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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里女人

      2015-12-16 12:14:36卞優(yōu)文
      雨花 2015年7期
      關鍵詞:老先生兒子

      ■卞優(yōu)文

      溝河里是個避亂的好地方。

      溝河里是個小村子,離安家舍十來里路,是三鎮(zhèn)交界處。村里的人要上安家舍趕個集,也沒條像樣的路好走。水路倒是發(fā)達,西邊是得勝河,北通長江南連運河,北邊是白龍河,南邊、東邊,都被村子里的一條叫扁擔溝的小河環(huán)繞著。陸路只有東邊一座小橋,可以通向外面。

      世上的事,壞事也可以變好事。就這么個不起眼的村子,日本人占領常州城后,卻成了避亂的世外桃源。一時間,城里來逃難的人,有好多家,特別多的是姑娘媳婦小孩,幾十口人。

      當然,人們知道這地方,主要還是因為在這個小小的村子里,有一個大大有名的人家—中醫(yī)世家許家。許家醫(yī)術傳承自清代著名的孟河醫(yī)派。這里離孟河只有三四十里,不遠。

      許家在安家舍鎮(zhèn)上有診所,但一直沒有離開村子,家里也給人看病。附近的村民主要來家里,鎮(zhèn)上或者遠道而來的病人,都到鎮(zhèn)上許家診所。說是診所,到抗戰(zhàn)初期,已是一個小規(guī)模的醫(yī)院了。許家父子白天在診所,晚上在家里,不僅看病忙,兩頭趕也辛苦。也有人提出只開診所,不在家里營業(yè)。許老先生總說村民趕路不便。日本人打過來那一年,小許先生許開華已經(jīng)二十八歲,無論醫(yī)術還是人品,都已被人認可。

      起初,日本人還沒有力量深入到廣大的鄉(xiāng)村,溝河里也還平靜。后來,避亂的人們舍不得自己的家,也就陸陸續(xù)續(xù)回去了。

      只有丹萍留下來了。丹萍姓郭,那年十六。父親已經(jīng)帶著后媽和弟弟逃到大后方去了。父親臨走前,把她鄭重托付給許家,所以不是臨時來避難的。丹萍永遠不會忘記,父親跟自己告別時,那雙飽含熱淚又不敢讓后媽看見的眼睛。郭家住在常州城里,與許家是世交,雖然相距三四十里路,卻沒斷過來往。

      溝河里四面環(huán)水,東邊小半部是村子,西邊一大半是農(nóng)田,再往西靠近得勝河邊,是大片大片的樹林、竹林。在這里,埋著村里人的祖宗,從沒被打擾過。1940年前,日軍一直沒有在安家舍駐軍,雖然也來掃蕩擾民,畢竟不長久。1940年3月,汪精衛(wèi)在南京建立偽政府,這年夏天,日軍分三路來鎮(zhèn)上設據(jù)點,砍樹拆屋筑碉堡,百姓可遭了罪了。許家診所一分為二,老先生在鎮(zhèn)上留守,許開華回到村子里。為了不引起日軍注意,老先生交代兒子:不上街,不上城,不出遠診。

      丹萍經(jīng)過近三年的學習,已成為熟練的護士,人也長開了,是一個人見人愛的漂亮姑娘。也有來提親的,但都被她以父母不在、無人做主為由,婉拒了。許開華夫婦和三個孩子,早已把她當作一家人,也沒有太勉強她。

      這一年夏天,陳毅率新四軍一部撤離茅山根據(jù)地,挺進蘇北,路過溝河里一帶。因為地形有利,陳毅和部分干部就住在了許開華家,聊到許家行醫(yī)多年,尤其了解到許家中醫(yī)外科很是有名,很感興趣。一位軍醫(yī)姓翟,看到丹萍心靈手巧,護理也專業(yè),就一直鼓勵她參軍。

      但丹萍沒有參軍。

      在以后的幾年里,日軍來過溝河里一次,是從得勝河里的船里上岸的。大概是汪精衛(wèi)死的那一年,離抗戰(zhàn)勝利已不遠了。

      那一天,一艘日軍鐵皮艇在村邊靠岸,鬼子上了岸,有的坐在地上休息,有的三三兩兩溜達,也不知他們想干什么。這些恰好被村里一個村民看見了,這人還算冷靜,放下手里農(nóng)活,飛步回村報信。這時正好在中午,許多人尤其是老人正在午休。大家你喊我,我喊你,也不敢大聲,不多久,就都朝村東移動了。這時的開華正好從鄰村出診回來,見到妻子帶著孩子往東趕,連忙幫著抱孩子,走了一段路,突然想起丹萍,忙問,妻子一下子臉色蠟黃,嚇得話也說不出了。這幾天,丹萍正好身體不適,吃了幾帖中藥,就睡在后面的樓上了。開華妻子只顧著孩子,走時竟忘了丹萍了。開華一聽,忙放下孩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往村里跑去,妻子想阻止,嘴里卻發(fā)不出聲音來。

      開華叫醒丹萍時,已經(jīng)能聽到日本兵的腳步聲了,咵嗒咵嗒,由遠及近,離開是來不及了。開華拉起丹萍,趕忙躲進了后面的柴草房。丹萍把門插上了,開華急中生智又把門拉開了,等兩人把面前的柴草遮蓋好,日本兵已經(jīng)到了門口了,開華聽得有人在門口停了下來,見門開著,又沒有值錢的東西,就走開了。丹萍這時才明白開華把門開著的道理。只聽到前房翻箱倒柜,打打鬧鬧。丹萍一聲不吭地倚在開華身上,身子微微顫抖。過了好一會兒,天色暗下來了,也聽不到聲音了,開華悄悄地想起身,卻又被丹萍拉住了,她這次是完全賴在他身上了,像一個撒嬌的小妹妹。

      等天完全黑透了,開華才悄悄起來,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到河邊確定鬼子的船已開走,才找人把村里人叫回來。村里的財物損失不小,開華家里,吃的、穿的,方便拿的也都被拿走了。

      自這天以后,丹萍看開華的眼神里,仿佛又多了一些東西。開華感覺到了,開華妻子也看出來了。但都裝不知道。

      抗戰(zhàn)勝利后,那個翟軍醫(yī)又來了。這次是部隊北撤路過,他特意來的。原來,自那次見過丹萍后,翟軍醫(yī)就再也無法忘記丹萍。用他的話說,他的心被那個只見過一面的江南姑娘占滿了。

      這次他又動員丹萍跟他走。但丹萍還是沒有答應。她也不肯說什么理由。

      翟軍醫(yī)離開時那個眼神,許開華過了幾十年都忘不了。

      許家在鎮(zhèn)上的診所又紅火了,并擴大規(guī)模,成了一所真正的小型醫(yī)院。但許家還是沒有放棄村子里的小診所。有人說,許老先生是高人,想得遠,永遠留著退路。只有老先生自己知道,他心里有個秘密。他早年請一位高人給兒子算過一卦,命書至今還珍藏著。命書上說,兒子許開華“命不離血地”。血地就是出生之地。命書上還說,兒子是“兩妻之命”。老先生一直注意兒媳,覺得不是福薄之人。

      那一天,像往常一樣,老先生巡視病房。他已經(jīng)把一線的事交給了兒子。兒子開華正在給一個病人動手術,全神貫注,丹萍和另一個護士站在旁邊幫忙,大概手術差不多了吧,她們已沒什么事了。但就是丹萍抬頭看開華的那個眼神,就那么一個眼神,被老先生捕捉到了。

      老先生心里咯噔地一下。

      老先生不便對丹萍說什么,便找來兒子。他最擔心的是兒子與丹萍已有私情,那可真是對不起丹萍死去的爹娘。丹萍的爹也是學醫(yī)的,戰(zhàn)時死在了大后方,沒能回來。丹萍已是孤女,如果是兒子勾引了人家,那不是誤了丫頭終身嗎?

      開華面對老父親的詢問,半天說不出話來。老先生縱然世事洞明、閱人無數(shù),心里也砰砰直跳。開華看著父親,說,老話說,知子莫若父,你看你兒子會做這種事嗎?老先生沒想到兒子會把球給踢了過來。他微微一笑,對兒子說,我們就不繞彎子了,你就說說你對丹萍的感覺,說說你對她未來的想法吧!

      開華想,這老爹真夠厲害的。不說真話,瞞不了他,說真話,即使是父子,也不大好說,畢竟自己是一個有妻兒的人了。丹萍從一個小丫頭長成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大姑娘,可都是在許開華的眼皮底下。開華不去動這個心思,完全是道德防線守著,作為男人,誰都不可能不動心的。尤其是那次躲日本兵,兩人相擁在草堆里半天之后,開華對她的身子就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想親近的感覺。

      老先生看著兒子,三十多歲,帥氣儒雅,正是最討女孩子喜歡的年紀,天天朝夕相處,也難為了丹萍這丫頭了。學中醫(yī)的都特別懂得人的心理。村民們都說,有個小毛小病,只要到許家門檻上坐一坐,病就好了一大半了。其實是老先生的幾句話,說到病人心里去了。老先生想,丹萍這丫頭,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孤身一人,情感上依戀年紀大她一圈的開華,也在情理之中。

      父子倆就這么默默地對坐著,誰也不知道怎么開口。俗話說,田禾是別人的好,兒子是自家的好。老先生也是三十來歲才有的這么個兒子,心里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喜愛,甚至偏愛。坐著坐著,老先生腦子里像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兒子命書上說的“兩妻之命”,莫非就應在丹萍這丫頭身上?一想到這里,越想越是像,這孩子仿佛與自己兒子是命中注定的。這么一想,心里對郭家、對丹萍的虧欠感,一下子淡去了一大半。

      開華打了幾個腹稿,還是不大好說,就又對老爹打起了太極。說,丹萍在我們家這么多年,早是你女兒了,她的事還是你老看著辦比較好。

      其實這時的許老先生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已經(jīng)不需要兒子說什么了。那時,雖然民國法律規(guī)定一夫一妻,但民間富裕人家,一妻之外,納妾還是常有的事。

      老先生瞞著兒子,先找丹萍談。問她婚姻大事有何打算,再一步一步,套出她心里的想法。果然是暗戀開華,再不能接受其他男子。當老先生提出成為一家人的打算時,丹萍一點沒有覺得自己委屈,反倒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嫂子,心里愧疚。老先生大為感動,同時也信心大增。對自己的兒媳婦,他還是有信心的。這個兒媳婦是自己一手操辦娶進門的,開華這方面開智晚,那時還不大懂這些事。至于兒子這一關,就更不是問題了。男人納妾,內(nèi)心里有誰會不愿意的?就像黃袍加身做皇帝,雖要推讓一番,那不過是做給人看看罷了。

      老先生只能硬著頭皮找兒媳談了。公公找兒媳談給兒子納妾的事,確實也夠為難的。兒媳賢惠,又有兒有女的,怎么說呢?也真是天下父母心了,老頭子居然想到了最原始的理由,那就是—命!他直截了當?shù)貙合闭f,據(jù)某某半仙說,開華今年是本命年,命里有難。兒媳一聽就傻愣愣地看著老公公,一看兒媳焦急的樣子,他才慢吞吞開口說,也不是沒有開解的法子,就是要虧待你了。兒媳一聽,又是一驚。等了一會兒,老先生才緩緩地說,半仙說,開華是兩妻之命,只有納妾,才能過這個坎,保性命無憂。聽到這里,兒媳的心也放下來了,起先她還以為是要休了她呢。接著,老先生又說,你看呢?兒媳趕忙說,那還有什么說的,爹定就是。老先生說,他納妾,你沒意見?老先生也沒想到,兒媳竟冒出來這么一句話:那有什么,皇帝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呢。

      老先生長嘆一聲,說,死生由命,婚姻由緣,也真不能不信了。開華這事,我也直說吧,我想把丹萍這丫頭給了他,你看她也老大不小了,在我們家這么些年,總不能在我們家做一世老姑娘啊!

      兒媳婦聽到這里,兩行淚水沿著雙頰緩緩地流下來。老先生說,你不愿意她?

      兒媳婦說,不是不愿意,而是太愿意了。這回輪到老先生聽不懂了,便睜眼疑惑地看著她。她這才抬起淚眼,慢慢地說,這樣就可以、就可以還了那年躲日本兵的時候,自己心里虧欠她的了。

      聽了這句話,老先生也忍不住眼睛濕潤了。

      開華娶了丹萍后,新房就做在安家舍街上。每個周末回村里住。一時間,開華成了所有男人羨慕打趣的對象。特別是周末回村的路上,熟悉的男男女女會大聲說:許先生,不要太累著自己??!開華騎在自行車上,嘿嘿一笑,并不回話。每次回村,總有村民上門找開華看病。慢慢地,村民們發(fā)現(xiàn),開華媳婦的臉色不如以前好看了。有時會當著病人的面,對丈夫說,禮拜天就是回家歇歇的,可不能累著了。開華知道,自己留給她的時間是太少了,所以不是急病,就都回了,不在家里看。

      開華和丹萍恩恩愛愛,白天一起去診所,下了班就一起回到街東頭的小院—他們的愛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走進這個新家,開華都有一種做夢的感覺。新婚那天夜里,他摟著丹萍,她像一團柔軟的棉團,黏在他身上。半夜醒來,他見她也醒來了,就逗她,問,是什么時候有那個想法的,她不吭聲,只是羞羞地往他懷里拱。他問,是躲日本兵那天嗎?她搖搖頭。他又問,是這天之后?她又搖搖頭。又問,是這之前?她輕輕點點頭。摟著懷里羞得渾身發(fā)燙的小女人,他又忍不住逗她,說,是一進我們家的時候?想不到她使勁地點了點頭。

      他眼里淚水忍也沒忍住,就流了下來,一滴一滴滴在她熱熱的身子上。

      老先生每周回一次溝河里,等于出診一天,以示不忘老主顧。但也有遺憾,一年多過去了,丹萍竟沒一點有喜的跡象。開華不急,丹萍卻不能不急。開華已是有兒有女的人了,這不明擺著自己的問題嗎?自己健健康康的,是什么原因呢?

      世事的變化忽快忽慢,無論快慢,你都得適應。慢時你要學會熬,快時你得學會趕??蓪Φて紒碚f,還是趕不上,適應不了。從心里裝下開華,到遂了心愿,比八年抗戰(zhàn)還長一點。十六歲,老天把她帶到他的身邊,就像一顆種子,被春風帶到到一片肥美的土壤里。但剛剛開花,還沒有結果,風就把她無情地吹落了。丹萍也知道新中國的《婚姻法》是對的,一夫一妻制是進步的。但具體到自己身上,她又覺得是世界上最殘酷的。到第二年的年底,政府給開華的最后選擇期限也就到了。

      開華幾乎沒有選擇的余地。原配妻子已經(jīng)為自己生了五個孩子,父母親雖然喜歡丹萍,但還是明確站在孫子們的母親一邊。丹萍結婚時已經(jīng)覺得自己底氣不足,好像是搶了人家的,加上又沒有生個孩子,哪里還有一點爭一爭的勇氣?即使“姐姐”讓她,她也不能讓開華對不起五個孩子。

      辦理離婚手續(xù)的最后期限到了,沒有一個人明確說什么。但也沒有一個人不明白結果是什么。這一天,丹萍早早下了班,回到小院,把開華用的東西全部整理好,把院子打掃得清清爽爽,又炒了幾個小菜,燉了一鍋雞湯。等開華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但家里卻是亮亮堂堂的,仿佛過節(jié)一般。

      菜端上來了,酒斟上了,兩人面對面坐下。

      這是世界上最讓人心痛的心照不宣!

      丹萍先開口,說,哥哥,我敬你一杯,以后就不好這樣了。話未說完,淚已雙流。

      開華一句話都沒說得出,已是淚流滿面。

      丹萍見他這樣,心疼得轉(zhuǎn)過身來把他抱在懷里。兩人哭作一團,開華的淚落在丹萍衣襟上,丹萍的淚滴在開華的頭發(fā)上。丹萍心里想,就憑哥哥這把男兒淚,自己也值了。

      兩人沒有吃下一口飯,就相擁著來到了臥室。

      這里還是新房的陳設,人卻要成為舊人了。

      兩人又是哭,又是說,又是纏綿,一直到后半夜才小睡了一會兒。

      醒來時,天已蒙蒙亮了。丹萍一骨碌爬起來,光著身子,把自己昨夜穿的內(nèi)衣褲和開華的包在一起。她看著開華,說,快起床吧,我想你陪我去個地方。開華想,去辦手續(xù)還早呢。嘴上卻裝作不知,問,去哪里?丹萍說,我想回趟村里。

      丹萍回村并沒有回家,而是領著開華鉆進了村西的許家祖墳。她要把兩人昨夜穿的內(nèi)衣埋在祖墳旁邊,她說,這樣也不枉做了一回許家媳婦。

      這片長滿樹和竹子的地方,是祖宗安息的地方。兩人把小木盒埋在開華爺爺墳旁的一棵槐樹下,就算埋下了一段婚姻,也算在那個世界給了丹萍預留了一個名分。丹萍做完了這一切,站起身嘆了口氣,說,這個家我還是要來的,以后我就是孩子們的姑媽。

      兩人辦完手續(xù),回到小院,開華提起丹萍為他整理好的行李箱,想走卻邁不開步,他看著她,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丹萍一下子又沖上來,死死地摟住他,說,我沒能為你生個孩子,真是不甘心,不服氣。開華放下行李,也伸手摟住她。只聽見她幽幽地說,我看過醫(yī)生了,我并不是一定不能生,而是我的肚子特別,是慢熱的那種,再過幾年,說不定就懷上了。說著,長嘆一聲,說,可惜等不到了。開華鼻子酸酸的,也找不出話來安慰她。

      從這天起,開華要么回村子里住,要么在診所里住,不再去丹萍的小院。起先有民兵經(jīng)常巡邏,時間長了,也從未碰到他們違法同居,去得就少了。其實,開華這一段特別地想丹萍。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才這么幾年,又還沒有孩子,在開華心里,新婚的新鮮勁還沒有過呢。每天下班準備回家的時候,開華就很不適應,有好多次都是往丹萍的小院走,走了一段路才想起來,那里不能去了。丹萍與他在一起的瑣瑣碎碎也都會涌到面前。丹萍長著一張瘦瘦的小長臉,眼睛眉毛細細長長,本地人叫做狐貍臉,秀氣而媚。但她的身子卻是豐腴誘人的,開華常常會在迷戀中夜不能寐。后來,丹萍的小院成了診所里年輕人的集體宿舍,開華就更是去走一走的念頭也不敢有了。

      許家雖然幾代行醫(yī),廣結善緣,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誰也包庇不得。土改時,許家毫無懸念地被劃定為地主。診所公有化時,改為衛(wèi)生院,開華勉強當了個副院長,只看病不管事,心里不免有點牢騷,有次跟人喝酒,說到幾代人苦心經(jīng)營的事業(yè),說收就收了什么的。這話被人傳到了黨支部書記那里,政治上就更被邊緣化了。

      丹萍還在衛(wèi)生院上班,是個護士長的角色。白天忙忙碌碌,晚上回到家,說不盡的孤苦。有過婚姻了,和以前就不一樣了。晚上一覺醒來,被窩里冷冷的,一個人,忍不住就會淚濕枕巾。以現(xiàn)在開華的處境,兩人接觸得越少越安全。每天回到家,丹萍就關上門,少與外人接觸,免得閑話。她知道,自與開華辦完手續(xù)后,打自己主意的眼睛,不知在哪個角落藏著呢。她是一概不理。但有一個人倒是她常常會想起的,就是那位翟軍醫(yī),他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在縣醫(yī)院當業(yè)務院長,有時也會來這里檢查工作。但不知道他的轉(zhuǎn)業(yè)跟自己有沒有關系。但愿沒有關系吧。

      其實,翟軍醫(yī)的轉(zhuǎn)業(yè)還真跟丹萍有關。因為不是本地人,翟軍醫(yī)是可以在幾個地方選的,就因為丹萍給他留下的,也可以說是刻骨銘心的記憶吧,他就留在了這里。他之前也有過一段婚姻,愛人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知道丹萍的情況后,他又動了心思。當他跟親近的人提起時,朋友反對,組織上也不同意,但以他那倔強而又自尊的知識分子脾氣,又不甘心。

      丹萍已經(jīng)三十了,但依然像姑娘一樣水嫩,還有著一種姑娘所沒有的成熟和女人味。丹萍離婚后,也不免尷尬,天天看見開華,心里各種滋味都有。有時丹萍會偷偷地想,這女人結過了婚,就臉皮厚了,內(nèi)心里存了欲望,沒有姑娘時的癡情和單純了。

      過了不久,丹萍就調(diào)到縣醫(yī)院去了。開華和丹萍都覺得,這樣也好,天天在一起,對大家都是一種煎熬。只是丹萍離開后,常會想起安家舍,想起溝河里,想起許開華。她有時會以看望老人或孩子們的名義回去看看,但也不便常去。

      大家都以為丹萍會嫁給翟軍醫(yī)。開華這么想,丹萍自己心里也覺得,時間長了會接受他。翟軍醫(yī)三十六七,身長玉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些,戴一副金絲邊框眼鏡,革命資格老,醫(yī)術又好,不要說在縣醫(yī)院,就是在整個縣城,都是引人注目的人物。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丹萍卻沒有與翟軍醫(yī)結成夫妻。丹萍心里就是放不下開華,翟軍醫(yī)可能也難以接受丹萍心里裝著另一個男人?;蛟S還有別的原因吧,反正就這么拖著拖著拖下來了,誰也沒去捅破這層紙。

      轉(zhuǎn)眼到了1957年,開華因為早先表達過對診所公有化的不滿,被打成右派,開除出醫(yī)療隊伍,回到溝河里當了農(nóng)民。周邊的農(nóng)民卻把他回村當做喜事,奔走相告,天天上門求醫(yī)的絡繹不絕。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政策實施后,周邊上門請教的赤腳醫(yī)生,更是來來往往,擋也擋不住。上級領導感到政治影響太壞了,就派了民兵在村口值班,遇見生人就上前盤查,只要是去許家看病的,一律勸回。堅持一段時間后,實在太麻煩,專為這些人記工分,社員也有意見,就改為群眾監(jiān)督,要求村民知道有人去許家看病,立即報告。村里人也知道,這是上級給自己找臺階下,誰吃飽了會去干這事?開華每天白天在地里勞動,晚上免費為群眾看病,有時病人也會送點雞蛋蔬菜之類的表示謝意,推也推不了。

      開華覺得自己的內(nèi)科水平有提高,外科卻因沒有設備,也沒有機會手術而生疏了。于是就在針灸上動起了腦筋,能用針灸解決的就用針灸,簡單方便成本又低,很是受歡迎。1965年毛澤東“把醫(yī)療衛(wèi)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nóng)村去”的“六二六指示”發(fā)表,開華的行醫(yī)有了松動,名氣也更大了。因為當時農(nóng)村“赤腳醫(yī)生”有兩件寶,一是銀針二是草藥,而此時開華的針灸已是出神入化,遠近聞名。但過了一年,文革開始了,階級斗爭的弦又繃緊了,開華的行醫(yī)又受到了限制,村東小橋邊也常有民兵轉(zhuǎn)悠。

      這一次運動來勢之兇猛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尤其是許家父子。他們一直有一種信念,行醫(yī)積德之人,什么坎都會過的。這次卻“失算”了。突然有一天,來了一批身穿軍裝腰束皮帶的年輕人,二話沒說,就把父子倆綁走了。給老先生的罪名是:地主、歷史反革命,剝削過農(nóng)民,給漢奸、鬼子看過病。老先生剛辯解一句說,我也給新四軍看過病呢,就被劈頭蓋臉一頓打。老先生八十多了,哪里受過這種污辱?從此不再開口,也不再進食。

      給許開華的罪名也是現(xiàn)成的:右派,地主崽子。

      當開華埋葬了父親,就在思考一個問題,就是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夜里,他把一個人關在房間里,開始整理父親的遺物。一些收藏已經(jīng)被當做“四舊”沒收了,只剩下一些凌亂的文稿。在這些碎紙片中,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份自己的“命書”。命書是一位老先生的筆跡,上面陳述了他的屬相、脾性,還說他“命不離血地”,是“兩妻之命”。末尾寫道:五旬又六載,一去料不返,夕陽西下數(shù)當終。開華大吃一驚,想,今年自己恰好是虛歲五十六,莫非命中注定自己的壽數(shù)就是這些,年內(nèi)就該命赴黃泉?他一下子明白了父親的心意:他是不忍看著兒子先于自己而去,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才絕食而死的。想到這里,開華不禁悲從中來,大放悲聲??拗拗?,一個念頭從心的最深處,慢慢往上長,越長越大,占據(jù)的他的整個心胸。他想,他就是不能死,他倒要看一看,這命難道真是生下來就注定的?他抹干淚水,去廚房弄了點吃的,回到老父親的床上,呼呼大睡,直睡到太陽升起,陽光照亮了房間,也灑滿了他的心房!從此,他像變了一個人,各種批斗會,他都很配合,斗完回來,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批斗他的人,甚至是家里人,都懷疑他受了刺激,可能神經(jīng)出問題了。

      但也不是誰都能過得了這個坎的,翟軍醫(yī)這個老革命就沒有挺得過去,反而落了個“畏罪自殺,自絕于人民”的罪名。

      政治運動的狂熱,就像暴風雨,終究不能持續(xù)太久。等風頭過去,丹萍正想著怎么再回村子時,一件事使她不得不再回去了。那就是她自己身上的病痛。有一天,她很奇怪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乳奇癢無比,一開始沒太在意。過了一段時間,越發(fā)嚴重,由癢變成了痛,她就自己找醫(yī)書看。一看嚇一跳,書上說,這種乳腺疾病有癌變的可能,最干脆徹底的辦法是切除。夜深人靜,捧著自己沒有給孩子喂過奶的乳房,丹萍又是傷心又是不舍。

      她想到了許開華。只有讓他診治,才能使自己了無遺憾。他曾是自己的丈夫,又是針灸大師,更是自己心里唯一的男人。無論從心理上還是醫(yī)學上,都是唯一選擇。

      丹萍請長假回到了溝河里。這時候,對開華的管制放松多了。針灸是一個慢慢見效的過程,丹萍住下了,就像又回到了家。開華媳婦把丹萍當多年沒回家的妹妹,這讓丹萍感動,也讓開華放了心。丹萍有時想,這世上怎么有這么大度賢惠的女人,換了自己,恐怕也難做到。其實,開華媳婦心里也有一個秘密,公公是跟她講過開華“命書”的。開華逃過一劫活下來后,反倒比以前更開朗更健康了。她就在心里暗暗許下了一個心愿:只要是開華愿意的事,自己再受委屈,也要成全。何況他本就是“兩妻之命”呢?丹萍來了,甚至成了她了卻心愿的一次機會。

      開華和丹萍在分開二十多年后,再次朝夕相處,仿佛是不久前剛剛分開,兩顆心根本沒有遠離過。每次開華為丹萍治療,開華媳婦都會悄悄走開。在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丹萍常常有一種幻覺,好像還是跟自己的男人在一起。有時她甚至會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自己的病不要太快地好起來。

      丹萍的乳房痊愈了,沒有傷口,完美如初。

      那天早上起來,丹萍覺得很輕松,摸一摸自己的病乳,也沒有一點不舒服。她又撩開衣服,對著鏡子看自己,看著看著,心里竟然冒出了女人才有的一種得意:這哪里像一個四十多歲女人的雙乳。她叫來開華,撩起衣服給他看,讓他再檢查檢查。開華微閉著眼睛,摸過來摸過去,丹萍不僅沒有了痛感,反而有了一絲癢癢麻麻的快感。

      開華低頭檢查時,丹萍突然輕聲笑了。

      開華抬起頭,說,你笑什么?

      丹萍的臉微微一紅,說,你、你都摸得我不好意思了。

      開華有點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說,這么長時間,不是天天這樣么。你今天怎么了?

      丹萍低下頭,像少女般嬌羞地說,今天覺得好了,不但不痛了,你還摸得、摸得我好像有那種感覺了。

      開華一把把她摟在懷里,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背,說,唉,你這一世人生,都叫我給害了。你要愿意,就還把這里當作你的家吧。

      丹萍點了點頭,不禁淚流滿面。開華的眼睛也濕潤了。

      從此,丹萍就常常回到安家舍來。有點像嫁出去的女兒,有時又好像不那么像。雖然也免不了有人說些閑話,但當事人坦坦蕩蕩,誰都不理這些。

      后來,政策變了,開華單獨開了一家診所,遠遠近近的病人都上門就診,非常紅火。

      再后來,開華的老伴癱瘓在床四、五年,都是丹萍在照料。那時她已經(jīng)退休了,但依然是一個風韻猶存的漂亮女人,不像是一個退了休的人。

      開華一直活到九十多歲,才在某一個飄著大雪的日子,毫無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丹萍又活了幾年,也離世了。雖然沒有再補登記的手續(xù),但遠遠近近的人,都覺得他們是一對再合適不過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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