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孤獨成雙
◎寒郁
“今天怎么了?”她說,“累了?要不歇會兒再來?”她說著,甚至拍了拍他的背。他的背很干,是被歲月壓榨后那種水分流失的干澀。但是他悶聲不說,翻到她身上,摸摸索索地又試了一次,帶著一種決絕的狠勁兒?!澳惆盐遗哿?!”她叫,并且呻吟了一聲,“你發(fā)神經么,對我這么兇?”她收緊雙腿,有點疲憊,收紙皮破爛的老黑剛光顧了她,老黑有點摳門,花的每一分錢都不想虧了,所以弄了很久,她陪著,有點累。但是她沒跟他提老黑來過,都是老顧客,她怕他嫌惡老黑。他掰開她收住的腿,力氣不是很大,但很執(zhí)拗,他是有點認死理兒,她知道。所以沒等到他熟稔地撓她腋窩,就妥協(xié)了,攤開身子,像一張破舊的地圖,任他小崗平阜地去找路。畢竟,她是他花了四十塊錢的身體。他翻檢了一番,仍然徒勞。其間,她是幫了他的,也沒有用。她笑了,笑得很不合時宜,簡直管不住自己,也不知道要笑什么。他卻負氣,回敬她,“松了,曠蕩,進去就跟劃漿一樣,沒意思……”沒說完,她就卸貨一樣把他從身上扇下來,“老梆子,滾!”
他沒滾。他笑,笑得很壞,也很默契,翻過身,躺在床上看著黑污污的天花板出神,一張心不在焉的臉繚繞于煙霧后面。她拔過來煙,也抽了幾口,“都收拾完啦?”她問。他沒吭,從她手上接過煙接著抽。她剛想再奪回來呢,伸出手,摸摸,卻探到他臉上的零碎的潮濕。她一時有點回不過神來,“眼里咋尿啦?”她的心鈍鈍地,疼了一下,麻麻地,這種疼真好,如紅花。她的心好久好久沒有起過波瀾了,更不用說這樣柔軟而溫暖的疼痛了。生活把人糟踐得早沒感覺了,她只負責岔開腿躺在那兒,垃圾、污水、咬噬,都來吧,無所謂了,都來好了。她探起身子,抱著他的頭擱在乳房上,乳房沒有他說的“塌方了”那么嚴重,當然已很垂了,低眉順眼的,但因為規(guī)模較大,所以品相尚可觀摩。此刻,她就這樣,把他的頭使勁往乳房中間的凹槽摁著,“你個狗日的啊,還說走真就走了……”她的眼里也起了一層霧,掐著他,又恨又嫵媚。他呢,丟了煙,忽然一扭頭咬住她的乳穗,很用勁。她“哎喲”尖叫了一聲,叫聲很華麗,像是上好的布匹撕裂了。“疼!”她說,“我又不是你娘,哎呀,還咬,你個龜兒子,疼喲……”他們鬧,鬧也就是一會兒,孩子氣,即興的,一忽兒?!鞍Α!彼龂@一口氣,“哧啦”,他又點一支煙。她胸口被他咬過的地方,堅持著它的疼,就像窗臺上的那一盆半死不活的虞美人,堅持著它的紅。
她打他,揪他灰白而粗糙的短發(fā),“你個無賴,還欠我兩回的錢沒給呢,就說走就走了?!彼f。但她那意思,并沒有追究錢的事兒。“好了吧,”男人說,“老子給你扛過幾回煤氣?給你修過幾次電燈?你還說呢!”顯然他領會錯了她的意思,她說,“怎么說你都是一摳門,摳腳唆手指頭的貨!”男人把煙撤離嘴唇,針鋒相對,“你不摳?明明心里對老子有意思,卻沒一次不收老子錢的,免費一次能死?”“哎,你說清楚,誰對你有意思,又老又瘦的,喂狗狗都嫌硌牙!”“對我沒意思你會叫得聲音比誰都大,對老子沒意思你做飯給我吃干啥……”“老娘是看你天天吃快餐可憐,老黑我也給他做飯呢,你忒自作多情了吧……”“行了吧,別不好意思,承認了又不丟人,沒啥……”他笑,薄薄的嘴唇笑得也很輕佻,然而,這輕佻是珍重的。她扇了他一巴掌,也笑,“美得你,老娘是公用的,對你好?——美死你!”
她手腳麻利地穿上了衣裳,把電扇擰開,破舊的電扇搖搖擺擺轉了起來,他避開,因為在電扇下抽煙最煞風景,煙氣都被吹散不見。“上午我包了餃子,喊你你不來,還剩這幾個,老娘吃剩下的,喏,愛吃不吃!”盤子里明明還有很多,他捏起一個,瞇起眼睛,放在嘴里,咀嚼了兩下,“咸了?!彼鲃莩纷弑P子,他護住,嘿嘿笑。
她倚住柜子,看他吃,看著看著臉上的神情就悠遠了,眼里浮現出一縷夢幻般的柔和。有一瞬間,她想,有個男人也好,踏踏實實的,看著他在屋里,心里就不那么空。但她很快就自嘲地笑笑,對自己哼了一聲,她仰著頭,喃喃地說,“你樓里之前住著的那個寫書的小李,說得挺準的,他說我‘五行納音里,你是爐中火命人,此生多有艱辛’,可不是……”
男人正往嘴里大動作地填塞餃子,所以出聲含混著,說:“你聽那小子胡咧咧,他要有那本事,真能看準嘍他還會租我那破屋住著,整天窩在出租屋里寫什么勞什子小說,也沒見他搞出名堂……”“那也比你強,人家至少識文斷字,你呢,除了會記個賬,名字能寫全乎不?”“好像你能似的!”“噫,狗眼看人低,小瞧你姑奶奶了嘍,上回小李給我本他的雜志,寫那個酒店女孩的,看得我吧嗒吧嗒掉眼淚哭噢!”他吃完了,不置可否地笑笑,笑了一半,無以為繼,露出凄涼的底子,“老婆子,以后沒人給你拌嘴嘍,老子打道回府不回來啦!”
他是二房東,這個城市相對分散,高樓和星級酒店轉幾個街巷,可能后面就是一圈低矮擁擠的民房,五行八作的人雜居在那里,所以他這樣的二房東很多。他承包的那一棟被房主收回租給一家腸粉公司做員工宿舍了,所以,他無房轉租,再加上高血壓又嚴重了,“興許哪一會一抬頭眼前一黑,就斃了,死倒不怕,可沒人埋我呀,還是死在家里比較踏實?!彼褪帐笆帐耙乩霞伊?。
她的心又被誰敲了一下,在疼上又開了一朵花,但她嘴仍不輸他,“愛回不回,老娘男人多得是,又不差你一個倆的,趕快回吧!”她彎著身子收拾他吃空的盤子。他忽然直起身莽撞地抱住她,掐住她的肩膀,嘴里不依不饒地說著:“我叫你男人多得是,我叫你不差一個倆的,我弄死你!”她尖叫著:“是啊,就是不缺你這歪瓜裂棗的貨,有本事你來啊,弄死我??!”很挑釁,也很浪。仿佛是帶著所有的恨和愛,男人撲了過來。帶著一身汗味,她便被他孟浪地打開了,他瘦硬的身子死死扳住她的腰,撩開睡衣,一下子就從后面進入了她的身體……像是協(xié)奏曲里被注入了最關鍵的一個高音,她無比恣意的尖叫了一聲,這叫聲像某種耀眼的瓷器,帶著彩虹一樣的弧度綻開在半空中,最后落在地面,明亮而性感地碎裂開來……她反過來兇狠地抱住他,她把指甲嵌進他瘠薄的肩膀上,摳著他,和他一起在絕望中墜落,又被巨大的浮力彈起,一起飛升,直至銳利而痛快的叫聲破碎一片……盤子從桌上落在地下,碎得一地荼蘼……
“剛一開始做的時候,通常與客人交易時我都會不由地夾緊雙腿,有時候客人甚至不能進入我的身體。我害怕,本能地抗拒。畢竟,那是我的身體??墒?,我卻給你打開了,你會懂嗎?”她的胳膊上文著她的名字,她說,這是唯一能陪伴她到死的東西。
煙霧彌漫開來,他們在煙氣繚繞下面,交織著溫暖、心酸和廉價的香艷。外面路燈昏黃的光蹲在窗戶上,乍一看,好像月光,那么安詳,映著窗,也灑在他們的臉上,好像看到了幸福的模樣。她撥開自己的頭發(fā),“你看我又有白頭發(fā)了嗎?”她問他。
“又長了,再過十來年就全白嘍。”
“那也挺好的,老了就好了?!彼f。
其實她也不過就四十多一點。但是,就是這樣,歲月流走了,卻留下了沉渣,眼角的魚尾紋幾代同堂的興旺之狀;眼袋腫脹;嘴唇發(fā)暗,劣質的口紅涂抹出來,如同一場火災。
“你也不定非要干這個啊,這個毀身子?!?/p>
“那我能干哪個,一個老女人,還想多掙一點,也就干這個了,你又不包我不是?”
“我得包得起吶!”
“看你嚇的,說句騙騙耳朵的話都不會呀,讓我開心一下。”
“好,我包你,不讓別的男人碰你,你只屬于俺。”
“你還怪霸道?!?/p>
“不好?。俊?/p>
“好啊。好?!?/p>
她向他展露了一個很小很矜持的微笑,但卻出奇地燦爛,讓他覺得特別溫暖。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爬起來,從褲兜里摸索了半天,扯出一串顏色暗黃的手鏈,初一看也看不出是真玉還是仿制品,他嘿嘿一笑,“給你,小玩意兒,留個念想?!彼舆^來,驚喜而又懷疑的模樣,“不會是假的吧?”然而卻歡實地戴在了手腕上,還舉著胳膊在燈光下左看右看,再看也不過是一二十塊錢的地攤貨。她知道的,但是她仍然那樣開心,“難為你了,老何,還有這份心?!崩虾尉锞镒欤昂?,咱不是那沒有良心的人?!彼侠说卦谒夏樕嫌H了兩下,發(fā)出濕潤空洞的水聲。她眼神流波,手指春蛇一樣在他身上游走著,撩一撩頭發(fā),露出職業(yè)的小小魅惑,“再來一回吧?!彼l(fā)出邀請。“咋啦,你還沒夠?”這話說得很煞風景,挨了一巴掌,他才坦承,“我不行了,老啦!”“老死算了,去你媽的!”她生了氣,露出脾氣的質地?!昂俸?,我是怕你收我兩回錢吶!”“滾!愛弄不弄!”“這么說是買一送一,有這好事?”老何笑瞇瞇的,看著她的身子,滿眼的豐收卻不著急的樣子,甚至都很慈祥了,但終于還是說出了真心話,“不行了,明天還要趕火車呢?!?/p>
她把身子轉過去,對著墻,留給他一個空曠而寂寥的后背。
“生氣了?”他試探地推推,“嘿,這生啥氣,好啦,我摸摸就算弄了,給你兩回的錢,不讓你吃虧,行了吧?”
“我就多圖你一回的錢?”她轉過臉,“你看我多賤!”
他自知失言,說:“嗐,越說越弄不清了。我問你,剛才老黑是不是來過了,這狗日的!”
“我身上又沒專寫著你的名,人家不能來?誰來我是誰的!”
“你也不嫌他惡心,他收個垃圾一星期都不洗一回澡,那個熊樣兒看著就倒胃口,你也怪好的承受力!”
“我不也是收垃圾的,只要給錢?!?/p>
“你個老娘們兒就愛給老子抬杠,”他說,“抬吧,也抬不幾次了?!彼o她磕出一支煙,“我看以后誰陪你拌嘴去!”
“和我相好的又不是只有你,嘁……”她的嘴被他親住,弄了一嘴的煙臭,“呸,老不正經的!”
他哈哈笑了,報了仇似的。過了一會兒,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你說,人活在這世上,吃穿度用,生老病死,苦情著哩,為啥還都這么勾心斗角、興興頭頭的?”他是有感慨的,他的合同沒到期房主就不算數了,那家工廠租金給得比他多。
“那還能咋?”她說,“你來這世上了,掙著爬著,不還得活嘛,難不成還能拐回去——回不去?。 ?/p>
他說:“嗯?!卑α艘宦暋!霸鄱际切∥浵?,尋口吃的都搭上一輩子了?!彼f,“可也奇怪,是不是,吃飽了,就又想找個能說說話的,人老了,就是差個說話的,都五十三了,到哪里都快招人嫌了……”
“你少抽點煙,興許還不這么顯老?!?/p>
“管它呢,愛老老去!你說我還能抓住點什么,可不就這點兒煙嘛!”
“倒也是。”她說。
“我老婆那么早死了,一個小子心早野了,一會說在北京一會說在上海,跟著人家道上的瞎混,飛得沒有蹤影,老子掙點錢,我看透了,肯定到最后還不夠他禍害的呢?!?/p>
“也不一定,興許將來給你帶一大胖孫子回來孝敬你呢!”
“算啦,沒那命。”他站起來,“我下去弄點小酒,你陪老哥喝喝?!崩虾握f著下去了,走到門前又折回身問,“今黑沒有別的客人了吧?”
她把枕頭擲向他,“我有那么暢銷嗎?”笑了,“多買點,我也好長時間沒喝酒啦?!?/p>
老何就下樓去了。夜正深,然而路上人來人往,仍然喧囂,在南方的城市都是這樣,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老何想,回到老家七八點鐘就睡覺,不知道自己還能過習慣不呢。買了點熟食和酒,回去的路上老何忽然想很感慨地罵一句,他媽的,都道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兩年卻多虧這個老娘們兒陪老子解悶呢,真是這世上的情緣深淺難定。老何走了一段,想再給她買件什么東西,那個手鏈太寒酸了,其實也不是他買的,收拾屋子的時候一個房客落下的,——她就高興成那個樣子。傻女人!他傷懷而又慰藉地嘆一口氣,走到街角的一家內衣店,想給她買件睡衣,她的那個都皺巴巴的了,還有幾個煙燒的破洞,她還穿著。他轉了一圈,卻恨恨地罵了一句,都他媽這么貴啊,看上眼的都要一百多,真是的,怎么敢要?——一百多都夠他回家的路費了,狠了幾次心,咬了咬牙還是沒買,貴了點,再說他買的衣裳,穿她身上,他走了,還不知被誰給一夜一夜地脫下來呢。算了,他心說,跟她也不過是熟識一點的皮肉客罷了。這樣想,他心里悲哀而又好受了一些。
說到底,他們都是卑微的自顧不暇的螞蟻。他們習慣了被生活碾壓,卻忘了怎么去愛和施舍。
老何買腸粉的時候給她多加了兩個蛋,心里也就坦然了,讓她吃飽。
進了門,老何忽然驚住了。他甫一把門闔上,就看到她在屋里背著他,對著鏡子化妝。老何在一旁看她,他從未見過女人這樣化妝,更未見過一個女子在這樣爛糟糟的屋子里化妝,他忽然覺得她也很美,一種不能描述的美,她的臉色有一種像水一樣的溫柔,連她用手攏長發(fā)的動作也很柔軟。樓外面的吵嚷、小孩啼哭、吵鬧聲關在門外,世界在狹小的屋子之內,忽然別有洞天。他在一旁看得有些入神。
老何看著那個被燭光照得昏黃的墻面,映著她孤獨的身影,她的影子在墻上搖搖曳曳的,像黃昏里的一棵蘆葦。外面粗劣的的霓虹燈光穿透過玻璃窗,把玻璃變成了水晶,水晶的光茫折射到她的臉色,她的臉變得明亮。
她轉過身,問他:“好看不?”
她的臉上似乎蒙著一層水霧,影影綽綽的,而在迷霧后面,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星辰的精光。老何有些失神,盯住看,眨了眨眼,霧退去了,剩下她已不年輕的臉,她的臉輪廓柔軟,帶著一種柔和的光彩,紅暈暈的,很家常的那種好看。老何咽了咽喉結,樣子很傻。她笑了。站起來,她把桌上的手機打開,劃拉一會,放出一個DJ曲子,她說,“我給你跳個舞看哈,我跟著電視上人家學的,你看看好看不?!?/p>
音樂在響,粵語,他來這里幾年了還是聽不懂??伤€跟著抑揚頓挫地唱:
……你我在等天亮
或在沉默醞釀
以嘴唇揭開
講不了的遐想
你我或者一樣
日夜尋覓對象
卻朝夕妄想來日方長
意亂情迷極易流逝
難耐這夜春光浪費
難道你可遮掩著身體
來分享一切
愈是期待愈是美麗
來讓這夜春光代替
難道要等青春全枯萎
至得到一切
意亂情迷極易流逝
難耐這夜春光浪費
難道你可遮掩著身體
來分享一切
愈是期待愈是美麗
來讓乍現春光代替
難道要等一千零一世
才互相安慰……
跟著曲子,她扭動著胯,晃動著胳膊、腿,一身的贅肉也參與進來,頭發(fā)散落。她的身體如站立的河水,有一種流動性,被燈光斜抻出一道長長的陰影,在一段的間隙里,她說:“我年輕時可喜歡跳舞啦,那時候剛時興倫巴恰恰,哎呀,給你這土老帽說你也不懂,來呀,你也跟著扭扭啊,我一不開心的時候就自己在屋子里扭幾步,來呀……”
他干澀地笑笑,擺擺手,“來不了,來不了。”他把加了幾個蛋的夜宵打開,“你來吃吧,這家的挺好吃的?!彼f。
她還在那里跳,跳得寂寥而美好。好像音樂不停,她就可以一直跳下去,一直跳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她跳著,還沖他騷騷地擺擺手,使出解數魅惑他,看他在那里吞咽著喉結的傻樣子,她很歡樂的笑。
他終于受不住,忽然沖上去,低垂在她的腹部,突然而至一陣亢奮的幸福。小心把鼻子湊上去,他聞到一種風塵而清香的氣味,像他小時候坐在老家的河邊聞到新漲春水的氣味。他動情地說:“別做這一行了,跟我回去吧,我養(yǎng)你……”
她笑了。笑得很凄涼,很破碎,也很美。她說:“別鬧了,吃夜宵吧?!蹦┝耍终f,“預報明天有雷陣雨呢,我這有傘,待會走的時候,你記得帶上?!?/p>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