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照片的童年

凌仕江

之于童年，我沒有太多的獨家記憶，因為童年的照片一張也沒有。

說得絕對一點，沒有照片的童年，就好比記憶毀滅了返回童年的路徑。對于漫長的人生而言，這簡直就是一個無法修補的殘坑。每每看到那些明星翻曬自己小時候的照片，我心里都很難過。盡管那些明星童年的表現(xiàn)，不盡如人意。有的說，恨不得把那時的攝影師狠狠揍一頓。要是他們知道，這世界還有很多與他們同時代的人根本就沒有童年的照片，他們對攝影師的憤怒會不會減少一點？

隱約記得自己拍第一張照片是小學(xué)五年級。當(dāng)時我們那里只能拍黑白影相。一個戴草帽的攝影師不知來自何方，他跑到我們學(xué)堂來逛了一趟。中午放學(xué)路上，我碰見表情并不快樂的他。很突然，他竟主動靠近我——來，我給你拍一張照片?？上覜]有錢呀。攝影師說，你向同學(xué)借吧。當(dāng)時同學(xué)們都急著趕回家吃午飯，無心照不照相的事，只有我處于萬分興奮狀態(tài)。我不知影像中自己的表情會是什么樣兒，心里想象著攝影師的鏡頭里會不會像萬花筒一樣迷人？當(dāng)時我身著一件青藍色的小西服，坐在離學(xué)堂不遠的土埂上，下半身卻是黑色的喇叭褲，更滑稽的是我腳上沒穿鞋。攝影師在鏡頭里一直觀察我。我有一點兒緊張，心里有一些空洞，總感覺手上少了點什么，于是左右調(diào)整姿勢都不對勁。當(dāng)我靈機一動要了攝影師的草帽，輕輕地放在膝蓋上，我總算找到感覺，可以踏實地望著攝影師笑了。

就這樣，草率地完成了人生的第一張照片。

過了幾天，攝影師就把照片送到學(xué)堂里來了。照片上的我，一半靦腆，一半陽光，在這里可以用一句偏文藝的語言評價——揮不去的青澀。照片背景的天空一半陰郁，一半晴朗。我踮著腳尖，很想擁有這張照片?？上]有錢，怎么辦？攝影師拿著照片，不停地給前來看熱鬧的同學(xué)們傳著看。大家都夸攝影師拍得好。這樣的夸贊不自覺地提升了我的自信。于是陸續(xù)有同學(xué)讓攝影師給拍照。我心里十分著急。我很想找老師借錢，可自尊心又讓我開不了口。跑到姐姐的教室窗口，表情著急地招呼她出來，可惜姐姐掏遍口袋，一分錢也沒有。姐姐一邊摸她的口袋，一邊責(zé)怪我。姐姐說，你看學(xué)校那么多人，有誰照相的呢，就你一個。你照相之前也不想想，我們是照得起相的家庭嗎？要是大人知道了，你不被罵才怪呢！要是老師曉得了，你有錢照相，怎么不早點交學(xué)費呢？姐姐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淚水已經(jīng)掉下來了。

后來，還是讀高年級的表姐借來了兩塊多錢。實際上，表姐與我們的關(guān)系并不好，因為她家是地主，我們是貧農(nóng)。就這樣，這張照片一直伴隨著我成長。但在后來的行軍路上，不幸弄丟了。如今，我連童年的一抹影子也找不到，一路上曲折蜿蜒的懷念，都成了空白。有時，我很想看看那時我的樣子，再對比現(xiàn)在我的模樣，有時，我總是對自己不太滿意，想找一個修正自己的機會。可是，人生往往不會給你足夠轉(zhuǎn)身的機會，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抱憾，甚至讓你一點記憶的劃痕也找不到，哪怕是發(fā)絲里的一點頭屑也不給你提供。顯然童年已難回。

數(shù)年前，在拉薩的餐桌上，聽一位來自中央的援藏干部提到過他人生第一張照片的故事。在照相館，面對攝影師，他與哥哥坐在一位終身未娶的叔叔身上，只聽咔嚓一聲，便記錄了童年。同樣是一張黑白照片，但比起我童年的照片，他便多了一個“老”字。那時進入照片的他比我進入照片的年齡要小得多，他擁有童年照片的時代比我整整早了十五年。我羨慕他擁有那么一張有著不一般童年意義的照片。他是被長輩寵愛的，因為他的童年回憶有著憑據(jù)可依的細節(jié)，它將清晰地跟著他一輩子，好比北方的面皮子，越嚼越有滋味。我毫不掩飾地表達對他那張照片的妒忌，也毫不隱藏地對他講了我沒有照片的童年。最后，我們在燭光下碰杯的一剎那，兩個異鄉(xiāng)人，流下了比紅燭更燙人的淚花。窗外，冰天雪地，雨夾著雪花在玻璃上亂竄，我看見他的淚在眼眶周圍無比晶瑩。三杯之后，他哽咽著說，他一直以為我很陽光，以為我的全部屬于富有;而我則以為他生于京城，無論如何單調(diào)的童年經(jīng)歷都比我幸運。哪知他的那張照片背后卻有隱情，因為那位單身的叔叔喜歡他，當(dāng)時一直想收養(yǎng)他為兒?？墒撬哪赣H不同意此事。母親只愿意將哥哥抱給叔叔，可叔叔偏偏只喜歡他。不同的境遇，一樣貧窮的童年，讓兩個忘記了年齡的男人增添了理解的深度。

如今的孩子，與世界會面的第一個瞬間便被不斷曝光，發(fā)達的通訊設(shè)備成了他們推陳出新又泛濫的表情機器。但很多時候，人們無聊地對著手機屏幕自拍，那僅僅只是矯情，與真正的人生故事或經(jīng)歷無關(guān)。有時，想著這一切，悲傷難免，因為沒有一張照片可以把我?guī)Щ赝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