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之舞》：奇異的芬芳

陳志音

陳志音：音樂評論家

中國作曲家何訓田作品專場《香之舞》音樂會，2014年11月8日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散發(fā)奇異芬芳。英國指揮家詹姆斯 · 賈德率以色列交響樂團與黃英、孫穎迪、何也墨、阿訶蘇摩四位特邀音樂家聯(lián)袂合作。這是國外交響樂團首次專程來華擔任中國作曲家原創(chuàng)新作世界首演，第十六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這場重頭戲因此格外引人注目。

相比大多數(shù)交響樂團，高居藝術金字塔頂端的以色列交響樂團顯得極為獨特。何訓田說這是他所見過的全世界“最開放”的樂團，因為他們的演奏家國籍人種與宗教信仰最具個體差異，演奏出來的聲音特別豐富，五光十色，斑斕繽紛。何訓田認為，只有畫家的作品可以最本真最完美地呈現(xiàn)，音樂家很難百分百實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從靜態(tài)譜面轉化為動態(tài)音響，這個過程作曲家能夠掌控的部分與程度相當有限。二度創(chuàng)作者的能力、態(tài)度，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部作品的生死成敗。他慶幸自己作品能交由以色列交響樂團，實現(xiàn)世界首演圓滿成功。

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做回自己”是一種最可寶貴的理想和精神。何訓田堅持：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香型”；音樂，要求作曲家由內而外散發(fā)出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味道”。從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天籟》開始，他的音樂，已經很難按照傳統(tǒng)意義界定其音樂體裁類型。是交響曲亦或室內樂？似是而非。所謂樂章或主部副部主題，還有呈示部、發(fā)展部、再現(xiàn)部，一概模糊不清更難確定。何訓田曾言，他的音樂直觀而直覺，無需技術層面的分析。音樂創(chuàng)作主要是走三條路：1.借鑒已有的他人文本，純粹模仿描紅；2.在他人基礎上添加一點自己的東西，有限結合融匯；3.在自己的基礎上汲取他人的精華，自由獨創(chuàng)原版。他的創(chuàng)作，基本屬于第三種。他的音樂不用冥思苦想，而是自覺感悟與靈性感應的真實狀態(tài)，無雜質無污染無變異的自然流露。何訓田認為，必須解決創(chuàng)作中“道”與“器”的關系，“道”是理念、方法，“器”是媒介、載體，“道”豈能不依附“器”？所以，三十年前他就為他的音樂作品自己做樂器、自己演奏、自己指揮?！短旎[》已顯現(xiàn)何氏“元音樂”三大特征：用自己做的32件樂器；用任一律制，而非中外通用的十二平均律；用自己創(chuàng)立的RD作曲法。如果這三大特征還不能證實其“獨創(chuàng)性”，現(xiàn)今中國鋪天蓋地的“原創(chuàng)”，又有幾個稱得上真正意義上的原創(chuàng)？

通常大型音樂會多以序曲、協(xié)奏曲、交響曲三部分組成，相對于古典或現(xiàn)代音樂文獻中大量繁華喧囂或苦難深重的作品，何訓田更愿追求他生命感悟體味的內化恒定的“幸福感”。在其自創(chuàng)專屬的語言系統(tǒng)衍生出所謂“元音樂”系列，即“RD作曲法”、“結構流作曲法”、“音樂維度論”、“空隙論”、“圣歌音樂”、“前意識音樂”、“為所有物種而作”，等等。何訓田音樂中頻頻閃現(xiàn)的光與靈，如一股“異時空飄來的芬芳”。2014年11月8日晚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音樂廳，何訓田和全場千余聽眾，同樣是第一次現(xiàn)場完整欣賞《優(yōu)曇波羅旋轉舞II——弦樂隊與何鼓》（2012年）、《空之舞——單簧管與交響樂隊》（2011年）、《琵琶圖——弦樂隊與木管》（2001年）、《云上蓮花——女高音與交響樂隊》（2008年）、《色之舞——鋼琴與交響樂隊》（2009年）?！断阒琛芬魳窌幪幧l(fā)著新的“香型”，可以同所有中外作曲家、中外經典文獻鮮明區(qū)分的一種奇異而獨特的“何香”。

開篇《優(yōu)曇波羅旋轉舞II——弦樂隊與何鼓》，“香之舞”送來第一縷芬芳。阿訶蘇摩頭頂高高的發(fā)髻、一襲寬松素白大袍，蓮步輕移神色肅然，雙手托起一面多邊形鼓，在交響樂隊前獨奏者之位席地而坐，鼓置于兩腿之前。這就是傳說中的“何鼓”，又名七方鼓，何訓田發(fā)明設計。

在人類文明史上，鼓可能是最古老的樂器，遠古時期被尊奉為通天神器。在我國音樂史上，鼓作為群音之首已有大約三千多年響動。全世界的鼓，無論鼓身千奇百怪，鼓面作為發(fā)音體，基本以圓形為主，異形鼓極少見，有也多為偶數(shù)。如古代滿族人民自娛的伴奏樂器八角鼓，據說由滿族八旗首領各獻一塊優(yōu)質木料，八木鑲嵌拼接而成，八角鼓的八個邊象征著滿族八旗的團結。苗族民間的四方鼓卻非四邊相接，而是一個鼓身四個鼓面由四名鼓手同時敲擊。有人說，何鼓類似常規(guī)手鼓有何稀奇，此說未免草率。手鼓，圓形單面蒙皮，鼓框嵌有金屬環(huán)，基本演奏離不開手，要用手托指敲故名手鼓。

何鼓，別出心裁采用七方造型，奇數(shù)等邊鼓框，誰的腦袋會生出這般奇思妙想？從幾何原理和發(fā)聲原理來論，絕對獨創(chuàng)。世界首位何鼓演奏家阿訶蘇摩，本身也是一位成果斐然的作曲家。兩位作曲家對何鼓演奏法的開發(fā)，可謂心靈所致，默契和諧。

優(yōu)曇婆羅花，傳說中三千年一現(xiàn)的仙界極品之花，旋轉舞者與奇花異香共舞。這縷“香”著實攝人魂魄，令人迷醉。全曲從弦樂單音齊奏開始，音型平穩(wěn)，節(jié)奏舒緩，似幽谷深潭般安謐寧靜。鼓聲輕巧靈動若隱若現(xiàn)，似舞者赤足悄然步入舞場……音樂語言純凈而淡然，流麗又簡煉。交響樂隊伴隨著變幻莫測的鼓聲起伏開闔。起初并未感覺，何鼓技法奇妙若何，后漸漸發(fā)現(xiàn)，何鼓的聲音非同凡響妙不可言，鼓聲富于通透感與共鳴度，音色變化之豐富，音量調節(jié)之隨機，一般的鼓又何能所及。阿訶蘇摩，用柔夷纖指蘭花玉手在鼓面上跳舞。指，或單指或多指；手，或側面或正面，從不同的角度、幅度，以不同的密度、力度，落于鼓面不同的方位。從單擊到輪奏，從稀疏到密集，從弱聲到強勢，何鼓，自由自在大行其道，引領牽拉音勢律動，忽而躍上波峰潮頭，忽而滑落浪谷深淵。全曲尾聲似舞者謝幕漸行漸遠，奇花異香繚繞彌漫。

《琵琶圖》不見琵琶卻猶聞琵琶。這是五部作品中惟一無獨奏獨唱的純樂隊作品。平日夾在下巴與左肩中的提琴一律棄弓不用，全都猶抱琵琶橫斜懷中，將彈撥進行到底。“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边@是作曲家刻意而為的藝術追求，采用異常樸素的單一演奏法，表現(xiàn)純粹戒律而開放張弛有度的能量場。以始至終的單種技巧勾勒古樸至簡的節(jié)律動態(tài)，應和敦煌《伎樂天》反彈琵琶圖，在聽覺視覺雙重審美上達及聲畫互感共振的聯(lián)覺效果。木管的進入恰似神來之筆，飄飄渺渺如仙樂陣陣，條條絲線牽引串連著粒粒珠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

同樂隊合作的四位藝術家，黃英造詣最高名氣最大。曾寫過《阿姐鼓》《一上歌》等聲樂作品的何訓田，《云上蓮花》比照美聲抒情女高音造像，這是音樂會惟一經人聲點化的“圣歌”之作。落霞暮光中流云浮動的形態(tài)，于作曲家瞬間回眸心動一刻的自然反應。用女高音清澈甘潤的美妙音色，表現(xiàn)“蓮花與云彩曼舞”的意境。黃英第一聲歌詠感心動耳，那種虔誠與圣潔、古韻與禪意漸次彌散，似有一縷淡淡的、幽幽的檀香味沁人心脾。音樂狀如蓮花朵朵吐蕊，祥云片片飄飛。歌者如若對此曲理解更深透、表現(xiàn)更自如，高音區(qū)處理更節(jié)制，再飄逸輕盈、空靈含蓄一些，《云上蓮花》將會更富于藝術魅力。

《空之舞》和《色之舞》，兩部作品分別占據上下半場“大軸”。前后對照兩相回應?！翱罩杓垂庵琛⒐庵杓词街?、十方之舞即萬象之舞、萬象之舞即色之舞”；鋼琴主奏“色之舞即萬象之舞、萬象之舞即十方之舞、十方之舞即光之舞、光之舞即空之舞?！弊x繞口令似的文字釋義，解螺旋式的音樂思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句禪語凡夫俗子也多有耳聞。在佛學理論中，“色”相當于現(xiàn)象本體，屬物理；“空”相當于智識悟覺，屬真理。單簧管主奏的《空之舞》與鋼琴主奏的《色之舞》，何訓田為兩部作品譜寫了相同的前奏，音樂源自同一個“點”，差異在于其精心的布局：“空”為先緊湊密集，后安靜散淡；“色”為先安靜散淡，后緊湊密集，兩部作品可以循環(huán)演奏。

在作曲家“任意節(jié)律”作品系列中，“空”與“色”兩部作品，有著極為特殊的意義?！叭我夤?jié)律”是指在“一拍子”基礎上實現(xiàn)的任意拍子。音樂新語言開創(chuàng)者何訓田創(chuàng)立的“一拍記譜法”開山之作，給指揮、樂隊、獨奏帶來極大的挑戰(zhàn)。其“非已有文本、非已有律法”的演繹文本，在技術與藝術的顛覆性與解構性上，已具有“獨一無二”的價值。在德國朔特音樂出版商和英國指揮家詹姆斯 · 賈德指揮的以色列交響樂團眼里，“元音樂”理論付諸實踐的成果也屬首例。“一拍子”讓聲部之間“無中心無主次”，從而構成“互為中心互為主次”的織體關系。這種關系變化無窮靈活隨機。音樂結構中一源之流、一筆之墨的“結構流”思維，呈現(xiàn)著不可分的“開始與停止”，節(jié)律湍流不息，韻味縷縷生息。

何也墨，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作曲家，單簧管獨奏充分顯示出其超凡脫俗表演能力。在樂器性能與表現(xiàn)技能上，《空之舞》實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突破與超越。全曲綿延不絕一氣呵成，單簧管的技巧性與音樂性均對演奏者技術與藝術的極限提出挑戰(zhàn)。何也墨甚至比很多單簧管職業(yè)演奏家更職業(yè)，錯綜復雜變化無窮的節(jié)奏音型，在高低音區(qū)持續(xù)不斷的精準跳躍與通達連貫，保持了音樂的流暢性與完整性。清流涓涓與浪濤漫漫，似獨舞寂寥、像群舞奔放，舞影婆娑舞者蹁躚。在空間感與動態(tài)性上，獨奏者的自如掌控，簡直出人意料超乎想象。

孫穎迪，李斯特國際鋼琴大賽金獎得主。他技術高超精湛，隨心所欲令其指尖下每一個音符像精靈般在黑白鍵上起舞，音樂呈現(xiàn)一個無始無終的世界。濃重的弦樂如緩緩飄移的云層，鋼琴輕巧零碎的單音，似風中搖動的古剎銅鈴。在六拍子內在節(jié)律的推進下，音樂如受神秘能量驅動，從優(yōu)雅輕靈到慣性旋轉，再到離心失重，仿佛宇宙星球萬物生命周而復始自然輪回。獨奏者與樂隊，凝結盤纏、爭相追逐，若即若離、若隱若現(xiàn)。金色陽光穿透云層，在舞者臉龐鍍上若明若暗的斑駁光影，一派精微講究的意韻，奇幻迷離的氣象。獨奏者貌似已進入神靈附體的自然“功態(tài)”，在澎湃洶涌的高潮中，最后一串音符戛然而止。

實際上，再華麗的辭藻也無法參透音樂的神妙，再精美的文字也無法解析音樂的奧秘。何訓田曾希望刪除所有文字解釋，惟愿聽眾在音樂中放飛自由想象的翅膀。聆聽音樂如在聆聽風聲、水聲、林濤聲，蛙鳴、蟲叫、鳥啼聲那般自然、自由、自在、自得。只要懷有一顆清凈之心，在真實的聆聽中，無需再聽任何解釋，包括作曲家的提示。

《香之舞》音樂會演出的票房收入，全數(shù)捐贈給敦煌莫高窟研究院，這也是作曲家心香一瓣惠澤芬芳的那一份真實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