說什么。此刻,我想起的是另一個場景。從前的日子,人們還住在院子里,春天還沒有來,可天氣驟然變得暖和,脫下的外套掛在衣架上,好像等著有人來穿,一家子說說笑笑,嗑著瓜子,喝著陳茶,鄰居家的狗在桌底下鉆來鉆去,我從坐著的地方望出去,窗臺外面,臘梅開花了,粉粉的,有異香,心里忽然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那一刻如此熟悉,好像發(fā)生了無數次。
就連他們的那件事,我也覺得是命里該發(fā)生的,那些痛苦和異樣也拜命運所賜,如此熟悉。
這沉默維持的時間有些久了,氣氛就有些曖昧。或許,她也感覺到了,她的手忽然握住了我的,那么涼,剛從十一月轉涼的河水里撈上來似的。
“這幾年你一直在做什么呢?”剛才看到他的第一眼,雖然變化不大,可還是覺得觸目。一個人總不能什么也不干就讓時間走到今天吧。
“也沒干什么,空的時候就找人打牌?!?/p>
“打牌?能打那么多年?”
“還能干什么,白天上班,下了班就打牌,好打發(fā)時間嘛,運氣好的時候還能贏點小錢。”
“有癮嗎?”
“有一點,或許也沒有吧。誰知道呢。”
“打牌好啊,世事皆忘,還不會得老年癡呆。”我似笑非笑,又有點不相信他的生活會那么無聊,從前的那些理想都不用實現(xiàn)了嗎?還是她的離開讓他心灰意冷,再沒有恢復過來。
“也沒什么好不好的,就這么過著唄?!彼卣f。
“就沒有出去走走???”
經我這么一提醒,他似乎找到了話題,想說點什么了。
去年去了一趟西部,玩了個把月,自己開車去的,一路都是戈壁灘,沒想到這世上還真有這么荒涼的地方,以前在電影里也看過,可只有親眼見了才算真的信了。那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要去尋找什么玉門老城,從旅店開車出來已是下午一兩點了,我以為那地方不遠,隱約知道那里原先是中國第一油城,可現(xiàn)在已是個廢城了,我就是沖著廢城去的,沒想到開了一路,早就看到那半山腰上城市的輪廓,狂踩油門,不斷地上坡,接近,可就是無法抵達,那種感覺就像見了鬼。
是不是開錯路了?
就一條路,沒有別的路,路是對的,一開始我也懷疑路開錯了,可是沒有岔路,又無法回頭,更恐怖的是連個路標都沒有,也沒人可問,除了一路猛踩油門……果然是一座廢城,到處是廢棄的樓,玻璃窗是破的,鋼筋裸露著,很多樓只拆了一半就沒拆了,還有吱吱作響的老油井,老君廟礦區(qū)大面積斷裂的河谷讓我震撼,蹲在那里抽了支煙,那里真冷啊,街上除了穿制服的石油工人,很少看見別的身影,我沒有停留,在城里兜了一圈,就往回開了,回來的路上,我倒是平靜下來,車速放慢,回到旅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他忽然陷入沉思之中,是一個人發(fā)表意見后通常應有的表情,一種茫然的表情,一種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的表情。
唔,此刻,我多么想從他的話語中抓住某一點,然后就這一點進行深度挖掘,這種欲望非常強烈,我不了解他,可以說,我從來沒有了解過他。
她會不會也有這種感覺?她從來沒有深入地了解過他,卻為他付出了一切。
她是在那樣的情況下闖入我的生活,在我對身邊之事偏轉頭去,整個人生的情緒如寒流驟然降臨,忽然間冰裂發(fā)生了。
結婚后,我以為自己可以馬上適應兩個人的生活,什么都是兩個人的,成雙入對,比翼雙飛,復數比單數可要吉祥得多,可一直無法適應兩個人睡覺,身體擠壓在一起,胳膊和胳膊在同一個被筒里,酸痛無比,悶熱無比,從來沒有得到允許可以一個人安然無憂地睡上一晚,只是單純地睡覺,手腳自由伸展地睡覺,而不必管那人今天是吃了羊肉,還是嚼了蔥蒜韭菜。幾年之后,倆人逐漸隔膜,距離拉得更大,錢也不放在一起用??偹阌辛藛为毬眯械挠職?,撒了個謊,說是單位旅游,其實是想一個人出去透透氣。
她就在那個旅行之夜闖入我的夢境。夢醒后,她沒有離開。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她在夢里還是那么年輕,年輕得讓我嫉妒。我問她在那里好嗎?她不說話。我又問那么多年過去了,對當初的行為可是后悔了?她就哭,任我怎么勸解也無效。那哭聲就像從我身體的另一端發(fā)出來,弄得我惶恐不安,宛如鬼魂附體。
她實在是無處可去,除了我偶爾還會在文字里感念她曾經花一樣的存在和凋零,我們那一屆畢業(yè)的同學估計沒有人會記得她。她說我要讓他記住,永遠——這未嘗不是曾經的我想要做的。
可眼前這個,最應該記得她的男人對她還有印象嗎?我的心撲通亂跳。
穿和服的女孩拉開移門,端上一盆昆布汁烏冬面,紅色的是西紅柿,醬色的是蛋,還有胖乎乎的面條,盆子四周裝飾著樸素的蘭花,暗舊的米黃的底子,很美。我吃過這種面,不太好吃,完全是審美大于食用。
看著他懨懨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有些無聊,他根本就不可能主動談及她,那個早已埋在落英叢中的名字,能忘的話當然要把她給忘了。
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腦子里記那么多事,對誰都沒好處。
我想去趟洗手間,好給他們單獨相處的機會。又是托夢又是暗示的,看她自己能有什么好辦法。
為了讓他們待久一些,我特意在鏡子里流連起來。鏡子里的那個人,明顯地讓我感到失望,臉頰太寬了點,顯臃腫,法令紋在不知覺地加深,膚色偏暗了點,口唇也不艷,從前是什么模樣?甚至上一次鏡子里所見的樣子也已經忘了,忘得太快了。對護膚品的興趣并沒有維持太久,一個人不管歲月怎么流逝,如果只想著一概以嬌嫩的外表示人,到底只是虛妄,明白地悟到這一點后,對維持自己外表的興趣一度終止。
我在包間外面的過道上停留了一會。里面毫無聲息。特意弄出點聲響才進去,他見我進來,點點頭,使勁地抽了一口,那碗昆布汁烏冬面還好好地擺在那里。
我盤腿坐下,雙手搭在膝蓋上,捏起那個青綠玻璃小杯往嘴邊送。我?guī)缀醪荒芎染?,對酒精過敏,可這一刻,我卻想一杯接一杯地往喉嚨里灌。我瞥了一眼身旁的空位,不知此刻她是否還在。
“你在看什么呢?”煙霧中,他神情凜然,眉頭皺起,給人一種不怒而威之感。
“沒什么——啊?!蔽矣寐月酝祥L的語調回應他,內心卻極為不安。
肯定是我若有所思的樣子和近乎做作的眼神讓他覺得受了輕慢?!安灰戳耍抑滥阆胝f什么,這很無聊,你不覺得嗎?”他像換了個人。剛才還好好的,怎么變成這樣了?我試圖從他的眼神里找到答案,可他嚴防死守著,根本不給人尋找的機會。他是這樣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從十六歲到現(xiàn)在,一直如此。
我替她痛恨他。
“你以為我已經忘了她?還特意約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提醒我不能忘記她。永遠也不能忘記。你是誰???你是來打探消息的,你就是她的影子,許多年前就是這樣,對,影子,我早就知道。”他使勁地吸煙,一口接著一口,好像對此上了癮似的。
“你怎么這么想,太極端了,我們就不能見個面嗎,說起來,我們還是老同學,當年關系也不錯?!蔽遗ρb得輕松,想要安撫他,又覺得別扭。
“想聽故事嗎?”他換了一種語氣,那語氣仍讓我感到極不舒服。
我點點頭,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他顯然不是講故事的高手,詞語的使用也不太恰當,前言不搭后語,說著說著就陷入沉默之中。
他說的是在那次西部旅行中遇到一個男人,兩個人挺聊得來,一起玩了幾個景點,分手那一晚,他們在青海湖邊的青年旅社里喝酒,青稞酒,喝了不少,醉醺醺的,正好說胡話,兩人都說了些少年往事,也不知道是誰挑的頭,讓彼此驚奇的是,他們竟然有同樣的經歷,在少年時期,都遭遇了一段致命的愛情,有女孩為他們喪命,連自殺的方式都一樣,溺水而亡,可見那時的祖國大地到處都是豐饒的湖泊。此后,命運之光在他們身上互相投射,連之后的婚姻生活也極為相似,順利地結婚,婚后養(yǎng)成一個共同愛好,每年都要獨自來一次長途旅行,天南地北,沒有目的,是以此來進行偉大的忘卻,還是順利展開新生活的畫卷,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么說什么意思?他的婚姻并不幸福,只能在旅行和陌生人中尋找慰藉,可誰的婚姻又是幸福的?他是不是認為自己和那個男人一樣,受到了命運無情的詛咒?
“其實我們不是相愛,不過是經歷了一段愛情,甚至那也不是愛情,只不過給人愛情的錯覺,很多年里,我自己也認為那是愛情,愛情,愛情,十幾歲的我懂得什么狗屁愛情……或許只是對愛情的向往?!彼鋈贿@么說,有些惡狠狠的。
此話一出,杯盤的碎裂聲乍然響起。
雙腿下意識地一縮,我?guī)子玖⑵饋?。與此同時,他也吃了一驚。那話題被生生地剪斷了,有一會兒,他眼神愣怔著,側耳傾聽著——好似那聲音還會再次響起。
可再也沒有了。或許剛才只是剎那的錯覺。
我是不是該引誘他繼續(xù)剛才的話題,那才是我真正感興趣的,可這樣一來,相當于將她推入湖中再死一次,這一次,完全沒有重生的可能。
“這么多年,你也不來找我們,同學會也不出現(xiàn),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我本想轉移話題,一出口卻發(fā)現(xiàn)又繞回去了。
他一陣苦笑,似乎在說,你明知故問啊。我只得用相同的苦笑來掩飾尷尬。我想著他不會再告訴我什么了,我應該走了,不要再問什么了。
“那種鬧哄哄的同學會,我來做什么?你們說什么話,做什么事,我閉著眼睛都想得出來?!彼鋈贿@么說道,夾煙蒂的手指在抖,煙灰簌簌落下。
確實如他所料,同學會上大家沒少談論他的事,可這么多年,說來說去,就是這么幾句話,說得多了,完全是蓋棺定論了,他又不來反駁,大家只好這么說下去。因為幾乎每年都會被人提及,想忘也忘不掉。在這個愛情普遍可以稱斤論兩的年代,我們寧愿保持著對往事理解的偏差,而一旦領悟真相并將其從錯位之處挪回正途,會給多少人帶來失落感,她為愛獻身的女神地位也將不保。這些我們怎能不懂。
要不要告訴他,不是我要來,而是她。是她逼我來。
我沒有力量阻止她。她當年能用超意志來做到的事情,現(xiàn)在依然可以。那個失眠之夜,她對我說,她想知道她對他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場年少的誤會,溫暖的雪崩。此話讓我震驚,這正是我多年來所想。我順從了她,幫著來找他,既為解心頭之惑,更多的是為平息內心歉疚,或許還有別的什么,誰知道呢。
當年,在他們戀愛的后期,過了如膠似漆之后,她要我去找他,幫她問問他是不是依然愛她。我模棱兩可的答復讓她認定了他的絕情?死念一旦生成,回天乏力,而我這個傳話之人,不知當初又是傳了什么話給她,那些話原本是可以換一種傳法的。
你還記得她嗎?我嘴唇一張,硬是把她推了出來。她如果不是在剛才碎裂聲響起之時離開,這會兒應該還在。我感到身體有些哆嗦,忽然緊緊地攥住了什么。她的手指已轉為冰冷,不再如初進門那般緊緊握著我的。她再次松開我的手,不容我挽留。我似乎看到她離開,還是當年那件綠毛衣,很綠很綠,本來是青草那樣的綠,現(xiàn)在又多了十幾年的湖底生活經驗,被染得更綠了。世上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綠。
她已經走了,走遠了,不會再來了。
空氣中少了一種氣息,湖底和死亡的氣息,這讓我們不由地舒了口氣。
就在這時,他忽然說,你真的很想聽我的故事嗎?
對他,我早沒了開始時的興致,這么多年,我疲累不堪,現(xiàn)在是收手的時候了。可我還是點了點頭。
他沒有馬上開口,似乎在想著該如何斟詞酌句,這讓他很為難嗎?他可以什么也不說的,既然剛才她在的時候,就一語不發(fā)。此刻,他的樣子很像青春期的男孩,充滿著執(zhí)拗勁兒,死命地思索著一件事兒,這會兒所有的幫助對他來說都是擾亂。
我給他斟了一杯。這次,他一飲而盡。
他還是開口了。
“后來,我遇到了一個女孩,和她長得差不多,身材性格都很像……我們很談得來,可我還是有點擔心,不敢戀愛。有一天,她忽然死了,死在我懷里……天哪,我都不敢想象這樣的事情還能再次發(fā)生?!?/p>
“那女孩也是自殺的?”
“不是?!?/p>
“那怎么回事?”
“……死在旅館里,心肌梗塞,她不知道自己會死,死前還很快樂,連說死這個字的時間都沒有。她的死只經歷一秒鐘,真的只有一秒。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已經死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也不害怕。很平靜。但我明明白白地覺得自己的人生真的要完了。”他在說“完了”這兩個字的時候,臉龐上仍有哆嗦過的跡象。
“你愛這個女人?她是你最愛的女人?是不是?”我顯然有些激動,根本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情。她也想不到吧?
“我不知道,說不清楚,我只是感到很害怕,到現(xiàn)在還不敢去旅店里過夜?!?/p>
“就是說,你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無法忘記?”
“她有很嚴重的心臟病,從娘胎里帶來的,可她毫無顧忌。這也是我后來才知道的?!?/p>
“如果老早知道,你就不會和她走那么近了吧?”
他搖了搖頭,不說話,香煙已燃到指間,未察覺。
“她很美?長頭發(fā),大眼睛,皮膚很白?”她的身影馬上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還是十六歲的模樣,實在沒辦法讓她變得更老一些。
“或許吧,我都不知道為什么要找她,或許還是她主動的……我們認識沒多久,就在一起了,其實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會死,只是時間問題,所以她什么也不在乎,只想得到……快樂?!?/p>
“那你呢,快樂嗎?”
“快樂?”他喉管里發(fā)出一聲冷笑,繼而漫不經心地說道,“誰也沒有權利得到快樂,除了那些死去的人,他們或許可以?!彼劬锖孟衩芍粚雨庺?,讓我看不透那里面的內容。
他只想往后靠,那榻榻米又沒有靠背,四周是懸空的,他只得把腿從桌底移出,盤腿而坐,不得不重新尋找身體的重心。
他忽然笑了笑,“過去了,和你這么一說,好像就真的過去了。不想了?!?/p>
可我仍想著那猝死的女人,白花花的身體躺在旅店雪白的床單上,維持著生前最后一個動作,性愛抵達高潮時的動作,僵硬的動作,想要抓住什么的動作……命運忽然按了停止鍵,?!磺芯湍塘?。
不知他第一個電話打給了誰,在那種情況下。我好奇的竟然是這個細節(jié)。
“當時你怎么辦?那種場面,你怎么處理的?”
“馬上報警,還打了110,救護車先來的,可人已經不行了,我在房間里等警察來。”他充分顯示了一個成年人在面對棘手問題時的訓練有素。當然,他是有經驗的。
我不由想起十年前的那個黃昏,他含淚跑來找我,整個人幾乎要癱倒在我面前。
在那個絕望的湖邊,他扯著嗓門大聲喊她的名字,那喊叫聲,隔了那么多年,總算漸漸淡下去。
日料店的聚會之后,我還夢見過她一次。
還是在河邊,她穿著一件綠袍子,是濕漉漉的綠。我從沒有見過這種綠,那么新鮮,那么潑辣,那么美,是一種油畫里才有的顏色。我先看見她,然后是她們,她們都穿著綠袍子,黑頭發(fā),白皮膚,長著一張濕漉漉的臉,相似的臉,浩浩蕩蕩,在湖邊躡足而行,那是一支綠色的軍隊,領隊的正是她。
奇怪的是,那個死在床上的女孩也在隊伍中,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可我知道那個人就是她。她也看見了我,那溫柔的眼神似乎在說,我就是那個人,你沒看錯。我本來還想和她聊幾句,詢問一下她的心臟問題。可是,隊伍里,我看到了因車禍死去的大學舍友,她的腿被汽車撞飛了,可在這里,她行動矯健,毫無腿疾之兆。她以前是跳芭蕾的,現(xiàn)在她正以芭蕾演員特有的輕盈經過我身邊,那綠衣袍扇起的微風吹拂在我臉上,把我看呆了。
這是一支由死者組成的軍隊,她們如此年輕,也必將永遠年輕下去,可是除了年輕,她們的綠衣袍里到底藏了什么武器?她們要去攻打誰?
她們中有一個忽然向我走來,我雙手一伸,摸到了她的臉,就像觸到一塊尖銳的冰,我來不及把手伸回,就被凍住了,一陣揪心的疼痛,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醒來后,我忍不住摸向自己的臉頰,一種有內容的柔軟,恒溫,適宜,什么也沒發(fā)生。我馬上把手重新放進被窩里,想著夢里發(fā)生的一切,再次昏然睡去。
這一次,我夢見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