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長平
(許昌學院 學報編輯部,河南 許昌 461000)
嚴格意義上的形象學是比較文學中的新興學科,研究的是文學作品中的“他國形象”問題,主要是外國文學文本中關于中國人形象的問題。中國的形象是針對于西方而言的,是一種“西方”的中國形象。從形象學的學理出發(fā)來解讀河南之外的作家文學實踐活動中的河南人形象也是恰當?shù)?,因為區(qū)域之間的比較既是可能的,也是必然的。而且從歷史來看,中國現(xiàn)在的行政區(qū)域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是諸多國與國之間的關系,而各國之間的形象已經(jīng)成為相互認知的第一直觀方式。像“晏子使楚”“杞人憂天”“鄭人買履”等故事中已經(jīng)明顯可見區(qū)域居民的形象問題。地域形象是一個行政區(qū)域居民在本地區(qū)特別是外地區(qū)人心目中的大致印象,這種印象一旦形成就會有世代相傳的可能,因而具有傳統(tǒng)文化的先在性特點,成為評價該區(qū)域居民人格秉性的一種最直接的標尺。地域形象的形成是一個歷史過程,在初期的歷史過程中,諸多域外單個個體印象的反復疊加和積淀,構(gòu)成了外域人的群體意識,逐漸成為一種為其普遍接受的共識,他們通過口口相傳的方式不斷建構(gòu)成一種形象印記。近代以降,隨著印刷技術的提升和傳媒的繁興,文學文本、歷史文本以及新聞報刊等也加入到了地域形象的塑造之中,而在電子技術發(fā)展成熟的當今時代,廣播、電視和網(wǎng)絡空間更快捷更廣泛地參與到形象的塑造和傳播當中,成為地域形象構(gòu)建的最重要形式。
但毫無疑問,文學文本對地域形象的塑成和傳播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載體。因為主體不同,區(qū)域形象的構(gòu)建方式和言說內(nèi)容也會有所差異。對本區(qū)域內(nèi)的作家而言,這是一種“自我”形象的塑造,是“自我”生存社會環(huán)境的文本傳達,是“自我”形象構(gòu)建。出于對故土的熱愛,這些作家往往在作品中塑造了很多感動人心的正面形象,即使是負面形象也絕少十惡不赦的壞人。就河南而言,這可以在周大新、劉慶邦、劉震云、李佩甫、閻連科等豫籍作家那里明顯地看到;從域外作家的視角來看,這又是一種“他者”形象,是一種實際呈現(xiàn)與想象之中的形象。河南人形象在不少外省作家作品中多有呈現(xiàn),但敘述較多的自然是那些與河南有地緣關系的省份,陜西是其中之一。由于歷史原因,如民國時期自然災害特別是日本人的入侵,陜西成為大多數(shù)河南人逃難的唯一選擇和最佳選擇,一批又一批河南人交錯出現(xiàn)在秦地的時空中,與當?shù)厝税l(fā)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給生長于斯的作家們留下了眾多的歷史記憶和廣闊的文學想象空間。因而在三秦作家的文學實踐中,有關河南形象的表述較其他區(qū)域作家更多,這些都突出地表現(xiàn)在路遙、賈平凹和陳忠實的作品中。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中描述了幾個河南人的形象,除了一個吹牛騙人的燒瓦罐師傅和一個看人下菜碟兒的列車員不很光彩外,其他的都是正面的形象。如幫助孫少安的打鐵師傅和燒窯師傅、孫少平的師傅王世才、最后跟孫少平結(jié)婚的河南女子惠英等。作家比較客觀全面地塑造了包容寬厚、古道熱腸的普通河南人形象,而且文本還對河南人歷史上的苦難以及由此養(yǎng)成的勤勞熱忱有較多的描述,并且給予了深切的同情和熱情的贊揚。
從小說人物的命運轉(zhuǎn)折上看,兩個主人公孫少安和孫少平兄弟,在人生的關鍵時刻都遇到過河南人,并且得到了很大的幫助和關懷,他們最后的成功都與河南人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或者說,離開了河南人,兩個主人公都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人生價值。從作品情節(jié)轉(zhuǎn)進上看,河南人的出現(xiàn)使得故事一步一步走向作家設定的結(jié)局。因而在這里,河南人形象還具有了結(jié)構(gòu)小說、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的功能性作用。作品中第一次出現(xiàn)河南人是孫少安在給生產(chǎn)隊的??床r,因為沒找到住處,黑夜走到米家鎮(zhèn)一個鐵匠鋪,一聽口音,知道老鐵匠是河南人。鐵匠熱情地讓少安留宿在溫暖的鐵匠鋪里。這里路遙作了一段關于河南人的議論:“黃土高原幾乎所有的鐵匠都是河南人。河南人是中國的吉普賽人,全國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見這些不擇生活條件的勞動者。試想,如果出國就像出省一樣容易的話,那么全世界也會到處遍布河南人的足跡。他們和吉普賽人不一樣,吉普賽人只愛飄泊,不愛勞動。但河南人除了個別不務正業(yè)者之外,不論走到哪里,都用自己的勞動技能來換取報酬?!盵1]路遙把河南人比作中國的吉普賽人,說他們除了個別不務正業(yè)者之外,都是很勤勞的。并且認為河南人由于經(jīng)常到處飄流浪游,因此對任何出門人都有一種同情心;他們樂意幫助有困難的過路人。作品中的鐵匠師傅為孫少安提供了住處,表現(xiàn)出河南人固有的古道熱腸、助人為樂的性格特點。這些情節(jié)描寫,特別是路遙超出故事情節(jié)之外,站出來以自己的聲音熱情洋溢地進行贊譽,傳達出作家本人對于河南人的喜愛和尊重。
孫少平來到銅川大牙灣煤礦,在這里“河南話是公共交際語言”。接著作者又用了一大段話介紹了這里的河南人,對他們的性情秉性進行了描述,言辭中充滿了理解和贊賞:“河南人遷徙大西北的歷史大都開始于一九三八年那次有名的水災之后。當時他們攜兒帶女,背筐挑擔,紛紛從黃泛區(qū)逃出來,沿著隴海鐵路一路西行,蹤跡直至新疆的中蘇邊界——如果沒有國界的攔擋,河南人還可以走得更遠。不過,當時這些災民大部分都在沿途落了戶,至今都已繁衍了兩代人了,成了當?shù)氐摹蠎簟?。河南人豁達豪爽,大都直腸熱肚,常用震天價的吼聲表達自己的情緒。好斗性,但拳腳之爭常常不訴諸國家法律的仲裁,多由斗毆雙方自己私了。由于他們有著艱難的生存歷程,加之大都在鐵路和煤礦干粗活,因而形成了既敢山吃海喝,又能勤儉節(jié)約的雙重生活方式。”[2]3-4
可以見出,路遙對河南人有著相當深入的認識,理解并同情他們曾有過的苦難和四海為家、漂泊無定的生活方式,贊揚他們的堅韌、勤勞和樂觀。在描寫礦區(qū)的河南人時,他寫道:“一般說來,河南人住宿比較講究,即使是幾座低矮的茅草房,院落也收拾得干干凈凈,墻壁都刷成白的——似乎專門和煤作對比色。”在路遙這里,河南人即使漂泊在外也是很講究的,既熱愛生活又富有修養(yǎng)。孫少平因第一次體檢時血壓過高而不合格,他找到體驗醫(yī)生請求幫助,醫(yī)生告訴他第二天早上去復查前喝點醋對降低血壓有一定幫助。但這時已是晚上,商店都關門了,他只好走到一個素不相識的河南人家里買醋。作者在這里又一次贊揚了河南人,認為河南人最大的秉性就是樂于幫助有難處的人,而且豪爽好客,把上門的陌生人很快就弄成了老相識。主人王世才熱情詢問了他的情況,不僅免費給了他半瓶醋,而且招待他吃飯喝酒,使他在舉目無親的異地感受到了這家人的親切熱情,由此而感覺到了生活的美好。此后王世才又成為少平的師傅,兩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王世才不僅為人熱情正派,工作也非常認真負責,他最后在井下為了救工友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作品這里很好地塑造了一個熱情直爽、勇于犧牲的河南人形象。
孫少安準備創(chuàng)業(yè)燒磚前,首先來到河南鞏義,在那里買了制磚機,這一新型機械設備在村里面造成了很大轟動。作品描寫一群孩子唱歌:“孫少安,走河南,買個東西不簡單,嘴里吞下泥疙瘩,屁股后面就屙磚?!盵2]98而幫助他燒磚的第一個師傅也是河南人,他操縱磚機和燒窯,技術都相當不錯。在他的幫助下,孫少安獲得了創(chuàng)業(yè)的初次成功。在這里,孫少安從河南帶回了先進的生產(chǎn)設備,河南人又給他帶去了生產(chǎn)技術。當孫少安準備擴大磚場時,由于這個師傅已經(jīng)另找了活,他急于用人,只好倉促地找到了一個賣瓦罐的河南人,但這是個只知道燒制瓦罐而不懂燒磚技術的人,結(jié)果使孫少安的制磚窯燒壞了,賠了不少錢。但是孫少安并沒有因為這個吹牛皮的騙子而不再信任河南人,反而立刻想起了他最初聘用過的那位燒磚河南師傅,他設法去請這個河南師傅。因為他們相處多時,關系很融洽,這位河南人終于被他說動了心,跟著他返回了雙水村。第一批磚出窯后,三天內(nèi)就銷售一空。這個塌垮了的磚場在河南師傅的幫助下,第二次以驚人的速度發(fā)展起來。孫少安成功了,由此他逐漸成為發(fā)家致富的模范人物。
毫無疑問,沒有河南人就沒有孫少安最后的成功。作品描寫外部區(qū)域的人主要有三個:一個是山西人,在那里孫少安找來了他的老婆,一個是一位安徽人,從他那里他聽到了包產(chǎn)到戶的消息,而描寫最多的就是河南人,河南人貫穿整個小說的始終。路遙對河南人的苦難歷史和脾氣性格有著深切的理解,對他們的為人處事給予了很高的贊賞。可以說,路遙在塑造了孫少安孫少平兩個感人形象的同時,也成功地塑造了河南形象,在他的文本中,正面有效地傳播了河南人的形象。
賈平凹作品中對河南人講述較多的是短篇小說《餃子館》[3]和散文《白浪街》[4]。在《白浪街》中,其對河南人有一大段描述:“河南人以能干聞名,他們勤苦而不戀家,強悍卻又狡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每三日五日,結(jié)伙成群,逆江而上,到五六十里遠的地方去買柴買油桐籽。收齊了,他們就在江邊啃了干糧,喝了生水。然后便扎柴排順江漂下。一家?guī)卓谌淮┒萄?,一身紫銅色的顏色,在陽光下閃亮。每到一灣,灣里都有人家,江邊有洗衣的女人,免不了評頭論足,唱起野蠻而優(yōu)美的歌子,惹得江邊女子擲石大罵,他們倒樂得快活,從懷里掏出酒來,大聲猜拳,有喝到六成七成,自覺高級干部的轎車也未比柴排平穩(wěn),自覺天上神仙也未比他們自在。柴排靠岸后,連夜去荊紫關(河南西峽縣的一個鎮(zhèn)子)拍賣了。……三天辛苦,掙得一大把票子,酒也有了,肉也有了,過一個時期‘吃飽了,喝漲了’的富豪日子。一等家里又空了,就又逆江進山。他們的口福永遠不能受損,他們的力氣也是永遠使用不竭。精打細算與他們無緣,錢來得快去得快,大起大落的性格使他們的生活大喜大悲?!?/p>
這段描寫,寫足了做小生意的河南人的形象:性情上超邁豪爽、做事上大大咧咧、生活上瀟灑隨意、知足常樂。在賈平凹這里,使用了“勤勞能干、不戀家、強悍”等字眼,充滿了對河南人的褒獎,即使是形容生意人,作者也使用了“狡慧”一詞,并無半點貶損。雖然是寫小生意人,但賈平凹的這些表述卻傳達出了對河南人的整體印象,客觀公允地描摹出了河南人的基本特性。字里行間,作者肯定贊許之意非常明顯。
賈平凹《餃子館》是一篇解構(gòu)文化和文化人的戲謔小說。它以一個河南人和一個西安人為主要故事人物,講述在商品經(jīng)濟的今天,文化人與生意人合流,利用文化又踐踏文化的社會現(xiàn)實。文本開頭寫到:“陜西和河南是鄰省,西安城里五分之一又都是河南籍人,西安人和河南人就有故事啦?!边@就向讀者講明了作家對河南人進行文學想象的真實社會環(huán)境。
如果說在《白浪街》中,小生意人是知足而樂、隨遇而安、隨性任情的話,在《餃子館》里的河南人賈德旺卻沒有他們那樣的單純買賣和單一環(huán)境,在都市里面做餐飲生意的他,沒有一些生意技巧和攀附迎合的手段是難以成功的。明知西安本地人胡子文在“日弄”他,他也得鄭重對付。應對胡子文,如果十分認真了那就是傻子,如果一下子點破了他的真實面目那更是傻子,所以他就只好以胡子文的“日弄”來“日弄”胡子文。在作品結(jié)尾處,賈德旺之所以對胡子文亮明自己的“日弄鬼”精神,既是一種自我調(diào)侃,也是對胡子文的揭底,因為西安人胡子文才是真正深得這種“日弄”精髓的“日弄鬼”。因而,在這個意義上講,賈平凹并沒有地域偏見,他所塑造的賈德旺是一個深諳生存之道的生意人形象,而且,他堅守道德底線不賣瘟豬肉;他雖然文化不高,但愛讀字典,咬文嚼字,亦有一種文化人的精神。文中還描述了他回鄉(xiāng)盡孝,是一個很孝順的人。不管是否完全出于給自己的餃子館做廣告,但他確實真金白銀地作了社會公益事業(yè),還算是一個慈善家,因而他并不是一個負面形象,真正的負面形象應當是以文化人自居而干著招搖撞騙勾當?shù)暮游摹?/p>
在這篇小說中還有陜西人戲稱河南人為“擔族”這一情節(jié),這正是陜西人基于歷史記憶對河南人的印象?;▓@口決堤及日軍侵占河南后,大批難民挑擔逃荒來到陜西,這些一個擔子挑了全部家當?shù)娜吮晃靼踩朔Q為“挑擔一族”。災難面前,當年的陜西人民容留接待了這些河南人,同時,一些過去在陜西做過軍政要員的河南人如張鈁等,以河南同鄉(xiāng)會會長身份,利用其與陜西政界友人的關系,救濟和安置了大批難民,使得眾多逃荒人在這里安頓下來。這些河南人把陜西作為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與當?shù)厝艘坏蓝冗^那段艱難的歲月,自然會給陜西人留下無數(shù)的故事和深刻的印象。而這也為我們理解陳忠實對河南人的文學想象提供了歷史線索。
毋庸諱言,陳忠實的《白鹿原》是對河南負面形象描寫較多的一部,其中塑造了兵痞楊排長、虐待狂爐頭等極不光彩的河南人形象。
作品描寫民國時期鎮(zhèn)嵩軍軍長河南鞏義人劉鎮(zhèn)華,帶了一幫由河南人組成的軍隊來到白鹿原,作品用了“烏合之眾、爛貨”等字眼來描述他們,說“拗口聱牙的河南口音愈覺別扭”,定性他們是“反革命軍隊”。當這些穿著黑色軍裝、打著白色綁腿的“白腿烏鴉”來到關中后,鬧得烏煙瘴氣,與白鹿原人結(jié)下了冤仇。鹿子霖罵道:“這桿子河南蛋兒全是些餓狼二毬,殺人連眼都不眨?!倍敆钆砰L駐進學校查找縱火犯,白嘉軒問:“這個河南蛋瞎眼了不是?”烏鴉兵走后,田福賢召集開會,“九位鄉(xiāng)約再也壓抑不住,敞開嗓子嘲罵那一桿子河南蛋全是瞎熊,詛咒他們注定不得好死?!盵5]174-187因為他們在逃離時,燒毀房屋,奸淫婦女,搶掠財物,給當?shù)厝藗兞粝铝松钪氐男呷韬涂嚯y。作者站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說話,自然帶有當時的憤恨情緒,但作家也寫明了“河南連年災害,饑民如蠅盜匪如麻”的歷史事實和社會原因。這些描寫顯然是從歷史的角度表現(xiàn)由于河南連年遭災、兵亂匪禍不斷給關中人留下的惡劣印象。
無論是陜西人的集體無意識,還是作家本人基于歷史記憶而持有的個人印象,這都與清末民初河南人統(tǒng)治陜西、河南土匪入陜搶掠作孽的歷史有關。
1911年清帝退位,民國建立。根據(jù)《臨時約法》,各省軍隊縮編,原秦隴豫復漢東征軍東路征討大都督河南新安人張鈁(其父在滿清時期入陜西擔任州縣官吏,清光緒二十八年張鈁隨父親遷住陜西)所率的陜軍(部分為河南人)也在縮編之列。由張鈁出面呈請民國政府,對陜軍中的原以王天縱為首的河南綠林軍進行改編,因為部隊官兵家鄉(xiāng)分布在以河南嵩山為中心的周圍各縣,故名“鎮(zhèn)嵩軍”。后來該部隊由鞏義人劉鎮(zhèn)華為總司令。1918年,劉鎮(zhèn)華由北京政府正式任命為陜西省省長,直到1925年才結(jié)束了他在陜西長達八年的統(tǒng)治。1926年初,劉鎮(zhèn)華又率七萬大軍從河南出發(fā)圍攻西安城,城內(nèi)守軍拼死抵抗。后馮玉祥任命孫良誠為援陜總指揮,進軍陜西解西安之圍,劉鎮(zhèn)華戰(zhàn)敗后倉惶逃到豫西陜州。一場經(jīng)歷了八個月、軍民死傷幾萬人的西安圍城戰(zhàn)才告結(jié)束?!栋茁乖匪鑼懙木褪且赃@一歷史事實為背景的。
而在此之前的1914年,由河南魯山人白朗組成的土匪隊伍,由荊紫關入陜,長驅(qū)而入渭南,進攻西安,在陜西作亂作害,罪孽不淺。了解了民國時期的這一社會背景,就能理解河南人在陜西人心中的歷史記憶,特別是作為兵匪身份的河南人形象了。因此,作為以那一時期為歷史背景建構(gòu)起來的文學文本,《白鹿原》中自然會存在較多的河南人的負面形象。
除了河南兵之外,作品最后在回顧鹿子霖祖先馬勺娃的發(fā)家史時,也描寫了一個河南廚師。鹿馬勺少年要飯,后在西安一家餐館打工,遭到一個爐頭(廚師)的虐待,作家把這個爐頭寫成一個十足的虐待狂,并有意無意地指出這是一個河南人[5]652。應當說,作者完全可以回避對具體籍貫的敘述,但陳忠實在此卻明確加以指點,這應當是作家本人的有意為之。之所以安排這樣的描寫,也許是由于作者想要解釋鹿子霖讓三娃打罵他是有遺傳因素的,而這一因素正源自一個變態(tài)的河南人。它傳達出作者對于豫陜之間歷史恩怨的集體無意識,也體現(xiàn)了作家個人基于河南人形象史而對河南懷有的偏見,這是陜西人“糟?!焙幽先说囊粋€典型片段,它應當源于一種顯明的地域歧視觀念。
應當指出的是,《白鹿原》開篇寫到白鹿書院的歷史,表述的是一位呂姓河南小吏調(diào)任關中,偶見一白鹿跳躍其間,看中了此處的風水,買下了那塊地皮,在此蓋房修院安居下來。他的后人后來高中進士,又在這里開講堂講學,造福鄉(xiāng)鄰,他死后,皇帝御題“四呂庵”,后稱為白鹿書院[5]22。白鹿書院是白鹿原具有深厚歷史文化的象征,而它的起源又跟河南人有關。作者在這一傳說中置入河南人,既說明兩省之間歷史上的密切往來,也反映出其對河南人微妙而復雜的感情。總之,在《白鹿原》中,對河南人形象的塑造,既有負面的,也有正面的,但總體上是負面形象淹沒了正面描寫,因而它屬于傳達河南負面形象的一部作品。
在上述陜西作家的文學想象里,河南人形象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老百姓。它包括三種人,一種是民間工匠藝人,如路遙作品中燒磚窯的師傅、鐵匠,《白鹿原》中的爐頭(廚師)等;一種是生意人,如賈平凹作品中買賣山貨的小商販和開飯店的小老板;再一種就是煤礦工人、列車員等。另一類是兵匪形象,如在《白鹿原》中的“鎮(zhèn)嵩軍”匪兵等。從歷時性角度看,所塑造的都是20世紀三個歷史時期的河南人形象,分別是民國時期、改革開放前后、九十年代。因此,相對于當下而言,這些存現(xiàn)于陜西作家文學想象中的河南人形象都屬于歷史形象,即使離現(xiàn)在最近的也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但這并不等于這些形象不再影響當下的人們,不再成為包括陜西在內(nèi)的外區(qū)域人認識河南的一種媒介。恰恰相反,由于文學所具有的認識功能,只要閱讀文本,這種塑造和傳達就能在每一個接受者心目中建樹起來,其影響還是直接的。從這個意義上看,文學文本對于區(qū)域人形象的影響是廣大而長遠的。
基于這種認識,我們認為,無論就現(xiàn)實橫斷面還是歷時縱深度上看,文學想象中區(qū)域人形象的構(gòu)建,對于該區(qū)域人現(xiàn)實形象為外界理解和接受都具有重大而深遠的影響,其作用是不容忽視的。地域人形象影響著該區(qū)域人們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影響著地區(qū)的認可度和美譽度。地域人形象是該地域人通過自己的行為呈現(xiàn)出來的,盡管文學是一種想象,但這種想象是建立在一定的歷史和生活真實基礎之上的。歷史無法重演,但當下現(xiàn)實中的區(qū)域人,比如河南人,既應當注意在家鄉(xiāng)的表現(xiàn),更應當在異鄉(xiāng)他方檢點自己的行為,珍惜自己的個人形象。必須清醒地意識到,很多時候,正是單個人代表了群體人,當下構(gòu)成了歷史。
對于外區(qū)域的作家,我們無法要求作家寫什么不寫什么,文學有文學自身的規(guī)律,作家有自己的自由想象空間。但我們需要提出這樣的觀點,那就是作家本人要意識到,在對區(qū)域人形象的塑造和傳達上,把感性認知與理性辯證地結(jié)合起來,克制自己可能存在的地區(qū)偏見,嚴肅寫作態(tài)度,改變敘述策略,鄭重對待地域形象的文本想象,盡量減少或杜絕文本歧視。而文學批評也要及時跟進,對于文學文本中出現(xiàn)的形象構(gòu)建問題,應及時、客觀、公允地進行解釋評價,適宜地光大正面形象,合理地消除負面形象帶來的消極影響。
從形象學理論上來說,區(qū)域形象的功能分為對內(nèi)與對外兩種,所謂的對內(nèi)功能主要是指對于本區(qū)域人的引導與教育功能,讓其認清本區(qū)域的狀況和處境,自覺地提升區(qū)域民眾的凝聚力與自豪感,加強區(qū)域形象的“自我”構(gòu)建;所謂的對外功能主要是指向本地區(qū)以外的人展現(xiàn)“自我”構(gòu)建出來的形象,向域外乃至世界傳遞本區(qū)域的價值觀與世界觀,以期得到他者的認同。盡管外省作家們所塑造的河南人形象,是一種文學幻象,是“他者”想象與“他者”書寫的一種方式,并不一定就是現(xiàn)實本身,但它一定可以成為這個地區(qū)人自我審視、自我反思的一面鏡子。
[1]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一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71-72.
[2]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三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3]賈平凹.餃子館[M].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3-25.
[4]賈平凹.雞窩洼人家[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139-145.
[5]陳忠實.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