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振東
野菜,饑饉之年的救命菜。歷史上的每次大饑荒,都是野菜讓無數(shù)人的生命得以延續(xù)。我沒有遇上過大饑荒,沒有完全靠野菜、樹皮充饑的經(jīng)歷,只是在兒時春上缺糧時,母親才剜來野菜,充實一下碗里的內(nèi)容。明代徐光啟編纂的一部《農(nóng)政全書》,收錄了朱元璋第五個兒子朱橚著述的專門介紹野菜的書,叫《救荒本草》,書中寫到的野生植物有414種之多,可見野菜在古時已被人們所認知,也足見野菜對農(nóng)人是何等的重要。如今,農(nóng)人已不再靠野菜充饑,野菜倒成了吃多大魚大肉的人們調(diào)劑口味的上等菜品,想來令人感慨。
薺菜
薺菜,我們那地方叫薺薺菜。它屬十字花科,一年或多年生草本植物,葉子羽狀分裂,裂片有缺刻,花白色。花開時,遠遠望去,恰似天空的一顆顆小星星,在綠色的田野上閃爍。但有的地方叫它雞心菜、枕頭菜、地菜。我無法一一考證這些地方為什么給它起這樣的名字,但可以肯定的是,每個名字都賦予了它一定的含義吧!
薺菜是野菜中味道最鮮美的菜,也是營養(yǎng)和藥用價值最高的野菜。它所含的蛋白質(zhì)、維生素、胡蘿卜素等均高于一般蔬菜,是名副其實的綠色食品。但在我小的時候,吃薺菜是為了果腹,根本不知道現(xiàn)代人發(fā)現(xiàn)的這些價值。那時村里所有人家過的都是半年糠菜半年糧的日子,每到開春薺菜發(fā)芽,人們都蜂涌到田野里挖薺菜,大有風卷殘云之勢,不待薺菜長大,就被人們搶挖一空了。拿回家洗凈,或拌上苞谷面蒸菜吃,或放入鍋里煮,再攪點苞谷面做成菜湯喝,一頓飯就這樣打發(fā)了。
現(xiàn)代人吃薺菜最經(jīng)典的做法是包餃子。我的家鄉(xiāng)曾流傳著這樣一首兒歌:薺薺菜,包餃子,不夠小妮兒一碗吃。采摘一把鮮嫩的薺菜,擇去老葉,掐掉毛毛根兒和花莖,洗凈后在鍋里焯一下,淋去水分,剁碎,再剁一點豬肉或炒幾只雞蛋,加上蔥花兒、姜沫兒、鹽和小磨香油拌勻,半盆綠瑩瑩、香噴噴的薺菜餡就做成了。不大一會兒,一鍋薄皮大餡的餃子就出鍋了,咬一口,那個鮮勁就甭提了!除了包餃子外,薺菜還可以涼拌,也可以做湯。既好看又好喝的湯是薺菜豆腐羹。把豆腐切成苞谷粒大小的塊,加鹽、蔥花兒和姜粒兒在鍋里煮一會兒,勾芡后放入嫩嫩的薺菜段,鍋開后淋上小磨香油,白綠相間的薺菜豆腐羹就可以出鍋了。這個湯,白的像美玉,綠的似翡翠,喝起來,潤滑爽口,清香撲鼻,是湯中上品。
如果野菜也論資排輩的話,薺菜絕對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家鄉(xiāng)不僅有“陽春三月三,薺菜當靈丹”的諺語,還流傳著“春食薺菜賽仙丹”的說法??梢娝粌H是美味一碟,更是靈藥一方,具有涼血止血、清熱利尿、清肝明目的功效。李時珍《本草綱目》說:“薺生濟濟,故謂之薺?!痹谖业募亦l(xiāng),薺菜還有一項特殊的功能——補虧。農(nóng)歷三月初三這天,薅一把薺菜洗凈,放在鍋里煮一會,然后把雞蛋打入鍋里,做成薺菜荷包蛋。村里人說,薺菜荷包蛋營養(yǎng)價值極高,對身體虛弱的人有很好的療效。
薺菜其貌不揚,但很潑實,田間地頭、溝畔渠旁都有它的身影。早春時它枯黃中略現(xiàn)青色,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一場春雨過后,它開始返青,漸漸露出俏模樣。我時常想,春寒料峭的時候,它為啥能像小麥一樣開始返青?在一次挖薺菜時,我似乎找到了答案:麥田里的一棵薺菜,它的根很長,這引起了我的好奇,細心挖掘,盡量不傷及它的根系,挖出后把整棵薺菜拿回家一量,好家伙,其根竟有25厘米長!小麥的根系就是如此發(fā)達,難怪它也像小麥一樣能抗寒越冬哩!
薺菜的身份盡管卑微,但它在文人雅士眼里卻是尊貴的。辛棄疾曾在兩首詩里贊頌薺菜:“春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鴉?!薄俺侵刑依畛铒L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蹦纤卧娙岁懹卧谠娭袑懙溃骸叭杖账細w飽蕨薇,春來薺菜勿忘歸?!彼未笤娙颂K軾也詩曰:“時繞麥田求野菜,強令僧舍煮山羹?!倍宕娙?、畫家鄭板橋不僅將薺菜入畫,還在畫上題詩:“三春薺菜饒有味,九熟櫻桃最有名。清興不辜諸酒伴,令人望卻異鄉(xiāng)情?!币环N生長田間路旁的普通野菜,竟引得千百年來文人如此不惜筆墨,恐怕也只有薺菜才有如此的身價吧!
灰灰菜
初春的一個星期天,我到縣城的趙河公園散步,在一溝畔處,發(fā)現(xiàn)一蓬綠十分眼熟——它們的莖粗狀,有棱和綠色或紫紅色條紋;葉片菱狀卵形,邊緣呈鋸齒狀,向上的一面呈綠色,向下的一面呈灰色。我忽然記起,這蓬綠是灰灰菜。小時候因為家里缺糧,母親在初春時常領(lǐng)我去田野里剜野菜,籃子里就躺有灰灰菜,它讓我家原本稀湯寡水的碗里變得熱鬧、充實起來。
灰灰菜的學名叫“藜”,別名野菠菜、婆婆菜、野灰菜等?!盎一摇倍植⒉皇且驗樗腔疑模且驗樗娜~子背面呈灰色,并且還帶有一層如灰塵般細細的白色粉末,所以家鄉(xiāng)人叫它灰灰菜。
灰灰菜是一種一年生草本植物,充其量就是一種雜草,人們只所以稱它為菜,是它可以當菜吃??梢猿缘碾s草就是菜了。灰灰菜味道鮮美,口感柔嫩,營養(yǎng)豐富,富含蛋白質(zhì)、胡蘿卜素、維生素、脂肪等,含鈣量每百克高達209毫克。當然這些都是在科學技術(shù)發(fā)展后的今天才知道的,過去誰知道這些?只知道吃它可以充饑。那時的春上,我家常缺糧,母親也和許多人一樣去田野里剜野菜,或煮或蒸,以此稍稍撐大家里人的胃。母親剜回灰灰菜后,把菜反復揉搓,盡量把上面的絨毛搓掉,然后用清水反復清洗幾遍,拌上苞谷面蒸熟吃,或下到攪了糊糊的鍋里煮湯喝,有時還可以放鍋里焯一下,放上鹽涼拌吃。就是這樣不起眼的野菜,讓家里人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荒春。
現(xiàn)代科學研究表明,灰灰菜不可多食,因為灰灰菜屬于含有嘌呤類物質(zhì)的光感性植物,如果多食后再被陽光暴曬幾個小時,可引起急性光毒性炎癥,會出現(xiàn)皮膚紅腫,周身刺痛、刺癢等癥狀。所以吃灰灰菜時,一次別吃太多,而且吃后盡量避免長時間的、強烈的日光照射。想想,過去的人們在不知道這些時,身體受到了痛癢的何等折磨!就是知道,恐怕也顧不了那么多——饑餓比痛癢更難以讓人忍受。
灰灰菜不像在溫室生長的蔬菜那樣嬌嫩,倒像一個灰姑娘,雖地位卑微,但極耐貧瘠和干旱,沒有架子,田間地頭、荒野路旁和房前屋后,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有灰灰菜的身影?;一也私Y(jié)籽甚多,十分容易繁殖。它一般不是孤零零地生長,往往是一簇簇、一片片,很有氣勢,很有威風,具有極強的生命力,不但為災荒之年黎民百姓提供了聊以果腹的食物,而且也給貧瘠的大地帶來了生機。
灰灰菜自古就是一種被人們食用的野菜?!妒酚洝分幸延小稗嫁街馈钡恼f法。藿,指豆葉。藜和藿經(jīng)常并稱,意為貧賤之菜,唐朝時仍為窮苦人家食用。姚合《過張邯鄲莊》云:“野飯具藜藿,永日亦不饑?!表n《卜隱》云:“世間華美無心問,藜藿充腸苧作衣?!本褪侵械热思?,有時也會烹食藜菜。徐夤《偶吟》:“朝蒸藜藿暮烹葵”,就反映了藜在疏食中的一席之地?!俄n非子·五蠹》中的詩句“堯王天下,糲粢之食,藜藿之羹”,表明堯帝那時也吃灰灰菜。和普通老百姓不同的是,古代名人吃灰灰菜,大多不是為了果腹,如果真的淪落到靠野菜充饑,哪里還有閑情逸致去對野菜賦詩詠吟?人家吃的是一種品位,就像現(xiàn)在城里人吃野菜一樣,只是換換口味罷了。
馬齒莧
馬齒莧,葉青、梗赤、花黃、根白、籽黑,故又稱“五行草”,有些地方還叫它長壽菜、生命菜、安樂菜,而我們那地方卻叫它馬石菜。這些名字,猶如五月麥子的芳香,八月紅薯的甘甜,讓人感到親切、溫暖。種種稱謂,都那么富有詩意,那么恰如其分,說不出哪一個更悅耳,哪一個更確切,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是饑饉年代對人類生活做出巨大貢獻的野菜。
我在數(shù)說這些名字的時候,突然想起小時候跟母親去田野剜馬齒莧的情景。那時家里分的糧食少,一年至少有三四個月沒糧食吃,作為家庭主婦,母親只好把數(shù)量不多的糧食平均到全年吃,使本就不稠的碗里變得更加稀疏。為了讓碗里的湯水變得稠些,夏秋兩季,母親就去拾麥穗、溜紅薯;到了冬季,就撿白菜幫、蘿卜纓;開春以后,就去剜野菜。記得有一年春上,我七歲,正是貪玩的年齡,哪里知道家中缺糧的窘境,盡管肚子沒吃飽,但還是滿地奔跑著捉蝴蝶。每捉到一只蝴蝶,就拿去讓母親看。母親手提籃子,兩眼緊盯地面,生怕漏掉每一棵野菜。她并不看我遞上去的蝴蝶,只“嗯”了一聲,繼續(xù)低頭尋找野菜。我不知道母親剜的野菜叫馬齒莧,只看到那菜的莖是棕褐色,葉為綠褐色,葉片長而肥厚,手一碰就會碎掉。我問母親那是啥菜,母親說是馬石菜。那天,母親的運氣不賴,竟剜了一籃子馬齒莧?;氐郊?,母親把菜洗凈,拌上苞谷面放籠上蒸,出籠后澆上蒜汁水,味道酸酸的,特好吃,現(xiàn)在還能憶起當年蒸馬齒莧的香味。后來,母親用馬齒莧又做出了疙瘩湯、菜卷、涼調(diào)菜……在馬齒莧生長的旺季,母親天天去田野里剜,剜回后洗凈,放在開水里炸熟,撈出后曬干存放起來,入冬后用水泡開、剁碎,用紅薯面或苞谷面包角子(形狀像餃子,但比餃子大)吃,或和在苞谷面里蒸窩頭吃。正是有了馬齒莧等野菜,才讓我家度過了缺糧的歲月。
隨母親剜了幾次馬齒莧后,我們小孩子也認得馬齒莧了,就結(jié)伴去田野里剜?;@子剜滿后,女孩子就把馬齒莧葉子擼掉,把莖一正一反一小截兒一小截兒掐斷,只連著一層皮,掛在耳朵上當耳墜,掛在脖子上當項鏈。她們還會把“耳墜”、“項鏈”放在一起比,看誰做得精細,評出最好的,大家會為她鼓掌。得到表揚的那一個,忘卻了饑腸轆轆的肚子,自豪的笑一直掛在臉上。這真是一項偉大的發(fā)明,讓貧窮家庭的孩子也有機會戴上首飾,讓她們的童年多了些許歡聲笑語。女孩子們忙碌的同時,我們男孩子也不甘示弱,把馬齒莧的莖掐成一寸多長的段兒,彎成一張“弓”,用弓把上下眼皮撐開,把眼晴撐得像牛眼,兩只手彎曲成牛角狀,貼在太陽穴上,做出十分嚇人的怪狀,逗得伙伴們仰天大笑,驚得落在田野上的小鳥箭一樣飛上天空。
馬齒莧性耐旱,生命力強,田間地頭、屋邊庭院都能找到它們。我曾經(jīng)在所住房屋的山墻頭兒發(fā)現(xiàn)了幾棵馬齒莧,那里雖少見陽光,但它們還是頑強的生長著。它謙卑,不事張揚,從小就匍匐在地面,默默地吸吮著大地的養(yǎng)分,使自己變得強壯,時刻準備著為人類犧牲自己。
馬齒莧的食用和藥用價值,自古就引起了文人墨客的青睞和贊譽。唐代大詩人杜甫最愛品嘗的野菜就是馬齒莧,他在《園官送菜》中吟詠道:“苦苣針如刺,馬齒葉亦繁。青青嘉蔬色,埋沒在中園?!倍乃幱脙r值更是不可忽視,唐代醫(yī)學家陳藏在《本草拾遺》中寫道:“人久食之(馬齒莧),消炎止血,解熱排毒;防痢疾,治胃瘍?!爆F(xiàn)代醫(yī)學研究表明,它對糖尿病還有一定的治療作用哩!
曾經(jīng)在饑饉年代為農(nóng)人的溫飽做出巨大貢獻的馬齒莧,在物質(zhì)豐裕的今天,也是城里人追逐的寵物。每次去飯店吃飯,我都要點一盤馬齒莧蒸菜。吃著酸酸的、香味撲鼻的蒸菜,仿佛穿越時空,又回到了吃馬齒莧的童年。
蒲公英
在溝邊,在路旁,在田間地頭,在房前屋后,我看到蒲公英匍匐在初春的邊沿。成片成片的蒲公英,好像春天廉價批發(fā)的墨綠色紙,張開并不受人青睞的粗糙葉片,遮擋著臟亂的溝沿和寂寥的路邊,給春天帶來了無限生機。
蒲公英又叫黃花地丁、婆婆丁,我的家鄉(xiāng)則叫它黃花苗,屬多年生草本植物。全株含白色乳狀汁液,葉子倒披針形,羽狀分裂,花黃色,既可食用,也可入藥。據(jù)《本草綱目》記載,它性寒、味甘、微苦,有清熱解毒、消腫散結(jié)、利濕退黃之功效。此外,它還有催乳作用,對治療乳痛十分有效。《本草綱目》中收載的“還少丹”一方,便是以蒲公英為主制成的。
我小時候,家鄉(xiāng)貧窮,缺醫(yī)少藥,人得了大病,只好等死;得了小病,就用偏方治。記得有一次,我的嗓子疼,小便呈赤黃色。母親說是上火了,得趕緊敗火。母親去田野里剜回蒲公英、毛毛根,又去葦塘挖回蘆葦根,放到鍋里一起熬,熬成“三根湯”讓我喝,一次喝一大碗,這樣連喝三天,還真見效,嗓子不疼了,尿也不黃了,我又像一只歡快的小鳥一樣在村街上瘋玩起來。
在生活困難時期,蒲公英的最大功用是食用。每到初春時節(jié),幾場春雨過后,田野里就長滿了鮮嫩碧綠的蒲公英、薺薺菜等野菜,這時喊上幾個小伙伴,挎上籃子,唱著兒歌,連蹦帶跳地向田野進發(fā)。我們散落在一望無垠的田野上,像一只只顛簸的小船,晃動著、起伏著、驚呼著,一邊說笑,一邊比賽剜野菜,看誰剜得又好又多。不長時間,每個人籃子里的野菜都滿登登的了。剜時,若蒲公英的葉或根被扯斷,會有乳白色的汁液(我們那地方叫“津”,就好比人的唾液。如紅薯津、構(gòu)樹津等)滲出來,沾到手上,沒多久就生成黑黑的斑點,回家洗了手,抓起饃都帶著一些苦味,似乎那苦穿透肌膚,滲入骨髓了。母親總是變著法兒,把蒲公英的苦味減少變淡,做成一些飯食,讓我們一家人充饑。涼拌蒲公英。家鄉(xiāng)流傳著這樣一首兒歌:黃花苗,油鹽調(diào),大人小孩兒吃了好……把洗凈的蒲公英的嫩葉焯一下,用冷水浸泡降溫后,擠去水分,佐以鹽、醋,淋上香油,也可以澆上蒜泥或辣椒油,吃起來脆生生的,鮮美可口,清香開胃。蒲公英餃子(包子)。將蒲公英嫩莖葉洗凈水焯后,擠干水分,剁碎,加佐料調(diào)成餡兒,包成餃子或包子。蒲公英蘸醬。選擇鮮嫩莖葉淘洗干凈,淋干水分后蘸醬吃,略有苦味,苦中有咸,咸中帶苦,味美爽口。蒲公英蒸菜。把洗凈的蒲公英拌上苞谷面,放籠上蒸,出鍋后澆上蒜泥,別有一番風味。蒲公英炒雞蛋。把洗凈的蒲公英切成小段,打入雞蛋里炒。炒熟的雞蛋金黃,蒲公英翠綠,色美味佳。不過這個菜只有在家里來了客人,或家里某個人生了病時,才能享受到如此美味。
暮春,蒲公英老了,簇擁的葉片中間會伸出一支細長中空的莛子,像一把張開著的潔白、毛茸茸的小傘。我和小伙伴們會順手摘下身邊蒲公英的白色蓬松柔軟的絨球,玩吹蒲公英的游戲。據(jù)說,能一氣吹掉一整束白毛種子,就會帶來好運。我們噗噗地吹著,白色的絨球左右搖晃,飄灑出一朵朵潔白的小傘,像天女散花般飛去。這時,我們就會歡快地唱起來:蒲公英,開黃花,花兒落了把傘打。小白傘,長長把,風兒一吹上天啦。落到哪兒,哪兒安家,明年春上又開花。
蒲公英謙和、低調(diào),整個身子隱逸在草叢中,從不高高站起顯示自己。它像一位甘守寂寞、默默筆耕的文人,堅守著自己的凈土,只有在開花時才敢伸出頭來,但它不是為了張揚、賣弄,只為伸頭開花后盼春風把它捎去遠方,讓無數(shù)子孫用它們的身姿把遠方的大地伴靚。
面條菜
面條菜雖不屬我們河南獨有,但在河南分布最廣,吃法最多。
面條菜的學名叫啥,我沒有考證過,也沒有去考證的想法,但它有很多別名:麥瓶草、米瓦罐、梅花瓶……而在我的家鄉(xiāng)叫面條棵,因其葉片細長,形似面條而得名。
面條菜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全株有腺毛,節(jié)部膨大,叉狀分枝,開藍色或紅色小花,基本生長在麥田里。由于在麥田里生長,有的甚至長在麥籠里,麥菜互爭水分、陽光,面條菜尤其顯得勢單力薄,因此長得瘦瘦弱弱,如果不仔細尋找,還真難發(fā)現(xiàn)它們哩!
面條菜和其它野菜一樣,在生活困難時期曾經(jīng)犧牲自己的身驅(qū),延續(xù)了無數(shù)人的生命。面條菜在我們家鄉(xiāng)吃法眾多:涼拌、做餡、炒菜、煲湯等等,每種做法都能吃出菜的鮮味,但最主要的做法是做蒸菜吃,做法也不復雜:往洗凈淋干的面條菜里倒少許油,輕輕地揉搓,讓油均勻地附著在菜的表面(這樣可以避免蒸出的菜太濕),然后澆上蒜泥、辣椒油,還可以加一些炒熟的芝麻或炒熟研碎的花生粒兒,就可以吃了。吃后只一個感覺:真得勁!
面條菜除食用價值外,還有養(yǎng)陰除熱、調(diào)經(jīng)止血的功效,可治虛勞咳嗽、月經(jīng)不調(diào)、吐血等癥。夏季把它割下來曬干,需要的時候,煎湯內(nèi)服,具有很好的保健和治療作用。在缺醫(yī)少藥的年代,曾經(jīng)讓很多人免遭病痛折磨。
面條菜的一生是短暫的,更是平淡的,雖然總是不斷地奉獻自己的生命,卻從不被人們所注目,相對于薺菜、灰灰菜等野菜被文人墨客的稱頌,我們在無數(shù)的文字里,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面條菜的名字,哪怕一句的頌揚。對于這樣的不公,它很大度,很紳士,沒有一句怨言,像老黃牛一樣,在默默地勞作一生后,最后被人們剔骨吃肉,奉獻終生,無怨無悔。自初春發(fā)芽起,到麥子收割止,除了被人們剜去食用外,面條菜就走完了自己短暫的一生,莖葉是一色的枯黃,讓人看了有些凄涼,更有些心疼。燥熱的南風刮過,黃黃的枯葉抖出細碎的、哀婉的聲響,聽著仿佛是一聲聲低沉的哭泣。隨著人們把麥子割倒,它們也隨著麥子一樣倒下,一樣被石磙碾碎,但它們卻在粉身碎骨之前,將成熟的種子悄悄地播撒在麥田,開始孕育新的生命。
在評價一樣東西的價值時,人們往往在需要它時,一直強調(diào)它的重要性,甚至把它奉為“座上賓”,來稱頌它,贊美它;一旦不需要它時,就會把它棄之一旁,甚至斬草除根。面條菜就是這樣的命運。在生活困難時期,面條菜是一種救命菜,如今人們不需要它救命了,就成了一種雜草。每年剛開春,村人就在麥田里噴施大量除草劑,讓面條菜慢慢枯萎,直至死去。這種死法比起被人們吃掉的死法,未免有點凄慘,實在令人哀婉、嘆惜!
刺薊菜
寫下刺薊菜這個名字時,我忽然想起一則醫(yī)藥典故:三國時期,龐統(tǒng)在一次戰(zhàn)斗中身中數(shù)箭,血流如注,跌于馬下,士兵中有知醫(yī)識藥者,忙從道旁扯來一把草,揉搓后塞入他的傷口,很快止住了血。這種草,我小時候就見過,它棵棵直立,高逾尺許,葉片上長有細密的針刺,開紫紅色小花。它就是刺薊菜,學名大薊,我們那個地方叫刺角芽?!毒然谋静荨芬粫杏浭龅?00余種野菜,第二個記述的就是刺薊菜:“出冀州,生平澤中,今處處有之。苗高尺余。莖葉俱有刺。性涼無毒?!?/p>
記得我六歲那年秋天,母親去東南地給生產(chǎn)隊摘棉花。因為家里沒人照看我,母親就把我領(lǐng)到了地里,囑咐我在地頭玩。我很聽話,坐在地頭玩泥巴。天空像一面用水洗過的鏡子,湛藍深邃,清澈透明;秋風像少婦的玉手,輕撫面頰,撓得人心里發(fā)癢;蟈蟈像要發(fā)泄心中的郁悶,一刻不停地叫。玩夠了泥巴,我被蟈蟈的叫聲吸引,扔下泥巴,循著叫聲找去。我要逮一只蟈蟈,裝在籠子里玩。我躡手躡腳地向蟈蟈靠近,還沒走到近前,蟈蟈的叫聲便戛然而止。四下找尋,連蟈蟈的影子也沒看到,倒驚飛了成群的螞蚱:有拇指般粗細,像成熟莊稼顏色一樣的“老飛頭”;有和綠草顏色一樣的“老癟”;有扇動翅膀發(fā)出吧嗒吧嗒響聲的“登倒山”……我追著滿天飛跑的螞蚱,眼睛里伸出了一根根草棍兒,恨不得把它們一一串起來。突然腳被絆了一下,身子直直地朝前趴去,“撲通”一聲摔倒在地,膝蓋重重地磕在地上,劃了幾道血口子,火辣辣地疼。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母親聽見我的哭聲,趕緊跑到我身邊,見我的膝蓋浸出了血,心疼得淚都快流出來了,讓我坐地上別動。母親的目光向四周掃了一圈兒,伸手扯了一棵草,壓在兩只手掌中間一陣揉搓,掌縫中就流出綠綠的汁液,湊近我的膝蓋,使勁一擠,汁液便滴到傷口上。這樣連滴幾次,最后把揉碎的莖葉拍成菜餅子,捂在我受傷的膝蓋上。說來也怪,一陣輕微的刺疼后,血不流了,傷口居然也不咋疼了,只覺得像有無數(shù)根小針扎著一樣,有點癢……這種被母親揉搓的草,就是刺薊菜。當時,目不只丁的母親絕對不會知道一千多年前的龐統(tǒng)也用過刺角芽止血消炎。我長大后問母親是咋知道刺角芽的這種功用時,母親說,我小時候也磕破過腿,你姥姥就是用刺角芽為我止的血。有一次我流鼻血,你姥姥就揉了一疙瘩刺角芽,塞到我的鼻孔里,血立時就止住了。這些法兒,都是祖上一輩一輩傳下來的。
刺薊菜是一種能吃的野菜。第一次聽母親這樣說時,我嚇了一跳,問母親,刺薊菜混身都是刺,吃著能不扎嘴?母親說,咋不扎嘴?沒糧食時,扎嘴也得吃,總比吃壞紅薯、大雁屎強。聽你姥姥說,民國十八年大旱,莊稼旱死,野菜也都干枯了。只有刺薊菜,困為根扎得深,才沒有干死。你姥姥每天去田里剜刺薊菜,煮熟了吃。正是刺薊菜,才讓你姥姥一家熬過了年成。我聽了心里一陣刺疼,像吞了一把刺薊菜。好在我沒遇上過大饑荒,一生只吃過一回刺薊菜。那年春上,母親剜回一籃子刺薊菜,擇掉根,用水淘凈,拌上面,放上鹽,蒸了一鍋菜團子。那尖尖的針刺,因面攪得少,包不住菜,以至于蒸熟后,刺仍很鋒利。我咬了一口咀嚼,頓感像嚼一棵蒺藜,咽時,扎得喉嚨生疼;進肚里,像吞了一只刺猬。后來,我家再吃刺薊菜時,我都有一種恐懼感,說啥也不吃了。母親嗔怪道,作孽吧,要擱年成,早把你餓死了!
盡管刺薊菜同其它許多野菜一樣,具有廣泛的藥用價值和食用價值,但它似乎是一種不太受人們喜歡的野菜,它不但刺多,難吃,還因為它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扎根很深,很難根除,和莊稼爭水分,甚至爭陽光,為害莊稼。我們那里就有這樣一段民謠:刺角芽的根,七八尺深,犁地使死牛,鋤地累死人。此外,刺薊菜當牛草,牛不愛吃;長老后割下當柴燒,又太扎手。因此,它成了農(nóng)人心目中的惡魔,在耕作時,恨不得斬草除根而后快。當我長大,漸漸有了辨別是非的能力后,我曾為刺薊菜打抱不平:當刺薊菜無法體現(xiàn)自身價值時,人們便忘記了它的價值。這是對刺薊菜的最大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