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健
活命
張行健
一
勞大勤雙手杵著震動棒,把碎石子、沙子和水泥攪拌成的混凝土加固在搭好框架的柱子里。
“嗡嗡嗡……呼呼呼……”
震動棒的力量真大,只要一摁開關,雙手緊緊地攥著,圓形柱頭就如同一只執(zhí)著的鐵老鼠,突突突地朝混凝土的縫隙里可勁地鉆,可勁地擠,可勁地壓。
作為掌棒人的勞大勤,要睜圓了眼睛察看混凝土的高低虛實,杵實了,杵平了,杵得勻稱了,才能完成一杵的任務。
當小工們把攪拌好的混凝土用兜車兜進木頭框架之后,勞大勤就打開震動棒的開關,杵頭、杵身劇烈地震動著,杵頭要靠震動的力量,把這些泥漿樣的混凝土一點一點填進框架內(nèi)的幾根鋼筋的縫隙里。鋼筋是水泥柱子的“筋骨”,而水泥柱子又是整個墻體和樓房的“筋骨”??蚣芙Y(jié)構(gòu)的結(jié)實和牢靠,就在這一根根的柱子和橫著的大梁上體現(xiàn)哩。建筑工勞大勤自然明白這個理兒。他掌控著震動棒,他就是制造這些“筋骨”的人哩!要把這些“筋骨”夯得嚴實,杵得結(jié)實,就要他盡心盡力地完成每一杵的震動和勞作。
把從兜車兜進框架后的水泥泥漿震動結(jié)實震動勻稱,這個過程為一杵。通常情況是把一兜車水泥杵平整后,震動棒暫時關一下,讓它散散熱,有時候兜車趕得很緊,上一杵還沒利索呢,這一車又兜進來,震動棒就得連續(xù)震動著,勞大勤能感覺到杵頭杵身已發(fā)熱發(fā)燙,杵頭擠壓石子和泥漿時,把一股股嗆人的白氣蒸騰開來。
建筑工地上充滿了各種聲音,有的屬于噪音,有的不是。鋼筋鋼板不時地發(fā)出碰撞聲,叮叮當當?shù)?,在高空里響著,傳出去被遠處的高樓擋一下居然還有回聲,顯出很悠遠的樣子。大多數(shù)的聲音是噪音,電鋸鋸木板的聲音尖厲刺耳,讓人聽了心尖都難受;電焊槍焊接鋼管的哐茲哐茲啦啦聲也絕不動聽,隨著鬼火一般幽藍色電光的閃爍,許多細碎的鋼屑鐵花們可怕地朝四周飛濺,噼噼啪啪如濺落的冰雹一般。勞大勤是見不得那種電光的,一閃一閃的電光如一把不懷好意的刀子在切割他的眼,同電光一起飛濺的聲音,每每把他的雙耳也刺得生疼……攪拌水泥的聲音生硬、嘈雜,那些有棱角的碎石子自然也有個性,不愿意和沙灰們混為一體,專橫的攪拌機便借了電力肆無忌憚地攪拌滾動,硬是把互不相干的東西攪和在一起……那聲音讓人感覺害怕、恐懼、心慌意亂。再就是他勞大勤操縱的這根震動棒了,它曾被工友們稱為要命棒。咋要命呀?還不是它的噪音么,這東西只要響起來,就讓人頭疼腦脹、心跳加速、眼冒金星、身出虛汗,真能要了人的老命的。
勞大勤就是這噪音的操縱者和制造者,耳朵早就被它打磨出了三寸厚的繭子。噪音算什么呀,難以承受的是震動時水泥點子的激濺。生硬的杵頭一旦接觸到剛攪拌好的混凝土,便發(fā)出怪異的叫囂,將稀泥點子或小碎的石子濺向四周,他的褲腿上、胸脯上、腦袋上雨點般被襲來無數(shù)的泥點,濺進眼窩里,浸蝕得酸痛難受。一晌干下來,白臉成了大花臉,頭發(fā)被汗水和水泥點子膠合在一起,整個人也成了一尊會動彈的水泥人了。還有就是震動棒的力量,那個劇烈吶,剛開始干的那一個月里,勞大勤時時感到手臂發(fā)麻和虎口疼痛,一天下來,虎口裂開了一道一道的口子,又被水泥沫子給糊住,糊住又裂開,洇出殷紅的血印子。后來,他的兩只大手適應了這日復一日的震動,變得結(jié)實粗糙起來,如同他的兩只大耳朵適應了每時每刻的噪音早就麻木了一樣。
“嘀嘀——”
“嘀嘀——”
忽地,在交匯著的巨大噪音的熱流里,他遲鈍的雙耳還是捕捉到了讓他敏感的“嘀嘀”聲,那聲音微弱得幾乎沒有,在高空作業(yè),那聲音就像忙碌工人的一個閑屁一樣不會被人留意。
勞大勤卻留意了。那是褲子后面的口袋里手機發(fā)出的聲音,不是電話是短信的提醒。
勞大勤的手機只有兩個用處,一是通話,二是接收和發(fā)送短信。他的電話少,短信也少,電話一般都是在家種莊稼的女人打來的,短信大多是上中學的女兒發(fā)來的,也有少量是讀大學的弟弟勞小勤發(fā)來的,在老家的老母不會發(fā)短信,實在有急事了才會給他打電話……那么,方才這短信,不是閨女燕兒發(fā)的便是弟弟勞小勤發(fā)來的了……哎,也不一定呢,許多次他在勞作間隙里,匆忙卻也期待地打開手機時,見里面只是讓他購房購車的廣告或是說他的手機號獲了什么大獎要他事先匯過去多少錢手續(xù)費的誆人信息……每到這時他都忿忿地吐一口濃痰,用粗糙的手指狠狠摁戳幾下,刪去煩人的垃圾信息。
這會兒,空中起風了,倏忽而起的大風把高高在上的腳手架和銀灰色防護網(wǎng)吹打得晃蕩起來。
勞大勤下意識地抓緊了眼前的鋼筋。
他站在二十一樓的腳手架上,在杵實澆筑著的混凝土。這里距地面七八十米,勞大勤輕易不敢朝腳下看。他原本是有恐高癥的。
進工程隊那年,工頭看好勞大勤結(jié)實的體格和老實的性情。他屬于靦腆的那種性子,生人問他兩句話,他吭吭吧吧地回答著,一張厚實的臉居然就發(fā)紅了。
“狗日的呢,大男人家羞臉子貨,留下吧!”
包工頭盯著勞大勤狠看了一陣,目光如電鉆,嘴里罵著,心里卻蕩來一片喜興。
勞大勤有恐高癥,不敢登上高高的腳手架。
兒時,小伙伴們淘氣鬧害,上樹摘桃偷杏,翻墻爬廈揭瓦,在樹上或在房脊上,他嚇得兩腿直抖,瞄一眼下面,腦袋也發(fā)暈,小臉兒也泛白。后來,年齡大了,幫鄰里筑墻蓋房,他盡量干地面的活計,搬磚運石、拉土濾瓦、和泥拌灰、套梁扛椽,在地面干活,再苦再累他都覺得踏實、穩(wěn)當。有時也有上到房梁干活的時候,起初,他蹬在瓦墻和木梁上,如同踩著棉絮悠悠地晃蕩。他千百次地罵自己沒出息,暗暗使著心勁兒,假設自己在平地上一樣。時間長了,漸漸地適應了,但高度僅是鄉(xiāng)村的平房,頂多是二層小樓七八米高的樣子。
城市的高層就高得沒個樣兒了,二十多層甚至三十多層,老天爺,鉆到云里去了,家鄉(xiāng)的臥虎山也沒這么高哇,在上面干活,就是被吊在天上動彈哩,還不嚇破苦膽?
當勞大勤紅著臉怯怯地對負責工地的小隊長說了自己有恐高的毛病后,小隊長窩頭一樣粗糙的臉上,立時擁滿了不屑和輕蔑……
“咦——還狗日的嬌貴哩,小姐身子丫鬟命呢,還沒見過鐵塔一樣的漢子害怕爬高登低哩。咱丑話先說到前頭,空中和地面,兩樣工資呀。”
初來的勞大勤不知道“兩樣工資”有多大的區(qū)別。地面上大多是五六十歲的人,備料的和看管材料的,也有操縱升降機的中青年,那可是一眼不眨地死死盯著機器,且聽從著高空中上料的升降指令。
十余天下來,勞大勤大吃一驚,原來地面勞作的工資僅僅是空中的三分之一。
日他的,出來受苦是為了啥?不就是多掙倆錢兒嘛!這地面上的活計,繁雜、零碎、分心,也不見得輕松,工資卻少得可憐。身強力壯的勞大勤感到了深深的屈辱,都是人,我就這么不算話么?人家在高空走來踱去,勞作動彈還吆五喝六的,咋就恁膽大?腳下不是還有堅實的腳手架,外面不是還有牢靠的防護網(wǎng)么?
上吧上吧,死不了人的,要不了命的,不就是個心理障礙么。
鐵了心的勞大勤被升降機徐徐送上空中了。他微閉著眼睛不敢看腳下,更不敢看四周,他默默地叮囑自己:和地面一樣的,和地面一樣的,不用想自個兒在空中就是了。當然,初上空中的他,身邊有同村出來的材子哥在照護。材子大他三歲,又同在一個工棚住著,知道他恐高,便格外照顧他。
人就看有奈何與無奈何了,被逼到了一定程度,適應性是很強的,三十多年的恐高,在短短的十天半月里,居然被他征服了,半月后他已經(jīng)可以像眾多工友一樣,自如地行走在腳手架上,干活的間隙,也可以把眼光放開去,居高臨下地俯視這座城市的近處和遠處。
這是晉南原野上的一片盆地,西邊是綿延的呂梁山,東部是太行山的余脈太岳山,兩山中間的盆地上便坐落著這個古老的小城。小城不算小,快百萬口人了,近年來又像一塊發(fā)面的饅頭,一個勁兒地朝四面膨脹……原來的老城拆遷修建了多年,依然擁堵不堪,是沒法起高層的。城郊鄉(xiāng)村大片大片的土地,全成了建筑工地,成了城市永遠都不會滿足的高層居民樓。
夏天的日頭,一縷一縷的光芒是一束一束的火苗兒,把勞大勤的汗水烤了出來,很快又舔去了。空中賊熱,野風卻大,清清朗朗的天氣,身邊卻有風的呼嘯,一涌一涌地,能把人掀起來。每個干活的人偶爾得下意識地抽出一只手來,貼住墻體或者抓住身邊的鋼筋、板柱,以維持身體的平衡。
這會兒讓震動棒散熱的時候,勞大勤還是把目光放在了遠處的油路和田地里。
油路泛著油黑的光,是柏油被太陽暴曬出來了,路邊的田野按季節(jié)本該是玉茭遍地翠綠遍地呢,如今卻不是了,是被無數(shù)個工程隊劃拉出的工地地盤,用勞大勤的話說是“先占住的毛地兒”。名目繁多的機構(gòu)和單位,先把土地購買下,圈起來圍起來,一片一片的,農(nóng)民便不可以再種莊稼了?!皣印崩锩嬗械挠辛似仆羷庸さ嫩E象,雄霸的推土機和挖掘機在運作著,從高處看去真像兩只拱土的黃蟲子?!皣印崩镆灿胁辉鴦庸さ模荒陜赡炅?,或者時間更長,因有了圍墻,農(nóng)民便不能再種莊稼了,大片的土地就荒蕪著,長出一些高高低低稠稠稀稀的野草來……
以前,勞大勤對這條路多熟悉啊,趕著驢車或騎著車子進城出城,這條路不知碾過千回百回。過去路是土路,路旁是楊樹柳樹,樹邊便是翠綠的莊稼,莊稼里面有各樣蟲子的啼鳴,莊稼頂上有許多飛鳥穿梭……
短短幾年,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土路被油路取代,莊稼也被圍墻、機械、工地、土堆和荒草占領了……
勞大勤癡癡地望著,腦子就開了小差。又是兩聲“嘀嘀——嘀嘀——”的手機短信提醒,響了兩下又響了兩下,他才回過神來,才醒悟到前一會兒短信就來了,他忙著干活兒,便忘了去翻看。
勞大勤從后褲兜里掏出手機來,手機的邊邊棱棱上貼滿了白膠帶,因為勞作著的手掌不住地抓摸,白膠帶也早已泛了黑灰色。因為膠帶的重疊纏繞,手機澀澀巴巴如一塊小小的磚頭。
手掌遮擋個小小涼棚,他費勁地看到了一行小字:
“爸爸,明天媽媽去工地看您,給您帶幾件換洗衣服。大后天是您的生日,爸,別太勞累了。弟弟也很聽話,您別操心。女兒婷婷?!?/p>
哦,葉子明天要來工地看他??戳T短信的勞大勤心里撲撲地跳。
粗略算一下,快兩個月沒見到他們娘兒仨了。兩個月前回家收麥子呆了六七天,這一晃兩個多月就過去了。閑時悠長忙時快吶,老話一點兒也沒說錯,兩個月,這幢高樓要起八層哩。勞大勤白天杵一天震動棒,到了夜里趁著涼快還得砌五六個小時的磚,等到下夜一點他才匆忙洗一把臉回工棚睡覺……一天就這樣緊促而勞累地過去了,下一個一天又是上一個一天的重復,一模一樣地復制咧。工地上的日子在他的震動棒嗡嗡地杵動和磚塊的咔咔砌焊中快快地過去了。
女人葉子的即將到來喚起了勞大勤疲憊內(nèi)心的柔柔暖意,被機械勞作震動得麻木了的神經(jīng),立刻有了一絲活泛。三十六歲的漢子,想想看,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兩個多月被鋼筋水泥和工地上的各樣噪音包裹著,在后半夜短暫的時光里,容不得他有一丁點兒思念女人的機會,往往腦袋一挨枕頭,還沒來得及脫鞋子呢,便炸出響亮的呼嚕聲。
二
去年農(nóng)歷的七月初七,葉子從鄉(xiāng)下趕來了,給他送來幾件洗換的衣物。那天也是勞大勤的生日。那是在另一處工地上,是在城北二十余里的郊區(qū),葉子倒了幾次公交車才找到工地的。
勞大勤估計葉子十點鐘才能趕到,故而他把活兒干到九點五十才從升降機上下來,他得在葉子趕到之前回到宿舍里,脫去這身臟兮兮的工作裝,再洗把臉擦吧擦吧浸滿汗水的身體。他匆忙地跨大步子走著,心也像頭頂?shù)哪穷w老太陽,被葉子的即將到來烤炙得熱乎起來,胸膛里那個燙呀,劃根火柴便會騰一下著火。
走到宿舍門口的那一刻,猛一抬頭,見葉子正站在工棚宿舍的門前等他。女人提前趕來了。此時,她正詫異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其實不用細看勞大勤也知道自個兒現(xiàn)在是一副什么模樣,每天都這樣嘛。但在女人眼里,那簡直就是一個水泥人了:那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fā)不見了,腦袋上頂著濺滿水泥點子的安全帽,臉是那種灰色的泥色的臉,被汗水沖出深淺不一的條條道道;眼睫毛上沾著青色的灰末兒,眼睛里幾乎沒有了眼白,被多日熬夜加班帶來的血絲網(wǎng)罩著,讓葉子想到早年家里養(yǎng)過的紅眼兔子……再看他的上衣、褲子,還有大熱天腳上蹬的靴子上,到處是水泥土灰和蹭到鋼筋上的暗紅色鐵銹……
那對紅紅的眼窩卻一眨一眨地,朝葉子熱熱地笑著。
葉子的淚一下子涌出眼眶,滾落到發(fā)燙的地面上。
答應葉子來工地找他,勞大勤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是對女人的焦渴,像這個季節(jié)一樣干旱得可怕。性情老實、處事本分的勞大勤,不像其他年輕工友那樣腦子活泛、行為大膽,實在憋不住了會私下里三兩個哥們兒商量好,在某一個夜晚悄悄溜進城市里的某一條小巷子。那里是大伙兒心知肚明的紅燈區(qū),但這片區(qū)域卻是對下等人開放的,她應合了城市單身漢、酒鬼、窘迫卻被欲望驅(qū)使的小市民、以及外來務工者的需求,三五十塊錢,甚至還可以談到更少的價格,便可以滿足最原始的要求。
勞大勤不敢去那些地方,一是覺得對不住在家里受苦、給孩娃做飯,同時也在苦等他的葉子;再則,他也著實怕花那個血汗錢,三十也好,五十也罷,是他大太陽下一杵一杵震出來的,是夜里燈光下一瓦刀一瓦刀砌出來的,五十塊錢寄到家里是老母是葉子和一對兒女一個月的柴米油鹽錢,也夠在大學里讀書的弟弟勞小勤買幾本書了……老父去世得早,他這個當哥的就得負擔起老母的生活和小弟的讀書,現(xiàn)在他除了完成白天的活計,每晚再加五個小時的夜班,哪敢去那些小胡同里呀?
他唯一的念想便是葉子每隔兩三個月來看他一回,給他拿些換洗的衣服。
可是勞大勤還是有些害怕葉子的到來,那是他內(nèi)心的一個小糾結(jié)。葉子來了,至少要耽誤他半個勞動日,那就得扣一百多塊錢!想一下,再想一下,心里還是有那么一些隱隱的疼。
勞大勤也為這點小糾結(jié)暗暗罵過自個兒,是不是太財迷了,財迷到連自家婆娘都顧不上見嘍,可那半天的工錢還是很誘惑人的,一百多塊錢,能頂大事哩!
勞大勤的生日是七月初七,這可真是個有意思的日子。當勞大勤在前一天把葉子要來看他的事告訴了材子哥時,精明的材子呵呵地笑了:“七月七,天上牛郎會織女,工地大勤約婆姨,這天上地上可真是兩件喜事哩,你們放心會面吧,我會安排好宿舍的,工友們都在樓上干活,絕不會回來打擾,放心親熱吧,先把你這身臭汗洗干凈?!?/p>
材子以老大哥的身份拍拍勞大勤的肩膀,也把老鄉(xiāng)的親切和信任拍給勞大勤了。
材子干活踏實,砌磚又快又好又利落,人緣也好,在工友中便有了一些威信,且還是他們宿舍的舍長。有材子哥這么一安排,勞大勤自然就放心了許多。
工棚住的宿舍是大宿舍,是那種簡易的房子,十多人一大間的,有的床鋪獨立隔斷著,有的是大通鋪連在一起。勞大勤的床鋪緊靠門邊,是由幾塊長條木板搭起來的,算是單獨的床位。
他把葉子安排到自己的床鋪上坐好,三下五除二便脫去了工裝,去掉了安全帽。在門口的自來水邊嘩嘩地沖洗了腦袋,又拿毛巾把渾身上下的汗?jié)n擦了一遍,急匆匆回來,帶上了門。
葉子的眼窩依然紅紅的,那是心疼自家男人哩。打工苦重,可沒想到建筑工地是這么個攤場,往日鮮活生動的男人,就成了混凝土人啦。還有那么高的樓房,站在上面頭都暈呢,男人家還要在上面沒死沒活地動彈……
勞大勤粗糙的手指輕輕撫著葉子的眉眼骨,撫著她有了細細皺紋的瓜子臉。葉子便像一只聽話的小貓,緊緊偎在丈夫熱烘烘的懷抱里。木板床很窄又加了一個葉子,她就像面條一樣緊貼在勞大勤身上。
葉子的淚水又涌出來,是委屈心疼和愛的混合物,她輕輕咬著丈夫一根根關節(jié)粗大的手指,臉上布滿了紅暈。
葉子的臉是那種俏皮耐看的臉。她當姑娘時提親的人能踏破她家的門檻,但她后來獨獨選擇了勞大勤,是看上了大勤的踏實、可靠,還有一身的好力氣。葉子是個好女人,家里家外有她打點,日子也顯出許多生氣。大勤老爸病重的那兩年,作為兒媳的葉子能像女兒一樣侍候老漢,這在時下的鄉(xiāng)村已屬于少有的事情了。這讓大勤著實從心里感激她。葉子多年和婆婆住在一起,一口大鍋里攪稀稠,從沒紅過臉,這兩年女兒到鎮(zhèn)上讀初中,葉子就領著兒子在鎮(zhèn)上租了兩間小屋,給女兒做飯,也時不時回村里做些地里的零碎活計……
在鄉(xiāng)村野風的吹打和窘迫生計的操持里,葉子的臉,紅黑取代了白皙,粗糙趕走了細膩。三十四歲的葉子,早早成了一個中年婆姨。但在大勤的眼里,現(xiàn)時的葉子就如同地頭的那棵柿子樹,青澀的柿果光鮮亮麗,模樣俊俏,成熟了的柿子卻沉甸穩(wěn)重,香甜可口哩!
被焦渴熬煎了兩個月的勞大勤,貪婪地享受著久違了的甜蜜和瘋狂……
瘋狂之后是暈沉沉的昏睡,勞大勤不知道他噴發(fā)出的驚天動地的呼嚕,能把宿舍簡陋的棚頂掀起,他把勞累多日的疲憊一股腦兒噴發(fā)出去了。
是一陣電鋸聲把勞大勤聒醒的,眼睛痛苦地睜開了,好半天意識都是蒼白的,待他回過神來,猛地坐起,才醒悟到已是下午時分??纯凑磉?,是葉子給他放下的換洗衣服,衣服上留了一紙條,是葉子給他留下的幾句話:
“大勤,你太累了,好好歇著吧,我得趕回鎮(zhèn)里給孩子們做飯呢?!?/p>
勞大勤擂了擂自個兒的腦袋,他罵自己太自私,光顧著死豬般地酣睡,原計劃完事后陪葉子吃頓飯,再在百匯自由市場給她買件衣服的,誰知就睡到傍晚時分了,心里對葉子的愧疚就多出幾分。
他記得這一晚他干了整整一個通宵,把白天誤了的工時補了回來。
在那個整夜的勞作里,他覺得自個兒身體無比清爽,是涼快的夜風的撫摸么?不是,是葉子讓他淋漓盡致地釋放了兩個月的憋悶,從而周身爽快,心情愉悅了……
早班的嘴巴緊咬著夜班的尾巴,這一晚一早兩班的交接僅有短短的半小時。勞大勤用這半小時狼吞虎咽地吃了五個饅頭兩塊咸菜,接著在水龍頭上咕咕咚咚大喝了一氣涼水。感覺肚里有了撐脹的快感后,又低下腦袋,讓涼水嘩嘩啦啦狂澆了一氣,帶著滴滴嗒嗒的水珠子,他走向升降機,開始了一個新的白班。
……
“大勤,做活兒可不敢這么玩命,該悠著就得悠著點,硬頂硬拼,身子骨哪吃得消???”
看著勞大勤網(wǎng)罩血絲的雙眼,材子擔憂地提醒他。
勞大勤憨厚地一笑,嗯嗯地應著,感激地看著這位關心他的材子哥。
勞大勤對自己的身體很自信,一個人完全可以做兩個人的活路。父母親給了他一副棒身板和一身的好力氣,這是他干苦力的本錢,也是一天一夜連軸轉(zhuǎn)賺兩份工錢的資本。看著他寬闊的腰板和四肢上上下滾動的疙瘩肉,就知道他的精力旺盛和力氣的飽滿。
讓材子驚訝的是勞大勤又結(jié)結(jié)實實干夠了一個白班,他的身子骨就如同他掌控著的那根震動棒一樣,開關一打開,便雄赳赳揮發(fā)著永不枯竭的能量。
勞大勤有著自己笨拙卻簡單的打算:這樣苦干三年,便可掙夠他修蓋一排瓦房的錢了;再干兩年,就可掙夠女兒將來讀高中的費用;前一段時間還在讀大二的弟弟勞小勤給他發(fā)短信,說由于學習成績優(yōu)異,他獲得了年度八千元的獎學金。小勤還說,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用哥哥給他打錢了,靠他的成績最次也可以獲得年度五千元的勵志獎的,另外還有假期打工掙的零碎錢也可做生活補貼……懂事好學的勞小勤的一則短信,真的讓勞大勤輕松了許多,現(xiàn)在他的每一個白班和每一個夜班,都是在給三年后的那嶄新的瓦屋添磚加瓦。是的,時下的鄉(xiāng)村房屋大都成了現(xiàn)澆水泥頂子的樣式,備料簡單施工也方便,不像傳統(tǒng)瓦房結(jié)構(gòu)復雜,要三角架、大梁、椽子,還得備下幾三輪的青瓦。現(xiàn)澆頂就省事多咧,以磚為主以水泥為輔,墻邊角和頂子上,還要一部分鋼筋的。有時候,在高高的半空里,勞大勤杵著震動棒,就想象著是三年后在自家新起的房頂上打現(xiàn)澆頂呢,于是兩腿和雙臂上便注滿了力氣,對公家的活,如同私家活一樣踏實賣力。
工地的日子枯燥、勞累,卻也過得飛快,每天就重復著三件事,干活、吃飯、睡覺。對于勞大勤來說,吃飯和睡覺僅僅是個捎帶,干活才是他的正經(jīng)事情??嗬?、噪音和不間斷的勞作復制中,一年就這么澀澀巴巴地過去了,那個有意思的日子——七夕,又要來到咧。勞大勤有時候驚訝老爸老媽當年怎么就把自己生在七月七了,用現(xiàn)在的時尚話說是“中國的情人節(jié)”呢。真是太湊巧了,難怪葉子要在七月七前一天來看他,她是怕其他工友們笑他倆又是一年牛郎會織女呢。
后天,七月初六,葉子又要給他拿來換洗的衣服,來犒勞他離家快兩個月的勞累辛苦呢。
勞大勤知道,那又得花去半個白班的時間,陪葉子說話,陪葉子親熱呢。他得提前把那半個班的勞動趕出來,從現(xiàn)在起,他就得加班加點哩。
三
日頭高高地懸掛著。
七月的日頭是一年里最毒最辣也最火的日頭。
在距地面二十一層樓高的腳手架上,勞大勤覺得離日頭很近很近,一束束的火苗十分殷勤地舔著他的臉。在地面上,有樹木呀墻壁呀的遮擋,還有一些蔭涼,但在這高高的半空,四周毫無遮擋,日頭的烈焰肆無忌憚地烤炙著全身。
勞大勤覺著自己的頭發(fā)在烈焰的燒烤下燙著頭皮,只要有一點火星濺過來,就會像干枯的蒿草一樣,轟的一下就點燃嘍。好在有汗水不斷地從發(fā)根下冒出來,艱澀地洇著,流著,與額上脖子上的汗水匯在一起,朝他的肚腹、腰際和屁股溝子里延伸下去,滑膩膩的,猶如游動著的蚯蚓。
腳手架的某一處,偶爾也鋪有幾張鐵皮,是防止水泥點子碎磚頭屑子掉漏下去。勞大勤腦袋上的汗水也常常滴落在鐵皮上。大晌午的時光里,汗珠啪啪地掉下去,發(fā)燙的鐵皮哐茲啦哐茲啦響幾聲,冒幾縷弱弱的白氣,瞬間便消失了,連個濕印都看不見。曾有工友不慎把雞蛋掉在地面下水道的鐵蓋子上,立刻,奇跡出現(xiàn)了,蛋黃蛋清像倒進熱鏊子上一樣,說句話的功夫,就連蒸帶煎烤熟了。這個鬼天氣多怕人,熱死牛咧!
讓勞大勤更加難受的,還有他腳穿的靴子。那是工地上和泥拌灰用雙腳奮力踩踏時才穿一陣子的雨靴,勞大勤在這樣的大暑天卻幾乎得整日整晌地穿著,他需要時時去踩踏木板里的混凝土,先用兩只腳把它們踩得均稱了,把邊邊角角里都擠壓得結(jié)實了,再用震動棒朝瓷實里去杵去搗去夯砸。他是個愛出腳汗的人,老天爺,在貓都尋蔭涼的大熱天,雙腳在皮靴子里捂著,憋著,不出腳汗才怪呢。他的兩只腳,被靴子里的潮濕與悶熱捂得像大蘿卜一樣慘白,之后便是一層一層地剝皮,腳趾縫里被浸蝕得黏黏糊糊,奇癢難耐。對每次收工后的脫鞋沖洗腳丫,他既盼望又害怕,盼望雙腳早早脫離這蒸籠一樣濕濕滑滑的靴子,早早晾在干燥的空間里;又害怕對雙腳的沖洗和對腳趾間污垢的清理,那些臟污的趾縫間,有汗?jié)n有腳氣有泛黑的充滿橡膠刺鼻惡臭的穢物,那是鉆進靴子里的水泥粉沫同其他臟物的混合在他的腳心腳縫里涂著貼著粘著,沖洗的時候他必須用雙手去搓去抓去挖,更有不可抗拒的奇癢誘惑他更用力地搓動,這樣,鉆心的疼和鉆心的癢一起襲來,一股一股刺激著他此時分外敏感的神經(jīng)。一塊又一塊白白的皮子被腳汗浸軟了,在靴內(nèi)捂熱后的肉皮被搓掉了,居然露出了腳趾間白白的骨頭,慢慢地洇出一些血來……這樣,一股股鉆心的疼便替代了方才難耐的癢。
其實,這種疼癢時時都伴著他。高空里緊張的勞作使他不可能分心去顧及它,要操心的事情很多,每一兜水泥兜過來時,他便要空出一只手去扶一把兜筐,讓它準確而穩(wěn)當?shù)氐惯M框架里;他得操心著焊接好的鋼筋的垂直度,盡管每一節(jié)都有鐵絲牢固地纏繞和固定,他把握震動棒時仍需分外小心,不可以因為用力不均過度擠壓致使鋼條變形和傾斜……
穿著雨靴的兩只腳是在不斷移動或者說動彈著的,對腳部的感覺便有忙碌中的麻木感,但時常也會有硬物對腳趾部位的碰觸,如木板的邊角,砌磚的某一頭,碰一下立刻就有了腳趾發(fā)癢的感覺,先是在腳趾縫隙里癢著,接著就沿著腿肚子朝上延伸,像千只萬只小螞蟻鉆進了他的皮肉里。他感覺兩只腳被人放在悶熱潮濕的螞蟻窩里,任那些可惡的小東西肆意欺凌他……
那時候他唯一的希求就是甩掉污臭的雨靴,用一條剝?nèi)ビ衩琢5臐偷挠衩装羲烂ゴ晁姘W難忍的腳趾縫……
雨靴可不是隨時可甩可脫的,那得看他們倒班時是接著杵棒呢還是該著他掂起瓦刀砌磚。
今天的前半夜班就該他勞大勤砌磚了,這是最合理也最合適的一個班兒。干到下夜二時歇班,洗涮洗涮,簡單吃幾個饃饃,他可以從三時睡到八時。八時后,葉子會來看他,他有整整一上午的時間和充沛的精力陪同自家的女人,之后再和葉子到百匯自由市場,給她買一身衣服,給兒子買件玩具,再給老母買一雙夏天穿的布鞋……他勞大勤能安心地做這一切,是因為夜班已經(jīng)干滿了第二天上午的活計,夜里已經(jīng)賺下了白天的工錢,陪同葉子,他就有了底氣。
勞大勤就分外感謝這個夜班了,感謝蒼天的眷顧給了他這么一個很好的安排。他甚至還想感謝那個脾氣暴怒不通一點兒人性的工頭,是他當初規(guī)定了這個三班倒的程序,才使得他有了上前半夜班并且可以脫掉雨靴穿上布鞋掂起瓦刀砌磚壘墻的機會……實心眼兒的勞大勤并不知道,這其實是他的材子哥一手安排的。勞大勤今夜原本是后半夜班,材子才是前半夜班,考慮到第二天小兩口的相聚,材子暗中和勞大勤調(diào)換了一下,他自己干后半夜班了。
四
夏天的風是干熱的風。當勞大勤上到腳手架和防護網(wǎng)的高空時,他已經(jīng)升到了二十二層的高度了。
高空的風顯得生猛暴烈,把防護網(wǎng)和腳手架搖撼得啪啪響,整個腳手架連同纖薄的墻體一起在夜風里晃動。
勞大勤雖然已不再恐高,但在這樣的大風中還是緊張得要命。燈光顯得非常慘白,在這白晝和夜晚交界時分尤為曖昧。緊抓住腳手架的某一根鋼棍,下意識地朝下一僚睛,好家伙,他像在天上,而地下是城市,城市里的燈光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眨成城市里的無數(shù)雙眼睛,隨著夜色的深沉,這些大大小小的眼窩們愈發(fā)地閃亮起來。
城市里卻看不到星星,在這二十多層的樓坯房上,仰頭看去,天是昏蒙蒙的一片,有灰灰的霧,有濃濃的霾,風沒把這些討厭的霧霾刮去,倒把后晌時分好不容易聚積起來的幾團有可能下雨的烏云刮散了。
這鬼天氣,冬天不好好落雪,夏天不及時下雨,地上干透了,莊稼幾近枯黃時,卻來一陣子砸死牛羊的雹子或是暴雨,下得能沖倒房舍。這老天爺?shù)钠⑿哉Ρ裙ゎ^的性子還壞哩?勞大勤這樣憤憤地想著,在和好水泥的木盒子里一攪一拌,將一瓦刀灰泥平抹在磚面上,隨手掂起一塊青磚迅速地一轉(zhuǎn),選擇好了磚棱磚面,啪唧一下,隨著一塊青磚與墻體的焊接,今夜的勞作便拉開了帷幕。
勞大勤翻轉(zhuǎn)青磚的動作不同于在鄉(xiāng)村里碹窯蓋房子時的那種翻動。在鄉(xiāng)村,一般人家使用的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青條磚,或人工磚或機制磚,這城市里蓋高樓的磚是一種方形的空心磚,勞大勤弄不懂這磚是如何拓成的,也不清楚它用的什么原料,但知道它的里面是空洞的,之所以用空心磚是為了減輕墻體的壓力。高層大樓的砌磚是一種填空,是用空心磚來填充水泥框架格子之間的空缺的。高層樓不同于磚灰結(jié)構(gòu)的低層樓,高層樓的各種水泥柱子結(jié)構(gòu)復雜,墻體和各樣隔墻遍插鋼筋,鋼筋粗細不一,有光面鋼筋還有螺紋鋼筋,每一層封頂時鋼筋往往縱橫交錯。一般壘空心磚時,都是周邊的鋼筋水泥柱子打好之后,由能掂起瓦刀的大工們急匆匆焊接砌壘的??招拇u個頭大,或橫著鋪陳作為跑磚,或豎著栽立如同過去蓋房時的一栽兩臥。這高層樓上的砌壘青磚,完全不同于在鄉(xiāng)村蓋房子碹窯時的瓦刀的運作。勞大勤邊干活兒邊帶有感慨地想著。在鄉(xiāng)村,考量一個大工的技能和本事的最基本要求,是看你砌磚的技術如何,是否能纏砌了磚錠子,砌跑磚時是否又快又好,有沒有碹磚窯的能力。當然是指插碹而不是套碹。為了砌齊砌快一堵墻壁,對磚塊的選擇是多么講究呀,只要一眼瞟過去,便對一塊青磚有一個精準的判斷,哪一道磚棱朝外,是背面朝上還是里面朝上,這一磚需要多薄多厚的灰縫,青磚下面壓多短多長的茬口,墻面朝外那磚縫的茬口必須上下整齊如一線劃拉下來……這一切,都是一個鄉(xiāng)村泥瓦匠人特別是一個大工的看家本領。
勞大勤的看家本領是跟著他的材子哥學來的,他們是鄰居也是相處很好的兄弟,某種意義上還是師徒關系。勞大勤靠請教靠觀察靠體悟靠實踐,終于掌握了一個鄉(xiāng)村泥瓦匠人的過硬本事??墒?,在城市,在這高層大樓的修建中,似乎以前的所有本領都無足輕重了,不是派不上用場,而是所有的一切都不甚講究,空心磚無需選擇內(nèi)外面了,只要用水泥焊接上就行;齊不齊吧大致能看過去就行,反正過后里面外面都要上一層厚厚的水泥外表的;高層樓不存在纏砌磚錠子的問題了,清一色的水泥柱子在做跑磚之前就已高高地聳立起來;你再有絕技,在這里也使用不上,高層樓房沒一處需要你碹一個小磚窯的,幾根鋼條幾車水泥,就架起了所有門窗之上的橫跨大梁,每一層的樓頂,都是鋼筋的交織和混凝土的現(xiàn)澆鋪陳……
勞大勤深感到高層建筑的技術更新以及它許多環(huán)節(jié)中的疏忽和粗糙,許多隔斷中的磚塊沒有任何選擇就填充進去了,反正有各種各樣的水泥框架的支撐,有外表一把水泥的涂抹,便萬事大吉了。
驢糞蛋子外表光,不知道里頭活遭殃。
勞大勤想起這句鄉(xiāng)村土話,并用它來形容干的活計,忽然就呵呵笑了,對泥瓦匠人來說,齊不齊,一把泥,這是專指對內(nèi)面墻壁壘砌而言的。反正一把麥秸泥貼過還有一層的灰抹平哩。這城里的高層樓房就兩面涂抹了……呵呵呵……
勞大勤呵呵笑過,他的笑聲一下就被獵獵的夜風逆轉(zhuǎn)頂回到了肚子里。
肚子里便疙里疙瘩地有所滾動,最后化作一串響屁,鞭炮一樣炸了出去。
砌這樣的空心磚肯定是枯燥的,先把攪拌好的水泥平攤在磚面上,平攤一尺多甚或二尺多,再把磚塊橫著鋪陳或者豎著栽立。水泥大多用得很多,一是焊接得結(jié)實,二是速度快捷。這完全不同于鄉(xiāng)村的蓋房,鄉(xiāng)村砌墻時,無論用白灰還是用水泥,要看每一個磚塊的形狀和焊接面的平凹決定量的多少,還有一點,便是本著節(jié)省原則的,一瓦刀水泥攤在磚面上,瓦刀的刀頭要在水泥中間拉出一道小溝來,這是平衡著水泥,也是節(jié)約著水泥。鄉(xiāng)村的砌墻,灰縫中間往往是空心的。
勞大勤初到工地的那年,工頭要查看每個大工的“手活兒”,每個大工便帶有表演性的在工頭面前露一手,展示自個兒的看家本領。輪到勞大勤砌磚時,他手腳麻利,瓦刀在他手中運作自如。抄灰、攤灰、掂磚、擇面擇棱,整個磚塊在他碩大的左手里翻轉(zhuǎn)顛個兒,最后齊齊地扣在灰面上,且用瓦刀在磚面上輕輕一磕,算是對這塊磚的最合適的安排和交待。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就在圍觀者點頭贊許的時候,工頭輕輕地笑一聲,朗聲嚷道,活路倒還熟絡,手腳也麻利,不過一看就是干慣山村泥瓦的土包子,小里小氣,摳摳索索,攤開的水泥還要勾出溝子來,公家就缺你那半瓦刀水泥嗎?驢日的呢,你記住嘍,以后砌磚水泥鋪得滿滿的,磚的縫隙要實心,再不要掛勾子留空子,六個指頭挖癢癢多來那一套,以后再有那壞毛病就卷鋪蓋滾蛋!
勞大勤著實嚇了一跳,他才明白,城市樓房的砌磚是不準灰縫里留空白的,他要徹底改掉以前砌磚的老習慣。
弓腰,撅臀,掂磚,攤灰,焊接,碼齊……
整整大半個夜晚,勞大勤都在重復著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并且是緊張地重復,絕不拖泥帶水。
加一個夜班就可以賺到三百塊錢呢,勞大勤是用踏實和賣力換取這一份還算豐厚的報酬呢。
勞大勤暗暗地想,按時下青磚的行情,一塊磚三毛錢,那三百塊錢就可以買得一千塊青磚呢,加十個夜班就是一萬塊磚,那是多高的一摞!只要有把好力氣,他可以把自家蓋房子的磚呀灰呀鋼材呀門窗呀統(tǒng)統(tǒng)賺回來……房子是一磚一瓦蓋起來的,錢呢,也是塊兒八毛積攢起來的,照這樣的干法,用不了五年,他的新的房子就能取代他現(xiàn)有的老屋,他勞大勤也會像其他好光景的鄉(xiāng)人一樣,讓老母讓葉子讓兒子女兒都樂滋滋地住上高大寬敞的新房子哩!
想到這里,勞大勤覺著有一股元氣充塞到他的胸腔,又從飽滿的胸腔延伸到四肢了。
是的,剛才他忽然覺得眼前黑了一下,是黑了一下還是亮了一下,說不清楚,隨著夜色的深沉,高空中的電燈愈發(fā)地亮了,就那么一瞬間像閃電一樣在他眼前一亮又一黑,他有些暈眩,身子有些晃蕩,身體在那一刻里仿佛被什么掏空了,是累了嗎?他奇怪地想,他可從來沒有這樣過呀,待怔了一怔,穩(wěn)了穩(wěn)身子后,又快速地恢復了常態(tài)。想到他四年后的房子,他的每一個骨節(jié)里又都蓄滿了力氣。
“嗨,大勤,你也太勤快咧,悠著點,公家的錢哪里賺得完?命可是自家的??!”
工友們這樣善意地勸他,但都愿意和他一起搭班干活兒,勞大勤實在,有超人的力氣又肯出力氣,自然就很出活兒。
夜風漸漸涼爽起來,如一條柔和的毛巾在一陣一陣揩拭著勞大勤的身子,身上的汗?jié)n被這無形的綿柔毛巾擦拂得干凈清爽了。勞大勤覺著在這樣的狀況下干活簡直是一種享受,比起掌握震動棒杵混凝土柱子,不知要清爽多少倍哩,何況腳上脫掉了濕熱滑膩的雨靴子,一雙布鞋讓他的雙腳也干燥舒服許多。勞大勤體會到了一種幸福,當然,還有更為幸福的事情在等待著他,那就是幾個小時之后葉子會如期前來看望他的。想到這兒,他那顆三十六歲的心臟怦怦地狂跳起來。
勞大勤用掂著瓦刀的手摁了摁沉甸甸的心口,又彎腰去砌空心磚了……
五
勞大勤是被材子哥叫醒的。
那是材子哥下了后半夜的班之后。
今天,勞大勤的媳婦葉子如同去年的這會兒一樣,要來看望丈夫,但不同的是,沒有一處讓他倆單獨見面的地方了。宿舍里,下了夜班的幾個工友得抓緊睡覺呢,另外,還有受了輕傷的工友要在宿舍輸液打點滴,實在是騰不開的。
材子畢竟有些辦法,他不會讓干柴烈火的小兩口連個見面親熱的地方都尋不下。跑了幾處,材子終于聯(lián)系好了工地看庫房的老吳,老吳看庫房也住在庫房里,材子讓老吳離開庫房個把小時,老吳通情達理地答應了。
勞大勤不好意思地謝過老吳,還塞給了老吳一包香煙。他是個多心的人,把自己的一條干凈床單臨時鋪在老吳黑烏烏的床單上。
不同于去年這會兒的是,勞大勤在這個堆放鋼筋木材鋼管繩索的地方,欣喜地看到離床頭幾步遠的地方居然有一個水龍頭,他把自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地迎接葉子。
如同去年的這會兒一樣,收拾利落的葉子提了一個紅色的書包來到工地上。書包是女兒用舊了的書包,她沒舍得扔,權且當作包袱用,里面無疑裝著丈夫的換洗衣服。
見到勞大勤的那一瞬,葉子的臉還是紅了。俗話說得好,小別勝過新婚,何況他們已經(jīng)從割麥子到現(xiàn)在有兩個多月沒見了。
勞大勤擁了葉子,懷了幾分小心,很謹慎地坐在老吳的小床上,小木床吱呀一聲,又讓兩人嚇了一跳,畢竟是在工地上寬大的庫房里,畢竟是在別人的小床上,勞大勤的心里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別扭,不自在。剛才他輕輕拴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扇簡陋的木門上到處是條條縫縫,從里面看得見外頭,也不知道外面能不能看到里面,潦草的老吳也不講究這些,貼一層麻紙不就擋住這些縫隙了么,真是的。
問了問老母的身體,問了問一雙兒女的近況,撫著葉子起起伏伏的胸脯,勞大勤能感覺到葉子氣喘得早已急促,柔軟的微微有些發(fā)胖的腰身已經(jīng)癱在他的懷里。他有些急促地褪去了衣褲,他得快一些辦完兩人的事情,他不想也不敢在這個四面走風漏氣的庫房里待更長的時間,萬一有人找老吳來領東西咋辦?萬一有人冒失地推門敲門咋辦?勞大勤覺得自己的額上滲出了一層汗水。當葉子的雙手緊緊地摟住他,并輕輕地急切地呼喚他的時候,勞大勤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此時不行了,無論他怎么努力都力不從心。
“葉子,我,我怎么硬不起來,這是怎么了?”他汗涔涔地問。
葉子從迷離中睜開雙眼,看著丈夫一臉的汗水,忙坐起身來,安慰他說:“你太累了,別著急,歇一會兒就會好的……”
葉子起身拿了塊毛巾給他擦汗,從頭到臉,從胸脯到大腿,并且一句句安慰著他。
葉子的安慰并沒有激勵他多少,他反而更著急,一著急,汗水就滋滋地流下來,掉在葉子白皙的大腿上,掉在窄小木床的床單上……他努力想平復自己,并且重整旗鼓,幾次想卷土重來,卻愈加地疲軟下去……
“我咋連自個兒的女人都伺候不了啦?!我這是咋了,我這是咋了?!”勞大勤頹喪而無奈,拿拳頭擂自個兒的腦袋。
葉子慌忙抱住了他連連說道:“你肯定是累壞了,歇上兩天說不準會好的,還有,這個地方你可能也不習慣,回到咱家里,肯定會好的……”
懊惱歸懊惱,這庫房之地終不可久待。葉子幫勞大勤穿衣服時,忽然發(fā)現(xiàn)他系著一根黑皮帶。麥收季節(jié)回家時,葉子記得他的那根紅褲繩磨得有些細了,她這次來,給丈夫帶來一條嶄新的紅褲繩。
葉子從鼓鼓的書包里拿出她新縫制的紅短褲、紅褲繩,幫丈夫穿上才作罷。
“這條黑皮帶還好好的呢,換上紅褲繩怪麻煩的嘛。”勞大勤怕系紅褲繩時系了死結(jié)誤功夫。
“本命年身上哪敢離了紅,快快系上吧?!比~子嗔怪著自家男人。
穿上紅短褲系上紅褲繩,換上葉子帶來的干凈衣服的勞大勤走出了工地庫房,然后又陪著葉子,到城南的百匯自由市場給她買身衣服,給老母買一雙布鞋,給兒子買一件玩具,又在飯攤陪她吃頓飯,最后送她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第二天是七月初七,勞大勤就滿三十六歲了。天一亮,他早早就起床了,完全不像平時起床時那么艱澀和痛苦,盡管昨夜還加了上半夜的班,但下半夜的覺睡得很踏實。他還依稀記得做了一個團圓夢,夢里的葉子就睡在他的小床邊,他覺得自個兒的下身膨脹而生疼,是葉子用手引導他一下走進銷魂蝕骨的溫柔鄉(xiāng)里的,就如同他白日里掌握的震動棒一下夯進濕軟的混凝土里,結(jié)實而有力;又像城市開出的火車,一下駛進幽深的隧道,修長卻毫不遲疑;更像他在電視里多次見過的美國男籃隊員的灌籃動作,是又穩(wěn)又準又狠的那種??傊菍崒嵲谠诘剡M入了葉子的身體,片刻,僅僅只有片刻的功夫,他覺著自個兒爆炸了,像開閘的洪水一瀉千里,享受到了淋漓盡致的快意……他似乎醒來了一下,但很快又睡著了。為了證實夜里的跑馬,他摸摸新穿的紅褲頭,摸到了中間硬梆梆的凝固的那一塊。勞大勤笑一笑,很輕松的樣子,他輕松地洗臉,然后輕松地吃飯,輕松地哼著“人在空中”的流行歌曲。今兒,他的白班依然是穿上雨靴掂起震動棒,在二十三層樓的最邊角上夯杵框架,堆筑混凝土高柱。
剛下了夜班的材子哥紅脹著一對眼窩對他說:“大勤,今兒可是你的生日,你想請假我給工頭說去,萬一不行在地面上干點零碎活路也可以,過了今天再上高空吧?!?/p>
勞大勤感激地看著材子哥,腦袋搖得像舊時貨郎鼓,嘴子里連說不用咧不用咧,心里卻有一個盤算,今兒精氣神好,渾身上下涌動著力量,他要在這有紀念意義的日子里干夠兩天的班時,把昨天在自由市場給家人買衣物的花銷再賺回來。兩天的班七百塊錢哩!那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喲。
六
又是一個悶熱的天氣。
高空里的勞大勤瞅不見太陽,當然也看不清成形的烏云,天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曖昧著,像工頭不發(fā)火時那一張莫名其妙的臉。
人都說,七月七老天或大或小或多或少都會落些雨的,那是織女為牛郎掉的眼淚呀。勞大勤弄不清今兒會不會落雨,反正他的織女昨天看過他咧,他得在生日這天結(jié)結(jié)實實干夠兩個班,為他的織女為他的家好好賣力賺錢哩。
第二十三層樓剛剛封頂,勞大勤得在樓房山墻的最邊角上夯筑第一個混凝土框架。
腳手架還沒有升上來,銀灰色的防護網(wǎng)緊緊依著腳手架,在砌起的墻磚邊緣像搭起了一圈帳篷。
偶爾襲來的風把這些帳篷兜起來,很飽滿的樣子,形成一大團兒銀灰色的夢。
因在封了頂?shù)臉敲嫔献鳂I(yè),也因大伙兒工種的不同,干活時的走動就比平時在腳手架上要相對自由一些,也膽大一些,手腳便可以隨意地放開來,感覺像在地面作業(yè)一樣舒展和放松。
大伙兒大膽的舉動和自由的情緒自然也影響到了勞大勤,在巨大而沉重的腳手架尚未升上來的時候,他也敢在樓房山墻的最邊角上,掂著那柄沉重的震動棒,一陣又一陣,把兜車兜過來的混凝土,加固在最邊角的這根框架圍起的柱子里。
如同以往的任何一個日子一樣,穿著雨靴的勞大勤發(fā)狠地干著活計,他把震動棒用力地朝混凝土里杵下去,夯下去,擠壓下去……下一兜車水泥還沒過來時,他杵頭下的混凝土們已經(jīng)被他擠壓夯砸得均衡平實了。
說起來,干這個活計并沒有多少技術含量,只要能掌控震動棒,往均衡和結(jié)實里砸杵就可以了,單調(diào)而枯燥。干這個活計要的是不惜力氣,能吃苦,不怕臟累就行,每一兜車混凝土倒進去,一杵一杵都要濺出許多水泥點子,不僅會濺到褲腿上、腰腹上,還會濺到臉上、腦袋上、頭發(fā)上,一個班下來,頭發(fā)和著汗水、水泥嚴嚴實實貼成了一疙瘩,渾身上下除了一對眼窩外,簡直成了個水泥人,大大小小新新舊舊的點子們把他濺了一遍又一遍,新?lián)Q上的衣褲一個白班就弄得臟兮兮的,他哪有時間和精力去洗去涮呀,大多時候索性脫掉褂子光著膀子干活,任水泥點子濺打他光裸的胸脯和早已曬成銅鍋蓋一樣的脊背上。許多人忍受不了這種擊打激濺,忍受不了雨靴里的濕滑捂熱,忍受不了水泥灰腐蝕手腳,忍受不了兩腳被泡腫脫皮的癢痛,忍受不了震動棒把雙手雙臂震得發(fā)麻把腦袋也震得發(fā)麻的感覺,忍受不了這座小城晴天干熱陰天悶熱工地上空凝固著45℃的高溫的炙熱,忍受不了被風吹來的一股又一股垃圾堆散發(fā)的刺鼻的惡臭……
這一切,勞大勤都忍受了,且在這種氛圍和環(huán)境下發(fā)狠地動彈著,勞作著,玩命著。他只知道,多干一個白班多加一個夜班,就可以多賺幾百塊錢,賺工錢和蓋高樓一個樣嘛,要一磚一瓦去焊砌,要白班夜班去累積……
為了兒女的上學,為了幾年后自家要蓋的新房,為了今后的好光景,勞大勤,你就勤勤快快地干吧,干吧……
天氣依然悶熱,勞大勤覺得腦袋上的汗水從脖子里流到肚子上,又從肚子上流進褲襠里,屁股溝子里滑膩膩的難受,而襠里早已汗?jié)褚黄一锖孟癖唤诤顾?,發(fā)癢發(fā)脹,接著汗水又一起流向大腿小腿了,最后全部匯聚到了雨靴里,一點一點洇到他的腳面上,腳趾間,腳縫里……
忽地,勞大勤覺著自己的眼前黑了一下,又黑了一下,腦袋在那一瞬間沉了一下又暈了一下,他使勁揉了揉眼窩,可能手上有水泥的粉末兒,把眼窩澀澀地辣出一些眼淚來,在淚光的迷茫里,他看到近在眼前的烏云間有一道白白的閃電,一閃就消失了,接著便有雷聲沉悶地炸響,轟轟隆隆地,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了……
七月七,
牛郎會織女,
老天心再硬,
也會掉淚滴。
……
老輩人的舊話兒沒說錯,七月七這天多多少少會落些雨的。勞大勤盼著老天把雨水下大一些,干旱多日的天氣需要濕潤一下,自家地里的玉茭豆子也得有雨水的澆灌了??蓜诖笄谛睦镉衷诰芙^著老天下大雨,下小雨可以,下小雨不會誤工地上的活路,下大雨就不得不收工避雨了。這無疑就耽誤了他的一個白班,那就等于誤他賺一個白班兒的工錢呀!銅錢大的雨點如果密集地砸下來,會砸痛他那顆心的啊!不絕如縷的雨線會像一只只銀箭穿透他的心肝肺。
雨滴不見下來,響雷卻是一聲跟著一聲滾過,每一道閃電都切割著勞大勤的眼窩。忽然,閃電帶給他的不是光亮,而是眼前的一陣黑暗,灰黑且暈眩,勞大勤身子一個趔趄,便從樓頂?shù)淖钸吔翘幩ち讼聛怼?/p>
那一摔來得快速又突然,他的身體先是在正待上升的腳手架上重重地一個碰撞,腰身被腳手架探出來的一根鋼管絆了一下,拉扯了一下,接著整個身子斜斜地朝防護網(wǎng)砸了下去,防護網(wǎng)在乍起的風中鼓蕩著,張揚著,把勞大勤沉重的身子彈了幾彈,彈甩到最下面的角落里了,角落里卻有一處不被人留意的破洞,半年了誰也沒去注意那地方的尼龍繩子松懈了。重重彈下去的勞大勤便從那個破洞里漏了下去。下面,是二十二層高樓的地面……
那根長長的探出腳手架的鋼管把勞大勤拉扯撞擊了一下的時候,卻很奇妙地把他昨天新?lián)Q上的紅褲繩兒扯掛在鋼管的頭尖上了,高空中的風又把紅褲繩打了一個死結(jié),在二十二層樓房的高空里悠悠然然地飄掛著。
落雨了,七夕的雨淋打著一個三十六歲本命年的生命,也淋濕了高空里飄掛著的紅褲繩兒。