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彬 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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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藝術圖像看中西閱讀觀念異同
——基于圖像知識考古學的視角
□張彬 王越
閱讀觀念研究是從文化視角研究人類的閱讀活動。文章延伸??隆爸R考古學”的概念,以圖像知識考古學的方法,從閱讀觀念方面,運用藝術圖像進行閱讀文化比較研究。
藝術圖像 中西 閱讀觀念 閱讀文化 閱讀政治學
閱讀文化研究是從文化視角研究人類的閱讀活動[1]。文化是人類的生活方式,閱讀作為人類的生活方式也早已成為文化。這種文化有許多文字記載,也有大量的圖像記載,以往學者們多利用前者研究閱讀文化,很少有人利用歷史上的圖像去研究。本文嘗試利用古今中外有關閱讀的藝術圖像來梳理中西閱讀文化的異同,也許能夠為閱讀文化研究做一點拋磚引玉的工作。
世界上最早的有刻印日期的印刷書,是中國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其刊印于唐咸通九年(868年),卷尾印有“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王玠為二親敬造普施”18個字(圖1左)。卷首是一幅木版畫,內容是釋迦牟尼佛向長老須菩提說法的故事,它也應該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有紀年的版畫作品(圖1右)。該畫以極細的陽線雕刻而成,線條準確流暢,人物刻畫生動細膩,屬于唐代畫圣吳道子的風格,極具時代特點。
圖1 唐咸通九年雕版印刷《金剛經》卷首和卷尾
歐洲14世紀的雕版印刷是中國雕版印刷術經印度和阿拉伯傳入西方的。毋庸置疑,印刷術對西方文藝復興的影響巨大,馬克思曾經評論道:“火藥、指南針、印刷術——這是預告資產階級社會到來的三大發(fā)明?;鹚幇羊T士階層炸得粉碎,指南針打開了世界市場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術則變成了新教的工具,總的來說變成了科學復興的手段,變成對精神發(fā)展創(chuàng)造必要前提的最強大的杠桿?!盵2]但是這種印刷術不能只歸功于古騰堡活字印刷機的發(fā)明,因為在1455年古騰堡用活字印刷機印出第一本《圣經》以前,西方的雕版印刷書籍已經有近百年的歷史了。在歐洲文藝復興早期的繪畫作品中就有大量的印刷書籍的形象,例如凡·愛克1425年畫的《根特祭壇畫》(圖2)中出現的書籍形象已經明顯是印刷品,而這幅畫比古騰堡發(fā)明活字印刷機早了30年。
圖2 凡·愛克《根特祭壇畫》及局部,1425年畫
中國漢代發(fā)明造紙術,隋唐發(fā)明印刷術,在此之前,世界上的書籍都是手抄本。造紙術在12世紀傳到西方,印刷術在14世紀傳入西方,西方博物館里收藏的許多印刷品也都是在古騰堡之前就存在的,如圖3。所以說,造紙術和印刷術在古騰堡之前就對歐洲文藝復興發(fā)生過重要作用,古騰堡印刷機只是這種作用的結果。當然,古騰堡在中國印刷術基礎上的改進,對西方現代文明所起的作用已經超過了雕版印刷術。其實,早在宋仁宗慶歷年間(1041-1049),畢昇就發(fā)明了活字印刷術,這比古騰堡的發(fā)明早了400多年。
圖3 古登堡之前的西方雕版印刷品
遺憾的是,到了與西方文藝復興同時代的中國明代,印刷術已經相當普及,但宋代發(fā)明的活字印刷術卻并未普及。這可能是中國雕版匠人酷愛手藝而不愛機械的緣故,《莊子·天地》中有:“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愲愲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后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為槔。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笨梢?,中國古代匠人都以道進乎技為榮,以機械省力為恥。所以,對于活字印刷術,雕版匠人也會說:“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币苍S正因為如此,中國雕版匠人始終都在比拼技藝,而失去了改進活字印刷技術的機會。但西方人從1455年古騰堡活字印刷機的發(fā)明開始,其印刷質量和效率大大提高,迅速起到傳播思想的作用,從而導致了啟蒙運動。同時也從知識傳播角度推動了工業(yè)革命和資產階級政治革命。從此西方就在生產力、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領域,全面超越了中國。這說明,西方人比較理性,更希望通過技術發(fā)明來減輕體力勞動,提高生產效率。而中國匠人比較感性,崇尚技藝而鄙視技術,這也許是中國古代技術發(fā)明事業(yè)的悲哀。
在這種歷史背景下,我們可以從藝術圖像中讀出中西在閱讀對象、閱讀環(huán)境、閱讀方式和閱讀觀念等方面的差異。在閱讀對象方面,西方較早生產了報紙,使新聞和時事評論進入公共閱讀視野;在閱讀環(huán)境方面,類似于中國人在茶館里聽說書和擺龍門陣,西方人也在咖啡屋里進行公共閱讀和討論;在閱讀方式方面,中西閱讀都有群體的閱讀方式,但在群體的閱讀方式中,西方人主要是討論政治,而中國文人雅集則主要是雅玩藝術;在閱讀觀念方面,西方人較早具有公共閱讀的觀念,公共閱讀關心政治和其他公共事務,與私人閱讀有明顯的差異。而中國古人閱讀觀念并沒有公私差異,只有功利性閱讀與非功利性閱讀的差異,這種差異主要表現為耕讀傳家和枕卷臥游。中西閱讀文化的這些差異背后有著某種共同的閱讀政治學原理,從閱讀政治學角度看,可以說是中西方政治體制和政治觀念的差異造成了閱讀文化的差異。
最早的公共閱讀是以聽書的方式展開的,那時的說書人,其實就是被今天稱為“活人書”或“真人書”的“書”。人類最初是靠口耳相傳了解歷史,口傳式“閱讀”是不識字者了解歷史的重要渠道。西方18世紀的考古發(fā)掘證實了許多荷馬史詩中的情景,從法國19世紀畫家布格羅的作品《荷馬和他的向導》(圖4)和中國清代畫家金廷標的作品《瞎子說唱圖》(圖5)可以看到,瞎子說書是中西閱讀文化中共有的現象。收藏于中國歷史博物館的漢代陶俑中有個說書俑(圖6),拿著鼓和鼓錘,滿臉笑容,動態(tài)迷人。大概是說到高潮處,已經手舞足蹈起來,生動地表現了漢代民間說書藝人的魅力。
圖4 布格羅《荷馬和他的向導》
在18-19世紀的歐洲,讀報通常是一種公共閱讀,尤其那些喜歡在茶館、咖啡館討論政治新聞的人,會大聲朗讀那些新聞,然后激烈爭論。這是資產階級革命后西方走向民主社會的過程,幾乎每一個男人都在關心公共利益。例如,19世紀法國畫家埃米爾·弗里安特畫的《談論政治》(圖7),就描繪了這種情境。19世紀奧地利畫家文薩斯雷·瓦斯拉夫·布若茨克畫的《傳播流言》(圖8),看起來也是在談論公共事務,但畫家卻給作品取了貶義的名字,也許是學院派畫家的政治立場所致。
圖5 金廷標《瞎子說唱圖》
圖6 漢代說書俑
圖7 弗里安特《談論政治》
圖8 布若茨克《傳播流言》
中國古代藝術圖像中也有眾人相聚讀書的形象,例如五代周文矩畫的《文苑圖》(圖9),表現文人聚在一起品詩論畫,這里似乎不談論政治。宋代李公麟、王詵、馬遠(圖10)和明代仇英、尤求都畫過《西園雅集圖》,描繪北宋元豐年間蘇軾、蘇轍、黃庭堅、李公麟、米芾等十六人在駙馬王詵宅邸西園聚會的情景。當時李公麟作圖,米芾為之作《西園雅集圖記》。這里雖然是眾人相聚讀書品畫,但不能算是公共閱讀,因為他們關心的不是公共事務。
圖9 (五代)周文矩《文苑圖》(局部)
圖10 (宋)馬遠《西園雅集圖》(局部)
西方在古騰堡活字印刷機發(fā)明以前書籍很少,非常珍貴。中世紀騎士文化不同于中國的科舉制度,世俗政治中的官吏不讀書,知識掌握在教會人士手中。所以,文藝復興時代的西方繪畫中只表現圣母(圖11)、使徒(圖12)、神職人員或著名文人學者讀書(圖13),而很少表現普通人讀書形象。但17世紀以后的西方繪畫中就有了大量普通人讀書的畫面(圖14),這或許是古騰堡發(fā)明的結果。
圖11 波蒂切利《圣母讀書圖》
圖12 丟勒《四使徒》
圖13 荷爾拜因《伊拉斯莫》
圖14 委拉斯貴支《侏儒和巨書》
與西方文藝復興同時期的中國明代,書籍已經非常普及,繪畫中的讀書形象好像已經不在乎書的價值,很少表現捧書端坐的樣子。明代宣德皇帝朱瞻基畫的《武侯高臥圖》(圖15)是那個時代精英藝術的代表,描繪了武侯在竹林中枕著一摞書臥游的形象。中國古代繪畫自魏晉南北朝時代起,就出現了與工匠藝術不同的精英藝術,精英藝術家是在文人士大夫中產生的,他們畫畫不是為了賺錢養(yǎng)家糊口,而是為了自娛。他們的藝術有很高的非功利性審美品質,所表現的往往也是超脫世俗的藝術境界,所以,從他們的繪畫作品中很難看到功利性的閱讀,既沒有拘謹的宗教閱讀,更沒有站在公共立場上的公共閱讀。把明代著名畫家陳洪綬的《歌詩圖》(圖16)與同時代的西方文藝復興畫家的讀書圖相比較,我們就很容易發(fā)現它們的文化差別。一方面是基督徒或反對基督教的學者在為尋找真理而閱讀,一方面是琴棋書畫陶冶境界,這就是還沒有大眾閱讀之前的中西閱讀文化的差別。
讀信,通常是一種私人閱讀。19世紀法國畫家克洛德·約瑟夫·拜爾畫的《來自父親的信》(圖17),描繪了一個在外打工的男孩讀信的情景,通過背景和道具,畫面向我們暗示了許多故事。18世紀法國洛可可畫家弗拉哥納爾畫的《情書》(圖18),描繪了一個貴族少女在從一束鮮花中取出一封情書的時刻,她的眼睛還在回視著送花人的遠去,似乎要確認花中的秘密沒有被泄露過。19世紀西班牙畫家雷蒙多·德·馬德拉索·加雷特畫的《不情愿的情人》(圖19),描繪了一個不情愿接受愛情的女人,她似乎剛剛讀完那封情書,滿臉不高興地陷入沉思。撕開的信封丟在地上,一大束鮮花扔在一旁,這也是一種閱讀效果。
圖17 拜爾《來自父親的信》
圖18 弗拉哥納爾《情書》
圖19 加雷特《不情愿的情人》
19世紀法國畫家塞薩爾·帕特因畫的《信》(圖20),描繪了兩個女人在爭奪一封信的場景,旁邊還有一個女性旁觀者,表明這里沒有戰(zhàn)爭,只是一場玩笑而已,但也說明了私信閱讀的私人性。19世紀英國拉斐爾前派畫家米萊斯畫的《相信我》(圖21),描繪了一個男人正在向他的妻子索要一封信,而妻子卻把信藏在身后。從畫的題目就可以看出,那封信可能是來自于另外的女人,是這個男人心中的秘密。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秘密。17世紀荷蘭小畫派畫家梅蘇畫的《寫信者意想不到的事》(圖22),則描繪了一個正在專注寫信的女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身后有一個男人正在窺視著她寫的信。這個男人也許是一個嫉妒心極強的丈夫,也許是……,總之,這是一個不光彩的角色。
圖20 帕特因《信》
圖21 米萊斯《相信我》
圖22 梅蘇《寫信者意想不到的事》
當然,有一種信不屬于私人閱讀,那就是公開信。19世紀俄羅斯畫家列賓畫的《查波羅什人給土耳其皇帝寫信》(圖23),描繪了16-18世紀時期的俄國哥薩克人在烏克蘭的民間軍事組織查波羅什人,他們大多是從地主奴役下逃出來的農奴,勇敢善戰(zhàn),殺富濟貧。土耳其蘇丹王曾寫信規(guī)勸他們歸順于土耳其帝國,但這些哥薩克勇士們雖為土匪,卻熱愛自己的祖國,他們回信嘲笑挖苦土耳其皇帝,表現了查波羅什人的豪放和高傲。這樣的信就是具有公共性的信,中國古代很少有公共閱讀,但類似這樣公開信的檄文卻是有的,例如陳琳討伐曹操的檄文就是為公共閱讀而寫作的。
圖23 列賓《給土耳其皇帝寫信》
除了說書唱戲,在中國古代很少有公共閱讀。明代畫家吳偉畫的《樹下讀書圖》和《松下讀書圖》(圖24-25)典型地代表了中國古人讀書的狀態(tài),一個是功利性閱讀,一個是非功利性閱讀?!稑湎伦x書圖》畫面是一位并不年輕的讀書人,年近不惑,功名未遂,家里人不可能總讓他“閑著”,其它家務做不來,只能出去放牛。但這個讀書人讀得癡迷時,就會獨自一人在樹下倚??嘧x,這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讀書人的故事。《松下讀書圖》表現的則是隱逸讀書題材,也許是已經有了功名,也許是根本不求功名,這個讀書人與前面那位讀書人的形象完全不同。前者埋頭苦讀,兩耳不聞書外事;后者書雖在手,心卻隨目光臥游而去。這兩種完全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都是不可能有公共閱讀的。
中國人讀書很刻苦,著名的成語“懸梁刺股”、“鑿壁偷光”、“囊螢映雪”、“掛角讀書”、“負薪讀書”等等都是對中國人刻苦讀書的寫照。今天,我們在古建筑匾牌上還常??梢钥吹健扒绺曜x”或“耕讀傳家”的字樣,廣東省潮州市彩塘鎮(zhèn)金砂一村從熙公祠的清代石雕《漁樵耕讀圖》(圖26)反映了中國古代社會生活的縮影:漁夫和樵夫們正在忙碌,耕夫們正在荷鋤牽牛過橋,此時有官人騎馬進入一個大宅院,大宅院里有一個老者坐在太師椅中聽著童子背書。此圖的主題還是教子讀書,但教子讀書的目的是教子做官。從實用主義角度看,只有當了官,才能傳承家業(yè),才能體現讀書的價值。如果棄官或不求當官,讀書也就沒有什么價值了。所以,對于大眾來說,讀書是功利性的事情。
圖24 (明)吳偉《樹下讀書圖》
圖25 (明)吳偉《松下讀書圖》
西方繪畫中常常描繪讀書的認真,例如,19世紀俄羅斯畫家克拉姆斯科伊畫的《涅克拉索夫》(圖27),表現了西方人認真的閱讀狀態(tài),盡管并非功利性閱讀。畫中的俄國詩人涅克拉索夫倚靠在床上寫作的情景令人過目難忘,他神態(tài)迷離沉思但嚴肅認真,滿臉對真理的向往。與西方繪畫相比,中國畫表現文人、作家的閱讀狀態(tài)很少有一本正經的樣子。尤其是文人畫家藝術品位較高,不屑于匠氣的表現方式,常把讀書畫成參禪的樣子,如齊白石畫的《還山讀書圖》(圖28)。福建近代畫家李耕畫的《四快圖》(圖29),則充分顯示了畫家把讀書看作快事,與搔背、掏耳、打盹、打哈等快感相提并論,使讀書成為人的自然生活狀態(tài)。不強求也不執(zhí)著,完全把閱讀作為人生審美生活的一部分。
圖27 克拉姆斯科伊《涅克拉索夫》
圖28 齊白石《還山讀書圖》
圖29 李耕《四快圖》
對于高境界的中國古代文人來說,讀書生活是逍遙自在的生活,是一種臥游境界。宋代劉松年畫的《秋窗讀書圖》(圖30)表現了一個置案上書于不顧而兩眼望向窗外的讀書人。他不屬于“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功利性閱讀者,畫家把他的居所安排在湖光山色之中,表達了當時文人士大夫隱于林泉的心愿。元代畫家劉貫道畫的《夢蝶圖》(圖31)取材于《莊子·齊物論》中的一段寓言:“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边@幅《夢蝶圖》就是在圖解莊子的寓言故事,讀書人枕書而臥,夢中不知是自己夢到蝴蝶,還是已經化作蝴蝶在夢見自己。進入如此化境,是中國古代文人最高的臥游境界。然而,這種讀書狀態(tài),離現實、離政治就更遠了。他們的讀書形象已經不在于讀書,而在于悠閑自在,逍遙如仙,酣睡夢蝶,臥游入化。這就是中國古代文人的理想閱讀狀態(tài),與西方知識分子為理想而閱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圖30 宋劉松年《秋窗讀書圖》
圖31 元劉貫道《夢蝶圖》
書籍是人類精神財富的積累,而不只是作者逞一時之快的產物,歷史會選擇性流傳。世界歷史上有很多焚書事件,15世紀西班牙畫家佩德羅·貝魯格特畫的《圣多米尼克和阿爾比教派》(圖32),就描繪了這樣一個焚書事件。起源于11世紀的法國阿爾比的基督教派,在13世紀被誣為異教,遭教皇和法國國王組織的十字軍鎮(zhèn)壓,他們的經典也就遭到了被焚毀的命運。
圖32 貝魯格特《圣多米尼克和阿爾比教派》
在中國,中國先秦典籍《尚書》因不符合秦始皇的歷史觀,幾乎被消滅殆盡。秦博士伏生將《尚書》藏匿于墻壁中,到漢代,他從壁中取出《尚書》傳授。因為古文難懂,漢文帝時求能治《尚書》的人,那時伏生已九十多歲,文帝使晁錯往受,得二十八篇,即所謂《今文尚書》。這個情節(jié)被許多畫家描繪過,如隋代畫家展子虔、唐代畫家王維和明代畫家杜堇等都畫過《伏生授經圖》(圖33-35)。
圖33 (隋)展子虔《授經圖》
圖34 (唐)王維《伏生授經圖》
圖35 (明)杜堇《伏生授經圖》
中國古代歷朝歷代的統治者都會組織書吏重新??睍苑献约航y治的需要。因此,中國古代畫家筆下就有了校書圖和勘書圖,其中北齊畫家楊子華畫的《北齊校書圖》(圖36)和五代畫家王齊翰畫的《勘書圖》(圖37)可謂存世佳作。在《北齊校書圖》中,有一個場景是四個博士坐在一張大床上校書,床上除了筆硯,還有果盤,里面盛著水果,一個博士身邊還放著一把古琴,他正在與一個剛入座的博士戲鬧,相互扯著對方的腰帶或衣服,貌似是一對同性戀者。在王齊翰的《勘書圖》中,則只有一人坐在書桌旁掏耳朵,充分表現了中國古代宮廷畫家眼中的文人士大夫的游心生活。
圖36 楊子華《北齊校書圖》(局部)
圖37 王齊翰《勘書圖》(局部)
在古代,民間藏書的力量是有限的,但帝王藏書就不同了?!短m亭序》是王羲之酒酣乘興之作,全文共有三百二十四個字,字字遒媚率性,巧奪天工。整篇書法氣韻生動,臻于化境,成為中國書法的絕代佳作。《蘭亭序》后來被王羲之的第7代孫智永和尚傳給了弟子辨才和尚。雖然辨才和尚將蘭亭序秘密珍藏,但還是被唐太宗李世民知道了。李世民多次派人去收購,每次辨才和尚都不承認自己藏有《蘭亭序》。后來御史蕭翼扮成書生,去與辨才親近,騙得《蘭亭序》,獻給李世民,才滿足了李世民的愿望。李世民視《蘭亭序》為天下第一珍,把它帶到自己的墓里陪葬。唐閻立本畫的《蕭翼賺蘭亭圖》(圖38)就描繪了這個故事,也說明了帝王藏書的權力非普通百姓可比。
圖38 唐閻立本《蕭翼賺蘭亭圖》
19世紀法國學院派畫家讓-萊昂·杰羅姆畫的《高乃依與莫里哀的合作》(圖39)則描繪了一種民間的寫作。高乃依、莫里哀和拉辛是17世紀法國古典戲劇三杰,他們的劇作題材豐富,內容深刻,對當時的法國社會產生了很大影響。這幅畫中表現了高乃依與莫里哀合作的情景。知識分子對社會的影響,彰顯了知識話語的權力性質。西方知識分子對這種話語權力比較敏感,他們努力爭取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形成了公共知識分子傳統,對社會不合理現象始終保持著清醒的認識和批判態(tài)度,對現代社會的文明進步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在中國,一旦文本成為經典,成為權威,它就開始限制人們思考。經常有人會說,這是某某權威的話,這是某某經典第幾頁第幾行寫著的,中國當代畫家張曉剛的作品《手記No.1——999頁如是說》(圖40)就是對這種狀況的尖銳描繪,深刻地揭示了閱讀與話語權力的問題,使閱讀與思考進入了批判領域。
圖39 讓-萊昂·杰羅姆《高乃依與莫里哀的合作》
圖40 張曉剛《手記No.1—999頁如是說》
也許,視覺文化的強勢曾經造成了閱讀文化困境[3],但今天我們完全可以把這種困境轉化為佳境,把視覺文化變成閱讀文化的一部分。如果認為圖畫需要釋義,那么,就一樣可以認為文字也需要釋義。我們通過圖像考古和釋義,通過藝術圖像的比較,可以看到中西閱讀文化的異同。
從中西藝術圖像看閱讀觀念,我們可以見出:公共性閱讀與私人性閱讀是西方閱讀的兩種方式,而耕讀傳家與枕卷臥游是中國閱讀的兩種觀念?;蛟S可以說,正是這兩個方面集中反映了中西閱讀文化的不同特點。這種不同反映在閱讀與權力的關系上,則顯示了西方的讀書人為追求公共性閱讀與寫作的話語權而作出過認真的努力;而中國古代讀書人好像不需要自己的話語權,他們唯權威是從,讓權威為自己代言。唯有真正看破紅塵的高士,只喝酒不說話,他們以閱讀作為自己臥游的方式。
從藝術圖像看到的中西閱讀文化的共同點是書籍的選擇性流傳,這已經構成了一種閱讀政治學的內容。西方閱讀文化中的公共閱讀與中國閱讀文化中的耕讀傳家之間的差別,在本質上也是一種閱讀政治學的差別。蔣永福先生在《文獻秩序·思想秩序·統治秩序》一文中指出:“中國古代的文獻整理活動,不僅產生了文獻秩序,而且還‘參與’推動了中國社會的思想秩序和統治秩序的建構?!盵4]其實,蔣先生的文章也是一種閱讀政治學的敘述,王余光先生在與其弟子汪琴合作的《關于閱讀文化研究的幾個問題》一文中更早指出:“文化是人類的生活方式,……包括家庭、國家、政治、經濟、風俗習慣等;……書刊查禁對閱讀的影響突出體現在閱讀內容和形式的趨同化,即集體閱讀的出現。歷史上的專制制度使閱讀衰落。而另一方面,在民主政治中,鼓勵讀書的文化政策是社會閱讀發(fā)展的保障?!盵5]陳煥文先生則長期以來為讀者閱讀自由的權利而呼號[6],這也是一種閱讀政治學。從藝術圖像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種閱讀政治學的內容。目前,關于閱讀政治學的研究還比較薄弱,期望在不遠的將來能有一部像樣的《閱讀政治學》問世,那將會開創(chuàng)一個令人矚目的閱讀學新領域。
1 王余光, 汪琴. 關于閱讀文化研究的幾個問題[J]. 圖書情報知識, 2004(5):3-7
2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427
3 周憲.重建閱讀文化[J].學術月刊,2007(5):5-9
4 蔣永福.文獻秩序·思想秩序·統治秩序[J].求是學刊,2013(3):147-156
5 同1:3-7
6 張彬.“書無好壞”爭論反思[J].圖書館建設,2014(3):92-94
The Difference of Reading Ideas at Home and Abroad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the Images of 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Zhang Bin Wang Yue
The study of reading ideas is the research about reading activit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e. This paper extends the concept of “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and studies comparatively on reading cultures by using the images of 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Art Image;At Home and Abroad;Reading Ideas;Reading Culture;Reading Politics
華僑大學圖書館,泉州,362021
南京財經大學藝術設計學院,南京,210046
2015年3月2日
*通訊作者:張彬,ORCID:0000-0003-3002-5965,budongxin02@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