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鄉(xiāng)那土（組詩）

易州米

小 巷

一串陽光從巷口，照不到巷尾

巷子曲折，童年被藏在深處

那間姓唐的雜貨鋪，門前

永遠(yuǎn)掛著燈籠，把糖果映得很紅

幾位老人聚在巷口，一句

“慢點(diǎn)瘋，別摔了”從耳洞穿過

我悄悄在隔壁小葉家木門上

刻上她的名字，那幾個字

歪歪斜斜，樣子很慌張

我還爬上木梯，點(diǎn)燃墻頭的荒草

它們很夸張地冒著濃煙

很多大人每天在我眼前閃一閃

就消失了，我努力找過他們

甚至為此去過許多更深的巷子

現(xiàn)在一直覺得，七十年代的孩子

很大膽……

水 井

那是孩子的禁區(qū)

井臺、轆轤、井繩

在巷子里地位一直很高

吱吱呀呀絞上來的清冽的水

到底從何而來，也一直困惑童年

后來知道了地下河，便確信

我的家其實離一條河很近

我們?nèi)锏娜苏灰粭l河

每日每夜地滋潤，一條甘甜的河

直到廢棄未曾干涸的河

而水井僅僅是它的一扇窗

圓圓的默默無語的窗

一個孩子從此遠(yuǎn)遠(yuǎn)地

感到波濤洶涌

留 住

滄桑的房屋，被滄桑的風(fēng)

撫摸得布滿淚痕，一層層

蛻去火與土孕育的皮

我知道，即使直達(dá)內(nèi)心

它們依舊是青灰色

那也正是我童年的底色

永遠(yuǎn)無法修復(fù)。至于條石的臺階

松木的門檻，也都風(fēng)燭殘年

這一切明明白白預(yù)示著

我留不住它們了，我將

丟失一個路標(biāo)——這個街角

許多親人最后轉(zhuǎn)身的地方

老火車開過來了

吐出的黑煙證明了

這部老機(jī)器懷里確實生了爐火

一聲吶喊，站臺和鐵軌激動萬分

久違的老火車開過來了

它又重新鉚足了氣力

可惜今天的它已成孤家寡人

身后不再一呼百應(yīng)浩浩蕩蕩

即便這樣，我能看出它的興奮

以及兩位司機(jī)心滿意足的笑容

真想翻出一張用舊的硬卡車票

憑那個票鉗吻過的缺口

登上它，駛回蒸汽時代

最后下車的那一站，名叫“童年”

清晨的父親

父親比易州城醒得早

鐵門咣當(dāng)一聲，他打開清晨的開關(guān)

此后的步子很輕，矮小的老人

像一根無聲的指針

追趕著一盞盞路燈

環(huán)城路上，昏黃的刻度

易州城里已少有雞鳴

噼啪作響的，是油條攤剛生的爐火

樓宇間透出的第一縷霞光

悄無聲息，但父親

總能逮到它

采蘑菇的大姐

采蘑菇的大姐，身材瘦小

在紫荊關(guān)內(nèi)的路邊，慢慢地攤開

清晨的露水和林子里的故事

她說，幾十年了

住在山下，長在山上，靠山活命

她吐字不是太清，齒縫間

有風(fēng)出沒

她說出的許多地名

陌生得在地圖上無法找到

那是她和山珍邂逅的地方

她說，丈夫和孩子們進(jìn)城打工了

她一個人在山里走

遇到最好的蘑菇、柿子、山楂

甚至一道霞光、一串鳥鳴

都想給他們留起來

放羊人

他是我們在這條山道上

唯一見到的人

被羊群簇?fù)淼谋秤?/p>

像駕著朵祥云岔向近旁的小路

幾只羊好奇地回頭，生動的臉

很短的角上挑著草葉

那是為一場打鬧獲得的勛章

真想跟著羊群，去做一個

云蒙山里的放羊人，一陣風(fēng)里

草叢起伏，路上向前滾的

是幾粒淘氣的糞丸

土

現(xiàn)在我明白了，為什么

我會對土這樣有好感

因為不僅爺爺奶奶

還有很多我認(rèn)識的人，都從這里

一個叫石莊的小村旁睡成了土

蓬勃的黃豆地緊挨的墳?zāi)挂呀?jīng)很擠

略高的土坎，是天然的床

道路比它低，苗圃比它低

水渠比它低，生比它低

那些睡去的一生平凡的人們

現(xiàn)在終于可以稍稍俯視

土一樣的前生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