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曇花一現

初一植物課大約算是最討人喜歡的課程了。雖然植物課免不了要有背下各種植物特征的苦差事，而且十天半月地還要去收集植物標本上交給老師作為平時作業(yè)，但除此之外剩下來的幾乎都是美差，那就是可以逃離教室，在學校小花園里看花種草植樹。在上植物課之前，從來都不知道課還可以在大樹涼蔭下面上，在花叢中上，以前小學時上自然課最多也就是看看照片、看看標本，而能夠逃離教室的禁錮，躲在花叢中聽老師手把手地教導怎樣識別各種植物的特征，這真真算是解放了年輕學生的自由天性。

相比起修剪玫瑰枝葉，澆花除草之類的其他日常瑣碎活動，在植物課風花雪月般的日子里，印象最深的一次活動就是半夜里去小花園看曇花。此前尚未見過曇花開放，不知道傳說中所謂的曇花一現，到底會美麗成什么樣子，因為每次看到曇花，曇花不是早已經開過了，就依然只是個鼓鼓的小花苞，曇花如同蒙著面紗的仙女那樣遙不可及，無法想象，于是自然而然對傳說中的曇花一現充滿了向往。

時至今日，還依稀記得那是一個初秋的月夜，一輪彎月靜靜地掛在深藍色的夜空里，偶爾有幾朵浮云飄過，遠處是教師樓里隱隱傳來的電視聲，近處池塘里偶爾有蛙鳴，或者青蛙從荷葉上跳入水中的撲通聲，學校林蔭道上還有時斷時續(xù)的蟬聲聒噪幾下，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安靜。班里幾十個學生分成了好幾批，那一天去看的只有不到十個學生，我們從八點半就一起跟植物老師在小花園里等著，等到露水都下了，曇花依然沒有任何動靜。大伙兒環(huán)著曇花叢圍成了一個半圓，把曇花圍在中間，每個人手里攥著個小手電，后來我們把手電也熄了，這樣就只剩下脈脈的月光。曇花的白色花苞很大，頗像懷了孕的白衣少婦，看起來有些沉重的樣子，花苞沿著花莖從花叢高處垂落下來，偶爾有風吹過，就迎風顫動。

從八點多一直等到了九點多，曇花一直都沒有開，我們也不敢高聲說話，生怕驚動了曇花，恐怕它一被驚嚇之后就不肯開放了。到了九點二十分的時候，老師說也不知道今晚曇花會不會開了，等不了的同學就先回宿舍休息吧，下次再看也好。可是大家都不肯走，因為這個時候曇花似乎已經微微開始顫動了。老師打開手電，用微弱的光照著曇花，曇花好像感知到了光線，于是顫動得越發(fā)厲害了。我們不禁都打開了手電給它更多的光，大家互相緊挨著圍繞曇花觀看，生怕錯過每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曇花顫動著，顫動著，花苞一點點打開，再一點點打開，白色花葉也一點點在風中綻放，時間慢慢過去了，一刻鐘后，白色花苞終于全部在我們面前盛開了，曇花脫去了它的所有神秘偽裝，把它全部的華美和芬芳都在我們面前毫無保留地展現，美得無與倫比。

大概是等待得太心焦，又或者真的是美麗不可方物，曇花淡淡的幽香中，在潔白的月光下，華美的白色曇花盛開起來，那樣的場景讓我只能想到圣經里的一句話：“野地里的百合花，它們不耕也不種，可是它們比所羅門王最富貴最繁華的時候袍子還要華美?！倍矍按藭r此刻盛開的白色曇花，顯然比那些野地里的百合花還要華美得多了。纖細的白色花瓣層層疊疊環(huán)繞，長長的乳黃色花蕊在風中輕輕顫動，散發(fā)出淡淡的沁人香味，風吹動白色花瓣嬌嫩的肌膚，它們在明亮柔和的月光下輕輕起舞，恍若仙女的舞姿靈動優(yōu)美，如夢似幻。曇花的花瓣靜靜張開，宛若白衣的凌波仙子那樣從容那樣雅致，可是它分明又比荷花多了一份圣潔，一如傾國傾城的絕色美女對自己的美貌毫不在意，她只回頭對你淡淡一笑，而僅僅那一個微笑卻讓所有的江山在這一剎那都失去了顏色。我覺得自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只想讓時光永遠留在那一刻，留在那個曇花開放的那個時刻。

紅顏彈指老，芳華剎那間。曇花開放的時間真的很短，大概不到半個小時，曇花的花瓣就合閉起來了，再次把它的華美和芬芳都收藏起來。傳說中的所謂曇花一現，真的很短暫，那份驚人的美麗，那短暫的甜美時光，真恍若白駒過隙、稍縱即逝，就算伸出手，再怎么辛苦地努力挽留，也都無法留住?？墒菫榱四且豢潭虝旱木`放，為了那一刻美麗的芬芳，無論多么漫長的等待，無論多么難熬的守候，似乎又都是值得的?；蛟S美都是需要時間去積累、去沉淀的，最后的美麗綻放不過是經年厚積薄發(fā)的短短一瞬間，正如同在黑暗泥土中潛藏了幾年的蟬一樣，無數個日日夜夜的默默成長，才能換來一個明媚夏日時光的短暫歌唱。忘了那一晚我們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只記得一路上大家都沒有說話，大概曇花綻放的美麗依然留在每個人的心中，大家都不忍心說話破壞這份美好，好像某種默契又無需彼此明言，只是互相默默無語，一起守護著這份美好。

此后的歲月中，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過曇花開放，或許北方的氣候太寒冷太干燥，曇花難以養(yǎng)活，又或許世事消磨，早已失去了當年那份默默等待曇花開放的初心。只有當年那個月夜下曇花開放的那份美麗、那份純真，依然留在心底，一輩子都難以忘記。

林微云（筆名），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法學院，會英、日、法等外語，現居北京，喜歡閱讀、旅行、繪畫，在《新民晚報》、《新京報》、《文匯報》等著名報紙媒體上發(fā)表過多篇文章，著有《迷失布拉格》（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度最佳圖書，獲最美圖書獎），即將推出法學譯著《常識之死》和新書《消失的時光》（書名暫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