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洮舟
在舊城老家,與我同齡或稍長的回族少年,大抵都讀書不多。眼瞅著年歲漸長,總歸不能無所事事。于是相互串聯,一起出門闖蕩。收蟲草、跑大車、開飯館、販珠寶,五花八門,行行都有人做。
我選擇了跑大車。家中曾極力反對,最終架不住我的糾纏,勉強同意了。如此偏愛這個行當,只為了心中的一個夢想:浪跡江湖。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突然對“江湖”這個詞語著了迷。這大概與我兒時的武俠情結是分不開的。十三四歲時,我偶得一部金庸小說,自此入迷,一發(fā)不可收拾??傆X得那些山重水復、曉風殘月的境界里,有種氣象在深深地吸引著我。
看完金庸之后,就沒有江湖了??赡枪衫僳E江湖的沖動,卻時時在慫恿著我。直到發(fā)現了跑大車這個行當,我忽然醒悟,另一個江湖出現了。
所謂跑大車,其實便是拉貨搞運輸。從內地城市裝上一車日用物品,運送到西藏邊遠地區(qū)或毗接西藏的鄰國邊境,卸貨后收取運費。早年之時,家鄉(xiāng)把從事這種職業(yè)的人稱為腳戶,現在叫車戶,社會地位低下。
十八歲那年的春天,我一腳邁出家門,自此江湖路遠,踏遍了風雨山川。
站在秦嶺之巔,當真可以“望盡天涯路”。
我扶著一棵巨松,靜靜佇立著。夕陽只剩下半個,云層壓在頭頂,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一把。晚風輕輕地撩撥著衣角,我側過耳朵細聽,那風里猶似回蕩著激越的金戈鐵馬之音。這一馬平川的古戰(zhàn)場下深埋了多少引劍悲歌的征夫?抬頭望去,八百里秦川,一派蒼茫。
“上車了,整天呆眉呆眼地看啥呢?”身后傳來表哥冷冰冰的聲音。我回過頭來,調侃著說:“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表哥橫我一眼,上車啟動了。
秦嶺山勢陡峭,公路彎多險急。表哥的車速極快,藍色的大貨車沿著山路盤旋而下,車后高高揚起一條沙尾,更增氣勢??粗较虮P在他手中瀟灑自如地回旋,我難掩心中的羨慕。暗想終有一天,我開的一定會比他更瀟灑,速度更快。表哥斜瞄我一眼說:“想不想開?”我驚喜地回答:“想開??晌疑宪嚥潘奶?,你就放心教我啦?”
表哥哈哈一笑說:“放心,怎么不放心。因為從今天開始,你就學開車的入門技術?!?/p>
我滿臉獻媚地問:“那是什么?”
表哥如數家珍般說了一大串:“打黃油、換機油、緊螺絲、換鋼板、補輪胎、洗車身?!蔽艺赝鋭拥淖旖牵痪湓捯舱f不出來。表哥目視前方,滿臉似笑非笑的神情。
表哥比我大七歲,書讀得不多,卻是車戶里有名的精干人物。跑車七八年,走遍了大半個中國。這趟我們從河南安陽裝貨,終點是西藏邊境:樟木口岸。
車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表哥嘴里不時地哼著幾句不連貫的花兒。我在座位上左顧右盼,壓不住滿懷的興奮。車外的景色飛快地劃過視線,心里奇異的感覺,那無法洞悉的暮色里,即將出現一個波瀾壯闊的江湖。
車過西安與咸陽時夜色正濃。古城墻森嚴,護城河深緩,一如千年之前。大貨車飛馳著,一晃而過。夜風如涼水,從窗外涌入。我裹裹衣服,將車窗關得嚴嚴實實?;秀遍g神游夢離。
耳邊隱隱聽到表哥在問:“瞌睡了嗎?”
我隨口應道:“嗯!”
“聽說你看了不少書,給我講個故事吧。”
我含含糊糊地回答:“明天吧,我瞌睡得很。”
“打起精神,坐端。”表哥突然一聲暴喝:“你不瞌睡我還不想聽呢,你睡覺我就偏讓你講?!?/p>
瞌睡全被嚇跑了。我只好端端正正地坐起來。表哥嚴肅地說:“這就對了,講個能提神的,聽著歡的?!蔽覐臎]講過故事,可迫于形勢,只好答應了。心里踅摸著,講什么呢?想來想去,出于對楊過這個小說人物的偏愛,顛三倒四地給他講起了《神雕俠侶》。
凌晨三點,夜深如墨。我口干舌燥地講著楊過的江湖。表哥神情冷漠,也不知聽還是沒聽。車前的燈光洞穿黑夜,轉瞬之間,出秦入隴。如果不出什么變故,天亮就到蘭州了。
出了西寧城,景色漸漸荒涼,湟水峽里偶藏村落人家,傍著一條湍急豐沛的水脈,生息度世。
車速慢了下來。表哥目視前方,嘴里問我:“聽說過日月山嗎?”我愣了一下,腦中一搜尋,全無日月山三個字的印象??次医K于回答不上,表哥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文成公主嫁給了西藏的松贊干布,進藏時經過了青海日月山,還在山中扎營住過,有個亭子,就叫梳妝亭,不過那在山頂,我們不經過?!北砀缣咸喜唤^地說著。看著他的表情,我心里暗暗想笑。等他說完,趕忙巴結:“原來阿哥這么有知識啊!”他回答:“少拍馬屁!”可眉宇間堆滿了笑意。
4月的陽光下,遠遠近近不斷有綠樹青草映入視線。我游目騁懷,心情從未有過地舒暢。日月山是個分水嶺。不但將地形分割開來,就連地理也呈現出迥然不同的兩種風貌。未翻山時大山深溝,長流遠去。翻山之后卻天高云淡,一派平原豁然開朗。
下山不久,天地的盡頭出現了一道異色。如藍天倒懸,顫巍巍地掛在天際。我一聲驚呼:“那是什么,怎么那么藍?”“青海湖?!北砀缋涞鼗卮?。
車停在了湖邊。我沐著湖風,遠遠眺望著。青海湖煙波浩渺,漫無邊際,如一塊凝固的藍玉般,雖然靜止,卻又充滿了生命的流光。湖心有座孤島,表哥說那叫鳥島。顧名思義,島上鳥類繁多。據說在夜深人靜時,一個人佇立湖邊,還可聽見各種鳥叫的聲音。沿著湖畔望去,浩浩蕩蕩的飯店賓館如困在淺灘的長龍,背著一片蔚藍的湖光,酣然入睡。最接地氣的還是帳篷,像白花花的饅頭般,一堆十幾個扎在一起,堆堆相連。入住其中,不光可以聆聽潮聲鳥鳴,還能體驗地道的青海民俗。
對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山里娃來說,這一切,都無比新鮮。可惜我不是觀光客,只是個趕路人。在頻頻回望中,青海湖遠遠消失在了身后。
大貨車沖進了一片平展如鏡的戈壁。前方,天幕低垂,滿地黃昏。公路如刀削斧剁,沒有一點兒毛邊凸角,在遼闊的戈壁中垂直地延伸出去,最后接到了天上。一陣疾風刮來,迎面與車撞成一團。細碎的沙礫密集地敲打著車窗,讓人莫名地心生寒意。
翻過日月山,越過青海湖后,視野里變得越來越荒涼,與那片青草藍湖的景色判若兩個世界。表哥嘴唇緊閉,目視前方,疲憊中帶著幾分硬氣。我暗自打量,隱隱間,似乎看到了日后的自己。
戈壁盡頭出現了一座城市的輪廓。夕陽掛在城市上空,灑下萬道金光,城市被光影籠罩,虛幻無憑如海市蜃樓。表哥長吁一口氣說:“快到格爾木了。”我被眼前的景色震懾。呆望良久,卻難言其美。
終于臨近了。它如大漠中的一個絕色女子,面對來自遠方的過客,明目流盼,款款撩起面紗,投來溫情的一瞥。
凌晨四點。耳邊傳來一聲暴吼:“起床動身。”
我磨蹭著不想起來。五六天的行車枯坐讓我脊背酸痛、雙腿浮腫,渾身疲憊不堪。表哥發(fā)動了車,進屋見我還在床上打滾,聲色俱厲地斥責:“就你這點本事還想學車,不如回家吧,繼續(xù)做你的少爺去?!闭f完轉身出去了。我霍然起身,三兩下套上衣服,一聲不吭地跳上了車,心里涌出一絲淡淡的委屈。
昆侖山只剩一個遠遠的背影。沱沱河溫婉地畫出一個弧線,看了看熟悉的山川,然后頭也不回地奔向了遠方。
信手翻閱地圖,知道過了沱沱河,就到唐古拉了。這是一座氧氣稀薄、終年積雪、海拔高達六千米、被稱之為“生命禁區(qū)”的大山?!疤乒爬娇斓搅税??”我的語氣難掩心中的忐忑。表哥卻答非所問:“你的故事講到哪里了?繼續(xù)講,我聽得很有意思?!?/p>
我稍一尋思就明白了,他岔開話題是要分散我的注意力,消減我心里的恐懼。老司機們都熟知,精神壓力大了,高原反應的癥狀會來得更嚴重。于是,又拉著楊過天上地下一通亂扯……
幾天下來,大貨車上的瑣碎活計和表哥暴躁的脾氣已讓我頗有不適??粗b成一堵高墻般的貨廂,心里也隱隱擔憂。剛上車時的興致慢慢淡了。轉頭望著窗外,心與山野一起,蒼茫無際。
“安拉乎!”表哥一聲輕呼。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前方停著一輛貨車,車頭占去了大半個路面。出車禍了。我的心隨著車距的拉近,一寸寸收縮起來。走近一看,事故車的車頭完全凹了進去,司機被卡在座位上,衣服滿是血漬,人似乎已經昏迷。車前站著三個人,表哥下去詢問情況。
這樣的畫面,平生第一次看到。我坐在車里,雙腿僵硬無力。扭頭看著別處,那似無窮盡的蒼山荒野中,沒有一星半點彩色。生命如此脆弱,而我以后的日子,可能要時時面臨這樣的境遇。這就是我要辭別故鄉(xiāng),千里追逐的那個江湖嗎?我做過承受艱辛和苦楚的心理準備,可從未想過,它與鮮血乃至死亡如此靠近?,F在,鮮血和死亡就赤裸裸地擋在路中,毫不避諱地解釋:這就是你今后的江湖。
天色暗了下來。大地像一團解不開的謎。車里許久沉默。漸漸地,我的前額像被裝進了一塊鐵,越來越沉。天黑透了,漫天的雪花也跟著飄灑下來。不一陣兒,遠山近路,皆被大雪覆蓋。
表哥瞄我一眼說:“接著講故事。”
我的心情很低沉?!澳莻€司機還活著吧,我們?yōu)槭裁床粠鸵幌?,把他從車里抬下來呢??/p>
表哥看了我一眼說:“不錯,應該幫忙。但要看情況,不要好心做壞事。像剛才這個事故,如果我們冒失地救人,很可能會把人給救死了。一根血管破了都不行。他們打了電話,救護車和交警隨后就到?!?/p>
“你這么多年,遇到的車禍多不多?”
“很多,車毀人亡幾乎每一趟都能見到,這次見的是輕的。”
“那有被你救過的司機嗎?”我不厭其煩地問。
“當然有。要是你以后看到事故,如果需要救助,你怎么做。說說,我看順序對不對?”今晚,表哥的話似乎特別多。我的頭越來越重,不想說話,卻被表哥追問不停。
不知走了多久,車終于停了。表哥伸伸腰看我一眼說:“不錯,第一次上唐古拉,反應不大,是個跑車的料。我們已經翻山了,這是安多縣?!避囃T隈R路邊一家清真飯館門口,周圍燈光稀少,看不清景物。我松弛了下來,頭卻似要炸開了一樣。下車后搖搖晃晃,好一陣站不穩(wěn)當。直至感覺到冰冷,才知雙腳甫一落地,便深深陷入了雪中。
飯館的小炕很暖和。上炕不久便昏昏欲睡。吃完飯后,表哥卻說:“你去車里睡。停在公路邊,不安全?!?/p>
我冷到了心里。擋風玻璃上的雪越來越厚,駕駛室像個粽子一樣,被積雪包成了一個封閉的世界。我悄悄地躺在臥鋪里,冰冷如同睡在雪中。寒風從看不見的隙縫里一絲一絲竄進來,鉆進了被窩,鉆進了心里。
清早從安多縣動身,又走過了五百公里路。隨著一聲尖銳的鳴號,大車沖進了拉薩市。
夜已深了,街道上清寂無人。街邊的霓虹燈營造著無人的繁華。心里微微失望,拉薩的現代化程度竟一點兒不亞于內地城市,神秘古樸的藏文化元素稀少凋零,偶爾在樓群之間出現一兩扇朱門彩繪,再搭上一條哈達幾片經幡,卻依然掩蓋不了臨摹仿制的痕跡。
我們橫穿了拉薩市。城東有家甘南人開設的旅舍,附帶停車場,是甘肅司機的會聚之所。
睡覺前,表哥忽然板著臉問:“知道明天起床后該做什么嗎?”我愣了一下,半天反應不過來。他接著說:“打黃油,再把底盤螺絲緊一遍。我去給你辦一張‘邊境通行證?!?/p>
面對表哥陰晴不定的脾氣,我不知該說什么。感覺稍不留神,就會招來一番冷語。唯有少說話,多做事。更不敢像剛上車時那樣開玩笑,自找沒趣了。
太陽爬上拉薩的東郊時,我也從被窩里爬了出來。一天的修車工作開始了。
打黃油是個又臟又麻煩的活。全車幾十個活動部位都有油嘴,需要一一找到,不能漏掉半個。表哥端個茶杯,踱著方步如一個監(jiān)工,繞著大車轉悠,不時地再呵斥幾聲,指手畫腳一番。我平日里愛干凈,這時也顧不上了。發(fā)動機、鋼板托架、變速箱、傳動軸……車頭車底、橫躺豎臥著將黃油喂了進去。
打完黃油,已經十一點了。爬出車底一看,渾身沾滿了塵土和油污。表哥過來彈彈我的頭發(fā),土渣就簌簌往下落。他滿臉譏諷:“笨蛋,這么干活,司機就全臟死了。走吧,去飯館洗洗,然后吃飯?!?
端飯過來的是個女孩兒。她跟表哥打過招呼后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笑又強忍了回去。我知道形象狼狽,紅著臉不知所措。表哥對她說:“尕妹子,這是我表弟。等會兒到車底緊螺絲,你如果沒事,給他遞遞扳手?!迸⑺斓卮饝?。表哥又回頭對我說:“這是馬曉白,飯館是她爸開的。需要什么,就找她幫忙?!?/p>
表哥去辦通行證了,我也鉆進了車底。拿著扳手正要躺下來,身后咯咯地笑了起來。轉頭一看,馬曉白來了。手里拖著大大一塊硬紙板?!皝恚堰@個鋪上吧,沒見過你這么臟的司機?!闭f完將紙板塞進了車底。躺在紙板上,起臥騰挪確實方便了不少,不怕沾到地上的泥土油污了。
馬曉白一直蹲在車邊,似乎不打算走了。我渾身不自在,鼓起勇氣說:“你飯館有事就去忙吧?!彼χ卮穑骸皼]事,現在過了飯點,沒人吃飯。你表哥交代了,我得監(jiān)工?!蔽倚睦锵?,沒見過姑娘家臉皮這么厚的。
剩最后八個騎馬盤螺絲了,每個螺絲都有小孩兒手臂那么粗。七八米長的大貨廂,就靠這八個螺絲固定。連扳手也是專用的,有一米來長。
馬曉白接去小扳手,遞來大扳手。她蹲在車邊,歪著頭看著車底下的我,問題一個接著一個。為什么來跑車?喜歡誰的歌?唐古拉反應沒有……我兩腳蹬在前面的車胎上,大扳手套在螺絲上使勁往后扳,顧不上回答。她見我沒反應,不知什么時候走開了。我左右看看,車邊空無人影,心里微微浮起一絲失落。
緊完四顆螺絲,脖子和脊背又酸又疼,正在左右扭動時,旁邊響起了馬曉白的聲音:“好哇,我就離開一會兒,你就開始偷懶啦?”
我的臉微微燙了起來,手腳不知該放哪兒。為了掩飾尷尬,只有拿起扳手往螺絲上一套,然后使勁往后扳去。馬曉白咯咯笑著說:“嗯,這就對了……”沒等她說完,我手里忽然一輕,身體猛地向后仰去,腦袋重重地撞在車尾的橫梁上。霎時間,眼前五色齊飛,金星亂冒。
耳邊傳來馬曉白的驚呼:“哎呀!怎么了?”說著鉆進車底扶住了我。她摸著我的后腦勺說:“沒破。你疼不疼??!”我腦中嗡嗡作響,又疼又蒙。好一陣兒才松活了些,轉頭看看馬曉白,尋思她剛才的聲音似乎微微有些顫抖。
我摸著后腦上的疙瘩,暗呼太丟人了。剛才心不在焉,定是扳手在螺絲上套得太淺了,再用力一扳,滑脫了。這虧吃的!
表哥回來后視察工作,我有恃無恐,一番邀功獻媚。唯獨腦袋起包一節(jié),只字不提。
喜馬拉雅沉靜在晚夕中。大貨車轟鳴著,奔馳在逶迤的山野。離開拉薩已經五百公里。此行的終點——樟木口岸還有二百多公里。喜馬拉雅山勢平緩,可越往縱深,路況卻越加糟糕。
開春時節(jié),大地解凍,載重的大貨車反復碾壓,地下水慢慢被擠出路面,和沙土一混合,就形成了軟綿綿的翻漿路段。我們的車裝得太高,行走起來大搖大擺,車身的晃動幅度讓人心驚肉跳。表哥憑著老練的技術走過了很多艱險地段??删o跟著,又被一段更長、坑洼更大的翻漿路攔截。
下車查看,翻漿長度竟有二十多米,深坑一個連一個。道路左側是條山溝,右邊緊靠著坡地。表哥問我:“走哪邊好?”我心想:萬一翻車,左邊會滾到山溝里,右邊最多靠在山坡上。于是回答:“走右邊?!北砀琰c點頭,回去開車,掛擋起步時嘴里默念著泰斯米。
大車緩緩駛來,一寸寸地挪進了軟綿綿的翻漿路。輪胎碾上路面,竟如碾在了海綿上,迅速下陷,半個輪胎被淹沒不見,兩邊不斷擠出泥濘。表哥逐漸加重油門,大車黑煙翻滾,引擎轟鳴,與一股巨大的吸力作著艱難的抗爭。我站在車前看著劇烈搖擺的大貨車,緊咬牙齒,手里握著一把冷汗。還有五米,四米……眼看就出來了,心里一陣輕松。正要歡呼,大車一個趔趄,猛然向左邊斜去。我嘴里的歡呼變成了驚呼,嚇得蹲了下去。
竟然沒翻倒。車斜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搖擺的力道盡了。發(fā)動機掙扎脫力,也熄火了。四周一片寂靜。歪斜的車身在未消的慣性中微微晃動,發(fā)出“咯嘰咯嘰”的扭曲摩擦聲。
表哥下車后長長呼出一口氣,繞著大車轉了個圈。嘴里自言自語:“這下麻煩了?!贝筌囎筮呡喬ド钕菽嗫?,右邊輪胎卻似離地而起,與公路只輕輕接觸。遠遠望去,車身歪斜如一堵高高的危墻,隨時都有傾塌的可能。
我避在一旁,不敢站得太近。表哥迅速取出千斤頂和鐵鍬等工具,嘴里說:“快去搬石頭,要大的,越多越好?!蔽覒暸荛_,四下里張望尋覓。
喜馬拉雅披著薄薄的霧靄,遠山頂上涂著一抹晚霞,嬌艷如馬曉白的臉頰。山風不疾不徐地吹過,似沁入了心里,剎那間竟有蕭索的涼意。
我將石頭全都集中在深陷的車輪邊。表哥在車尾支起千斤頂,正慢慢頂起傾斜的左邊,等深陷的車輪從泥坑出來,又將石頭一塊一塊填了進去。
喜馬拉雅潛入了夜色。大車端端正正地站了起來。我們躺在車邊,大口大口地喘氣。表哥枕著一塊石頭,定定地望著天空。嘴里冒出一句:“感覺怎么樣?”我明白他的意思,可實在太累,不想多說。只輕聲應了一句:“還可以?!北砀缤蝗蛔鹕韥碚f:“那就行動?!闭f完徑直走向車門,看我慢吞吞的,橫了一眼說:“想在這兒過夜就磨蹭著。”
我蹦上了車。表哥打火、掛擋,每一個動作都似牽動著我的心弦。隨著撕裂般的轟鳴,大車開動了。我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兒。但是,輪胎剛一使力,又開始下陷,原先填入的石頭全被壓進了泥坑深處。表哥猛加一腳油,大車狠狠蹦跶了幾下,又向左邊兇猛地傾斜過去。剎那間,我全身失去了平衡,恐慌地抓緊了座椅。
傾斜再一次停止了。大車微微晃動著,就像一只隨波逐流的船。一切只是幾秒鐘的事情,可給我的感覺卻像過了幾個小時。表哥說了句搬石頭,隨即默然下車。
你來我往,漫山遍野找石頭,不知過了多久。我實在太乏,就靠著一塊大石頭坐下了。
耳邊咣當一聲,我被猛然驚醒,才知已然睡了一覺。抬頭一看,月亮已在半空。車邊的石頭堆得像座小山。表哥拍拍手說:“你再搬一會兒,累了就上來睡?!闭f完上車去了。
我額頭如被針刺,腰間也極不舒服,伸手一摸,衣服上沾滿泥濘,濕了一大片。晚風一吹,冰涼透徹全身。頭頂的月亮很大,心里卻說不出地消沉。大車如一個巨碩的怪物,在煞白的月光下,歪歪斜斜地矗立著。抬頭望向四周,長山巨嶺,崢嶸嶙峋,接著夜色無窮無盡地綿延開去,通向未知,通向了我曾經無數次想象著的江湖。心里忽然一凜,轉身走了出去,乘著干凈的月色,尋覓石頭。
依稀感覺身體被拋向半空又迅速跌落,慌亂中伸手去抓卻無處著力。驚醒一看,車外天已大亮。全身如被撕扯,沒有一處不覺疼痛。表哥已在車外,見我下來,笑了笑說:“跟昨天一樣,繼續(xù)吧?!?/p>
啟動。沉陷。
啟動。沉陷。
……
傍晚,紅霞滿天。山間清風颯颯,車內相顧無言。表哥勾著頭,似老僧入定。我輕輕問了一句:“阿哥,車還能出來嗎?”半晌,表哥抬起頭反問:“才兩天就慫哈了?”我愣了愣,一笑不語。表哥側身躺下,不一會兒,呼聲大作。我望著西山頂上僅剩的一小片紅云,心想:“它雖單薄,但還是燦爛的?!笨粗粗?,那小小的紅暈竟似一個熟悉的笑臉。
睡夢中聽到有人在喊我,站在很遠的地方叫我的名字。我努力睜開眼睛一看,表哥的臉近在眼前。他略顯關切地問:“怎么了,喊半天都不醒?”我揪著頭發(fā)說:“沒事,天又亮了嗎?我們繼續(xù)吧?!北砀缍⒅铱戳藭?,點點頭說:“好,繼續(xù)?!蹦樕媳砬橛行碗s。
清早的喜馬拉雅寒風浸骨。我在車旁簌簌發(fā)抖。表哥上車取下一件羊皮大衣扔了過來。我裹緊大衣蹲在車邊,稍覺好受了些。
表哥躺在車底又掘又挖,似乎不知疲憊。全身衣服早被泥濘裹了一層又一層,頭上臉上全是或濕或干的泥巴,與滿臉的胡楂子粘在一起,落魄憔悴如山間野人。我心口忽然一熱,脫了大衣扔在一旁,鉆進車底從他手中接過鐵鍬。表哥坐在一旁看著我,忽然笑了,滿嘴的牙齒顯得異常潔白。我感覺眼前一亮,不禁贊了一句:“阿哥,第一次發(fā)現,原來你挺帥的?!?/p>
“少拍馬屁。這么下去不是辦法,昨晚我想了想,該去搬救兵了?!边@話猶如天籟,悅耳無比。“聽著,你再填些石頭,等車身平衡了就放下千斤頂。要注意安全。我去道班請人幫忙?!?/p>
表哥沿著蜿蜒的山路,變得越來越小,最后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我回身一望,四野蒼茫,一人一車并肩而立。
中午?;罡赏炅?,大車端端正正地站立著。我爬上一個小沙堆眺望表哥的身影,天地灰白,喜馬拉雅橫臥千里,一派沉凝。
下午。西風急驟,遠處空山寂寂,望不盡落寞繚繞。我裹緊大衣站在小沙堆上,長長的公路在眼前忽明忽暗。
傍晚,渾身開始顫抖。爬上車后將大衣蒙在頭上,不一陣兒,眼前虛虛晃晃,故鄉(xiāng)、楊過、表哥、馬曉白……紛紛向我走來,最后合在一處,分不清誰是誰,故鄉(xiāng)還是江湖。
兩天后,我們到達了樟木。從安陽動身,全程四千四百公里,我們走了整整十一天。
這是一座狹小卻很繁華的小鎮(zhèn)。在等待卸貨的幾天里,我游走穿梭在街頭巷尾。一路上的種種遭遇和況味,不時地襲擾心頭,是甜是苦難辨滋味。如此長途,即便岳飛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想必也不過如此了吧!
翌日清晨,登上小鎮(zhèn)背后的山頭,放眼一望,群山隱隱。心里陡然一振,仰頭大喊一聲,千山回應,連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