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詠佳人寄托吾心

從《楚辭》開始，佳人形象蘊含家國天下的宏大情懷。

用佳人形象來寄托心志，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和《楚辭》。

《詩經》里有許多描寫佳人的句子，比如“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陳風·月出》），“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關雎》），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秦風·蒹葭》）……這些佳人之詠，都蘊含著對美好愿望與理想的追求。

到了《楚辭》里，這種美好理想開始與政治發(fā)生關系，不再是一己情愛，更多地蘊含了家國天下的宏大情懷。比如屈原在《離騷》里有大量對“美人”的描寫，這些美人形象自有其比喻義在內。

有時候，是用美人比喻君王。比如“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對美人年老色衰的擔憂其實是對楚王的憂慮。但更多時候，美人是自喻。比如“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用美麗的蛾眉遭人嫉妒來比喻自己的才華受政敵的嫉妒。

堂堂男子漢，用美人來自喻已經是不可思議了，更讓人咋舌的是，屈原還時常把自己塑造成棄婦的形象，用婚姻愛情關系來比喻自己與楚王的關系。比如“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用男子沒有踐約比喻楚王對自己的疏遠。當然，這種比喻是十分形象生動的，深契當時的情境。通過自擬棄婦來抒情，還使得《離騷》全詩在情感上哀婉纏綿、如泣如訴。

比喻君王、作者自喻、寄托理想，是佳人之詠的三種象征意義。

屈原對后世的影響是巨大的，自《離騷》之后，佳人之詠便有了相對固定的三種象征意義：①比喻君王，表達思君之意；②作者自喻，表達堅貞高潔的志向；③寄托美好的理想，表達對現(xiàn)實政治的不滿與歸隱出世之意。

以佳人比喻君王，后世的典型作品有阮籍的《詠懷（十九）》：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纖羅衣，左右佩雙璜。修容耀姿美，順風振微芳。登高眺所思，舉袂當朝陽。寄顏云霄間，揮袖凌虛翔。飄飖恍惚中，流盼顧我傍。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由于父親曾在曹操手下當差，所以在司馬氏奪取政權以后，阮籍就采取避世的態(tài)度，“口不臧否人物”。他的《詠懷》組詩總共八十二首，大都以比興手法來表現(xiàn)他生存于亂世的難言隱衷。這里的“西方佳人”，自然是有所寄托的，是比喻阮籍心中的賢圣之君。元人劉履在《選詩補注》里說：“此嗣宗思見賢圣之君而不可得，中心切至，若有其人于云霄間，恍惚顧眄而未獲際遇，故特為之感傷焉?！?/p>

后世文人更常用的，是以佳人自喻高潔之志。比如三國時期才高八斗的曹植有詩云：“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時俗薄朱顏，誰為發(fā)皓齒？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

曹植小時候“七步成詩”，深得父親曹操的喜愛，但曹丕繼位后，對他嚴加防范，曹植瞬間從一個過著優(yōu)游宴樂生活的貴族王子，變成處處受限制和打擊的對象。在這首詩中，他用“南國佳人”來寄托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之感，俯仰之間，年華老去，不能久恃的“榮耀”指的就是自己的才華志向。

至于歸隱出世的精神表達，常常體現(xiàn)在“越溪女”這一形象上。吳越之地遠離中原，也就遠離了政治權力中心，“越溪女”形象也便有了歸隱出世之意。

晚唐時期的杜荀鶴，才華橫溢，在詩壇享有盛譽，卻屢次趕考不中，仕途坎坷。他在《春宮怨》中“化身”宮女，表達自己懷才不遇和歸隱田園的心愿：“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p>

相似的意象結構，也被周邦彥用到《蘇幕遮》中，表達他的歸隱之懷：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吳門漁郎”就是從“越溪女”這一意象演變而來的。

沒有“悅己者”，佳人形象總是慵懶的、充滿閨怨的。

以佳人自喻，表現(xiàn)高潔堅貞之意時，這個佳人形象總是慵懶的、充滿閨怨的。這是為什么？司馬遷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得不到君王的眷顧與信任，失去悅己者，能不怨嗎？沒有悅己者，“容”還有什么意義呢？

比如《詩經·衛(wèi)風·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其中“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兩句，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難道我沒有洗發(fā)水嗎？可是把自己梳洗干凈究竟為了誰呢？既然我心愛的伯兮已經外出征戰(zhàn)，我又何必在家中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漂亮呢？

又比如這兩年很紅的電視劇《甄嬛傳》中，有一首配樂《菩薩蠻》。很多人不知道這是晚唐時期溫庭筠作的詞，寫的是女子晨起梳妝時的慵懶情形：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種慵懶的佳人形象，隱喻了溫庭筠對政治的疏離、厭倦之感。女子盛裝打扮，總是顯得刻意，而且人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是不舒服的，反倒是隨意梳洗顯示出一份自適。既然“我”的刻意努力得不到君王的垂青，那就尊重自我，不違背本心吧！

總之，不論是比喻圣明之君、高潔堅貞的自我，還是寄托心中理想，“佳人”形象隱含的意旨，使得古典文學多了一分婉曲含蓄、雋永深長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