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彥偉
藤橋有一片古墓,我們?nèi)ド蟼€墳吧。
我給鐘翔說這話時,他的胃病儼然好了,鏡片里外滿是光彩。他說,你若不提,我還不好意思說,其實念想早有了,老父親也說過的。我才知道,鐘翔的父親,一個臨夏山溝里的田間老漢,竟曾步履蹣跚來過萬里之遙的海南島,來過這個叫陵水的小城!
這是2014年的冬天。陵水辦了一個文學(xué)論壇,我和東鄉(xiāng)族作家鐘翔都被邀來。那日會程安排是去南灣猴島,聽說獼猴甚繁,卻非土著,皆從外地引進(jìn),為的是多造一景。鐘翔鬧起了胃疾,大抵是會上吃不熨帖(雖多是自助海鮮),便無甚心境再看什么猴子了。
我說,那么,我們?nèi)ヌ贅蚩纯醋嫦劝伞?/p>
祖先!言及至此,心事忽地滯重了幾分。
早聞海島南緣一帶藏有穆斯林古墓群,最大的一片就在三亞與陵水交界的海棠灣鎮(zhèn),舊稱藤橋。1976年始,十年之內(nèi),當(dāng)?shù)丶皬V東省內(nèi)外專家經(jīng)實地勘考,發(fā)現(xiàn)了這些墓葬,但并未及時地實施保護(hù),也未在學(xué)界聲張。直至1987年,三名村民承包了海邊一片荒地種植海防林,用推土機(jī)清除沙丘地里的雜草時,發(fā)現(xiàn)有一些排列整飭的珊瑚石,細(xì)看有蝌蚪形文字,請來專家識別,正是古老的阿拉伯文!
剎那之間,塵封千年的機(jī)密顯露于天光之下。
今已知悉,這片肇始唐末、延至宋元的藤橋古墓,是迄今在南國發(fā)現(xiàn)的年代最早、規(guī)模最大、延續(xù)時間較長的阿拉伯、波斯先民古墓群。我隱隱感到一絲震顫:歷有的常識是,伊斯蘭教最早傳入中國的幾個沿海城市,集見廣州、泉州、揚州、杭州等地,而古墓的發(fā)現(xiàn),意味著海南這一偏僻之島已無可置辯地躍入回教歷史之前臺,成為海上絲綢之路一個極為重要的地理名詞。它不僅可以斷定為海外穆斯林商人與貢使來華之通衢,甚至也極有可能,是中國最早有阿拉伯、波斯商人寄泊或定居之地!
或許先可告慰的,是那些經(jīng)年深藏的筆跡。
據(jù)《唐大和上東征傳》載,唐玄宗天寶年間,鑒真和尚東渡日本前漂流到海南島時,曾記此有一“南北三日行,東西五日行,村村相次”的波斯奴婢居處。《蒲壽庚考》也載,“唐宋兩代時海南島實為蕃舶往來之所必經(jīng)?!绷頁?jù)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回教雜志《人道》所刊《崖州三亞里回人之來歷》一文,崖州、儋州、萬州“三處皆有古跡墳?zāi)箍煽肌薄?/p>
如是要所,自想作些考察。但前幾年,即便無所不包的百度,輸入海南、古墓這般詞眼,仍所獲寥寥。想那南國極地,造訪不易,這一樁心事便擱置了下來。況且一想,如此香餌早為那些民族學(xué)家伸長了舌頭垂涎,科考論文總會有勤快人寫來,于我這學(xué)術(shù)稀淺只會寫些散文的瞎?jié)h,不該再操心下去了。詫異的卻是,今日搜尋再三,僅有文獻(xiàn)仍是些零落舊聞,且?guī)缀踅猿鰸h族學(xué)者之筆。那一片祖先的墓地,在教內(nèi)學(xué)界一貫寂如荒原。
千余年來,它靜靜等待,無人說出它的心情。千萬之眾的種族,難道真要靠一介瞎?jié)h于出差間隙,說出這艱難解碼的開端之言?
我感到了上路的畏難。
約好的車已停在了熙攘的海韻廣場。
坐穩(wěn)了,才敢告訴鐘翔:由于這些古墓尚未開發(fā),只知藏匿于海邊的一片樹林里,具體位于何處,如何走,能否最終找到,一切盡屬未知。此番尋訪,恐要做好一無所獲的準(zhǔn)備。
跟著定然走吧。鐘翔慎重沉吟,儼如修道老者。
我們的考古行徑,與張承志的《荒蕪英雄路》比起,早充滿現(xiàn)代性的恥感。GPS開啟后,只聽那機(jī)械的女聲宣布:“目的地:伊斯蘭古墓群。”原來導(dǎo)航地圖中竟真有此地!便依那指南,由陵水市區(qū),入海南東部高速,往海口方向約四十公里,從海棠土福灣出口下高速,三折兩拐,穿過一片新開發(fā)的西式樓群,眼睜睜地,就要與那導(dǎo)航上的紅色箭頭重疊了。
然而路到了盡頭,眼前除卻一片荒地,幾排椰林,毫無別的跡象。
路口的一座窩棚里堆滿了青綠皮子的椰子,一個粗壯的女子正以砍刀揮臂劈著。問她路向,答說以前也有人來找什么古墓,都是被導(dǎo)航導(dǎo)的,可這里是沒有什么古墓的。買下幾棵椰子,刨開來,一邊插了吸管解渴,一邊再問。生澀的椰汁飲凈,仍沒能套出新的線索。
鐘翔勸說莫急,GPS輕易不會錯,興許就在這片林里,只是他們不曉得罷了。我也敏感地覺得,此地似有開發(fā)房地產(chǎn)之勢——將當(dāng)?shù)厝耸召I下來,故意不讓外人訪古,是可能的。
就縱身鉆進(jìn)了那片密林。
暄軟的沙土里,半掩著一些尖利的青石,還有廢棄的瓶瓶罐罐。土丘忽上忽下,掀開幾道樹簾,不覺已登上一座壩子。椰林邊緣,靜伏著一片池塘。沿著窄窄的壩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踱過去,卻被鐵絲網(wǎng)攔截。只好再回到樹林尋一條別徑。這時一排臨時搭建的廠房隱隱出現(xiàn),喊了喊,無人應(yīng)答,但轉(zhuǎn)過彎去,一地空洞的椰殼堆旁,幾只黑白相間的大小花豬正在碩大的鼻孔中噴射著粗氣,定定地逼視著闖入者。
我們陷入了絕望。心底涌起一股難過,唯愿即刻逃離此地。我們的古墓一定不要在這個地方了,我狠狠禱告著,哪怕永遠(yuǎn)也找不到它,哪怕,它已毀滅。
廢然而反之際,驀地,一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在沙地小徑上嘎嘎開過。
尋路方面,男性顯然更加可靠。我們試著喊住了他。想不到,他還果真知曉此事,伸臂一指,說這邊路是死的,原路退回去,過一個五星級大酒店,有一條小土路,左拐進(jìn)去再找吧。海南冬天的陽光是溫潤的,晌后漸已升溫,視線一片燦然。白茫茫的路面上,再無車影人形。不知從何處為界,荏苒之間,已從陵水的土福灣,越進(jìn)三亞境內(nèi)的海棠灣。果然有一大片顯赫的莊園建筑,名為萬麗度假酒店,過此地,個把公里之外,傳說中的土路終于現(xiàn)身了。
路口斑駁的青石墻上,見一張被撕壞的布告上寫著“海棠灣鎮(zhèn)遷墳小組現(xiàn)場辦公室”。暗自一喜,念著知感。常在想,我們究竟是有多么古怪的一個民族,別人談墳色變,恨不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們卻要從萬里之外,來找于己無干的死人。古國的禁忌遠(yuǎn)遠(yuǎn)遁去了,我們是另一種中國人:離墳越近,越感到親切慰悅的人。
窄徑夾岸,遍布著茂盛的杧果樹。再往前,是一片開闊的瓜田。遠(yuǎn)山蒼茫起伏,如鐵的獸脊,無數(shù)花皮西瓜已在沙黃的田壟間頂出碩大的頭顱,頭戴草帽的瓜農(nóng)星星點點地弓背田間。三岔路口,有一座木搭窩棚,問那乘涼的村民,說是走左手的路,再有幾百米便是。
我們在沙地上疾步走著,陽光開道,塵土紛揚。
瓜田邊緣,粗碩的仙人掌畔,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道文物保護(hù)告示牌。上書:“藤橋墓群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屬于國家不可再生的文化資源”,并警示了破壞文物的違法責(zé)任。
我顧不上細(xì)看文字,低頭滿地尋著,見一處荒墳就撲上去,蹲下辨別起來。雜草很高,墳堆上壓著許多石塊,這與沙溝荒嶺上的回民墳院有些類似,只是墳側(cè)還拱起一道磚砌的圓拱,像是后裸露在外的,顯得陌生;漆黑的碑也塌陷了,為了能看一看碑文,只好用手挪開壓在前面的磚頭,白晶晶的蛆蟲立時在陷洼里驚慌失措地扭曲起來。
鐘翔堅定地?fù)u首說,這不是穆民的墳!
我也隱約看到了墓碑上漫漶不清的“太君”字樣,手臂一抖。
氣氛驟然變得緊張。抬頭一望,田間的瓜農(nóng)全都直起身子,遠(yuǎn)遠(yuǎn)地朝這邊張望。趕緊藏起相機(jī),裝作無事樣子,復(fù)向叢林深處遁去。后來,借著與一位瓜農(nóng)聊收成、談買賣(但沒有買成),不再使他感到警覺的當(dāng)兒,才聽他吐露了實情:原來,當(dāng)?shù)卮迕駨膩聿恢@里有什么伊斯蘭古墓,輩輩就在這片荒地上放牧、打墳、墾田,還有前幾年養(yǎng)蝦的,高位蝦塘淹了不少地。人們偶見地上有奇形怪狀的珊瑚礁石碑,就挖出來燒成石灰,蓋房子砌墻用了。后聽人傳說,這是古墓,便引來了盜墓者。只是詫異,從未挖出過什么珍寶。直到政府介入開始保護(hù)后,村民知道這是違法的,也就不再破壞了。可是,若有外人(如我們這般)冒訪,也從不會有人來過問什么。
我和鐘翔對瓜農(nóng)解釋,穆斯林的墓,跟漢人不一樣,里面不會有任何陪葬品。要盡量讓更多的村民知道這個道理,千萬不要再盜挖了。
為了讓他接受勸告,不起任何的逆反心理,我恨不得把平生最誠懇的笑容涂抹在臉上。我不知道自己又說了些什么,只是聽到那些笑容在烈日的灼烤下滋滋冒油;我聽到了靈魂深淵里的嗚咽。
路的前面,樹林愈加叢密。
神示的氣息使惶惑的心情漸漸靜止。
像是剛剛涂上漆料的綠色鐵絲圍墻隱現(xiàn)在闊葉長枝的熱帶叢林之間。墻角邊上,一塊半掩的大理石界碑證實,藤橋古墓正在這鐵絲和水泥柱砌成的圍欄里邊。
文獻(xiàn)所示,在這人跡罕至的海灣,東起陵水縣福灣村東側(cè)的石井路,西至三亞市藤橋鄉(xiāng)東側(cè)的番嶺坡,一條東西長約二點五公里、方圓二十畝的海灘沙丘地帶上,已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的唐宋古墓,多達(dá)五十三座。附近的土福灣漁村,正是唐朝以來波斯商人避難的波斯村。而藤橋所轄的番嶺坡,也因當(dāng)?shù)厝朔Q穆斯林為番人而得名。據(jù)當(dāng)?shù)貪O民傳說,在番嶺坡南側(cè)的海灘沙丘陡坎上,還曾發(fā)現(xiàn)古代番人的炮臺和居住殘址,出土過一些青磚、陶片和銅幣。
繞至圍墻門前,粗圓的門閂插著,無法進(jìn)入。
悵然若失,卻有幾絲欣慰。我們進(jìn)不去,別人也一定進(jìn)不去的。就這么在門口看看便回嗎?鐘翔上前試著撥動橫閂,嘎吱一聲,門開了。竟沒有上鎖!
高聲道了賽倆目,跨進(jìn)園中。
門口便是一塊全國文保單位的石碑,而幾步之外的沙地里,則散落著被砸碎躺倒的墓碑。有一塊很大的碑,表面被風(fēng)化蠶食得厲害,密布著斑斑點點的蝌蚪狀凹槽,有的呈白底,有的則被黃沙填平。我無法推測這塊碑的年齡,但那般七扭八拐的風(fēng)化痕跡,顯然不像與端正見方的漢字有什么干系。
滿園的木麻黃樹彌望交錯。這種南國海濱特有的常綠喬木,在廣袤無望的沙地里狠扎著深根,仿似松針般的灰綠色馬尾細(xì)枝,密密長長地垂掛而下,籠蓋著視野。地上厚厚地摞滿了枯黃的枝條與藤蔓,踩上去軟軟塌塌的。唯獨不見墓群。
看,這里有人來過,像是河州人留下的!
鐘翔忽然激動了起來。
定睛望去,一株木麻黃的樹干上,圍扎著一條白布帶,好像是在為那暗褐色的張著干裂口子的樹皮包扎著傷口。它在微弱的海風(fēng)中晃動,猶如一種節(jié)制的召喚。朝此方向鉆進(jìn)又一片叢林,幾步一掛,見到了更多這樣的布條,仿佛剛剛有人來過。此刻鐘翔已經(jīng)斷定,這就是和他父親一樣的西北上墳人留下的路標(biāo),不會有錯!
樹叢忽地稀疏了。眼前現(xiàn)出一片開闊的平整地。布條密集得多,白色之外,樹上也多了繡滿花絲的綠色和紅色的綢帶。竟才發(fā)現(xiàn),腳邊險些踩到的,或是樹根邊上的枯葉中悄悄蔭蔽著的,正是一座座矮小的墓碑!
太矮小了。矮小得使人心疼。
最矮的會有一拃高嗎?高的亦不盈尺。倘若那墓碑是一個完人的話,那么它的多半身子已深陷在沙土層中,裸露的大抵只剩一副頭蓋了。
這些散布的珊瑚礁,有的分出兩瓣,仿若聳起的雙峰;有的三瓣,形成一個顯明的山字;有的是四五瓣,高低錯落不等,是自由向上的,隨意的,好像是跳動的焰火;有的則呈上尖下平的玉圭片狀;還有的是三兩種不同樣態(tài)的石塊,如擁抱取暖一般緊緊地疊挨在一起。它們只留下了這些斑駁的殘軀,更多的秘密卻深藏地心,再不示人了。
蒼老的阿拉伯文,就顯現(xiàn)在這卑微的珊瑚石上嗎?
應(yīng)該如此?。〉@只是一廂情愿。
當(dāng)我?guī)缀踬橘朐诘?,貼近端詳了十幾座墓碑后,發(fā)現(xiàn)那凹陷的碑面上,永遠(yuǎn)只有潮濃的苔蘚和臺風(fēng)吹走沙子的留痕,根本無從分辨哪個是艾力夫哪個又是尕夫。
唯能借助先前的功課,靜想那么一刻:早期所考,這些碑面上,本都陽刻著精美的浮雕花紋,有多棱的星體,有圓月、卷云、花朵、生命樹等,都為古波斯和阿拉伯地區(qū)的建筑所常見。而那些未曾消融的阿拉伯文所刻錄的,則盡是如是意涵:
——凡在大地上的,都要毀滅。
——這個墳?zāi)共皇撬罱K的歸宿。
——這是殉教者的墳?zāi)?,他名叫伊本·賽義德·宛爾圣,卒于十二月,求真主憐憫這位孤獨的人吧!
哦,主啊,那千年前的墓主竟與我一樣,也叫一個賽義德;竟與我一樣,也是一個孤獨的,需要憐憫的人啊。
從忖想到實證,從書本、百度到滿腳沙地,遠(yuǎn)遙的藤橋古墓終不再神秘莫測。它犧牲了一切應(yīng)有的光環(huán)與聲望,在莊嚴(yán)的孤寂中,舉意宣誓著一角真相。
至少,它這樣告訴我們:
它收留的亡魂,頭北腳南,側(cè)身屈膝,面朝西方。他們是有念想的仆民,縱使遠(yuǎn)逝天涯,也要把面龐朝向故園的方向。
它乃是豎穴,上無封土,只留珊瑚石以記之,這明顯有別于中國其他沿海地區(qū)的穆斯林古墓,卻與東非和阿拉伯半島的近海葬俗相似。這證明了它當(dāng)然的早期性。
它并未零落分散,而是集群出現(xiàn),墓碑精雕而非草制,這說明它是阿拉伯、波斯人聚居時留下的一座固定的公墓,而非臨時性的散埋。
然而,有限的一切所無力解答的是,如此成其規(guī)模的墓群,為何隱匿了這么多年,為何方圓近百公里,卻沒有一戶后裔為其守護(hù)?須知那著名的羊欄并不很遠(yuǎn)了,三亞兩鄉(xiāng)回民,血脈承自古占城,世代風(fēng)尚無損,偏偏竟不知近在咫尺還有一片被遺忘的祖墳?
數(shù)典忘祖嗎?即使偶爾,這在回民的體系里,非但是絕無可能的,而且回教中人對墳?zāi)沟淖鹱o(hù)與惦念,確已逾出了以孝自居的祖國所能想象的邊界。
那么是否可以這樣猜想,這詭異的割裂,只可能來自天災(zāi),比如海嘯、地震、瘟疫,種族式的絕滅;或來自人禍,比如與土著的決斗,造成全員的犧牲——于是他們消失得太早,太過突兀,以致近畔都無從察覺,幾代下來,便徹底湮滅在記憶的塵埃里了。
真是這樣嗎?我仍覺得無比牽強(qiáng)。
無法降服自己。
如果由我來重述歷史,我決不把一切涂鴉得那樣慘重。我更愿那些高貴的祖先,什么天災(zāi)人禍也沒有發(fā)生,他們安然來居,坦然而逝,既在這詩意的海濱選好了長眠之地,便不再奢求有人記憶他們,甚至在千年流轉(zhuǎn)之后,還要來拜望他們、守護(hù)他們。不,這是他們并不需要的。他們或許生而孤獨,從未被靠岸的異國理解,含著一絲委屈離去,便也發(fā)了狠,再不求后世萬代的理解——唯求遺忘,唯求消失。可是,他們也有一絲一毫的奢望,若干年后,如若有極少的一些人,偶然地理解了他們,并在萬千遮蔽和層層封鎖中找到了他們,那將是他們清高的靈魂消逝復(fù)歸的訊息。是的,他們就是要拒絕在繁華盛世的注目,只在湮滅的前定中等待著那身后極少的知義。
如此想著,激動得不能自恃。
那些矮矮的碑體,原本掛滿了被遺忘的哀傷,頃刻間卻盈滿尊貴與深邃,在黯淡的叢林深處散發(fā)出洞穿洪荒的光潔。
我知道,紀(jì)念的口喚到了。
海風(fēng)穿透密林,絲絲滲進(jìn)墓園。垂枝輕彈,敗草微醺。
我與鐘翔相視無言,打了土凈,訇然跪在一地綿厚的枝藤之上,各誦了熟絡(luò)的索勒。鐘翔那夾雜著臨夏大山氣息的索勒,還有我那源起草原,漂泊至大運河畔,最后又濡染了東北平原風(fēng)雪洗禮的粗重生硬的索勒,如今匯流在這南國的海灣了。四野無人,便失聲朗誦了。那終于未能在漢語包圍中佚失的阿語,帶著殘損不全的音節(jié),從我們卑微的胸腔沖撞而出,喚醒了海風(fēng)的爭鳴,晚潮的歌吟。
孤獨的祖先,你們可曾聽見?這日復(fù)一日單調(diào)的潮聲中,也傳出了你們熟悉的母語。并沒有破壞你們的舉念:仍然未曾喧嘩,未曾引來眾看客的圍觀。
只有我們來了。
是的,我們是那萬里奔赴、志愿理解你們的極小眾的一群,是同你們一樣的,生來飽經(jīng)不義侵蝕,故而發(fā)狠不求死后喧嘩,唯等冥冥裁決的極小眾的一群。
捧起粘滿干土的雙手,離別仿佛逼近。掌紋中,沙屑滾著淚水墜落。身后的海潮在一遍遍詠嘆:阿米乃,阿米乃……悄然間,求助的心已在濕潤中郁郁蔥蔥。
而我們膝下的藤橋大地,它靜默如舊,荒蕪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