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波
我打算通過哀傷的氣氛定位一個小村。
朋友的父親從縣檢察院退休后,回到神山鄉(xiāng)的老家過種菜栽花的生活,最終以八十四歲的高壽正寢于故園。
二十年前曾隨朋友到過那里。二十年后的一個早晨,我從南昌到縣城,由縣城而洪門口,然后跟隨通往神山的小路去給朋友的父親送行。小路上沒路牌,起初向路過的摩托車夫和彎腰插秧的農婦問路,快到目的地時,向空氣和鳥鳴問路——沒有哪個村子的空氣是慌亂的,沒有哪個地段的鳥鳴是悲傷的。一路上都有野花綻放,到處是披紅掛綠的入夏景象。
邂逅一只未成年的雉雞,尾羽都沒長齊,就興沖沖地從灌木叢溜出來看世界,模樣滑稽如沒化妝就匆忙上臺的演員。我停車觀望它,它非但不躲,還扭過頭來看稀奇,我下車走過去問好,它才慌忙掉頭連跑帶飛,撲棱棱躍入三四米外的草叢。
一輛堆著豆泡、大蒜的賣菜三輪電瓶車停在路邊交易,向司機求教,說村子就在前面,表情家常,也不揣度我的來意。
凝重的情緒就此松弛下來。
朋友的父親是這個村出過的最大的干部,也是這一帶口碑極好的一位老者。我一直擔心一路上都會是悲情的觀感。好幾年了,我不愿參加追悼會、告別會。受不了那種生離死別的哀慟,也受不了人們在生死問題上的執(zhí)迷。那種歧視死亡、恐懼死亡的氣氛常讓我陷入絕望和孤獨。
朋友的父親是我很熟悉的一位長輩。二十年前,我渾身都是文藝青年的毛病,自大散漫,以忤逆為榮,和朋友在一起不是彈琴唱歌就是思謀背井離鄉(xiāng),這讓他父親的眼睛和心臟都很難受。他父親其實也是一般人都不放在眼里的牛人,并因心性驕傲影響了仕途,但他認定我有才,一直寬容著。每次去他家,好吃好喝好招待,咂了二兩酒后才委婉地提示我,工作和生活還是要認真點兒、踏實點兒。
他住在縣城時,我常去朋友家看他,回到鄉(xiāng)下后,他常向朋友打聽我的近況。
朋友說,每次去鄉(xiāng)下看父親,老人家都會提到我,去世前不久也是如此。
朋友電話告知我老父親去世時,叮囑我不必專程跑一趟送行,下次回縣時按風俗去探望他母親即可。
我糾結很久,確實不愿走近悲慟的中心,又抑制不住在頭腦里放電影。
鏡頭之一是,老人家和老伴一起搭長途班車送朋友去外地讀大學,我也坐在那趟車上。那年我和朋友剛十八歲,他父親五十多,說話有金屬般的回音。秋天的暖陽隨風從窗外一波波地撲到臉上,他咧嘴微笑著,凝望車外的柏油路。那表情給我人生無限久遠和美好的感覺。
其他的鏡頭大多和他在單位辦公樓的房間有關。那時,每個單位的住房都緊張,辦公樓里也住人。那時,他常和朋友發(fā)生言辭沖突,每次看見我,就像老虎那樣擠出艱難的笑。等場景切換到朋友的新家時,他父親已是頭發(fā)花白、天氣一冷就戴著皮耳套的老年人,雖然還有點兒憤世嫉俗,但開始注重養(yǎng)生,每天勞動鍛煉,還教導我每天定量喝點兒酒活血,并強調,鄉(xiāng)下釀的谷酒最好,每天一兩,不多不少,剛好。
我答應了朋友,說這次不去,第二天醒來,還是早早地收撿了下,出發(fā)了。
我不想陷入情緒化的悲傷,又很想給老人家磕三個頭送別。
村子就在前面,時間也還早,情緒松軟下來后人就有點兒困倦。畢竟昨晚沒有睡好,還一口氣開了三個多小時的車。
車停在兩排年輕的白楊樹的綠陰中,敞開窗戶、放平座椅,合眼瞇了幾分鐘。
本想多瞇一會兒,一位扛鋤頭戴草帽的農民湊到窗戶邊來探視,突然出現的黝黑臉孔和詫異表情把我從蒙眬中驚醒。
想起網上常有的新聞,某某農人在野外發(fā)現一輛車門敞開的小車,走近便發(fā)現了一起謀殺或自殺案的現場。
是啊,誰會沒事把車停在路上午休呢?
我把座椅打直假裝玩手機,再有人路過時,果然就不湊近來看了。
頭頂的楊樹五六米高,不算高大,但間距小,枝葉也繁茂,那些新長出的翠綠葉片相互簇擁,爭相把身子擠出群體沐浴陽光、呼吸空氣。每一陣微風經過,它們就像一群聽到某個無聊笑話的小學一年級男生,激動地嘩啦嘩啦地喧嚷,久久不能平復,無數圓形的小身子像垂掛在盔甲上的鱗片耀眼地快閃。
這貌似單調的熱鬧我可以一直看下去,我自小到讀高中時總愛望著窗外的楊樹葉發(fā)呆,它們的舞蹈越歡快,我心里就越安靜。五月初的楊樹葉尤其迷人,有一種涼爽的生機勃勃的初夏氣息。
前段日子雨水密集,路旁水溝和稻田水汪汪一片,還有著在城郊很少見到的清澈,也聞不到農藥的刺鼻味道,秧苗綠瑩瑩的身子裊娜地站著,倒影清晰可見。
每塊水田中都有幾只身材高挑的白鷺,往前伸著筆直的白脖子站著,一動不動地靜如剪紙,不知是在伏擊水里的魚蝦,還是那種僵直的姿態(tài)就是它們自以為最美的pose(姿勢)。
它們以文靜為美,從不發(fā)出聲響。
愛賣弄喉嚨的是住在杉樹林里的斑鳩,咕咕咕,咕咕咕,音色空靈而富有韻律,還不斷變換場地和角度,形成立體環(huán)繞聲的效果。江南一帶的寫作者常誤認為它是布谷鳥。其實布谷鳥的歌聲哪有這么好聽呢?斑鳩一年四季都在為我們免費演出,布谷鳥哪有這么殷勤呢?
斑鳩餓了才落到馬路上覓食,脖子一聳一聳跑著小碎步,對人類保持著適度的警覺,有腳步迫近就飛走。八哥可不是這樣,一年四季成群結隊地在馬路邊上尋找食物殘渣,人走得很近才懶洋洋地盤旋著挪位,吃飽了就飛到天線桿上嘯叫。八哥的嗓子清脆嘹亮,和斑鳩的中低音形成對照,像一個合唱隊的兩個重要的聲部。
半個多小時里,我細細品鑒五月田野上的合唱,除了斑鳩和八哥這樣的明星,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配角,它們是一些和麻雀一般大的小鳥,聲音也短促清脆,不時地穿插進來嘰咕幾聲。
遠處山腳的綠影后住著人家,不時傳來一兩聲雞啼,洪亮悠遠,和斑鳩、八哥的聲音疊加在一起,有很強的交響效果。
我把心跳繼續(xù)調慢,也聽到了水田邊土蛙和一些昆蟲的吟唱。
這些大多是求偶時的獻歌,極少和悲傷有關。
其實田野上哪天沒有喪葬呢?
即便在誕生遠多于死亡的五月,我一路上都能看見刺花堆落在土崖邊的白色碎瓣,一路上都能看見樟樹的枯葉被新芽擠下樹冠滾落塵土。樹林里、水田邊,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昆蟲正常(同上帝有關)和非正常(同白鷺、八哥和斑鳩們有關)死亡。
田野從不哀慟,每天成千上萬的誕生都是從田野出發(fā),每天成千上萬的死亡也不過是回歸田野的懷抱,田野從不損失什么。
它自然不會因一個老人的回歸改變聲色,田野和田野上居住的人,比那些常在網絡上夸張情緒的半吊子文化人更客觀、更懂得土地的法則。
我調整好狀態(tài)準備繼續(xù)出發(fā)時,聽見一個老婦人哼著自編的小曲慢慢走近。她用土話哼:“爸爸媽媽,快買車車,買了車車,快回家家……”一個口齒不清的稚嫩嗓音跟著學唱:“爸爸媽媽,快買車車,買了車車,快回家家……”
我直起身,透過擋風玻璃看去,老婦五六十歲,戴著金耳環(huán),穿著干凈的碎花襯衣,手里牽的小娃眼大皮白,滿臉楚楚動人的可愛。
他們緩慢平和地行走在離喪事不遠的鄉(xiāng)間土路上,讓我不斷地扭頭回望,他們消失的地方,是我逝去的母親和外婆的身影。
四十年前,在外婆的老家,肯定有人目睹過類似的場景。那老婦是我外婆,牽在手里的小娃是曾像年畫一樣鮮嫩喜慶的我。
見到朋友時我基本保持了鎮(zhèn)靜,只在跪拜磕頭時被朋友老母的哭聲惹出兩行熱淚。
返回的行程中,腦子里反復想象外婆牽著我在樹陰下走路的畫面。
真實的場景無人能復原,但田野一定記得。
田野上每天都有老人走失蹤影,田野上每天都有小娃長大成人。
責任編輯/季 偉
文字編輯/劉水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