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海云
張揚之美
去公園里寫生,畫完樹,老師給我的點評是你畫的樹總像白楊,直來直去,太守規(guī)矩。末了,總不忘反問一句,你不能讓筆下的樹恣意張揚一些嗎?大概我目所能及的只是筆下的樹。我的認識止于此。
公園里的樹,是充滿女性味道的樹,清一色的都被削成齊耳短發(fā),如站崗的女兵,不可彎曲。有一點點彎了,園林工人就強行用木頭支撐,然后用繩索捆綁,幾年以后,定型了才可卸去支架。幾乎所有的樹都長成堅強的女漢子,直直挺立。遠遠看,氣勢逼人,近看之下,不免替她委屈,這真是她們想要的姿勢嗎?
若是這些樹都任其發(fā)展,會不會各有姿態(tài),會不會如古人筆下的那些雜樹:枝枝丫丫,藤藤蔓蔓,纏纏繞繞,自然生長,多老都這樣長著,原生態(tài)的美呀!
也有幸免于難的,在突然之間,長得特別高,應該是一棵被人遺忘的樹,形態(tài)卻特別好看,公園里難得找到這樣個性張揚的樹。像黃賓虹筆下的樹。
黃賓虹畫樹,不雕琢任何一棵樹的姿勢,直直的、彎彎的、黑壯的、亂長的、瘋長的、眾多交雜一起的……所有能率性而為的秉性,他都賦予給了一棵棵樹??戳四敲炊喈媰裕毆毾矚g黃賓虹的樹。可是,沒有章法的美是大美,學不來。年輕時候的黃賓虹,畫面也老老實實,有很多古畫背臨的痕跡,越到后來,用筆放縱開去,畫面上有了一種張揚和灑脫之美。
為人一世,年輕張揚,年老淡定,可是在藝術的世界里,我認為反過來比較好。
蒼老之美
去很遠的郊外,我拜訪到一些百年以上的老樹。
我把它們都畫得太老了。旁邊一起學畫的中年大叔說,你看我,畫的是五年十年的樹,干是直的,葉是茂盛的,多年輕呀??晌夜P下的樹至少活了百年以上,那樣蒼老虬曲的姿態(tài),有些古,有些仙氣。好似一個不肯辭世的老人,一直活在時光之外。石濤說,他的前生是深山里的一棵古樹。層巒巔峰,霧氣蒼茫間,他篤定地認為自己是那棵長了千百年的古樹,所以他筆下的樹都恣意生長,足見性情。那么我的前世呢?也許依然是個女子,跟著夫君幽居山里,閑來居家染織,做做女紅,侍侍花草,住在古樹旁悠然過著小日子。所以今生,我才那樣不管不顧徑自去畫,我要畫出前世見過的那些古樹,像石濤一樣老。
不管到哪兒,山野或鄉(xiāng)間,只要有古樹,它一身斑駁滄桑突兀在眼前,就讓我迷惑,那種前世今生混淆出現(xiàn)的幻覺頓然回落心間。總覺得自己在那里住過,曾經,一定煙火人生過。我呆呆看著,恍惚就能回到從前,回到我想去的那個年代。
然而這種感覺不會持久,僅僅是看到古樹的這一瞬發(fā)生。同時,心底陡然升騰起另一種遺憾,久久佇立在那兒失神向往。
渾濛之美
上班路上,經過一條正在修整的道路,似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晴天雨天都輕揚塵霧,終不肯消逝,車窗外的樹則更有了意味。那些遺留下來的樹,一排排或三五棵,守著廢墟遺世獨立。設想每一處取景,都不會難看,都是一張水墨山水。遠遠看樹,是筆下的墨團團,抑或是一個個或濃或淡的點點。畫家何家林說,藝術最高的境界是若即若離。霧和霾讓現(xiàn)實有了更奇特的效果——渾濛。對,應該這么形容,最美的意境是處于“渾濛”的狀態(tài)。霧霾之下,樹與山好似籠上一層薄紗,被推土機推倒的房子,夷為亂石堆,朦朧間,好似小土丘。每一處綿延,都能用一抹淡墨輕擦,然后點點涂涂,即刻就成了那些樹。若用畫筆去勾勒每一處景致,應該遠比現(xiàn)實看到的美好。
黃賓虹80歲后,得了青光眼,周遭的一切對于他開始處于一種迷幻的狀態(tài),畫畫憑一種朦朧的感覺,筆下開始出現(xiàn)大片大片的黑,甚至亂??墒沁@樣的畫面你反倒會覺得越看越有味道。
大概真正的美產生于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對于景致,看太清晰了,表達太完整了,都不能讓人覺得那是藝術。
淡定之美
看林中的一棵棵樹,就那樣安靜而簡樸地活著,像一個個智者,年年跟著四季,生根、開花、結果。有著人世無法超脫的淡定,人若定定去看它,就會生出一些感慨:活著,真不如一棵樹,日日被雜事雜思捆綁,倒像一枚陀螺。當然,亦有人如樹般活著。美國作家福克納,晚年終日將自己關在一個地下室里專心寫作,一日三餐由妻子送到門口。偶爾有事上街,遠遠看見熟人,怕人招呼,繞道行步。福克納與妻子說,他只在靜的時候思想才能活躍起來,才能進入寫作的狀態(tài)。
守住寂寞,進入靜思的境界,頗為難得,俗世誘惑多,單就手機里的電話、微信,瞬間就將我白日里的思想擊得支離破碎。想靜,于我來說,是一件為難的事。
我時常責備自己,為什么我靜不下來。
為了搪塞自己,我找了種種借口。
我要更好地活著啊,我要對得起自己啊,我要……
如此這般,給自己找一大堆理由。為了安頓自我,為了安頓那顆慌亂的心。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