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慶軍
好小說的模樣
■郭慶軍
1
我是個徘徊在文學路上的孤獨夜行人。
讀了四十多年書,寫了三十多年小說。一個人能讀多少書?有專家統(tǒng)計過,倘要把故宮現(xiàn)存的典籍讀一遍,從10歲起,每天讀12小時,要讀到82歲。人類書籍浩如煙海,故宮典籍只是冰山一角,誰也不敢說讀遍了世界之書,你只能說有選擇地讀過幾本經(jīng)典之作。讀書滋養(yǎng)著我長大,闊我眼界,給我思想,讓我成熟,我有權感恩,也有權把我的閱讀感受說出來以饗同道,看看是否“英雄所見略同”。
我寫小說,有兩年仿佛撲通一聲扎進大海,游啊游,沒日沒夜,找不到岸邊。
為什么寫小說,這恐怕是不得不說明白的頭等問題。在我,最初倒沒指望它能賺錢,我渴慕它的美名。由于少年喪父,家境貧寒,自小寄人籬下,沒少受氣,以為可以通過“耍筆桿子”,獲得在社會上站住腳的資本,孤寡老娘和少年伙伴遭欺負時,可以站出來給他們撐腰說話,吃了的啞巴虧,則可用筆申訴。小說本質(zhì)上是與人溝通的利器,多數(shù)人的知音,或許就是“黃金屋與顏如玉”的所在,“無冕之王”,不僅是記者,還應該是作家。它跟光榮和話語權站在一邊。
遭到一床頭柜的退稿,漸諳“文章不能鍋里煮,案有詩書家必貧”的滋味后,方知想簡單了。但也任性了,不退縮,苦攀爬,終迎來成功的一天。我是想說,退稿發(fā)稿和得稿酬30萬,都跟創(chuàng)作的質(zhì)量無關。有關的是創(chuàng)作的支撐點,圍繞文字轉(zhuǎn)動的那個“核”,或者叫文學意志的那根堅硬的筋。
什么叫文學啊?在我腦袋里,暫且認定以下輪廓和板塊:情緒是必需的,它應該激越。妙語淪肌浹髓,意境橫沖直撞。它跟我的命一樣重要,我吃飯可以咸菜就窩頭,但離開文學就守不住魂,如坐針氈。文學是深入靈魂的內(nèi)窺鏡,靈魂音樂,心理暗角的解剖刀,呼救語,弱勢者的救命草,上戰(zhàn)場的戰(zhàn)車,除暴安良的劍,愛的播種機,良政的喇叭筒,惡政的攝像機,窮人的熨帖靈,行乞者的打狗棍,平等民主的戰(zhàn)梯,你的尊嚴的忠實看家狗。一個不懂得痛苦的人,別指望他理解什么是幸福。如果不是愛的,沒有質(zhì)疑,也無悲憫,恐怕就是假洋鬼子。
2
但問題不在這里,金條滿柜,應該喊好。早幾年,不少作家處處春風,有汽車洋房,過著有錢人的紳士生活,真正炫酷超爽!不管走到哪兒都萬眾矚目,粉絲如云!還有很多作家的生活蹚入天堂,吃皇糧,享有一一二二的行政級別,因此走上領導崗位,升至處級廳級部級的大有人在。他們成為青年人光榮與夢想的榜樣與標桿。但這跟人們想要的文學作品似乎沒必然聯(lián)系,身份高貴,著作等身,金條敢比帝國大廈,跟作品的高下有什么關系呢?金條不等于作品,金條多不等于好作品,金條少不等于作品低,金條跟作品的成色關系不大。
遍地嘰里咕嚕的饑餓的眼睛仍在苦苦尋覓。那么人們在尋覓什么?渴望什么?讓我們梳理一下古今文脈,看看古人做了什么,強旺的生命力為何千年不息,并且千年后仍然不息,看看他們是否真的會像鏡子照出今天人的狀態(tài)。
我想先從孔子說起,因為孔子歷來被稱為“天下文人祖,歷代文學師”。孔子的學問當然蓋世,但他是站在皇帝旁邊說的,禮仁君臣父子,排列有序?!安换钾毝疾话病?,讓民順從,老實,聽話。他是愚人高手??鬃俞茇≡诨始以簝?nèi),為皇帝掌管天下說話。而他此后不久的孟子雖然贊同孔子學問,卻另有一番洞天,他在每個王或帝的跟前都反復說:“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之視君如寇仇?!薄熬写筮^則諫,反復之,不聽,則易位?!敝v“民在先,君在后”,不勝任,就別干。兩位先哲的話固然兩千多年獵獵不朽,雷霆萬鈞,穿越黑洞,燭照千秋,像細胞組成了我們的血肉。但是怎么樣?孟公是不亢不卑,大義凌然地站在帝王面前說的,他身后是天下蒼生,他就站在塵土飛揚的蒼生前面說話。歷來,皇帝集團和蒼生百姓孰多孰少,孰在為大多數(shù)人呼喊,豈不一目了然!
孟公之后,從詩經(jīng)到唐詩宋詞,從元曲到四大名著,本本經(jīng)典比磚頭還厚,還有誰的聲音燭照著歷史黑洞,拒無媚骨地提升了我們?nèi)烁?
魯迅最推崇的不是四大名著,而是吳敬梓老先生的《儒林外史》,我的閱讀中,未看魯迅的定論前,亦覺《儒林外史》更像一面明澈的鏡子,精準地照出了眾生相。《紅樓夢》固然十年相思苦,一把辛酸淚,仁性百態(tài),包羅萬象,但總沒《儒林外史》的赤熱火辣,披肝瀝膽,披荊斬棘,照徹暗角的旮旮旯旯,讓陰德無處躲藏?!度辶滞馐贰犯咄稑屌c匕首的鋒芒,對邪惡披頭就刺,大膽潑灑,毫不手軟,因此亦更能照徹靈肉,觸動靈魂,提升人性。
從陶淵明翁開始,一句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呼吁,像久霾上空猛可出來的陽光,照醒夢中人,很多人從習以為常的匍匐中,找到了站起來的支點,從跪拜中試圖站起來,到了我兄長李太白這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已是嗷嗷號聲,成為更多人呵護尊嚴,自覺提升人格的依據(jù),想站直腰走路的人愈來愈多,寧折不彎,寧可站著死,不會跪下生,成為一些人的信仰,整體人格逐步升華。
文學不是皇家搜刮民脂民膏的美容詞,也非皇帝的奴仆或玩品,更不能是文人的脂粉袋。你是否在為穿越洪荒四野的詩句而動容?請看張籍大叔的雄渾之聲:
老農(nóng)家貧在山住,
耕種農(nóng)田三四畝。
苗疏稅多不得食,
輸入官倉化為土。
此言一出,向來剛正不阿的黃滔老先生也大筆一揮,以《書事》命名,詞鋒更為犀利地直呼:
望歲心空切,
耕夫盡把弓。
千家數(shù)人在,
一稅十年空。
還有唐彥謙先生這婉轉(zhuǎn)入骨的《采桑女》小調(diào):
春風吹蠶細如蟻,
桑蠶才努青鴉嘴。
侵晨探采誰家女,
手挽長條淚如雨。
去歲初眠當此時,
今歲春寒葉放遲。
愁聽門外催里胥,
官家二月收新絲。
皇權厲害,仍有壯士殺身取義,繼往開來,怎不令無病呻吟、麻木萎縮的我等汗顏?歷史上真正的雄杰反而被貶值了,我一直認為秦始皇無君可比,他統(tǒng)一六國,用短短十五年時間筑了萬里長城,統(tǒng)一漢字,設置的郡縣沿用至今,學家史者那里反倒說他暴政,搜刮民脂民膏。試看哪位皇帝不搜刮民脂民膏?哪個朝廷不暴政?即令秦公暴政,也是用民脂民膏修了保衛(wèi)家國以防外侮的世界奇跡,總比用全力招宮女建豪宅的君主大氣得多。
有關民脂民膏,貪污腐敗,我們總是被杜荀鶴老先生的聲音所震撼?他以《再經(jīng)胡城縣》為題,怒發(fā)沖冠道:
去歲曾經(jīng)此縣城,
縣民無口不冤聲。
今來縣宰加朱紱,
便是生靈血染成。
被清出來的房叔房妹,數(shù)十億計地搜刮民財,其中有幾多文學家的聲音?有幾許杜荀鶴的擔當?面對尸骨如山餓殍遍野的軍閥戰(zhàn)爭,你是否為曹松先生的筆墨所苦思?
澤國江山入戰(zhàn)圖,
生民何計樂樵蘇。
憑君莫說封侯事,
一將功成萬骨枯。
杜甫老爺除了婦孺皆知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千古絕哭,在《兵車行》還有這等淚可盈把的鏗鏘之聲:
君不見東海頭,
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
天陰雨濕聲啾啾。
國父孫中山之所以為國父,你是否為這般驚世駭俗之言而豁然開朗:“中國向來沒有為平等自由起過戰(zhàn)爭,幾千年歷史上的戰(zhàn)爭,都是大家要爭皇位?!?/p>
如雷灌耳,真真是雪亮的大刀,劈開了渾濁的歷史,讓捂來遮去的秘密大白天下,直接剝開了“君之視臣如草芥”的邪惡心態(tài)。
2014年,習近平訪問德國,適逢二戰(zhàn)勝利紀念日,他面向世界發(fā)出的聲音是否同樣驚世駭俗,如雷灌耳,從蘆溝橋事變到日本投降,在長達14年的侵華戰(zhàn)爭中,“有三千萬中國人付出生命代價,死于日本人刀槍之下?!蔽覀円推?,更要公理公道,所以有了舉國哀思30萬南京同胞遭受屠殺的“公祭日”。
我們曾被八國聯(lián)軍瓜分過,也受過“華人和狗不能入內(nèi)”的侮辱。這是討公道的滾滾巨輪之聲。
面對貪贓枉法,又有了蒼蠅老虎一起打的零容忍。為民生民權計,又有了前無古人的“憲法日”。這天是12月4日。這將是播向老百姓心田的最幸福最平等的種子,福及萬代。
文學應是氣勢恢宏的清明政治的左右手,宏大的為大國崛起為民請命的轟隆之聲。大崛起需要大作品來呼應來張揚,而非做“沉默是金,難得糊涂”的漠然看客。氣魄不能輸給古人,應該因襲上面先賢的長河大浪般的磅礴大氣,感情激越,義正詞嚴,敢為天下先。文以載道,志士捐生,他們就是為文的標桿與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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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觀自身時鏡子很多,讓我們來看一下外國的月亮。俄國文學最貼近中國讀者,列夫·托爾斯泰,果戈理,安東·契訶夫,那是一座座再高的山也掩飾不住的迷人風景,托爾斯泰恢弘,正視官場體制的壞毛病而又直面和試圖改變它,承接卑劣,不怕挑刺,敢于改良,顯示著俄羅斯民族的寬廣、從容和優(yōu)雅。果戈理身上閃耀著吳敬梓的尖銳光芒,從魯迅先生翻譯過的《死魂靈》上看,便知他為治病而揭示傷疤的大智大勇比吳敬梓毫不遜色。契訶夫精短的篇什都是金剛鉆,每讀他的小說,就覺魯迅先生站在了身邊,那入木三分的精道和人情涼熱的褒貶,簡直是魯迅雜文的人物形象化。他們用鮮活的語言和人物詮釋了什么叫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情懷,是精神糧食中的極品,給人健康,留住青春,品嚼苦難,享受幸福。
同時別具一格的還有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他們是文學批評家,站在人和文學家立場,與作品同呼吸共感知,沒只言片語的官派口氣,是大家,文學的知音與助推器,如當下的評論家白燁、丁臨一,不讀他們的書不知什么叫文學,分不清文學有三六九等。好的批評者,必定是成人之美,甘做他人嫁衣的高風亮節(jié)的真導師、真君子。
再聊幾句海明威,他雖然沒有曹雪芹的海納百川,卻有種常人難登其高的永不言放棄的硬漢精神,一曲《老人與?!罚貙捔宋覀兩嬉庵镜目臻g,我常覺得美國人高大有擔當?shù)镊攘Γ煌耆珌碜载敻坏膭?chuàng)造力和發(fā)達的體魄,而是來自氤氳到人們心間的海式硬漢精神。一篇佳制提升了一個民族。還有川瑞康成的《伊豆的舞女》,一個迎面而來的樸實無華的女孩,世界接納了她。她總讓我對日本女性另眼相看,多一番尊重。
好的作品,會滋養(yǎng)全人類的心靈,像天下母親的乳汁,滋養(yǎng)天下嗷嗷待哺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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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文章的現(xiàn)代人,肯定喜歡頭上那頂“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桂冠,那么你這工程師擔當了嗎?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不是一件輕松事。好作品的魅力固然來自精妙緊湊的結構和須臾離不開的口語化的樸實語言,像鳥兒之于羽毛。但它活力四射的身胚、堅硬的骨頭和滾燙的熱血才更勝一籌?!拔难邸焙卧?什么成色?就要看后者。人們常說,攤開就是賣的,敞開就是曬的,明月在天,秋聲在樹,蒼苔在地,春酒在壺,你葫蘆里總得有贏人的東西,要真金白銀硬通貨。
文學有時雖然無力匡復正義,至少還在琢磨生活質(zhì)量與生存問題,他們懷揣寫實之心,步步直逼真理。我羨慕那些把筆觸伸向社會底層的作家,用愛和悲憫,為小人物的尊嚴呼喚、為苦難和被凌辱小民奔走呼號,他們真正的大,是“魯迅一伙的”勇者與戰(zhàn)士。
魯迅先生是真正意義上的“掮住黑暗閘門,放些光亮進來”的戰(zhàn)士。毛澤東床頭一輩子沒離開過魯迅的書(他身邊工作人員說)。也有學者調(diào)查說,在俄羅斯和日本土地上,他老先生的雕像都比中國多,魯迅是世界的。無論走到哪里,說起他,才顯得中國有分量,才有大國的沉穩(wěn)、厚重與風范。我每沒了主心骨,腦袋昏沉,即拿魯迅的書來再讀,即讀即開竅,即讀即眼亮。他教人聰明,給人自信,也給人分辨世界的方法,給人分辨丑美的放大鏡,登頂遠眺的“千里眼”,他不妥協(xié),一個妥協(xié)的字沒有,他置生死于度外,他硬骨如鋼,政體只是他解剖探病的對象,他甘拜真理的腳下,從未向某個政體俯首稱臣,媚俗與奴顏婢膝于他纖毫不染。每每讀后,心中塊壘總被滌蕩,總要擴擴胸、直直腰、昂昂頭,精力四射地去戰(zhàn)斗,笑對艱險。
每次都想,將來有機會到他老人家墳前,一定撲通跪下,磕八個響頭。
魯迅的文句和思想讓全民族品德和文明提升了一百年。因被砍頭而嫌自己畫押畫不圓的阿Q漸行漸遠,代之而來的是小民可與政府官員對薄公堂,平等和民主看得見,抓得著了。如今有了前無古人的“憲法日”,個人權利和尊嚴穿上了鎧甲。
還有柏楊與李敖,戰(zhàn)士之心躍然紙上。他們的作品經(jīng)過大浪淘沙的浸洗,是錚錚作響的銅豌豆,不存在過時,你曾聽說過李白杜甫過時的話嗎?不讀他們,你就弱了,營養(yǎng)不良,與大智大勇擦肩而過,終生缺憾。
還有很多戰(zhàn)士,不容你絲毫錯過。比如,跟魯迅同代、在新加坡被日本人把頭砍掉的可憐的郁達夫,在《沉淪》中歷敘弱國游子被鄙視的凄愴后,發(fā)出這尖厲的呼喊:“中國啊!你快強大起來吧!”這是大聲音,真號角,激勵“東亞病夫”急蹄奮進。如劉震云的《官場》《官人》,王躍文的《國畫》系列,閻連科的《黑豬毛白豬毛》系列,王蒙《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堅硬的稀粥》系列,他們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會把神秘的官場運作路徑告訴你,絲絲縷縷、不厭其厭地敞開著暗角和發(fā)霉的地段,通通風,見見陽光,曬曬貪與占,揭揭掛羊頭賣狗肉的真相。還有王朔系列,在那網(wǎng)絡尚未普及的時代,王朔的書一度使洛陽紙貴,讀者如云。但罵聲也不絕于耳,主要是痞與侃。我要說的是他的痞與侃,是把官場惡習,人們習以為常的臭德行揉碎了加以調(diào)侃戲謔,疾惡如仇之良苦用心,歷歷在目。北京話叫人心明鏡似的,大家眼睛雪亮,語言粗否,構造緊湊否,倒可忽略不計。再是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以長篇《蛙》為例,那個武武浪浪的搞計劃生育姑姑沒錯,錯的是不良政策對人們的傷害,一大片兒童,無數(shù)嬰兒變成“蛙”,莫言曲里拐彎,開先河地寫了這一意象,他肯定在寂靜的夜里滿臉流淚地哭過幾次,誰不為畸形之蛙痛苦揪心?瑞典文學院的老師們不是白癡,他們火眼金睛,莫言獲此殊榮當之無愧。
木心說:“雜文咸,小說苦?!睆垵崗摹稅?,是不能忘記的》到《沉重的翅膀》,以赤子之心始終孜孜不倦揭示著“病源”,像生猛的鐵匠用鐵錘輪番敲打著鎖鏈,像籠中鳥兒終日不懈地嚼食著籠罩。她的淚水最咸,苦心最幽深。
在長篇小說《只有一個太陽》里,張潔讓幾個出國考察的學者生活在中西環(huán)境中,她對人性質(zhì)疑與拷問的力量不比《儒林外史》弱。讓你設想,如果當年“泰坦尼克號”的沉船發(fā)生在中國,能有幾個婦女兒童活著出來?中國千萬萬個車站,有幾個男人讓婦女兒童先上?由此讓我想到《小崔說事》中露面的以房地產(chǎn)起家、后斥巨資建“建川抗日記念館”的樊建川先生的一句話:“14年的抗日戰(zhàn)爭結束時,僅東三省還有30多萬的偽軍,他們扛起槍來幫日本人,在中國打中國人,為什么……?”只有老天爺說得清為什么!張潔小說質(zhì)問一圈后,結尾時再質(zhì)問一個更嚴肅的問題:“是誰?和為什么使這樣一個泱泱大國如此貧窮?”
這是何等憂患的大詩句!只能用艾青的兩句詩解釋張潔的境界與胸懷,“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正如俄羅斯文學批評家別林斯基所言:“一個活人,在他的靈魂里,在他的心里,在他的血液里,負載著社會的生活:他為社會的疾病而疼痛,為社會的苦難而痛苦,隨著社會的健康而蓬勃發(fā)展,為社會的幸福而感到快樂?!?/p>
這正是文學值得膜拜敬畏的地方。只有文學才有母親一般的溫暖懷抱,母親一般的執(zhí)望情懷。程門立雪,師從他們,會教出真漢子和真女子。
至于武俠小說,和沒完沒了的宮廷演義,像初中生愛玩的網(wǎng)絡游戲,你盡可以把一寸光陰一寸金全搭進去,它們不跟心靈對話,不關心你的生活和生死,提升不了品位,跟真實的人生關系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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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人說文人相輕,這話說服不了我,我也壓根不信。非文人就不相輕了嗎?我看相輕得更厲害,偷,貪,冷漠,麻木,看哈哈笑,恨人不死,總愛尋找窮困者的不幸來讓自己產(chǎn)生快樂,攀高結貴,想方設法制造“財富”,以登上足夠的高位,來把弱勢群體看得不值錢而抬舉自己,把獵取權力和掘獲錢財視為生命大境與大福,捶胸頓足呼吁的善德,只是用來當遮羞布。而寫作者們卻盡量避開這些。國家強盛,弱勢群體豐衣足食,他會像孩子躍雀,國家有難,弱勢群體受欺,他們會像熱鍋里的螞蟻痛苦難當。敏銳憐憫,質(zhì)疑拷問是他們的共性。只不過他們白紙黑字,在“風頭浪尖”的輿論前,更容易吸引公眾目光而遭致非議罷了。
選擇寫作前,肯定選擇了擔當。
巴爾加斯·略薩亦是現(xiàn)代戰(zhàn)士作家中的一個。他說:“不管怎么說,我是一個負責任的作家。我把責任分成兩種:第一種是對故土的責任,第二種是對人們幸福所負的責任?!薄笆裁唇姓嬲娜祟愖骷摇⑷祟惲夹?誰是最廣泛意義上的人道主義者?其內(nèi)涵和意義都在于此。反抗暴政,維護人權,為正義辯護,為自由而戰(zhàn)……這是一個作家、藝術家、學者、科學家—一個真正普通人的天職?!?/p>
“一句真話勝過一座山的分量。”一位俄國作家說。
李白的激情四射一直照耀著我們的天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浩蕩不羈,特行獨立的凜然風骨,正是我等要講人格獨立、生存尊嚴的需要。他教后生昂起頭,站直腰,滌蕩風塵,崩潰塊壘,要本心本性、骨風骨氣。李清照也提醒,“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有人就會“吃柿子揀軟的”,你不能軟,你不慕權貴,不為金錢所動,只渴慕才情和擔當,只要一瓢飲,一簞食,一豆羹,你就拿得起,放得下,刀槍不入,讓人肅然起敬。不是你的,你眼饞也不是你的,天上不會掉下平等和尊嚴來,你風棱似鋼,人們對你會另眼相看。
泱泱漢字,如珠如璣,應該字字是叮當響的“銅豌豆”。我不喜歡無關痛癢的語言,也不喜歡無關痛癢的作品。讀小說的人少,是老天爺打開了天堂之門,是小說的春天來了!你永遠也不要希望熱衷宮廷言情與武俠的人們,那些讓粉脂包了好幾層的千金閨秀,那些“當朝一品為宰相,又要面南念皇帝”的權貴,那些“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腰纏萬貫的土豪,來津津樂道地品味和閱讀文學!不要這么想,也別寄太多希望。應該是,無論哪個時代,何種困頓與苦難的環(huán)境,中國從來都有大批“掮住黑暗的閘門,正視淋漓的鮮血”的仁人志士,都有“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戰(zhàn)士,都有胸闊萬里、氣吞八荒的政治家和改革家,都有千萬的莘莘學子,中國的精華就在這里,就寫給他們看,前面有的是知己,有的是并肩作戰(zhàn)的兄弟,有的是執(zhí)子之手的同黨或同學同鄉(xiāng),他們眼下看來默默無言,但那是一個又一個沉默的火山,儲備了滿腔的智慧TNT,將來肯定都是中國的“頂梁柱”,大國崛起的強大生力軍。你影響一個算一個,贏得一個堅持真理的朋友,勝過千百個媚俗看客的廉價掌聲。
余秋雨先生在他的大作《行者無疆》中,曾引用捷克的總統(tǒng)作家哈維爾著作中的話:“知識分子比別人有更廣泛的思考背景,由此產(chǎn)生更普遍的責任。更應該呼喊社會上巨大而沉睡的善意。只要能把這些潛能喚醒,我們就能重新獲得自尊?!?/p>
好小說跟數(shù)量關系不大,跟讀者多少關系也不大,跟稿酬金條沒關系,它應該跟關注“弱勢群體”的疾苦和對“強搶民意”體制的質(zhì)疑有關,跟老百姓的民主和幸福有關,跟政治清明和國家強盛有關。她首先應該是魯迅先生告知的“投槍與匕首”,寧可直如弦,死道邊。寧當“出頭鳥”,不做墻頭草。寧當鋪路石,不做龜頭孫。應該根根是筋,行行如血,字字是鋼豆,塊塊硬骨頭,無論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上刀山還是下火海,即令骨頭斷了還連著筋,打不垮,拖不爛,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壯士捐身。連豆號、句號、省略號、破折號,也應該是射向邪惡根性和貪贓枉法者的呼嘯子彈。
這便是我心中好作品的模樣。
■讀者來信■
編輯部全體老師:
你們好!
《雨花》2015年第5期中的《福扣》實為佳作!首先我是一口氣讀完這篇小說的,連吃午飯的時間都被兼用了。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成就了整篇小說情節(jié)的可讀性。另外這篇小說語言簡潔明快,不拖泥帶水,不是為湊篇幅的胡侃,讓人讀起來酣暢淋漓,可能這就是作者經(jīng)過“加法”和“減法”后的效果。
但是,作為修改稿,讀者在閱讀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文字間有切割后焊接的痕跡,某些地方某些句子有明顯的脫離感,不失為遺憾之處??倸w,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及修改是成功的,最起碼叫人一讀就不忍放下。同期的《綁架犯和他的女兒》、《大白》,讀后也是讓人久久沉思,將現(xiàn)實社會中的傷疤揭開來呈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希望《雨花》多刊發(fā)這樣的好作品,作為《雨花》的忠實讀者,我們一直在期待著!
常州讀者 楊恒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