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烏鴉嘴

童樹梅

老黃頭和錢鐵頭是一對老伙計，從小玩到如今滿頭白發(fā)，照理說這樣的老伙計應(yīng)該天天在一起下棋喝酒聊大天，可他倆不僅很少在一塊兒，即使走對面也只是悶哼一聲，連絲熱乎勁也沒有。有人忍不住問他們：“我說老哥倆，你們無冤無仇的，也從沒紅過臉，為什么要這副模樣？”

錢鐵頭把眼一瞪、脖子一梗，嗆道：“都幾十年了，天天看都數(shù)得出老臉上的皺紋了，有什么好熱乎的？”老黃頭聽了只是咧嘴一笑，說：“這樣不是挺好嗎？”

這天夜里突降大雪，那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有早起的人路過錢鐵頭家時忍不住大吃一驚：錢鐵頭家那三間破屋倒了，被大雪壓塌了，不好，錢鐵頭兇多吉少！那人嚇得扯起喉嚨大叫起來，大伙聽到了急急忙忙跑過來，正要上前挖土救人，忽聽身后有人說話：“別忙，我在這里?！贝蠡飪夯仡^一看，竟是錢鐵頭！他老人家身上穿得暖和和的，正抄著手跟沒事人一樣。這下可把大伙兒弄糊涂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再看錢鐵頭，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說：“昨晚我要上床睡覺，老黃頭非拉我到他家睡，說雪大太會壓垮屋子，我不聽，他就死命拉，想不到還真被他說中了?！贝蠡镆宦犆婷嫦嘤U，瞧人家老黃頭，外冷內(nèi)熱，這才叫多年的老伙計！

說話間發(fā)生一件大事：老黃頭那寶貝孫子小胖不見了！幾乎把全村翻了個底朝天，有人想起來：先前好像看到小胖在村口玩，然后身旁停下一輛小車，下來一個人拿棒棒糖逗小胖玩，再然后小胖就不見了。

不好，遇見拐子了，就是人販子！這一下可炸開了鍋，老黃頭老兩口魂都沒了，一邊哆嗦著報警，一邊打電話給遠在異鄉(xiāng)打工的兒子和兒媳。

一晃十多天過去了，老黃頭一大家子從四面八方趕回來了，他們是分開找小胖的，可個個失魂落魄的，看樣子小胖沒找到。老黃頭原本就瘦弱的身體一下子垮了，像氣球泄了氣一樣，癟了。大伙涌到老黃頭家，搜腸刮肚地找話安慰，錢鐵頭也來了，卻一聲不吭，臨了迸出一句話來：“老黃頭，我反正一個人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我出去找小胖。”錢鐵頭老伴死了好幾年了，兒子一家全在城里，牛犟的他怎么也不肯進城，說住不慣，他身邊除了十幾只會“哞哞”叫的羊，什么能吱聲的也沒有。老黃頭從床上吃力地抬起頭來，這段時間的煎熬使他突然間老了十多歲。他也不說謝，先定定地朝著錢鐵頭看，然后點點頭。錢鐵頭又說：“老伙計，我們以兩年為限，兩年期滿，找到找不到我都回來給個信，找得到更好，找不到你也別罵我?！?/p>

老黃頭吐出一句：“你這烏鴉嘴，你一定找得到，找不到我饒不了你?！卞X鐵頭最后拋下一句：“我走后，家里的十幾只羊就交給你了。”

日月飛快，老黃頭家院子內(nèi)的桃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眨眼間兩年過去了，錢鐵頭是半絲消息也沒有。老黃頭每天除了放羊，就是拄著拐杖到村口張望，他時刻等著錢鐵頭和小胖出現(xiàn)。兩年一過他的頭發(fā)全白了，丟了孫子，心里自責(zé)?。?/p>

大伙看著實在不忍，便勸道：“老黃叔，依我們看你就甭指望錢鐵頭了，那人你還不知道嗎？除了死犟，還能干什么？人家警察都找不到，單憑他能找到？兩年過去了，他連個電話也沒有，誰知道干啥了？說不定就在城內(nèi)他兒子家住下了，更有可能打工掙錢了，你還巴巴地替他放羊哩?！?/p>

老黃頭聽了，把拐杖往地上用力一杵，顫巍巍地罵道：“說什么呢？他錢鐵頭是什么人我還不比你知道？可是……這老倔驢，找不到小胖，自個兒也該回來了啊，他可別再出什么差錯！”誰知一騰挪的工夫，村里突然熱鬧起來，兩年不見的錢鐵頭回來了，是一個人回來的。

兩年不見，錢鐵頭一臉滄桑，頭發(fā)跟老黃頭一樣，滿頭白。

聽說錢鐵頭一個人回來，老黃頭一下子躺倒了，可掙扎了半天還是爬起來，來到老錢家的第一句話是：“老伙計，你可回來了……”

錢鐵頭不敢看老黃頭的眼睛，那樣子就像犯了錯的孩子，說：“我沒找到小胖……”

老黃頭點點頭說：“給，還你的羊?！币粨]手，早有人幫著趕進羊來，大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不是原先的十幾頭，而是幾十頭！個個肥嘟嘟的。

錢鐵頭說：“怎么這么多？”

老黃頭說：“羊是活的，是活的它就會下崽子，兩年內(nèi)下了好多，一只沒死。”

兩年前十幾頭，現(xiàn)在幾十頭！大伙兒瞧著錢鐵頭，看他老人家怎么個反應(yīng)。只見錢鐵頭說：“這個，說小胖的事，我走了不少地方，也聽到一些線索，可始終沒找到，但每到一處我都報了警，還貼了好多尋人啟事。老伙計，就這些?！?/p>

大伙聽了，真可說是大眼瞪小眼，這錢鐵頭說得輕描淡寫的，真的假的??？這樣子找法，不全靠撞大運嗎？可是仔細再一想，還真沒有更好的方法。老黃頭卻一副篤信不疑的樣子，說：“瞧你這枯巴樣，我就知道你盡了力?！?/p>

誰知，就在所有人失望的時候，錢鐵頭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過了幾天全村突然沸騰起來，小胖回來了！

小胖這時應(yīng)該叫小瘦了，不僅瘦，渾身上下臟臭得像個小叫花子，他是被別省的警察和錢鐵頭一起送回來的。錢鐵頭還一瘸一拐的，滿臉烏青，警察、錢鐵頭和小胖三方敘述互相印證了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小胖真的被逼做了叫花子！

兩年前，他被人販子拐了，三拐兩拐之后竟落到了職業(yè)乞丐手里，乞丐頭子領(lǐng)著小胖，每天逼著他做叫花子，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小胖根本逃脫不了。直到有一天，小胖突然發(fā)現(xiàn)一根電線桿上印著自個兒的照片。小胖偷偷撕下尋人啟事遞給路人，希望路人可以幫他，可是，路人總是捂著鼻子離得遠遠的。小胖還想努力，就在這時，乞丐頭子發(fā)現(xiàn)小胖不對勁，幸虧小胖及時吞下尋人啟事。乞丐頭子為安全起見，立即帶著他離開那地方，并且不停換地方，小胖這下絕望了，但很快又興奮起來，他發(fā)現(xiàn)滿地兒都有找他的啟事。

再然后，終于有好心人接過了尋人啟事，并打了啟事上錢鐵頭的電話。

再說錢鐵頭，這一天接到一個電話說他們那里有一個小叫花子正是他要找的人，不過要給點辛苦費才肯告訴詳細情況。錢鐵頭忙問了那孩子的情況，大致差不離，便立即匯錢過去。然后那人說出詳細地址，錢鐵頭當即奔赴過去，在暗中一看那小叫花，果真是小胖。雖說兩年不見小胖變化很大，但眉眼清晰可辨！誰知不知怎的，消息泄漏了，乞丐頭子揪住錢鐵頭狠揍起來，那邊另有人帶著小胖要跑。危急時刻警察趕到了，原來錢鐵頭看似粗，實是細，事先報了警。

大伙聽了驚嘆不已，有人問錢鐵頭：“萬一那打電話的人是騙子怎么辦？”

錢鐵頭說：“是騙子也值得一試，不就是幾百塊錢嗎？”

這時警察接過話頭，說：“實際上兩年內(nèi)錢大爺已接過類似的電話好幾次了，花了不少冤枉錢，他一直沒告訴你們?！崩宵S頭看看錢鐵頭被打得青腫的老臉，和走路吃勁的腿，問：“疼不疼？”

錢鐵頭一瞪眼：“揍你一頓疼不疼？”不用說，老黃頭一家摟著小胖是號啕大哭，老黃頭哭得正暢快，錢鐵頭擠過來了，他一眨眼牽來十幾只肥壯的羊，大聲說：“老黃頭，我說你哭夠了沒有？哭夠了還不把羊殺了，請全村老少爺們喝一頓？”

大伙一聽快活地哄笑起來，老黃頭卻一擦眼淚，嚷道：“殺這么多羊，你不怕遭雷劈??？”

錢鐵頭把脖子一梗，叫道：“烏鴉嘴，我要是遭雷劈了，第一個就把你拖到陰曹地府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