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細水微光

⊙ 文/楊獻平

沙漠里的細水微光

⊙ 文/楊獻平

楊獻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山花》《詩刊》《天涯》等刊，主要作品有長篇文本《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絲綢之路》《匈奴帝國：刀鋒上的蒼狼》，散文集《沙漠之書》《生死故鄉(xiāng)》等。

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一個冬夜，我躲在巴丹吉林沙漠一隅，隔三岔五地與一位書呆子邊喝酒邊說一些與個人現(xiàn)實生活沒多少瓜葛的事情。他是青海西寧人，大胡子，高個子，家里和辦公室都堆著書。因為是干部，出差機會頗多，每次到北京，他都要背回一大摞書來。

我讀的最過癮的是鄭也夫的《代價論》。此外，盧梭的《論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羅素的《自由之路》《西方哲學(xué)史》，福柯的《瘋癲與文明》等書籍，就是他無償送我的。

那一次，他剛從西寧探家回來，白天電話說，給我?guī)Я吮竞脮Ｎ液芘d奮，因為，在巴丹吉林沙漠，一個人能夠推心置腹且被信賴的，除了一二人，就是書。書，對于彼時的我來說，無異于沙漠中的細水微光。透過書頁，可以在無垠而封閉的沙漠之中看到無窮大，在迷茫和貧苦的青春年代找到一個向上的通道。聽說他又帶書給我，心情依然激動，一下班就躥到常去的那家小飯館等他。冬天的巴丹吉林沙漠冷如冰川紀(jì)，風(fēng)卷塵土如漆似膠，一觸到人的皮膚就使勁往上粘。

他來了，騎著吱嘎亂響的“二八大驢”，穿著臃腫走樣的軍大衣。一進門，就帶進來一股削鐵如泥的冷。還沒坐下，他就把一個白色塑料袋并一本書甩在桌子上，差點碰翻了我花三十八塊錢買的青稞酒。

打開一看，是《命運之書》，作者昌耀。在此之前，我也多次在《人民文學(xué)》看到署名昌耀的詩。那些年，昌耀詩作幾乎都在《人民文學(xué)》上發(fā)表。別處很難看到?，F(xiàn)在想，韓作榮先生推崇并珍愛的詩人，當(dāng)只是昌耀一人而已。我之所以對他始終心懷尊敬，也是他壟斷性地發(fā)表昌耀的詩作。據(jù)說當(dāng)年，很多人對昌耀的詩作并不感興趣，認為是囈語者有之，當(dāng)成是胡說八道者有之。唯獨韓作榮、何來、李老鄉(xiāng)、林染，將昌耀的詩作視作無上絕品。這等識見和胸襟，足夠令人欽敬的了。

先讀一首《良宵》。大呼絕美，且身心凌然，那種感覺，類似無意中被閃電擊中，被文火暖心。

九十年代前五年，中國的詩歌寫作基本上是低迷的，而且大多千篇一律，類似一種腔調(diào)的合唱，有些干脆就是仿寫和復(fù)制。讀昌耀的詩歌，首先感到的是一種天地渾然與蒼茫，一種情懷與大地眾生的偎貼與契合。我朗誦了一遍，然后舉杯與他喝了一大口酒。他吸溜了一聲，吃了一口菜說：“昌耀窮啊，這是他自費印刷的，可能還得到了一些捐款?！蔽夷唬仓?，那時候?qū)懺姷谋茸x詩的人多，有句被說爛了的話：“隨便從樓上扔一塊磚頭下去，就能砸中一個詩人?！绷硗?，我不止一次聽到：“詩人都是神經(jīng)不正常的?！薄T如此類的話，顯然是一種偏見。但在當(dāng)時，嚴重物化的人群、泯滅甚至腐爛了的信仰，無度而迷茫的現(xiàn)實，再加上詩人的自瀆與類似于鄉(xiāng)村歌舞的拙劣，共同促使了詩歌乃至文學(xué)的淪落。

“昌耀都這樣，何況我這等毛毛雨，小荒草呢？”他嘴巴嚼動，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可能好點，在咱這沙漠中的彈丸之地，讀書和寫東西，說好聽的，像做地下工作，不好聽的，就是神經(jīng)病！”那些年在沙漠，唯一過從甚密且沒有隔閡的就是他。

他叫裴云，是一個團的副職領(lǐng)導(dǎo)，我那時還是一個上士戰(zhàn)士。之間的社會差距比巴丹吉林沙漠到北京還要大，地位更是霄壤之別。但他沒有嫌棄我。我經(jīng)濟上遇到了困難，總是向他開口，一千、幾百、二千到五千塊……他從不拒絕。當(dāng)然，我也還得及時。

兩人一瓶青稞酒，喝完還不盡興，又要了啤酒?？赡苷娴暮雀吡耍瑑扇艘贿呑x昌耀的詩，一邊唏噓長嘆。不知不覺，已是午夜。先前，店老板坐在凳子上打著哈欠，想攆我們走又不好意思，實在忍不住了，就說，這些天糾察來得多，專門管喝酒的。這一招還真管用，因為我們事先已經(jīng)被警告，凡是深夜在酒館喝酒的，一旦抓住，就全部隊通報批評。

這是紀(jì)律。在一個集體，遵守它的規(guī)則，我覺得是一種素質(zhì)。盡管那次喝酒最終不盡興而歸。冬天午夜的巴丹吉林沙漠漆黑如墨，冷風(fēng)攜帶灰塵，將這空曠與荒寒之地充斥得寂寥若無。我和裴云并行走，枯葉被風(fēng)劃動。

到岔路口分手，一個人仰著天地不屑、萬物逃竄的頭顱，忽然張口背誦昌耀的《斯人》：

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fēng)雨，在那邊攀緣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忽然淚如雨下，也不知道為什么。鼾聲如雷的集體宿舍，也沒洗漱，躺在床上，把臺燈壓低，又讀了幾首昌耀的詩歌。其中一首是《致修篁》：

篁：我從來不曾這么愛，

所以你才覺得這愛使你活得很累嗎？

所以你才稱獅子的愛情原也很美嗎？

我亦勞乏，感受嚴峻，別有隱痛，

但若失去你的愛我將重歸粗俗。

我百創(chuàng)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憂郁，

將你幾番淋透。你已不勝寒。

你以溫心為我撫平眉結(jié)了，

告訴我親吻可以美容。

我復(fù)坐起，大地?zé)艋鹋炫?，恍若蠟炬祭儀，

恍若我倆就是受祭的主體，

私心覺著僭領(lǐng)了一份祭儀的肅穆。

是的，也許我會寧靜地走向寂滅，

如若死亡選擇才是我最后可獲的慰藉。

愛，是閭巷兩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園般真純，

當(dāng)一方示意無心解語，期待也是徒勞。

我已有了諸多不安，俱現(xiàn)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為你解開發(fā)辮周身擁抱你，

如同強挽著一頭會隨時飛遁的神鳥，

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禮向著你深湖似的眼窩傾瀉，

直到要漫過歲月久遠之后斜陽的美麗。

你啊，篁：既知前途尚多大澤深谷，

為何我們又要匆匆急于相識？

從此我憂喜無常，為你變得如此憔悴而頑劣。

啊，原諒我欲以愛心將你裹挾了：是這樣的暴君。

僅只是這樣的暴君。

但僅僅是讀，根本不理解其中意思，只覺得這樣的詩歌，一則從沒見過，但有點惠特曼的氣質(zhì)；二則這樣的詩歌無論是語言還是意境，都十分的奇崛、超拔、凌厲、龐大、隆重。再者，昌耀的書寫可能是絕無僅有的，至少在當(dāng)時的中國。一看寫作日期，竟然是一九九二年。

如果將那個時候的全部中國詩歌翻出來，找不到雷同的一首甚至半句。我也覺得，昌耀可能是孤絕的“這一個”，而不是“他們”與“那一群”。在當(dāng)時，昌耀其人和詩歌，都是無人類比也無朋黨和流派（團體）的。

上班忙過，即打電話給裴云，大談昌耀詩歌之絕倫。我至今還記得那種感覺，激動得面紅耳赤。我本來說話就結(jié)巴，到最后竟然語無倫次，有些話干脆說不出來。裴云知道我口吃，他沒笑。而是替我解釋。他說：“昌耀是一個被放逐者。湖南桃源人，還是一個上過戰(zhàn)場的負傷老兵。寫詩，而又因為詩歌獲罪，吃了不少苦。他這些年娶過兩個或者三個妻子，其中一個是圖伯特人。因為窮，照顧不了妻兒，夫妻關(guān)系也很不好。有一段時間一個人過。最苦的時候，是冬天連煤球火都生不起?！比绱说鹊龋笾率堑缆犕菊f，但昌耀斯時的生存狀況很差倒是真的。

我說：“那么大的一個青海省，養(yǎng)不起一個昌耀？”

無論何時何地，文化總是重中之重，盡管科技被譽為第一生產(chǎn)力。對一個國家、民族和集體來說，文化才是靈魂與永生所在。

那些年我也寫詩，身被虛妄激情燃燒成柴火的模樣，精神在煩亂的生活現(xiàn)場遭到劈頭蓋臉的痛擊。有一年回老家，爹娘和鄉(xiāng)親們說，獻平瘦得不敢看了！這是心疼人的話，我自己卻認為，人的肉身是可以忽略的，一個人擁有強大的精神及其反光和映射物，才是我想要的。

在單位，寫詩幾乎是不務(wù)正業(yè)的代名詞。領(lǐng)導(dǎo)沒有直接批評，但從他們的態(tài)度中，我知道他們希望我做一個好兵就夠了，指哪兒打哪兒，一心撲在工作上，為單位的雜事和工作全力以赴，課余時間聽話、不惹事……而我卻不怎么認同，反而認為，一個人強大，就是一個集體的強大；一個集體的強大，不僅需要一群俯首帖耳的人，更需要具有合作精神及獨立能力的“狼”。

血性、合作、犧牲等詞語完全是為軍人所用的?，F(xiàn)在再回頭看那些年我寫的詩歌，盡管現(xiàn)在看來一錢不值，羞愧難當(dāng)，與昌耀的相比，更等同于灰燼，但其中多的是鐵血素質(zhì)與英雄夢想，當(dāng)然也有對人的體恤，對戰(zhàn)爭的反思。也常常以一個士兵的名義捧心自省。

此外，我還意識到，一個詩人是不可以只寫某種題材的，詩歌浩瀚無疆，是一種通神行為，它應(yīng)當(dāng)更開闊。

裴云支持我，觀點和寫東西。作為大老粗的試訓(xùn)參謀鄭崇德也支持。

鄭崇德原籍山東濟南，黑臉，肥碩，大胡子。在他宿舍的書架上，我也看到《唐璜》《巴黎圣母院》《懺悔錄》《紅樓夢》，還有一套插圖豎排版的《金瓶梅》。有一天，他說他以前也喜歡文學(xué)。并對我說，有啥事找他。當(dāng)年十月，他主動打電話給我，問我需要哪一些文學(xué)期刊，他給我訂閱。我說了《人民文學(xué)》《十月》《收獲》《解放軍文藝》，此外，還想訂閱《詩刊》，但怕他說我貪得無厭，只說了幾個各類題材都包容的綜合性文學(xué)期刊。

此后，我也找他借過錢。那時候，我一個月七十多塊錢的津貼，不夠用。他每次都給，少于一百的，他就給我，不用還；多于二百的，他說可以半年或一年后再還。這使我感激涕零。有一年，他妻子來隊，有些干部跟他開玩笑說：你晚上咋叫得那么難聽？然后哈哈笑。我不知道咋回事。聽了幾次，大致有些明白。鄭崇德愛人個子也很高，圓而白的臉。舉止優(yōu)雅，富有教養(yǎng)。她在的時候，即使火燒屁股，我也不敢找鄭崇德借錢。不是他不給，而是在他妻子面前開不了口。

很多次，鄭崇德讓我給他推薦書看。我就把紅皮、簡陋、排版擁擠的《命運之書》給了他。當(dāng)天下午，他電話叫我去他宿舍，一進門，他就說，你要向昌耀學(xué)，他的詩才是真正的詩。還說，詩不可解釋，但讀了以后，會有一種東西把人心撐起來，有一種感覺和氛圍把人的感情籠罩住。

他顯然說得有道理。這使我改變了對他一貫的附庸風(fēng)雅的“潛印象”，也覺得安慰。幾天后，他把《命運之書》還給了我。再一次讀昌耀的詩歌，卻有一種全新的感覺。

⊙馬 敘·小世界之二

比如《人間》：

靜夜。

遠郊鐵砧每約五分鐘就被鍛錘掄擊一記，

迸出脆生生的一聲鋼音，婉切而孤單，

像是不貞的妻子蒙遭丈夫私刑拷打。

之后是短暫的沉寂。

這一夜夕投宿者感覺特別長。

及天明，混在升起的市廛囂聲之中

你未能分辨出任一屈辱的腳步。

你只覺得在新的港灣風(fēng)帆萬千忙于解纜啟航。

你只覺得解纜啟航才有生路，而頓感呼吸迫促。

喧囂者終有沉寂之時，“靜夜”可以看作是人間欲望的一次收斂性的停歇，而昌耀卻給予這“間歇”以粗樸、鈍疼、打擊、迸濺之動作和強音，且用“不貞的妻子蒙遭丈夫私刑拷打”之殘忍血腥與“庸常的暴力”來充斥，使之有了一種難以決斷的、靈與肉決斷的多種意味和象征?！岸虝旱某良拧笔沟谩斑@一夜夕投宿者感覺特別長”。這種“長”似乎是死亡與新生、和解與仇怨的黎明，其中藏滿了不確定、暴力及其后果、無意識的立場和穿梭地獄天堂的憤懣和掙扎。而人總是寄希望于“自然的黎明”，事實上，所有的“黎明”也都與暗夜幾無二致，只不過多了一些光線，可以使人看得更清晰，更遠。內(nèi)心和精神的“呼吸”“迫促”是一種人生常態(tài)，更是一種靈魂疾病。

不唯這一首，昌耀的詩歌，大都如寓言，如一部充滿歧義、雄性、莊嚴、痛覺十足和悲憫叢生的長篇小說。再如他的《獵戶》《噩的結(jié)構(gòu)》《夜潭》《日出》《木輪車隊行進著》《峨日朵雪峰之側(cè)》《黑色燈盞》等。長詩《慈航》《劃啊，劃啊，父親們》及《朝朝暮暮（五首）》《人·花與黑陶砂罐》《花朵受難》等更不必說。我覺得，昌耀詩歌是一個人站在高處悲憫而熱烈的眾生俯瞰，是一個人與世界的心神相通與精神諧振。

與此同時，我也在報刊陸續(xù)讀到燎原、林賢治、孫文濤、韓作榮、阿櫓、章冶萍等人寫昌耀及其詩歌的文章。從眾多文章當(dāng)中，我讀到的無一不是“景仰”和“標(biāo)高”。而且眾人的看法幾乎一致。偶爾也有一些網(wǎng)絡(luò)言論說昌耀的詩歌費解甚至沒入門，也沒覺得不可理解，在一個趨利、尚淺的年代，要求每一個人都如昌耀顯然不切實際，也不符合社會和人群規(guī)律、習(xí)性。但任何一種言說只要是出自個人的，就應(yīng)當(dāng)給他們以說話的機會和陣地。

又有人進我宿舍時翻看了詩集，說，這是好詩。

毋庸諱言，大致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開始，我們進入了一個空前的消費主義與欲望旋渦?，F(xiàn)在也是如此。就其現(xiàn)狀，可以套用狄更斯《雙城記》開首語說：這是一個眾口鑠“金”的時代，也是一個英雄沉默的時代，是一個劇烈碰撞的時代。

在這種氛圍當(dāng)中，作為一個寫詩的年輕人，在低處的巴丹吉林沙漠，每看到昌耀《命運之書》，心里就隆起一種仰望的莊嚴與肅穆。有一次，我對裴云說，如果我是一個有錢人或者一個官員，一定要把昌耀當(dāng)寶貝一樣……供奉起來。也還說，所謂的“新邊塞詩歌”，雖然由楊牧、章德益、周濤舉旗，但真正的實力，昌耀首屈一指，還有甘肅的林染。有了這兩位詩人，“新邊塞詩歌”才真正聲勢浩大，力量無窮。

“四站還有一個寫文章的，在不少刊物發(fā)了作品。姓朱?！庇忠淮魏染疲嵩拼笾囝^說。這一次，他給了我《顧準(zhǔn)文集》、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和羅曼·羅蘭的《莫斯科日記》等書。還給我講了顧準(zhǔn)生前的遭遇，夫妻分離，兒女也不認……還給我推薦了朱學(xué)勤的《思想史上的失蹤者》一文。

讀后，兩人又交流了一次。我說：“這樣的人總是命運多舛。中國的知識分子往往有三類，一種是刀筆吏，一種是逍遙派，一種是陰陽人。類似顧準(zhǔn)這樣的，幾百年才出一個?！迸嵩普f：“顧準(zhǔn)的思想，其實正是我們現(xiàn)在所走的道路。異端往往在當(dāng)世是妖孽，后世為‘宗室’?！薄赌箍迫沼洝放浜稀峨S筆》雜志上藍英年和嚴秀的隨筆一起讀，兩者互補和互動性很強。讀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以謊言建立的，最終也毀于謊言。無論怎樣的人，都需要尊重和溝通。越是冠冕堂皇的，越是不可示人。

通過電話，我聯(lián)系到了四站的朱。他叫朱斗峰，四川人。四站，是單位下屬眾多團級單位當(dāng)中的一個，駐地在沙漠邊緣，距離場區(qū)一百多公里，且無路，乘車在形似搓板的戈壁上走一個來回，身上的塵土足有十斤重。電話里聊了一會兒，朱斗峰說，下個星期他來，專門和我們見一見。還說，在這鳥不拉屎的沙漠，一個寫東西的遇到另一個寫東西的太不容易了。還沒到周末，我就給裴云打了電話，并提前到小飯館預(yù)訂了包間。那種心情，好像是一場幽秘的約會。

是的，在巴丹吉林沙漠，男性居多，隨軍家屬也有的，但大都在家屬區(qū)活動。像我這樣二十歲出頭，仍舊孤單、荒寒的戰(zhàn)士，見到女子，哪怕丑如豬八戒，也視其如天仙。后來，我和妻子戀愛時，還對她說過當(dāng)年和朱斗峰約見之前的這種感覺。她笑說，那是你缺朋友缺“死氣”了的緣故?！八罋狻笔欠窖?，常用來形容很珍惜、很看重某個人和某種物事。

周末傍晚，落日熔金，大地泊血，整個沙漠都沉浸在一種慘烈的光暈之中。我和裴云剛坐下，朱斗峰就出現(xiàn)了，帶著一身灰土，還有一頭長發(fā)。穿著一件月白襯衣，還打著領(lǐng)帶。

這可能是最另類的人了，在巴丹吉林沙漠，對于留長發(fā)的人，大多數(shù)人的印象還停留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嚴打”時期（那時我十一二歲，聽大人們說，有一段時間，公安局看到留長毛的就抓，抓住就判刑，坐幾年牢還是輕的）。朱斗峰這一身行頭，把我和裴云“雷”了一下，兩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后起身熱情迎接他的到來。朱斗峰可能發(fā)表作品多，還出過兩三本小說集、詩集，對我這個后來者有點輕視，不自覺地端架子。酒喝到一定程度，他才顯得率性許多。第二瓶差不多見底時，朱斗峰抓起酒杯忽地一聲站起來，大聲說：“我朗誦一首詩，敬你們兩位！”

這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臉紅脖子粗外加暈頭漲腦了。

靜寂——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fēng)雨，在那邊攀緣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竟然是昌耀的《斯人》，我和裴云叫了一聲好，也起身，和他喝了滿滿一杯。又倒?jié)M一杯，裴云也站起來朗誦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泣下。

朱斗峰和我大聲說好。我還說，這兩首詩有共通之處，時間中的巨大孤獨感和獨立高峰的空曠，天地的無限與精神的蒼?！鄾龆睗瘢S滿又無處停當(dāng)。朱斗峰說，這兩首詩，好像是兩個人的隔空呼應(yīng)，也像是同一顆偉大心靈在不同時空的交集。我詫異說：“你也喜歡昌耀的詩？”朱斗峰兀自喝了一杯酒，紅著眼睛看著我說：“那當(dāng)然，昌耀的詩，這個時代沒有第二家，再往后五十年，也肯定不會有！”

盡歡而散，沙漠的夏夜也有些涼意，三個人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晃悠。最后，裴云回家，朱斗峰到我那里住宿。到宿舍，又和朱斗峰聊文學(xué)。看到裴云送我的那本《命運之書》，朱斗峰咦了一聲，表情很驚訝，一邊叼著香煙，一邊翻開書，又給我朗誦昌耀的《圣?！刺禊Z〉》：

你呀，兀傲的孤客

只在夜夕讓湖波熨平周身光潔的翎毛。

此間星光燦爛，造境層深，天地閉合如胡桃莢果之竅

你豐腴華美，恍若月邊白屋憑虛浮來幾不可察。

夜色溫軟，四無屏蔽，最宜回首華年，鉤沉心史。

你啊，不倦的游子曾痛飲多少輕慢戲侮。

哀莫大兮。哀莫大兮失遇相托之儔侶。

留取夢眼你拒絕看透人生而點燃膏火復(fù)制幻美。

影戀者既已被世人詬為病株，

天下也盡可多一名臟躁狂。

于是我窺見你內(nèi)心失卻平衡。

只是間刻雷雨。我忽見你掉轉(zhuǎn)身子

靜靜折向前方毅然沖破內(nèi)心誤區(qū)而復(fù)歸素我。

一襲血跡隨你鋪向湖心。

但你已轉(zhuǎn)身折向更其高遠的一處水上臺階。

漾起的波光粼粼盈耳乃是作聲水晶之昆蟲。

無眠。琶音漸遠。都說宇宙仍在不盡地膨脹。

我傾聽，忽然覺得，昌耀的詩歌是一座光芒四射的巍峨宮殿，它表面幽閉，內(nèi)里卻是溫和的，它看起來有些生硬，但它們始終是敞開的、迎迓的，讓人進入而且能夠體會到那種無與倫比的豐饒與別致，也更能釋放出一種擁裹靈魂的暖意，似乎諸多的光照，令人全身心、深度且又無慮地置身其中，如清澈的徹底沐浴，如圣意的通體貫徹。

我也感到安慰，在沙漠，沙礫眾多，風(fēng)是一種掠奪和穿透，唯有人和人之間，人和書籍——文字，才構(gòu)成一種不易更改的關(guān)系。

那時候，鄭崇德轉(zhuǎn)業(yè)回到濟南。裴云和朱斗峰便成了我最親近的人，堪稱異姓兄弟。蘭州軍區(qū)空軍的專業(yè)作家劉立波也成為關(guān)愛于我的師長。有幾次，他拿著《解放軍文藝》雜志，到文化處、宣傳處、干部處等職能部門朗誦，并說這是一個戰(zhàn)士寫的。為我的事情，立波老師還找了幾位將軍，并寫信給我們單位政委、政治部主任等人。

自此，陳洪根、劉兆啟、劉長斌、侯治榮、李國旺、聶忠海、劉正理、任世清……這些名字，與巴丹吉林沙漠一起，深植于我過往的青春歲月、顛簸趔趄的人生途程和日漸安穩(wěn)的心幕之中。

當(dāng)然，我和裴云、朱斗峰之間也有分歧。大都是因為觀點和主張。有時候爭論，幾天不打電話，過幾天又好了。直到我開始戀愛，還和他們廝混在一起。甚至覺得，朋友、同道和書籍比愛情和婚姻還重要。

有幾次和未婚妻鬧別扭，我無處傾訴，也找他們說。愛情是一種喪失方向的情緒，相處久后，我和未婚妻才真正融合。一個夏天傍晚，我和她在營區(qū)外的一片楊樹林里卿卿我我，為了表達愛意，給她背誦了昌耀的《良宵》：

放逐的詩人啊

這良宵是屬于你的嗎？

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屬于你的嗎？

不，今夜沒有月光，沒有花朵，也沒有天鵝，

我的手指染著細雨和青草氣息，

但即使是這樣的雨夜也完全是屬于你的嗎？

是的，全部屬于我。

但不要以為我的愛情已生滿菌斑，

我從空氣攝取養(yǎng)料，經(jīng)由陽光提取鈣質(zhì)，

我的須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愛情卻如夜色一樣羞澀。

啊，你自夜中與我對語的朋友

請遞給我十指纖纖的你的素手。

未婚妻很感動。緊緊抱住我。然后，在紅柳、楊樹和茅草的遮蔽下，我們做愛。旁邊是正在開的萬千棉花，頭頂幽深的天空上掛著絲綢狀的云朵，日光在樹蔭下雜草上繁衍漣漪，灰雀用短促的鳴叫，使得整個樹林、荒地顯得更為幽秘和芬芳。

“昌耀當(dāng)了青海作協(xié)主席。”有一天，朱斗峰在電話里說。我說：“那太好了！”昌耀當(dāng)了作協(xié)主席，各方面待遇也會好起來?？捎致犚荒昊匾淮挝鲗幚霞业呐嵩普f，昌耀還是老樣子，生存狀況也沒有隨著作協(xié)主席而實質(zhì)性改變。我黯然。同時心里也問自己，為什么會如此惦記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呢？在現(xiàn)實當(dāng)中，我和昌耀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主要是自己寫的詩歌太差，而昌耀，對我來說，是一座高峰，甚至神。這種肉麻的崇拜和頌詞不符合我的秉性。

凡是西北地區(qū)或在西北有過文學(xué)經(jīng)歷的人，昌耀和張承志，大抵是在他們心里甚至精神當(dāng)中占有相當(dāng)分量的。

這種分量不是憐憫，而是敬仰，張承志和昌耀，無疑成為西北文學(xué)寫作者的一個尺度和標(biāo)高。一九九八年，朱斗峰轉(zhuǎn)業(yè)回到四川。裴云因為好讀書，極少應(yīng)酬，也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轉(zhuǎn)為技術(shù)干部。這一年，我也去了上?？哲娬螌W(xué)院讀書。與此同時，和未婚妻的愛情進入“深水區(qū)”。未婚妻家境好，又漂亮，能夠垂青并真心與我這個出身南太行鄉(xiāng)村貧苦家庭的農(nóng)民子弟、長相一般人不敢恭維的男人戀愛并訂婚，已經(jīng)足夠令我欣喜若狂了。她對我的好，無疑是我在沙漠當(dāng)中的一個福分，是另一種細水微光，與師長、戰(zhàn)友，以及書籍、文學(xué)練習(xí)共同構(gòu)成了我青春時代的“幸運的燦爛”和“貧瘠的榮光”。

畢業(yè)回到巴丹吉林沙漠，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未婚妻結(jié)婚。裴云和他夫人孩子都參加了。當(dāng)晚，在洞房，我趁著酒意，給妻子朗誦了昌耀的《草原》一詩的第一段：

草原新月，萌生在牧人的

拴馬樁。在鞍具。在鞍具上的銅劍鞘。

湖畔的白帳房因宿主初燃的燈燭

而如白天鵝般的雍容而華貴了。

妻子很感動。我沒告訴她，這只是第一段。第二段，在那個時候朗誦出來有點不太合宜。以上的幾句詩，猶如一部短片，一幅油畫，情境之美，之純粹，之優(yōu)雅與端莊，好像仙境，宛若童話。很適合在新婚之時朗誦。由此，我也覺得，昌耀是美的，他始終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和苦難的孩子，一個內(nèi)心和靈魂存放美境與美德，清潔和圣意的布道者。他詩中有血、悲愴、憐憫、暴力、古器、高原意象，但他的內(nèi)心精神是剛健而柔和的，也是蒼涼與博大的。

二○○○年，昌耀患癌癥，不忍疼痛而跳樓自殺。這消息也是裴云說給我的。那時通訊極不方便，當(dāng)我們得知消息，林賢治、周濤、西川、伊甸、王久辛等人，評論、悼念昌耀的詩文已經(jīng)鋪天蓋地了。我也想寫一篇類似文章，但總覺得筆力不逮，詞不達意。

有一次喝酒時，我對裴云說，朱斗峰走了，這偌大的沙漠軍營只剩下你我了。裴云也嘆息說，我只看書，不寫東西，只能和你交流些讀書經(jīng)驗和感想，沒法說寫東西的事兒……說完，臉上帶著愧疚和遺憾。

我也覺得荒蕪，忽然就覺得一種孤立，如一塊巖石橫在冬天的沙漠上，風(fēng)吹得鉆心刺骨，別說溫暖，就連同樣一塊石頭也摸不到。再向后的時間，在沙漠軍營，一個人的寫作，另類得銷魂蝕骨。一有人說我時常搞些文學(xué)作品，臉就像被狼舔了幾下，熊掌抓了一把似的，無地自容，也無處擺放。

很多時候，我也想，沙漠里有幾千人，其中該有幾個愛好文學(xué)和讀書的吧。可就是找不到。

大致是二○○三年，一個叫趙廣硯的山東籍戰(zhàn)士來到巴丹吉林沙漠，不久就和我聯(lián)系上了。此外，又有賈鵬作畫，田香香作畫并書法、散文和小說也很有潛力，這使我莫名興奮，心里也有一種欣慰之感。是他們，在很多時候給予了一個文學(xué)寫作者的寥落的溫暖，還有吹彈可破的半斤尊嚴。

幾個人偶爾會聚一下。聊文學(xué)、美術(shù)和書法，也說一些和自己非常不怎么切合的家事國事。可能是我寫得多和久一些，也在國內(nèi)報刊發(fā)表了一些習(xí)作，算有點藝術(shù)鑒賞力，趙廣硯、賈鵬、田香香時常叫我看他們的一些作品。從實說，趙廣硯的詩歌如我起初，最大的問題是被官方詞匯和流行話語充斥，甚至把新聞稿、歌詞與詩歌相混淆。我這個人向來嘴冷，盡管自己也是半瓶醋，但從不愿意在文字上說假話。我總是覺得，我們本就生活在一個大話空話遮天、套話謊話塞耳的時代，文學(xué)是唯一能幫助自己逃脫這一環(huán)境和語境的“通道”。

我給趙廣硯推薦了昌耀的詩歌集。他買了。反饋說，有些看不懂，詩倒是很好，讀著感覺有一種強大的氣息澎湃而來。我說，這就是昌耀的詩，在中國別無分號。他表示會反復(fù)讀。后來又對我說，他喜歡海子的詩。我說海子也不錯。賈鵬的畫見功底，表現(xiàn)能力強注重地域特色，但在境界和意象的擷取上還稍欠火候。田香香的散文和小說有想法，題材和語言也很到位，就是不夠?qū)Ｒ?。文學(xué)、書畫一起上，做了一件放下一件，持續(xù)性不夠。這些意見，我都當(dāng)面對他們講過。

趙廣硯以前在單位的資料室、歷史陳列館工作。其中的歷史陳列館布設(shè)的內(nèi)容，都經(jīng)過我手。趙廣硯喜攝影、好文學(xué)，日常工作是攝錄像，到基地電視臺后，更是忙得不亦樂乎，每日扛著攝像機在戈壁灘上奔波，回來后還要寫播音稿。賈鵬先是有一份空閑度較大的工作，辟有個人工作室。日日作畫，潛心用力，數(shù)年過去，作品也叫人刮目相看。田香香是技術(shù)干部，大部分時間在搞科研、寫論文，課余時間作畫、練習(xí)書法，基本上扔掉了文學(xué)。

文學(xué)盡管在大的環(huán)境下微不足道，但文學(xué)畢竟是一種正當(dāng)?shù)膫€人愛好，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做下去，不需要科研經(jīng)費，也不需要聆聽指示要求，按照文學(xué)的基本規(guī)律，把它當(dāng)成一項個人的事業(yè)去做就可以了。

如此這般，又一些年過去了。我依然如故，趙廣硯也依然如故。我們在課余時間涂抹的詩歌、散文、小說，雖然很少，甚至低劣，但在巴丹吉林沙漠，已經(jīng)算是星火燎原了。與此同時，我們還得知毗鄰的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也有幾位作家，如梁東元、王凱等人，可等我們得知，他們二人已經(jīng)先后調(diào)到北京，現(xiàn)在都是專業(yè)作家。我和趙廣硯、賈鵬、田香香是最基層的，孤軍作戰(zhàn)的悲壯意味更濃。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全無出路，寫作，無非土包子佯作手榴彈，銹鐵刀妄想信息化戰(zhàn)爭那樣可望不可即，徒勞而又意義干癟。好在，文學(xué)是內(nèi)心和精神的緩慢疾病，一旦發(fā)作，就不會消停。我依舊寫，趙廣硯也是。賈鵬的繪畫也日日不輟。田香香也是。偶爾聚會，只有喝多了，大家才會裝一下才子才女，借以為日日枯燥的生活增添一些自得其樂的雅趣。

二○一○年，我調(diào)到了成都軍區(qū)政治部，做期刊編輯、創(chuàng)作員。環(huán)境變了，日常生活和內(nèi)心的秩序也變了。但仍舊在寫。條件便利了，買書也多了。平均每個月，都有四五本新書入手，有的不對胃口，就放在書架上，有的正中下懷，放在床頭讀。關(guān)于昌耀作品，我基本上買齊了，青海人民出版社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還有燎原的《昌耀評傳》。有一次，一位詩人朋友見到了燎原，便請他代我向燎原先生致敬。因為昌耀，也因為他為昌耀寫的評傳。

二○一四年六月，我再次回到巴丹吉林沙漠，依舊是天高云淡，荒野千里，依舊是大漠長河、落日恢宏。裴云、趙廣硯和賈鵬、田香香等人還在。一起吃飯時，我又喝多了，也像當(dāng)年一樣，舉起酒杯，朗誦昌耀的《一片青草》：

我們商定不觸痛往事，

只作寒暄。只賞芳草。

因此其余都是遺跡。

時光不再變作花粉。

飛蛾不必點燃燭淚。

無須陽光尋度。

尚有餓馬搖鈴。

屬于即刻

唯是一片芳草無窮碧。

其余都是故道。

其余都是鄉(xiāng)井。

眾人無言，我獨潸然。

離開幾年，在鬧市，我無數(shù)次確認，自己的精神所依還是西北，昌耀和他的詩歌只是一種參照和塑造，而西北——自天水向西、河隴之屬、蒙古高原、塔里木盆地，天山、昆侖山及祁連山以北的沙漠戈壁，青海黃河至蘭州段等，可能都是我的一種精神背景和心靈疆場。

具體的巴丹吉林沙漠更是如此。畢竟，從十八歲到三十七歲，我一半的青春都在那片沙漠里消耗和蛻變，還有完成和再進行。離開甘肅的時候，我又到嘉峪關(guān)與朋友喝了一場大酒，歡鬧之間，內(nèi)心黯然。對一個心有蒼天與闊地的人來說，西北是最好的安妥之地。

如昌耀《河床》里的詩句：

而現(xiàn)在我仍轉(zhuǎn)向你們白頭的巴顏喀拉。

你們的馬車已滿載昆山之玉，走向歸程。

你們的麥種在農(nóng)婦的胝掌準(zhǔn)時地亮了。

你們的團圞月正從我的臍蒂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