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在這一刻定格

□紅孩

地上的生靈，誰不愛自己的母親呢？2014年12月12日下午，淮安市淮陰區(qū)淮州中學千人大禮堂座無虛席，第六屆全球華人“漂母杯”母愛散文大賽頒獎儀式在這里隆重舉行。當主持人范小青走上舞臺中央，看著黑壓壓的人群，不由說了句——“今天的觀眾這么多啊”時，觀眾會心地報以熱烈掌聲。

自2009年5月，在淮陰舉辦“漂母杯”母愛主題散文大賽，至今已成功舉辦六屆，作為這個大賽的主要負責人，我從始至終都具體參與著。如果有人問我，搞這個大賽你最大的動力和收獲是什么？我想說，是母愛，是崇高而偉大的母愛！

早在2005年，我受上海學林出版社委托，曾主編一套10卷本的“零距離——名家筆下的靈性文字”大型散文叢書，其中有一本為“致父母”，共收入中外上百位作家寫父母的散文。或許是人們對母親有天然的感情，在這一百篇散文中，寫母親的占大多數(shù)，而且寫得明顯要比父親的好。因為從事寫作多年，且又編輯報紙副刊，在平日里總有很多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找我，希望我能為其孩子輔導。我說，你想寫好作文嗎？就從最熟悉的人和事去寫。那么，你對誰最熟悉呢？當然是你的母親。

我第一次寫我的母親是在20歲，那時我已經(jīng)參加工作。記得那年特別流行蝙蝠衫，就是袖口超肥大的那種，通風涼快。我用所得的20元稿費為母親買了一件紅色的蝙蝠衫。母親第一眼看到時，異常地欣喜，她說很喜歡。當問我多少錢時，我告訴她20元，是用我剛領到的一筆稿費買的（當時我的工資是每月43元）。母親聽后，馬上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她說我一個企業(yè)工人，哪能穿那么艷的衣服上下班，你還是退了吧。我知道母親說的話不是真心的，她是在心疼我，于是我說，人家店里有言在先，商品售出一概不退。母親說，你不退我也不穿，你愛給誰給誰吧。母親的話在當時的我聽來十分地傷感情，我含著眼淚非常氣憤地對母親喊道：“以后我再也不會為你買衣服了！”然而，母親說到做到，在那個炎熱的夏天，她竟真的沒有穿那件紅色的蝙蝠衫。轉(zhuǎn)眼秋天到了，一次我在路上碰到母親單位的婦聯(lián)主任，在聊天時，主任對我說：“你媽在我們面前總是夸你懂事孝順?！蔽艺f：“才不是呢，我有許多事她都不支持我，甚至還跟我擰著。”主任說：“你前些日子是不是給你母親買過一件紅色的蝙蝠衫？”我說：“是啊，可她說什么也不穿。”主任一聽，笑著說：“才不是呢，你不在家的時候，她試著穿了好幾回呢。她只不過不想讓你知道，她總是說，孩子每天都寫作到半夜，挺不容易的?！敝魅蔚脑捵屛矣行┻煅剩嗪玫哪赣H??！她對我的愛原來是這樣的方式。這年年底，我寫了篇《我給母親買了件蝙蝠衫》，參加農(nóng)場舉辦的文學征文活動，被評為特等獎。

漂母不同于孟母和岳母，取材于一飯千斤的典故。相傳在韓信少年時期，由于家境貧寒，經(jīng)常吃不飽飯，且受人欺負。一位在河邊以為別人洗衣為生的老婦見韓信可憐，便把自己的飯給韓信吃。韓信非常感動，發(fā)誓將來一旦成事定加倍報答這位仁慈的婦人。多年以后，當韓信輔佐劉邦取得帝王霸業(yè)之后，他想到了昔日舍飯于他的婦人。于是，他派人回家鄉(xiāng)打聽。結(jié)果，老婦人于幾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韓信聞聽，非常悲痛，遂命令手下十萬將士，每人從合肥兜一袋土，隨他趕往老家淮陰，將兜土堆在漂畝墓上，以示祭奠這位義母。

我第一次聽到漂母的故事，就被其深深地打動。所以，當2009年春節(jié)剛過，淮陰區(qū)委區(qū)政府的領導專門到北京和我們中國散文學會的幾個負責人談創(chuàng)立“漂母杯”全球華人母愛主題征文大賽時，我當時就感覺到這是一個非常有現(xiàn)實感的賽事，其意義已經(jīng)超出了文學本身。這一年的5月20日，在母親節(jié)到來之際，我們?nèi)w與會者集聚在漂母墓前，舉行了隆重的頒獎儀式。我沒想到，這個散文大賽吸引了幾千名中外作者參加，有很多還是名氣蠻大的名家。一晃6年過去了，當時有些景象已經(jīng)忘卻，但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們看著我們的目光至今讓我無法忘記?；蛟S，在這次頒獎活動之前，漂母墓已經(jīng)沉寂千年了。今天來了這么多人，是來憑吊這位仁慈老者，還是有著什么現(xiàn)實的訴求？我沒有回答，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終將會明白我們組織者的良苦用心。

按照大會的安排，上午頒獎結(jié)束，下午要舉行獲獎作家的座談。記得第一次座談，是由我主持的。本來以為，獲獎者無非說些感謝評委感謝大會的精心安排之類的客套話。哪料，“母愛”這個話題一打開，馬上就變得凝重起來。第一個發(fā)言的是已經(jīng)七十五歲的從維熙老師，這個當年因?qū)懶≌f而被打成右派在監(jiān)獄勞改的作家，提起往事，特別是在自己離開北京，是母親拖著小腳在照顧無依無靠的孫子時，幾次哽咽，最后是老淚縱橫。一旁有同樣遭遇的老作家柳萌，在回憶母親時，也是幾度哽咽以至難以繼續(xù)講述下去。我正要想辦法打破這個局面時，老詩人趙愷激動地拉過話筒說：“他們二位的母親想來是偉大的，可我呢？我?guī)缀踹B母親都沒有見過啊！在我出生不久，就趕上日本的飛機在重慶大轟炸，我的父母雙雙被炸死。那一刻，我成了孤兒。我不管別人怎么講中日要友誼，我斷然是不能原諒的。現(xiàn)在不能，將來也不能！”

母愛座談會在一片凝固中陷入僵局。我不好再說什么，任眼淚在與會者的眼里奪出。我實在沒有理由阻止他們的悲痛與傷心。

“漂母杯”征文沒有一篇不感人。我可以肯定地說，大凡從事寫作的人，沒有哪個人不寫母愛的，也沒有哪個人不愛自己的母親的。每次征文，最難的就是評委。如果光從藝術(shù)本身去判斷優(yōu)劣，這好辦。但如果從母親之間去判斷優(yōu)劣就很難。世界上的母愛都是一樣的，無非是呈現(xiàn)的方式各有不同。

2012年夏天，第四屆“漂母杯”散文大賽頒獎儀式如期舉行。在這次一等獎的獲得者中，有賀龍元帥的女兒賀捷生將軍。因跟賀將軍是忘年交，我習慣叫她賀老媽，她則稱我紅老師。賀老媽參評的散文是寫她生母蹇先任的。評獎結(jié)果出來后，我就把頒獎時間告訴賀老媽。老媽說，她一直想去淮安，不是為了獲獎，而是去周恩來總理的故居和紀念館去瞻仰憑吊。聽說賀捷生將軍要來總理家鄉(xiāng)，淮安市的領導都很興奮，他們表示一定要接待好。不料，在頒獎儀式的前三天，賀老媽突然感冒發(fā)燒，一連輸了幾天液。我聽后很焦急，擔心老媽不能參加頒獎會了。在前三屆頒獎會，我們每次都有亮點，譬如來自新加坡的尤今、美國的施雨、加拿大的汪文勤，更有國內(nèi)的王蒙、從維熙、柳萌、肖復興、趙麗宏、阿成、葛水平、郭文斌、呂錦華、潘向黎等名家，以及倪萍、吳小莉、李光羲、石維堅等藝術(shù)家，冰心先生的女兒吳青、女婿陳恕更是不辭辛苦前來助興，這些閃光的名字使得“漂母杯”在國內(nèi)文學賽事中異常閃亮。那么，這第四屆最大的亮點就是賀捷生將軍的到來了。聽到賀老媽生病的消息，淮安的朋友也很焦急，他們一再詢問我賀將軍能否會到。這時，我心里也沒底了，賀老媽畢竟已經(jīng)78歲了，我怎好對老人家提出必須來的要求呢？我只有等待，耐心地等待，希望老媽盡快地好起來。

北京到淮安，那一年還沒有通航，也沒有高鐵，只能選擇飛往南京，或坐火車到淮安。在頒獎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去淮安的火車上給老媽發(fā)了一條短信：老媽身體好些了嗎？如果實在沒好利索，這次您就不要來了。本來總理家鄉(xiāng)的領導鄉(xiāng)親聽說您要來，他們已經(jīng)準備好鮮花，等您為總理敬獻鮮花呢……短信發(fā)出后，我一直期待著老媽的回信。但老媽始終沒有回信，看來老人家身體還沒有恢復，工作人員也不好打擾她。

第二天一早，我到淮安的時候，當?shù)刎撠熗具€在問我賀將軍能否如期出席頒獎大會。我說，昨晚聯(lián)系了，沒有得到回音，看來老人家身體還沒有康復。于是，大家決定取消原來的計劃。然而，一個小時后，我突然接到老媽公務員的電話，說首長決定今天不輸液了，他們馬上到機場，爭取中午一點前到，準時出席兩點的頒獎大會。聽到這個消息，我既感動又擔心，老媽的身體狀況能行嗎？

真是天助我也！中午12：40分，當賀老媽的專車準時開到賓館門口時，我一下就抱住了她，仔細看了看她的臉龐，只是略顯倦意，但仍不失往日的風采。在去房間的路上，公務員對我說，昨晚首長休息得比較早，我發(fā)的信息他沒有轉(zhuǎn)告首長。今天早晨首長正要輸液，聽完我的信息內(nèi)容，首長落淚了，她果斷決定馬上到機場，一定要來參加這個活動。聽了公務員的話，除了感動，我還能說什么呢？

下午的頒獎會如期舉行。晚上，賀老媽早早就休息了。承辦方淮陰區(qū)的領導問我，明天一早到周恩來紀念館敬獻花籃，由哪些市里、區(qū)里的領導陪同？我說我問過老媽了，老人家說領導都忙，就讓我們這些獲獎的作家和嘉賓去就行了。

次日一早，賀老媽早早就起來了?；蛟S昨晚休息得很好，老人家顯得格外精神。我陪老媽簡單地吃完早餐后，便分乘幾輛汽車直接開往紀念館。汽車開進紀念館后，在寬闊的廣場上有一支武警方隊正在操練。我當時在想，在前幾次我來紀念館時，并沒有看到武警站崗啊！等我們走到周總理漢白玉塑像前，這時武警方隊的指揮長忽然命令方隊按禮賓方隊隊列站好，六名戰(zhàn)士分別垂立站在六個花籃旁。待我們站好，指揮長快步跑到賀捷生將軍面前，立正、舉手敬禮，并報告他們是來自武警哪個部隊，然后請首長為周恩來總理塑像敬獻花籃（事后賀老媽告訴我，當?shù)匚渚览蠇屢獮橹芸偫砭传I花籃，經(jīng)請示上級，特意安排武警方隊以最高禮儀進行，既體現(xiàn)對周總理的無限熱愛，也體現(xiàn)對賀龍元帥的無比敬重）。按照事先的準備，我們安排五位同志分別代表不同的單位陪老媽一起走上臺階，為總理敬獻花籃。那一刻，我們的心情百感交集，無不深情緬懷這位為中國人民奮斗一生、鞠躬盡瘁的好總理。我看到，當賀老媽一步一步莊嚴凝重地走上臺階、站在花籃前整理挽聯(lián)時，她的兩眼噙滿淚花。我知道，那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分鐘，可在她眼前閃現(xiàn)的卻是八十年一百年??！

盡管我在賀老媽的多篇散文中多次讀到周總理與賀龍元帥的故事，也讀過賀老媽在長征路上在延安在北京被周總理鄧穎超媽媽多次懷抱關心成長的故事，每次都被感動過，可當我們獻過花籃一一參觀總理的陳列室時，賀老媽拉著我的手一刻也沒有松開，我感覺得到，她的手是顫抖的是冰涼的。在仿建微縮的西花廳前，老媽聲音哽咽著給我講起當年她在那里與周伯伯鄧媽媽相見的情景，說著說著她的眼淚不由簌簌滾下，幸虧我的口袋里帶著兩包面巾紙，便兩張兩張地拿給她。擦完后攥在我手里，整整地裝了一衣袋。原定在周恩來紀念館參觀一個小時，由于賀老媽和前來的作家們對總理的感情太深了，大家一致要求多看會兒，我只好決定再順延一個小時。誰會想到，在近兩個小時的時間里，賀老媽竟然用掉了我的兩包面巾紙?？梢娝龑χ芸偫砗袜嚪f超媽媽的感情有多深！

眾所周知，周恩來與鄧穎超這對革命伴侶終其一生也沒有自己的孩子，但經(jīng)他們直接或間接培養(yǎng)關心成長起來的卻成百上千，或者說上萬上億也不過分。他們傳遞給后人的既是父愛也是母愛。一生視周恩來鄧穎超夫婦為知己的冰心老人曾說，有了愛就有了一切！

我想，不論是孟母、漂母、岳母這樣的偉大母親，還是周恩來、鄧穎超這樣的偉人，因為他們的一生把對人民的愛做到了極致，所以后人才會永遠地銘記他們。

感謝“漂母杯”，她讓我知道、聯(lián)想到這么多。

2014年12月20日 北京西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