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女”的原意及其變化論析

謝然

（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州510006）

“商女”的原意及其變化論析

謝然

（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州510006）

“商女”一詞因《泊秦淮》而聞名，其意有兩說：商人和歌女。商女在狹義上指歌女，這從“商”字的意思和諸多詩句旁證可推敲得知，在廣義上，“商女”又涵蓋了“商人女眷”一義，而這與《琵琶行》中“商人婦”的典型意義不無關(guān)系。在這兩首詩之前，“商女”之義并沒有“商人女眷”一項。后世文人在這兩首傳世之作的影響下，不斷引用和再創(chuàng)造，形成了現(xiàn)在的“商女”。分析“商女”的意義應(yīng)該放到其文學(xué)化的發(fā)展脈絡(luò)中去。

商女；歌女；商人女眷

“商女”一詞雖不是首見于杜牧的《泊秦淮》，但因杜牧將憂國之怨加諸其身，從此“商女”便聞名于世。關(guān)于“商女”究竟是什么人？歷來有兩種解釋：商人女眷和歌女。筆者針對這兩種說法，先列出對應(yīng)的證據(jù)并作簡單論述，再在其基礎(chǔ)上作進(jìn)一步的分析。

一、關(guān)于“商女”即“商人女眷”

“商女”，一說指“商人女眷”。

唐朝以前，這種“商女”在詩詞中的形象在孫光憲的《竹枝》中有所體現(xiàn)：

門前春水白蘋花，岸上無人小艇斜。

商女經(jīng)過江欲暮，散拋殘食飼神鴉。

亂繩千結(jié)絆人深，越羅萬丈表長尋。

楊柳在身垂意緒，藕花落盡見蓮心。

這是一首五代時期的詩作，根據(jù)全詩的環(huán)境描寫不難看出其中的“商女”是出現(xiàn)在較為偏僻的水濱，在小扁舟之上，這實非“歌女”出現(xiàn)的地方，若釋為“商人女眷”就說得通了。另，劉亮《也談“商女”的問題》一文也提及東晉張僧鑒所著《潯陽記》中記錄了江西一帶商人從晉代開始有拋食飼鴉之舉，今未見其有之，恐為誤傳。然而，孤證難立，此詩只能說明“商女”在舟上，并不能說明她的身份。

《全唐詩》中所收錄的含有“商女”二字的詩作還有《安樂郡主花燭行》、《讀張籍古樂府詩》、《泊秦淮》三首。普遍的觀點認(rèn)為，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的“商人婦”是最能直接地說明“商女即商人女眷”的證據(jù)，即“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這句。但值得深究的是，此處用的是“商人婦”而非“商女”二字。與此情況相似者，即散見于唐詩中的“商人婦”、“商婦”、“商人女”等等，都有可能屬于“商女（商人女眷）”的范疇。如下：

元稹《生春二十首》：數(shù)宗船載足，商婦兩眉叢。

劉采春《啰唝曲六首》：莫作商人婦，金釵當(dāng)卜錢。

李益《長干行》：那作商人婦，愁水復(fù)愁風(fēng)。

二、關(guān)于“商女”即“歌女”

初唐詩人張說《安樂郡主花燭行》中有“……五方觀者聚中京，四合煙塵漲洛城。商女香車珠結(jié)網(wǎng)，天人寶馬玉繁纓?！贝颂幟枋龅氖前矘房ぶ鞯幕T之行，所以其中的“商女”不可能是指“商人女眷”?；T之行作為規(guī)模不小的典禮儀式是需要配樂的，此處與“天人（安樂郡主）”相對應(yīng)的，應(yīng)為宮廷的“音聲人”，即“商女”。《新唐書·卷四十八》中記載了“音聲人”這一官職，是唐朝樂官的一種，“唐改太樂為樂正，有府三人、史六人、典事八人、掌固六人、文武二舞郎一百四十人、散樂二百八十二人、仗內(nèi)散樂一千人、音聲人一萬二十七人……”

古代五音“宮商角徵羽”中以“商”代指音樂，這在文獻(xiàn)中并不鮮見。李賀《李夫人歌》中就有“翩聯(lián)桂花墜秋月，孤鸞驚啼商絲發(fā)?！睗h桓譚《新論·琴道篇》中云：“五聲各從其方，春角、夏徵、秋商、冬羽，宮居中央而兼四季，以五音須宮而成?！比龂宏獭毒案５钯x》中有“結(jié)實商秋，敷華青春?！睍x潘尼《安石榴賦》中有“商秋授氣，收華斂實?！睍x陶淵明《詠荊軻》中有“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p>

從中可以看出，秋季之肅殺與商音之凄愴相配，因此有“商風(fēng)”、“商飚”用指秋風(fēng)義，而“商序”指“秋季”，“商蟲”指“秋蟲”，均以此類推?！痘茨献印さ缿?yīng)訓(xùn)》中有“甯戚飯牛車下，望見桓公而悲擊牛角而疾商歌?！睗h東方朔《七諫·沉江》中有“商風(fēng)肅而害生，百草育而不長?！碧泼辖肌肚飸选分杏小吧滔x哭衰運(yùn)，繁響不可尋?！碧贫鸥Α镀咴氯諔虺试徊荛L》中有“今茲商用事，余熱亦已末。”由此可以推論出“商女”即“秋娘”，歌女義。

向其撰《“商女”不是女商人》一文中提出：商人以出售商品獲利，歌女以賣唱謀生，就“賣”而言，兩者有其類似之處，所以杜牧便以“商女”借稱歌女。這個觀點，恐怕值得商榷。撇開“商”字中的音樂義不談，就當(dāng)時的商品經(jīng)濟(jì)發(fā)展水平和時人的經(jīng)濟(jì)觀念，恐怕不會把“商女”和“賣唱女”聯(lián)系在一起。再者，若按此說法，當(dāng)時的賣菜女、賣花女豈不都可以叫做“商女”了？文獻(xiàn)中并沒有這樣的明確記載。

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中有“張君何為者，業(yè)文三十春。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風(fēng)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讀君學(xué)仙詩，可諷放佚君。讀君董公詩，可誨貪暴臣。讀君商女詩，可感悍婦仁。讀君勤齊詩，可勸薄夫敦。上可裨教化，舒之濟(jì)萬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白居易這首詩旨在贊揚(yáng)張籍的詩作超群，有教化大眾等正面作用。由于其中的“商女詩”今佚，我們只能根據(jù)當(dāng)時社會的悍婦之風(fēng)來反向思考這個問題。悍婦之風(fēng)源于養(yǎng)妓之俗，受到宮廷的“商女”影響，富貴人家中也多養(yǎng)歌女，且動輒百人，因以歌舞技藝求生存，漸起妒婦、悍婦之風(fēng)。諸如上述所說，“商女”主要有“商人女眷”和“歌女”兩解，是商人女眷的思夫之情可以感動正妻“因愛丈夫而為悍婦”之心，還是歌女的凄慘身世可以打動“本痛恨歌女”的悍婦之心？顯然是后者。連“悍婦”之心都能被“商女詩”所感動，可見張籍之詩功力過人。結(jié)合這兩者來看，此處“商女”應(yīng)指歌女。

三、杜牧詩中的“商女”與白居易詩中的“商人婦”

杜牧《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在杜牧的詩里，“商女”是在唱歌的，所以，以“商女”為歌女恐怕不會有太多爭議。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中云：“此商女當(dāng)即揚(yáng)州歌女而在秦淮商人舟中者……此來自江北揚(yáng)州之歌女，不解陳亡之恨，在其江南故都之地，尚唱靡靡之音，牧之聞其歌聲，因為詩以詠之耳。此詩必作如是解，方有意義可尋，后人昧于金陵與揚(yáng)州隔一江及商女為揚(yáng)州歌女之義，模糊籠統(tǒng)，隨聲附和。推為絕唱，誠可笑也。”陳寅恪先生認(rèn)為“商女”是“揚(yáng)州歌女而在秦淮商人舟中者”，筆者以為這是對杜牧詩中“商女”一詞最為準(zhǔn)確的理解。然而，后世對于此“商女”誤讀的現(xiàn)象卻較為嚴(yán)重。例如，宋賀鑄《水調(diào)歌頭·臺城游》中“商女篷窗罐，猶唱《后庭花》。”明郭奎《寄夏諮議允中》中“鳳凰臺前江水寒，明月出在青云端。詞臣草檄醉騎馬,商女彈箏驚舞鸞……”明王世貞《嘲周公瑕館鈔庫街》中“秦淮南岸小行窩，八十微慳七十多。與說周郎寬誤曲，任他商女亂嘲歌?！倍际窃诙拍痢恫辞鼗础返挠绊懴?，將“商女”認(rèn)作“歌女”而用典的。

白居易《琵琶行》：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十三學(xué)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fù)明年，秋月春風(fēng)等閑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可以看到，《琵琶行》詩中所寫的女子曾是一位“秋娘”，即歌女，后來嫁給了一位商人，即成了“商人婦”。詩人是借琵琶女的形象來抒發(fā)自己仕途不濟(jì)、壯志未酬而人已黃昏的哀怨心情。

后世以此為典入詩的頗多，例如：宋葉月流《琵琶亭詩》中有“明月滿船無處問，不聞商女琵琶聲?！彼瓮醢彩豆鹬ο恪そ鹆陸压拧分杏小爸两裆膛?時時猶唱,后庭遺曲?！痹R摯《商女》中有“一曲琵琶，淚濕青衫，恨滿天涯?！泵鳁罨督瓕幋吼^寫懷》中有“匆匆商女琵琶，蕭蕭白發(fā)烏紗?！鼻尻惥S崧《爪茉莉·月夜渡揚(yáng)子江》詞中有“建業(yè)城邊,有商女深夜唱?！辈浑y看出，后人在轉(zhuǎn)引《琵琶行》時，都將“商人婦”寫作了“商女”。這是否意味著“商女”的概念涵蓋了“商人婦”的概念呢？或者說二者是等同的呢？其實未必。值得注意的是，此處所引詩，皆出自唐朝之后，而以杜牧《泊秦淮》對后世的巨大影響，作詩之人將“商人婦”寫作“商女”，當(dāng)不是不可能的。

事實上，唐朝以后，提及“商女”，均無超越《泊秦淮》和《琵琶行》的語義范圍的，且二者混用現(xiàn)象嚴(yán)重，即將“商人婦”、“商婦”皆稱為“商女”。愚以為，其中原因可能有二：第一，《泊秦淮》和《琵琶行》的客觀環(huán)境相似，水上，舟中，有聲樂，后人讀之，以為“商人婦”和“商女”并無較大差別。第二，杜牧作這首《泊秦淮》，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到了白居易的影響。杜牧出身顯貴，其祖父杜佑曾高居相位，但杜牧十歲時，祖父逝世，家道由此漸漸衰落，又生于亂世，曾有過“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的生活。于是，在一個煙霧鎖江、月色闌珊的夜晚，想起自己“平生無色線，愿補(bǔ)舜衣裳”的志向未酬，恰似《琵琶行》所宣泄的主旨，又聽聞《玉樹后庭花》之歌聲，多種感情交織，遂寫下《泊秦淮》。

也有觀點指出，在這兩首詩的影響下，原本“商女-唱曲”和“商婦-彈奏”的模式在后人作品中被重新組合成“商女-彈奏”，且后人作品中的“商女”和原本《泊秦淮》中的“商女”并無較多實際關(guān)系，僅僅是一種意象符號。這個觀點可以輔證后人將《泊秦淮》中的“商女”和《琵琶行》中的“商人婦”混為一談這一點。但這個觀點筆者一時無法判斷其正確性，有待進(jìn)一步的學(xué)習(xí)與研究。不過這個觀點確實是有例子可以說明的，例如元袁華《紀(jì)行歌送陳廣文》中有“不聞商女歌玉樹,黃蘆苦竹生秋聲。”明郭奎《寄夏諮議允中》中有“詞臣草檄醉騎馬,商女彈箏驚舞鸞?！?/p>

當(dāng)然，唐朝之后也有部分人認(rèn)為“商女”就是“商人女眷”。元朝楊士弘編選的《唐音評注》一書在《泊秦淮》詩后有注：“商女，商客之女也?！边€有，唐代以后的王巖在《殘冬客次資陽江》中提到了“商女”：“持缽老僧來咒水，倚船商女待搬灘。”但此處與五代的《竹枝》一樣，只能說明“商女”出沒于舟船之上，而無法說明她的身份。此外，諸如《鹽商婦》《啰唝曲六首》《長干行》等商婦閨怨詩，都是表達(dá)“商人婦”對商人久不歸，夫妻難相聚的怨恨，又恰恰說明古代商人與舟車途中多不會攜妻帶女。我們甚至還可以從古代未嫁之女多“養(yǎng)在閨中無人識”，非上元節(jié)不得出門的史實去推斷，倘若舟中傳出的是“商人女眷”的聲音，恐怕就會產(chǎn)生更大的矛盾了。

四、結(jié)論

《泊秦淮》中的“商女”，本意當(dāng)如陳寅恪先生所說的“揚(yáng)州歌女而在秦淮商人舟中者”。后世作品直接作“歌女”來引用的也不勝枚舉?！吧膛北旧砭陀小案枧绷x，這從“商”字本身可指“音樂”和“秋”這一點就可以較為合理地推論，當(dāng)然也不乏有力的旁證。但是，這只是狹義上的“商女”，而廣義上的“商女”，則涵蓋了諸如李白詩《江夏行》中的“商人婦”、劉禹錫《夜聞商人船中箏》中的“商人女”等，即“商人女眷”。事實上，這個義項在宋朝之前是較少用到的。白居易《琵琶行》也是用“琵琶女”“秋娘”“商人婦”等來稱謂詩中女子，而不是用“商女”。但是，由于《泊秦淮》和《琵琶行》的巨大影響，導(dǎo)致后世之人紛紛引用，并于其中不斷地再創(chuàng)造，“商女”也就有了“商人女眷”這一層含義。

所以，單一地論斷“商女”是“歌女”抑或是“商人女眷”，都有其不足和爭議之處，也都是不夠正確的。探討“商女”的含義，應(yīng)當(dāng)回歸到其自身的文學(xué)化的發(fā)展脈絡(luò)中去，分時期分情況地做出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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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f the Original M eanings and Changes of“Singsong Girl”

XIE Ran
（School of Liberal Arts,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Guangdong）

The word"singsong girl"is famous for the poem Mooring On Qinhuai River by Du Mu.It has two meanings,wife of a businessman and singsong girl.In the narrow sense,the meaning of“商”could be deliberated from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of many verses.In the broad sense,“商女”has covered the meaning of"women folks of a businessman family"and has nothing to do with the typical sense of the"wife of a businessman"in the poem The Pipa Player.Before these two poems,“商女”has no the meaning of“women folks of a businessman family”,but later scholars who were influenced by the two masterpieces constantly reference and recreate,forming the current meaning of"singsong girl".The analysis of the significance of"singsong girl"should be made in the context of its literature development.

商女,singsong girl,women folks of a businessman family

I206

A

2095-6266（2015）02-076-04

2015-2-27.

謝然（1994－），女，廣東博羅人，大學(xué)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