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靜龍
1
懵懂之初,我常?;孟胫澜绲娜硕枷Я?,只剩下自己和喜歡的那個女孩活著,那該多好!現(xiàn)在,在太平的觀音高祖寺前的空地上,我又一次陷入這樣的幻想之中,只是在幻想的時候,我內心多了很多恐懼和憂慮。只有兩個人的世界我們如何生存?我們如何表達?我們只剩下兩個人,除了交流,除了忽略和珍惜,在這莽莽蒼蒼的世界中,我們還會有什么?我們還活著嗎?
活著。這是我思考最多的事情。在太平,更多的時間里,我一直思考著眾多的生命在這片大地上安然活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太平,給人以安全、安泰之感。生命在這里,各安天命,太平無虞。
群山綿展,在這暮春的高原深處,選一處高地,你總會將這種龐大遼遠發(fā)揮到視野的極致,遠天相接,綠意重重,無可否認我們都將自己放逐到了一片極盡自然的鄉(xiāng)野,這不是世界的中心,也不是我敘述的中心,但,這是生命的太平之地。“晨鐘暮鼓響山澗,慈航普渡有緣人”,在觀音高祖寺門楣上,這副對聯(lián)聊以解乏,看不出多少詩意,值得記述的是,我很少看到過有稱觀音為“高祖”的寺院,“高祖”之命名何來?網(wǎng)絡上一搜,均為獨立的解釋,更多的高祖主要指“流氓”皇帝劉邦(民間認為項羽雖敗猶榮,烏江自刎悲哉壯哉,而劉邦雖然贏得天下,卻滿是貶斥言辭),二者結合起來時是一種藝術品——“高祖斬蛇觀音瓶”,這兩個瓶子倒是挺別致的,腰頸光潔,色澤明艷,別的再無關聯(lián)。對于觀音,我印象最深的有兩個:大理觀音塘“負石阻兵”的老嫗,劍川石寶山上“剖腹捐心”的苦難菩薩,二者給我的感覺她們都是普通人,沒有仙風,沒有道骨,她們的傳奇在于安詳,在負重的巨石之下的從容,在剖心劇痛之下的微笑,這就是“神”。其實,我們所崇奉的神,大概是對苦難的恐懼和對感恩的寄托。她們是自然的人,我們生活中的某一個,她們承受了我們無法抗拒的苦難,她們?yōu)楸娚芸?,對眾生施愛,她們就成了我們心里敬仰的神。而此地的觀音,不單是這個原因,或許她的原型該是山中的某一老婦,是她的一個善舉,讓構皮這脈山間的生命得以延存吧?我想。對于此等景仰,我不能妄自猜度,恐褻瀆了神靈,玷污了寶境,損壞了莊顏,就讓這信仰保有其該有的神秘和天機吧!
大浪壩可說是漾濞鮮有的山間草甸了,我私譽之為“高原姑蘇風貌”。這種贊譽有據(jù)可依。“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的古意多少有點與我此刻的心境暗合。在此之前,我曾多次到達過這片草地,那時的天空,便有著淅淅瀝瀝的雨,在大浪壩周圍的山間,還有著零星可見的雪,那雪,在茶林中隱隱約約,與茶的綠兩相比對,到底增添了幾分茶的神韻和雪的素雅。只是那時的楊柳,一副天地皆濁我獨清的傲然姿態(tài),在獵獵寒風中張牙舞爪,陰黑著臉直指蒼穹,我在它們面前,倒好像是一只對著世界凄切獨鳴的孤鶩了。面對滿目蒼涼的大浪壩,我懷想著大浪壩在遭遇人煙之前,單從這一片柳樹就可看出應該是一處草長鶯飛的遼遠景色,依依柳絲伴著猿鳴猴嘯,加上一襲白裙的細腿水鳥,要是有仙鶴那就更優(yōu)美了。是呀,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來時,楊柳依依。徐徐清風,朗朗天際,一線光影在山間起伏,我內心在這黑土之中暗藏了幾顆云的種子,我希望來年的春天,這些種子生根發(fā)芽,長出大片的白云。
“嘎——嘎!”幾只雪白的鴨子在水中游弋著,好似我內心綻開的那朵云?!按航喯戎?,當然這群鴨子告訴我的不止這些。在一池碧水中,我看到兩只鴨,頭對著頭鞠躬一般,將頭在水中對點了五下,然后那只背上有著幾匹黑羽的鴨繞雪白鴨逆時針一圈,順勢便跳上了雪白鴨子的背,它的嘴銜著雪白鴨的脖子在水中沉浮著,整片水域一片聲響,它倆陶醉的姿態(tài)僵持了20秒左右,黑花鴨子跳下雪白鴨背,順時針繞了三圈,再點了三下頭,便滿足地相顧無言,唯余愛的波紋還在池中蕩漾。我不知道單數(shù)的行為在鴨子的世界里代表著什么,但它們在這片水中成為最令我艷羨的一對,在這池春波里,它們盡情演繹著屬于它們自己的幸福,它們的世界是多么純粹而自然。池中間,偶爾會劃過一只或兩只落單的鴨,從此岸游到彼岸,它們悠閑地賣弄著,在身后打開一把細碎的傘波,在這片水域,更多的鴨子聚集在岸邊,猶如在開著一個重要的會一般,我想如果沒有第三者第四者(它們的生活中肯定不存在這樣的概念)的話,鴨子的世界定然一片混亂,它們和諧地聚居在一起,演繹著動物群體內部白然的生存序列,在這春天的高山深處,閑過著各白的生活,抒發(fā)著各白內心深處的情感,怡然自得。
——其實,相愛的兩個人是相忘于這個江湖的!包括所有的生命。
2
一條河一般的路在山間婉轉,我看見了破碎,嗅見了行走在時光深處的人們身上落滿的歲月之塵。每年清明時節(jié),秀嶺的萬畝梨樹身披素裝,頭戴銀孝,為這鋪路及路過的萬千英靈灑落一地梨花淚。腳下的這條路,顯得有點落寞了,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它像一條吊橋上的鐵臂,將滇西民眾的愛恨串連一起,擰成繩,狠狠地抽向入侵的敵人。這條路所擁有的意義,存在的可能,不只是曾為前線運送了無數(shù)的物資,時至今日,它更多的功能是現(xiàn)實的,它忘卻了它本身具有的歷史文化內蘊,它只是讓生活在高原腹地的人們方便了很多。
在這兒,我還是想贅述一些關于這條路的前世今生。
滇緬公路(漾濞境內段),修建于1937年11月——1938年5月間,全程63公里,西起四十里橋,東至順濞橋,途經(jīng)合江鋪、雞邑鋪、驛前鋪,到縣城過漾濞江,穿柏木鋪、秀嶺鋪、太平鋪,沿九渡河過打牛坪,過順濞橋進永平黃連鋪。1939年,隨著滇越鐵路和西北公路的中斷,滇緬公路成為中國唯一的一條出海的國際大通道,1942年初,中國遠征軍40多萬人(他們中的多數(shù)再沒能踏上歸程)沿滇緬公路開赴保山、龍陵、騰沖等地及緬甸戰(zhàn)場,據(jù)不確切統(tǒng)計,通過此路運送物資數(shù)百萬噸,每天行走其上的車輛達上千輛。
雖然如今走在這條路上依然塵土飛揚,但我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如鋼似鐵一般堅硬,它是用血與肉,汗與骨鑄造的鋼鐵通道,它是有靈魂的。我走得小心翼翼,我生怕我的某一次跺腳,吵醒了那些無名英烈的夢境。
站在小尖山的崖畔,耳邊呼呼的風聲吹過山野,那些散裂的石頭搖搖欲墜,便好似隨時準備一躍而下。在這最為艱險的地段,每向前一步都是往死神的門更進一步,我看見了一個深約一尺的炮眼,那些鋼釬鑿斫的痕跡被幾株草掩蓋,那炮眼的周圍,震散的石頭還在支撐著巨石,石頭尖銳,松散卻不掉落,依然固守著安全,我不敢隨意拆解任何一塊碎石,它們中的每一塊都有著自己的力量?!靶〖馍?,婦女掌炮桿”,這是我們走近93歲的梅平珍老人時常聽見的故事。“你們問小尖山咋個挖?那是個大石嶺崗,萬丈懸崖,給有到過?大崖子,大陡坡,人和車栽下去,尸骨都找不著。炸藥少,硬是用人工開挖。男人大部分抽去順濞河造橋,我們太平婦女能干,打炮眼婦女扶炮桿,男人掄鐵錘。”我在這里還原了對梅平珍老人的采訪現(xiàn)場,我想通過這個老人,讓更多的真實畫面重現(xiàn)在眼前??吹贸鰜恚先嗽谥v這些的時候,內心依然泛著波瀾,在她孩提時代經(jīng)歷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不忍問。
翹楞楞的石頭如鬼一般,這被生挖硬鑿開建的路,吞噬了生命的同時,也潤澤著大片的土地。
在太平老街上,我不止一次駐足。西南季風帶來了雨,這在太平再慣常不過,當?shù)厝嗽S是習慣了這“黑云壓城”一般的感觸,但對于初次來太平的人來說,雨季更容易讓人催生出怨來。我剛來太平的時候,核桃剛熟,這時節(jié)多會下一場透雨,將枝頭那些裂開口的核桃再泡開些,當?shù)孛癖姺Q之為“裂核桃雨”,久久不停,這雨功勞不小哇!能節(jié)省不少勞力,再加上這條路,再多的核桃也能順利流向市場。而此刻,這雨和路都對我沒用,除了徒增我的怨憤之外,再無其他。雨季的太平老街,你看不到任何天空,你視線的最大廣角無非就是方網(wǎng)十丈的距離,加上雨,甚至連出門的心思都沒有。這片八達河谷地泥濘不堪,兩岸峻嶺重重,讓人壓抑,給人重負。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有著比這更沉重的記憶。
在這心靈重負之下,我走進老街的一戶戶人家,坐在火塘邊,煨烤著櫟木柴火,頓時覺得人生大概也就是如此——前面烤暖了,后面又涼了,因此你不得不來回交替著。時光在這暖涼交錯中成了一段段記憶。我開始向這些久居老街的人們打聽這段路上的故事。事實上,在這古道深處,一些更讓人震驚的故事如卵石一樣,在時光之流中一滾就痛。
據(jù)他們說,在修路過程中,筑路者們要把爆破下來的碎石推開,再用石碾子碾平壓緊,大石碾子高一兩米,重三四噸,全靠人力推動,在下坡時很多人一塊拉都拉不住,石碾子順坡滾,把坡下來不及閃避的人碾成“粑粑”。說的人涕淚漣漣,聽得出對逝者的無限深情,聽的人鼻子也酸溜溜的。“血糊漓拉的”,我聽到了這個描述,我在腦海中極力思索著這個詞語描繪的畫面。痛。殘酷。血淋淋。慘不忍睹。“那些美國人,咿咿呀呀的說些話,聽不懂,八達河那座橋下,他們還劃了很多十字架,好像是許愿吧!”對于戰(zhàn)爭,他們不愿多提,他們惟愿這世界一片平和,只是說每天都有很多車輛經(jīng)過這個山中小鎮(zhèn)。作為個人,我能理解他們對這條路的復雜情感,如若不是戰(zhàn)爭,也許這條路不會出現(xiàn);如果不是修路,他們的先輩不會尸骨無存。而如今,路還在,余音猶存,那些痛徹心扉的故事早已落了塵。
我的思緒沿著路蔓延到了前線,在保山龍陵,騰沖等地的戰(zhàn)役,讓我一次次血脈賁張,雖然我大多的敘述背景均來自于龍陵、騰沖等地的紀念館和浮雕以及與之相關的電視電影。我相信,任何一個走進紀念館的國人,在看到這一系列悲壯的歷史長卷時都會有這樣的血性迸發(fā)。在騰沖,我們隨著導游的解說,看到幾只鐵皮汽油桶,烏黑泛著油質的光澤,據(jù)說是侵略者將民眾置于其中活活烹煮了一天,最終那些無辜群眾的血肉、哀嚎與憤恨完全被熔煉成一桶桶油脂,我分明聽到了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子罵了一句“狗日的,不是人!”是的,這非人的行徑除了一句“狗日的,不是人!”外,還有更貼切的謾罵嗎?如果親眼目睹這一場景,誰又能安然呢?而實際上,這樣的屠戮只是眾多非人行徑中的一種而已。面對國殤墓園中的萬千將士碑銘,以及沒能列上墓碑的無數(shù)無名英雄們,我頓時明白了松山上,一次次沖擊的侵略者倒下的原因,山頭被炮彈削矮了,士氣被松山抬得更高,“永垂不朽”的就是我們的魂——民族的脊梁?。?/p>
車轔轔,馬蕭蕭,戰(zhàn)火引燃了怒火,滾滾怒江徹夜怒吼著?!芭瓭L滾的長流映照著漭漭的濱江,英雄兒女踏上戰(zhàn)場,并非游山玩水談心采茶,主要是去打鬼子,收復國土,保衛(wèi)祖國。如果我能勝利回來,老母倚門盼兒歸;如果孩兒陣亡了,母親只要說一句:你是為祖國為家鄉(xiāng)而犧牲的!兒在天之靈就能得到莫大的安慰……”這封與母訣別的書信,是一位即將奔赴前線的女兵寫給母親的,后來戰(zhàn)事結束后,她回到小城漾濞,如今已93歲高齡了。無名。有名。似乎都已不重要了。無論是前線的戰(zhàn)士,還是后方的民眾,還是默默的筑路者,他們凜然赴國難的壯舉,歷史記住了他們,人民記住了他們,我們記住了他們,后來的人們也會記住他們。
有一天,一位身穿“抗戰(zhàn)老兵”字樣衣服的老者來到辦公室,他說他記得七首當時的戰(zhàn)歌,他想唱給我們聽,如果可以想讓我們錄下來,他怕某一天他走了,這些歌便消失了。這些歌只有詞沒有譜,老者80多了,身體再硬朗也掩不住歲月的滄桑,沒有伴奏,沒有音樂,他在辦公室就清唱了起來,一首首壯志激昂的曲調從他口中噴涌而出的時候,戰(zhàn)場似乎就擺在了我們的面前。他的臉紅了,眼睛也紅了,我們都擔心他,示意他歇歇,他執(zhí)拗地一口氣唱完了這七首革命歌曲。聲音歇止的時候,他哽咽了,他說與他一起去的生死兄弟再沒能跟著他一起回來……
破碎的影像,破碎的世界,破碎的石頭,破碎的山河,破碎的疼痛,這些無名的筑路者們,用肉與血與大山較量,將對侵略者的恨(其實更多的人都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但國家民族的大難讓他們鐵血丹心,眾志成城)暗藏在一把把鐵錘、一支支鋼釬上,再用大山賦予的力量和膽色,硬生生在這如鐵的堅巖上,敲打出一條血跡斑斑的路途,我們完全有理由肯定,這片河谷,滇西這片地域中的信念,曾經(jīng)讓無數(shù)的入侵者膽顫心寒。
滴答,滴答,雨滴在檐下敲出一朵朵時光之花。房子老了,街也成了老街,那些還記得修這段路故事的老人也少了,不老的青山和路,屹立不倒,還在為曾經(jīng)付諸鮮血和生命的民眾后代們提供方便,給予溫暖。試想一下:一個當時不足3萬人的小縣有近l萬人參與修路,近三千人奔赴前線,筑路的精神不跨,路怎會跨?戰(zhàn)斗怎會不勝?
這段路,佑庇的豈止太平一個鄉(xiāng)鎮(zhèn),漾濞一個小縣,它庇護著滇西,庇護著整個中華大地的完整。對于這條路及腳下的英魂,除了敬仰,我們還能做什么?
3
我完全能夠體會到在茂盛達村子里看到的麥子的幸福。它們的幸福從我視線的端口盡情鋪展,一面如金的麥墻疊疊又重重,核桃林下的麥子給了我謙卑的感覺。
在茂盛達,我看到一個半蹲在麥浪里收割的婦女,其實可以說是席地而坐了,她被淺淺的麥子圍困著,收割就仿似一次突圍,顯得有點孤零零的味道。緩坡地帶的麥子黃白黃白的,黃得沉重,白得晶瑩,就好像一滴滴汗珠從地底升騰起來一般,網(wǎng)潤飽滿,梯次排布,給人以香甜而潔白的幻想。如果就麥子本身而言,它的黃白與泥的黑褐已構成了一幅色彩比例協(xié)調的完美圖景,當然,收獲這一動作源于這位婦女,源于那些如我父母一樣勤勞的人們。我的視線在這位收獲婦女的背影后展開。我的眼前又現(xiàn)出了這樣的一幕:祖母在割完山地最后的一茬麥之后就老了,父親接過祖母手里的鐮,然后跟著祖父在地里打麥子,并將那些麥子磨成面,搟成面條或做成面團,調劑著鄉(xiāng)間清苦的歲月。她只給了我一個收割的背影,這背影完整地構成了三角形,地面成一線為勾,她的身子為股,而她的雙手就是那條拉直又拉直的弦,如果我再走近一點,我會看見那懷里的麥穗肯定處于她身體的黃金分割點上,多么完美的幾何建構——擁抱麥子。她左手戴著一只白色的手套,右手中捏著一把鋒利的鐮刀,左手握住麥稈的同時,右手順勢將鐮刀的刃口喂過去,一把麥子便睡在了黑褐色的泥土之上。麥地缺了一口,一口一口地,如同鼠一樣的動作,世界上的收割其實就是人類對作物的蠶食和進一步蠶食。她好像融入了麥子的世界,背對著我們的眼光,這時候的她眼里只有麥子和泥土,她與它們進行著對話,麥子會開口,泥土會開口,輕聲細語我們聽不見。這個重復而柔昵的動作背后暗含著無數(shù)的期冀,那些麥茬猶如大地未曾剃盡的胡須,凌亂而不失美感。它們有著堅強的筋骨,能夠刺穿大地,刺穿每一雙欲望之眼。強烈的光照下,麥子一捆一捆地送來陽光的氣息,引起我味蕾的蠕動,這是山間混雜的氣息,有著綠浪,有著泥土,有著牛糞,有著煙火,有著人的汗味,更多的是空氣中彌漫的麥稈味道。由這片麥子讓我聯(lián)想到那些如麥子一般香甜的鄉(xiāng)間情事,也許,在茂盛達的河谷中,有著一個讓人懷想翩翩的碾坊的?!胞湺捪悖湺捥?,我用麥稈編頂帽,遮住太陽遮住臉,卻遮不住對你的思念……”
除了麥子,茂盛達的萬物真如村名一般豐腴而溫潤。豌豆,蠶豆,蕎麥,黑麥草,一樣都不少。一窩絨黃的雞雛在一只褐花色母雞的帶領下,在麥地里搜羅著,一種應隨的教育模式在麥地里醞釀了一片凌亂。不遠處,核桃林掩映著一方靜雅的院落,有著白族建筑的風格,青瓦白墻,樓不高,兩層,周遭墻壁上,詩畫淡雅,恬靜,散發(fā)著墨汁淡淡的清香。墻外的空地上,兩頭黃牛正低頭吃著一片草,草還嫩,沒什么嚼頭,牛便走得快,徒余一行淺淺的腳印和閑散的牛影。牛們或許就是這個收割婦女放下的,牛有著它們自己的生活,人也有著他們各自的農活,在這片地域,各自忙著,互不耽擱。
時光到達這里,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4
獨田。孤獨。我不斷重復著對獨田的念叨。居其間,我渴望著外界的誘惑;在外界,我又萬分懷念這里的安靜。安靜統(tǒng)治著孤獨,由安靜延伸而出的迢遙必然誕生曠世的孤獨。
在這片大黑山腹地,我如眼鏡蛇一樣獨裁著獨屬這里的寂寥,光頭的蛇,剃度了歲月,我在獨田修行,我自噬著孤獨的同屬,吞咽了孤獨,我真如蛇。這是怎樣的一種光景你無法體會,這對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絕對是一種殘害。心靈的殘害,視界的短化,腳步的制裁,唯有寢室那些書,摞高了靈魂。一碼,一排,雜亂而豐滿,晶瑩著安靜的夜燈。
既然安靜就是孤獨,何不孤芳自賞?既然選擇了孤獨,何必自尋苦惱呢?
下在獨田的雨停了。我在雨后的清晨醒來,起床第一件事先拉開窗簾,窗前的那盆虎頭蘭顯得很翠。窗外白茫茫一片,推開窗,那些似靜止的霧氣游入我的宿舍,頓時打消了我的睡意。
獨田的山這時節(jié)還沉睡著。昨晚拖著韁繩在我窗外奔跑的騾子,被一棵倒下的樹纏住了,在外孤守了一夜。我想起了,它從圈里脫逃,又奔著我宿舍的光亮而來。山夜的燈光恰似黑暗中的手勢,連動物都能夠感受到安全,可惜,它在我的窗外奔走幾圈之后,沖進學校大門,被我一聲大喝嚇走了。周末的我獨守著學校,我不關大門。它在黑夜獨享著脫韁的自由,而這自由又被黑暗吞噬,多么孤獨的一次撒野,沒有觀眾。
騾子的身上滿是水,滴滴淌淌,它就這么站著,看到我來搖頭甩耳,籠頭上的鈴兒在它快速地搖擺中連聲音都顯得喑啞。我彎下腰,解那樹干上的繩子,繩子被驚恐的騾子纏來繞去,死死的,我一下也解不開。騾子把頭挨過來,用青黑色的唇來擦我,眨著眼睛,唇下的鐵嚼被磨得锃亮,我感受到騾子唇的溫度,軟軟的還有點刺,鐵嚼冰冷。這是學校不遠處四九家的騾子,時常拴在學校露天操場的下面。
解開騾子,它順從地跟隨著我往家走。許是徹夜的冷和孤寂磨滅了它要強的心性,這一刻,對于陌生的我的氣息想來也是溫馨的。一路上,都是它昨晚奔走的腳跡。四九家也沒關門,聽不到任何動靜,我拴好騾子,關上圈門,騾子搖著頭,慢慢躺下,嚼著草,它也疲憊了。
“四九,睡死了,騾子都打脫了。”四九媽大聲地叫著。她起床時看到了滿山的凌亂?!安慌拢峙懿坏侥狞c去?!彼木怕v騰地從里屋出來,揉著眼睛,嘴似冒水的井“咕嘟咕嘟”說著??吹饺锏尿呑訚窳芰艿?,一臉疑惑地又踱回里屋,接著睡,四九媽披著蓑衣,一趟趟來回背著玉米稈。
山村的清晨靜極了,尤其在霧中,一切都那么模糊。大黑山要哭似的,連天的雨隔斷了與外界的路,我在雨后是不出山的,獨田的彝人也不出山。靜寂的清晨我總愛看書,宿舍是溫暖而簡陋的。四年來,我在獨田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靜寂之夜和早晨。其實,獨田在我意識深處,是那么地偏遠又那么鄰近,前年又新來一位和我一般的小伙子,成天把自己關在宿舍,我覺得我們都孤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